二十三 泪洒相思地
次日,贾政启程,先拜别祠堂,再拜别老母。贾母为瞒他宝玉犯病,话里套话,让他自己说出不让宝玉送行,才叫袭人引着宝玉,给他磕个头算完事。贾政放心走了,宝玉的病却日重一日,连人都不认了。待新媳妇回门,贾母只好用两乘小轿把二人送过去。薛姨妈见既成事实,虽可怜女儿,却无话可说。宝钗虽埋怨母亲办事糊涂,但碍于礼数,只好认了。回到家,宝玉的病更重,茶饭不知,六亲不认。薛姨妈打听到城外破庙中住着个穷大夫姓毕号知庵,请来给宝玉一看,看透了病,晚上服了药,二更天就知道要水喝。贾母等人才松了口气,与众人回去歇息,房中只撇下宝玉、袭人。
宝玉清醒片刻,自知必死,拉着袭人的手,哭着问:“宝姐姐怎么来的?她把林姑娘赶到哪儿去了?林妹妹哭得怎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哄他:“林姑娘病着呢!”宝玉要去瞧她,怎能挣扎得动?痛哭着哀告:“求你转告老太太,把我跟她放到一起。两人在一起养病,活着好照料,死了好停放。”袭人痛哭失声,差点哭断气。宝钗正好过来,说:“你有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不吉利话?老太太一生疼你,如今八十多岁了,你让她乐上一天,也不枉她对你的苦心。太太更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就养你一个,你死了,太太怎么办?”宝玉说:“你好长时间不理我,说什么大道理?”宝钗干脆挑明说:“实话告诉你吧,林妹妹已亡故了!”宝玉忽地坐起来,惊问:“真的吗?”宝钗说:“红口白牙,哪有咒人死的?”
宝玉放声大哭,两眼一黑,倒在床上,只见恍恍惚惚,有个人走来,宝玉问:“请问这是哪里?”那人说:“这是阴司,你来做什么?”“我找苏州林黛玉。”“林黛玉生不是人,死不是鬼,无魂无魄,无处寻找。你快回去!”宝玉愣了片刻,问:“人死了不来,要阴司有什么用?”那人冷笑着说:“阴司说有就有,说无就无。黛玉已归太虚幻境,你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想见黛玉,永远不能!”那人说罢,取出一块石子,向宝玉心口掷去。宝玉心中一痛,就想回来,正摸不清路,忽听有人叫他,睁眼一看,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正围着他哭泣。他只觉浑身冷汗,心中顿时清爽,只有长叹一声。贾母、王夫人正责怪宝钗不该把黛玉的死讯告诉宝玉,怎理解宝钗为让宝玉断了念头的一片苦心?待宝玉醒来,请毕大夫一诊脉,毕大夫吃了一惊,说他脉象已经正常,明天用药调养,很快就可以好。自此每当他思念黛玉,就有些糊涂,袭人就开导他,体谅老太太一片苦心;他想寻死,又想起梦中那人的话,方相信“金玉姻缘”有定。
宝玉的病情虽一天天好起来,那片痴情总难斩断,一心要祭奠黛玉一场。贾母怕他旧病复发,不让他去。倒是毕大夫看出心病,索性让他大恸一场,断了病根,倒好得快些。贾母只得让人用小竹轿抬上他,同到潇湘馆。一见黛玉的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儿等再三劝住。宝玉见屋在人亡,想起同林妹妹的情谊,直哭得死去活来。宝玉叫来紫鹃,问黛玉有什么遗言。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负心,见他哭成这样,有些感动,就说了林姑娘如何发病,如何烧帕焚稿,如何说:“宝玉、宝玉,你好……”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探春也说出黛玉希望把灵柩运回江南。贾母、王夫人又哭,凤姐儿劝住,请大家回去。宝玉难割难舍,被贾母硬逼着,不得不回去。
宝玉回屋,仍悄声饮泣。宝钗也不劝他,只是讽刺。他怕宝钗多心,不敢再哭,次日起来,倒觉病好了许多。贾母见宝玉身体渐好,找来薛姨妈,说是一来宝玉病愈,二来他为元春的孝期已满,要挑个日子给二人圆房,补请一下亲朋,好好热闹热闹。薛姨妈也很高兴,要补办嫁妆。贾母不让她再办,只把宝钗心爱的东西送几件过来就行了。说着扯到黛玉身上,就因为她不如宝钗宽厚,小心眼儿,才不得长寿。贾母说凤姐儿:“小心你林妹妹找你算账。”凤姐儿说:“她不会找我,她临死时咬牙切齿地恨宝兄弟呢!”到了日子,贾府摆酒唱戏,广邀亲朋,为宝玉、宝钗圆了房。
宝玉虽病好复元,到底因失了玉而少了灵性,但爱胡闹的毛病却没好,宝钗、袭人少不得劝他,他也收敛些。有时到大观园去,已物是人非。宝琴回薛姨妈家;史侯回京,接走了湘云,也说好了婆家;岫烟被邢夫人接去;李婶娘带着李纹、李绮也搬走了。这么大的园子,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住着。贾母想让三人搬出来,却因接二连三有事,决定秋凉后再说。
时隔不久,贾政派人回家取银子,接着跟他上任的一些幕僚、跟班跑了回来。原来,贾政一心当清官,不许手下收受贿赂,靠他的薪俸与公费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只好回家取银子贴补。幕僚、跟班原是为发财,费尽心机才谋上这个缺,见无油水可捞,一个个溜之大吉。贾政再办事,手下无人,只好对部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部下趁机大捞一把,把个想当清官的贾政弄得声名狼藉,还蒙在鼓里。这天,贾政接到镇海总制的私信,信上先叙了两家的交情,又提到他家公子见过贾府上的三小姐一面,爱慕三小姐的才貌,欲与贾政结秦晋之好。贾政虽有几分愿意,但没法与贾母、王夫人商量,就放在一边。这天,他奉命到省里,住进公馆,见到朝廷的一份邸报,上面刊登着薛蟠一案已被刑部驳回,判处薛蟠绞刑,待秋后复审,凡参与此案的官员都应……下面注着:“此稿未完。”贾政的心呼地提了上去,因他受薛姨妈之请,托过知县,若查出来,必受牵连。正在忐忑,人报节度使有请,只好怀着鬼胎去拜见。好半天才出来,已眉开眼笑。原来镇海总制和节度使有亲,托节度使照应他。他便派人回家,一来接探春到任,二来打听薛蟠一案。后来听说只把知县革了职,贾政才放下心来。
薛姨妈的日子更不好过,花光了家产,却给儿子买来个绞监候。本想盘出铺子再凑几个钱,铺子的伙计却和薛蟠的狐朋狗友内外勾结,狼狈为奸,早弄成了空房了。金桂先是寻死觅活地闹,后来就抓紧勾搭薛蝌,整天搔首弄姿,故作风liu,把薛蝌吓得避之犹恐不及。金桂见薛蝌的缝补浆洗都交给香菱,把香菱恨入骨髓。幸亏宝钗经常过来,劝阻金桂,给薛姨妈开心,薛家总算撑住了门面。
王夫人与贾母商量打发探春,得知女婿是镇海总制的公子,也是金陵乡亲,加上节度使的大媒,无法拒绝,只是贾母想到自己已八十多了,探春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京,再难见上一面,不禁伤心落泪。王夫人劝,迎春嫁得近,可又怎样呢?孙绍祖对她不打就骂,饥一顿饱一顿,连贾府的三等丫头都不如。探春嫁得虽远,只要女婿好,不受气,比什么都强,不如择个好日子,把她送到老爷任上。宝钗得知,心中虽难过,也不敢告诉宝玉,只悄悄告诉了袭人,袭人也不好受。只有赵姨娘暗暗高兴,总算拔去了她的眼中钉,但愿那女婿也像孙绍祖,探春也像迎春那样受气才好。
宝玉听探春说黛玉死时隐隐有音乐声,绝不似笙管箫簧之声,又问明紫鹃,认为黛玉是在仙乐声中成仙了,不由又悲又喜。宝钗和袭人悄声商量探春远嫁的事,不料被宝玉听到,倒在炕上,放声大哭,说:“这日子过不得了!姐妹们死的死了,成仙的成仙了,嫁的嫁了,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吗?单留我做什么!”袭人慌忙来劝,劝不下来,宝钗就说人读书原为明理,他却越读越糊涂,她和袭人都走,只让他的姐妹陪他。宝玉说:“我不是不知这个道理,我是想等我死了化成灰大家再散。”宝钗让袭人给他吃了定心丸,慢慢开导他。
吃过晚饭,凤姐儿吩咐人为探春办嫁妆,想到园中瞧瞧探春。出门来,她见月色如水,只让丰儿一人跟随。一进园门,忽然一阵风起,吹得树叶飒飒,枝梢呜呜,她不由打个寒噤,让丰儿回家给她取衣裳。走不多远,听得身后有呼呼声,似有谁在吹气,不禁毛发倒竖,扭脸看,是一条狗,吓得她尖叫一声。那狗跑到土山上,转回身,后腿直立,向她拱拱爪儿。凤姐儿魂不附体,疾步奔向秋爽斋。转过一块山石,前面出现一人,她忙问:“是谁?”那人说:“婶子连我也不认识了?”她看看那人面熟,却又一时想不出是谁。那人说:“婶子只顾享荣华富贵,把我说的‘万年永远之基’忘到东洋大海了。”凤姐儿这才想起那人是死了多年的贾蓉前妻秦氏,慌得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脚下被石头绊住,摔了一跤。远远见丰儿、小红走来,她虽满身冷汗,毛骨悚然,仍强撑着站起来,要过衣裳穿上。小红过来搀她,她说:“三姑娘她们都睡了,我们回去吧!”回到家,贾琏见她神色异常,也不敢问她。
凤姐儿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五更时,平儿给她捶捶背,想让她睡个黎明觉。凤姐儿刚要睡去,忽听巧姐儿哭了,她就说:“李妈,你拍拍她。”李妈醒来,没好气地狠拍几下,嘟嘟囔囔地骂:“短命鬼!放着尸不挺,嚎你娘的丧!”说着又拧了一把,巧姐儿放声大哭。凤姐儿听李妈折磨孩子,不由大怒,让平儿过去打那养汉的女人。平儿劝住,凤姐儿长叹一声,说:“我活着她就这样折磨孩子,我死了,这孩子还不知怎样呢!”平儿不让她说这种话,她却说:“我已知道我不长久了。虽然我只活了二十五岁,已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气也赌尽了,强也争足了,就是寿字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不由流下泪来。凤姐儿笑骂:“你娘的哭什么?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
天亮后,凤姐儿起了床,正梳头,王夫人派人来说:“今天二舅太爷寿辰,太太让二奶奶同宝二奶奶一齐去。”凤姐儿一来昨夜受了惊吓,二来已从贾琏口中得知,她哥王仁不做正事,被人称为“忘仁”,他一回京,就为父亲开吊,把几千两丧礼银子一网打尽。他叔王子胜不依,王仁就提前为他叔做寿,让他叔收寿礼银子。所以,凤姐儿推说有事不能去,让宝二爷陪宝二奶奶去。梳洗罢,她想起宝钗还是新媳妇,第一次去舅家,需要关照一下,便来到宝玉房中,见宝玉正直瞪瞪地瞧宝钗梳头。想起她和贾琏尔虞我诈,再看宝玉夫妻恩爱,心中不是个滋味。她想把宝玉支出去,宝玉却东翻西找,要找出门衣裳。袭人提起上次王子胜过生日,宝玉不小心把雀金呢大氅烧个洞,还是晴雯抱病连夜织补的,宝玉再也不穿那衣裳,亲手包了起来。凤姐儿也同情晴雯的遭遇,见五儿长得有几分像晴雯,本想给宝玉补进来,可太太有令,不准把长得好的女孩给宝玉;如今宝玉成了亲,就可把五儿补进来,宝玉想念晴雯,可以看看五儿。宝玉兴高采烈地走了。
宝玉、宝钗走后,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给贾母请安。凤姐儿平日讨厌这些人,却听大了向贾母说,散花寺的佛爷如何灵。她心中一动,问大了菩萨怎么灵法。大了知她似信非信,让她去求个签试试就知道了。初一这天,凤姐儿带上平儿,坐上车,来到散花寺。她洗手焚香,磕了头,拿起签筒,默默祝祷了,才摇三下,唰地跳出一根签来,拾起一看,上写“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查看签簿,上写“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儿吃了一惊,大了说:“奶奶博古通今,难道残唐五代时王熙凤求官的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说:“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书呢!我们告诉她重着奶奶的名,不要叫。”凤姐儿笑着说:“我倒忘了。”再往签文下面瞧: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
讼宜和,婚再议。
大了连声称贺,说是奶奶大喜,老爷放了外任,或许来接家眷,奶奶岂不衣锦还乡?凤姐儿让大了抄了签文,回去后让宝钗念给贾母、王夫人听了,都说好。宝钗回屋,说是并非吉兆。宝玉认为衣锦还乡从来是吉兆,宝钗说以后就知道了。王夫人派人叫去宝钗,吩咐她去开导探春,别让探春只管哭;再让她注意宝玉,别让他为此犯了病。宝钗自去劝慰探春。次日,探春拜辞了长辈,再来向宝玉告辞,宝玉自是难舍难分,反是探春劝住他。
送走探春,尤氏贪走近路,从园中穿过,回来就病倒了,直说胡话。贾蓉请算卦的算,说是遇鬼了,不仅令堂大人生病,令尊大人也要生病。果然,尤氏刚好,贾珍就病倒了。贾蓉父子与贾赦一商量,说是晴雯成了芙蓉花神,黛玉升仙,园中岂没有鬼怪?就请来法师打醮捉妖,闹腾了一阵,人心稍安。这事刚平息,又听传闻,节度使奏了贾政一本,说贾政纵容部下为非作歹,重征粮米,请旨革职。贾琏不信,想着二叔和镇海总制结成亲家,与节度使也沾了拐弯亲,节度使怎会参奏亲戚?到吏部一打听,果然是实,回去与王夫人一商量,决定先瞒过老太太,由贾琏到吏部去打关节。
贾琏还没走,薛姨妈那边一个婆子跑过来,慌里慌张,啰里啰嗦,越问她越说不出名堂来。好不容易才说出大奶奶死了,二爷又不在家,请个爷们过去帮助料理。王夫人气得骂她糊涂东西,让贾琏过去帮忙。那婆子只听见王夫人骂她,回去就向薛姨妈说什么亲戚,平时怪好,有事就撒手不管了。薛姨妈问:“告诉姑奶奶没有?”婆子说:“姨太太不管,姑奶奶更不管。”薛姨妈啐她一口,说:“我生的姑娘,怎能不管?”婆子这才醒悟,把薛姨妈气得干哭没泪。贾琏赶来,说那婆子说话不明不白,太太特意让他过来问明白。薛姨妈这才知道是那婆子不会办事,就把金桂如何死的说了一遍。
金桂本视香菱为仇人,突然对香菱好了,让香菱陪她。宝钗知道了,怕她没安好心。前几天香菱病了,她亲手做了汤给香菱送去。香菱不小心打翻碗,她不仅不恼,反而扫了地。昨天晚上,她让宝蟾做了两碗汤,要与香菱同喝。不一会儿,就听香菱、宝蟾乱叫,薛姨妈赶去一看,金桂七窍流血,双脚乱蹬,双手在胸前乱抓,不一会儿就死了。宝蟾揪住香菱,硬说香菱药死了金桂。可香菱病得不能下床,怎能投毒?薛姨妈只好让人把香菱捆了,连宝蟾一同关在屋里,她同宝琴守了一夜。
贾琏问:“夏家知道了吗?”薛姨妈说:“也得弄明白了才好报。”贾琏说:“据我看来,必要经官才好。我们疑心宝蟾投毒,也没证据。”荣府的女仆簇拥着宝钗赶来。宝钗一到,就命人捆起宝蟾,安慰香菱。贾琏一面派人到夏家报信,一面亲自到刑部报案。夏家本来已经消索,夏母又过继个儿子,把家业都败光了,时常到薛家打秋风,金桂回家也带些银两贴补他。娘儿俩全指望着姑娘往娘家倒腾东西度日,一听金桂死了,哭着、叫着赶到薛家,大吵大闹。薛姨妈、宝钗、宝琴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不敢吭声。二人见薛家的人怕他们,闹着要拼命。周瑞家的来劝,他们又说薛家仗着荣府撑腰,把姑爷送进狱中,害死他家姑娘。这时,贾琏带着七八个家人进来,喝止夏母,拉走夏子,怒斥:“都不许闹,收拾一下,刑部老爷要来验看了!”夏母见贾琏是位官人,不敢再撒泼。周瑞家的说了闹的经过。贾琏说:“不用理他,待会儿打着问他,里头都是奶奶、姑娘,他想犯抢吗?”周瑞家的让夏母先看尸身,再问宝蟾。薛姨妈陪夏母进了金桂的屋,见金桂满脸乌青,七窍流血,显然死于砒霜中毒。众婆子来收拾尸身,见炕褥下有张揉成团的纸。宝蟾说:“有凭证了,这纸我认得。前几天闹耗子,奶奶回家跟舅爷要了砒霜,就用这纸包着,放在梳妆匣里。必是香菱见了,拿来药死奶奶。”夏母打开首饰匣,里面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说:“好首饰哪里去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都是空的,说:“嫂子的东西哪里去了?得问宝蟾。”夏母慌了,推说宝蟾不知。挡不住众人坚持盘问,宝蟾说:“奶奶自己拿回娘家,我管得着吗?”众人齐声叫骂。宝钗吩咐:“到外头告诉琏二爷,别放了夏家的人。”夏母骂宝蟾乱嚼舌头。宝琴又让传话,砒霜是夏子买的,好报官。夏母着了忙,说是宝蟾药死的金桂。宝蟾来个窝里反,说是金桂往娘家拿东西都是夏母教的,还说把薛家卷空,再给金桂另择好女婿。夏母大骂宝蟾,宝蟾反说:“放了香菱,见官我自有话说。”宝钗反叫放了宝蟾,让她实话实说。
宝蟾说出事情始末:金桂昨晚叫她做两碗汤,做好后去吩咐套车。她想香菱不配喝她做的汤,在一碗里多放了盐,做了记号,送进屋。她吩咐车回来,见没记号的那碗在香菱面前,怕金桂喝了咸不依她,悄悄把两碗换了位置,就出去了。她怎知金桂已在那碗里投了毒?金桂也不知换了碗。所以说,金桂想害人没害成,阴差阳错,反害了自己,这真是天理昭彰了。夏母还狡辩,宝蟾的话却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众人正吵嚷,贾琏在外面喊:“不要嚷,刑部的老爷就到了。”夏家母子更着忙,只有央告薛姨妈不要经官。宝钗坚持经官,周瑞家的作好作歹,让夏家自己去具结拦验。夏家母子只好依从。
贾雨村这些年春风得意,直做到兵部尚书,因犯事被贬三级,近日又提为京兆尹。这天他坐轿回府,醉金刚倪二在街上撒酒疯,冲撞仪仗,被他命人关进大牢。倪二的娘子去求贾芸,到贾府为倪二说情。贾芸说,贾大人的前程全是荣府二老爷提拔的,大言不惭地打了保票。其实他只与贾琏、宝玉略有交情。他想去找贾琏,荣府门丁不给这位不常来往的穷亲戚通报;他想从后门进去找宝玉,后门却锁了。倪二娘子只好另托门路保出倪二。倪二发狠,定要把贾赦逼死人命、贾珍家死了尤三姐、贾琏家死了尤二姐及贾琏媳妇放高利贷盘剥百姓的事捅出去,让荣、宁二府抄家灭门。谁能想到,这条小泥鳅竟掀起大浪,翻了宁、荣府的大船。
贾政回京,先到朝中请罪。众大臣都知他平日忠正清廉,定是下面的人瞒着他私自折腾的,他顶多担个管教不严的罪名。皇上召见,问了他几个犯案的姓贾的官员与他有亲无亲,他说有的是同宗不同族,有的是多年不来往的远族。皇上就让他退下,仍在工部任郎中。贾政谢了恩,到外面又谢了众大臣。众大臣告诫他,当心子侄辈给他捅娄子。他回到家,先请了贾母的安,众子侄又向他请了安。他见宝玉面色如常,心中暗喜,却不知宝玉心中还有些糊涂。他见黛玉没来迎接,问起来,王夫人才说黛玉死了,他不由落下泪来。
宝玉回去,忍不住伤心落泪。宝钗还以为老爷查他的功课,把他吓的。晚上,待众人都睡下,宝玉悄悄央求袭人,去叫紫鹃,他有话要问。袭人问他问什么,他说他不是负心人,黛玉临死却恨他,他有必要向紫鹃说明,他和宝钗成亲,完全是别人操纵的。晴雯不过是个丫头,死了他还写了祭文,黛玉也亲眼见了,何况黛玉是他最心爱的人,他怎能不祭?但他只记得黛玉病好了,至于黛玉如何犯病,都有什么言行,他丝毫不知,怎么写祭文?袭人劝他早睡,明天她去问紫鹃。宝钗见天已四更,让麝月催他们快睡,有话明天再说。
次日,众亲朋为给贾政接风,要请酒送戏,贾政谢绝了戏,在大厅摆酒,宴请亲朋。突然,赖大跑进来禀报:“锦衣府赵老爷来了。”贾政想,与赵全从无交情,他来做什么?随即又有人报,赵堂官已来到二门。贾政忙出来迎接,赵堂官已带着几位官员来到大厅,只是笑,不说话。众人不知什么事,慌忙躲了。不一时,西平郡王来了,赵堂官命众官员把住前后门,西平郡王让亲友出去,只留下贾赦、贾政。赵堂官变了脸,命兵丁看住贾府的人,接着,西平郡王宣旨:“贾赦勾结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革去世袭职务。”赵堂官传令拿下贾赦,派人到东院抄家,又要抄这边。西平郡王说:“贾政与贾赦虽居一府,但已分家,这边就不要动了。”赵全不依,说:“贾琏在这边管家,怎能没嫌疑?”就派人去抄贾琏家。西平郡王阻拦不住,只好传令先让女眷回避。不多时,兵丁来报,抄了许多御用衣裙,还从贾琏家抄出许多房地契、一箱借据。赵全正要全抄,北静郡王赶来,传旨,只让赵全带走贾赦审问,其余事交西平郡王处理。赵全只好恨恨地走了。二王爷叫过贾政,安慰他,御用物品原是贵妃的,他们可以给他开脱,但借据却不好办;贾赦的家产他们也没法挽回,只好让赵全抄了。
贾母在后堂摆家宴,除了宝玉,都是女眷。正吃得热闹,邢夫人的丫头慌慌张张地奔来,报称东院被抄。贾母正发呆,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儿赶来,说琏二爷的家被抄了。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凤姐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昏死过去。众人魂飞魄散,贾琏来说:“好了,王爷把事拦住了。”他见贾母老泪纵横,话都不会说了,只好瞒下贾赦被抓走的事,慌忙回家,却见箱柜俱开,东西被抢大半。贾政陪官员登记了,一一封存。贾琏没见报他的东西,心中正疑惑,二王问起借据的事。贾政说他从不问家务,贾琏情知是凤姐儿瞒着他干的,只好跪下认了。二王要把贾赦父子并案办理,让贾政放心。二王走后,贾兰过来,让爷爷快去瞧老太太,再派人打听宁府的消息。
贾政惊魂稍定,回上房安慰了贾母,说是有两位王爷照应,不会有大事的,贾母才缓过气来。邢夫人想回家,东院已被查封,到凤姐儿处,见她面如纸灰,直挺挺躺在炕上,平儿在轻声抽泣,忍不住哭起来,只好回贾母处。李纨忙收拾房屋,让她先住下。贾政忽听外面闹嚷,出来看,却是焦大。焦大大骂贾珍父子不长进,不听他劝,他跟着老太爷时只知捆人,如今反被人捆。他已八九十岁,就拼上一死了。众兵丁一来奉了王爷旨意,二来见他年高,都不难为他,反而安慰他。贾政不由哀叹:“完了,想不到一败涂地了!”
薛蝌气喘吁吁地进来,说是他说了多少好话,又许了钱才让他进来,问贾政有什么事要办。贾政让他去打听东府犯的什么事。薛蝌说他已打听了,是贾珍勾引世家子弟聚赌,又强占民女为妾,逼死该女;那御使将鲍二拿去,又找出张华来。贾政再让他去打听朝中情况。过了半天,薛蝌回来,说贾赦与平安州的官员互相勾结,包揽讼词,虐害百姓,好几桩大罪。又说贾府的亲友怕受连累,都躲得远远的,还有人骂二府的人败坏了祖宗基业。刚问明外边,又听说老太太不好,贾政慌忙跑回里面,忙得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多亏了西平、北静二王从中极力维持,把贾赦与平安州的勾结改成亲戚来往,因夺取古扇导致石呆子自杀改成石呆子本有疯病,从轻革去世袭官职;贾琏高利盘剥平民,革去官职,免予追究;尤三姐自杀,是因有人污其清白,并非贾珍所逼,但贾珍不该私埋人命;尤二姐已与张华退婚,有文书为凭,与贾珍无关,但其父丧期间聚赌,有违孝道,革去世袭职务;贾蓉年幼,革去职务;贾政虽对亲属有失管教,但念其常年在外任,实不知情,加上是贵妃的父亲,免予追究。不多几日,降下圣旨,准二王所奏,把贾赦发到边疆兵站效力,贾珍发到海防前线效力,贾政仍在工部任职,贾琏、贾蓉释放回家,贾赦、贾珍、贾琏财产入官,贾政家产发还。
贾政领回登记在册的财产,至于抄查时兵丁私藏的金银珠宝、捣毁的名贵家具、毁坏的古玩字画,就难以计数了。他又买通有关衙门,让贾赦、贾珍动身前回家收拾行装,同老太太告辞。贾母拉着儿孙的手痛哭一场。她虽不喜爱贾赦,贾珍又隔一层肚皮,但二人毕竟是贾家至亲骨肉,如今要远去边疆海防,没有银子要受苦,她就取出私房银子,分给贾赦、贾珍几千两,让其到地方买通上下,少吃些苦;又分给邢夫人、尤氏几千两,让她们度日;分给凤姐儿几千两,让她安心养病;再留给贴身丫鬟一部分,除了她后事的用度外,剩下的都留给宝玉、贾兰。凤姐儿得知老太太不仅没怪罪她,反而照样疼爱她,不由又羞又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