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贾母惜孤女
雨村回到林府书馆,找到朝廷的邸报看真切了,次日,找林如海面谈。林如海说:“凑巧了,因我妻子去世,我岳母念及小女无人照顾,派了仆妇船只来接她,我正要让小女进京。老兄训育小女之恩,还没报答,遇上这个机会,正好报答老兄。我想好了,只要修书一封,托内兄周全,不用老兄花一分一厘。”雨村打恭称谢,问:“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不敢求见。”如海说:“说起我的亲戚,跟老兄是一家,本是荣国公之后。大内兄名赦,字恩侯,现为一等将军。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不是轻薄纨袴之流,所以我才敢致书烦托,以不污老兄的清操。”雨村再次拜谢了。如海又说:“我已选定于下月初二送小女进京,老兄可一路同去。”
黛玉原不忍心离开父亲,但她外祖母一心要她去,如海也说:“为父年已半百,你身体多病,年纪又小,上无母亲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你去外祖母家,也使我少了后顾之忧。”黛玉洒泪拜别了父亲,随了几个仆妇登舟离去。雨村另乘一只船,带两个小童,跟随前往。到了京城,雨村备了“宗侄”的名帖,到荣府投了。贾政已见到妹夫的书信,忙请入相见。他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何况是妹夫推荐,因此极力相助。不上两个月,就为雨村复了职,选派金陵应天府。雨村辞了贾政,自去上任。
那天黛玉下船登岸,早有荣府派的轿子车辆等在码头上。她早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便告诫自己,步步留神,时时在意,免得因言谈举止惹人耻笑。她上了轿,进了城,见街道繁华,人烟稠密。行了半日,看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衣冠华丽的家人。正门上有一匾额,上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正门没有开,只有两个角门让人出入。往西走不远,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轿子进了角门,走了一箭之地,落了轿,换上四个衣帽整齐、十七八岁的小厮来抬,众婆子下车跟随。到一座垂花门前落轿,众小厮退下去,婆子们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她进了垂花门,见两旁是游廊,正中是穿堂,转过一架紫檀木架子的大理石屏风,穿过三间厅房,后面才是正房大院。上房五间,雕梁画栋,两旁是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种鸟雀笼子。台阶上坐的几个丫头忙站起来,笑着迎上来,三四个人争着打帘子,通报:“林姑娘来了!”
黛玉进了屋,见两个人扶着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君迎来,知道是外祖母,就要下拜,却被外祖母一把搂住,“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黛玉也哭个不住。众人流着泪,劝住了,黛玉才施礼下拜。贾母一一指给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已故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见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天有远客,不必上学了。”不一时,三个奶妈与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三人珠围翠绕,都是一样装束。黛玉起身见礼,一一相认。贾母伤感地说:“我的女孩儿,最疼的就是你母亲。她又比我先去了,不能见一面,让我怎不伤心?”拉着黛玉的手又哭起来。众人好容易才劝住。
众人见黛玉年龄虽小,却举止言谈不俗,身体似乎弱不胜衣,却别有一种风liu,知她有中气不足之症,问她:“常吃什么药?怎么治不好?”黛玉说:“我从会吃饭时就吃药,经过多少名医也不见效。我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出家,说是:‘舍不得她,这病一辈子也不能好。想要她好,除非从此听不到哭声,除父母外,所有外祖母家的亲戚一概不见,才能平安过此一生。’我父母见他疯疯癫癫,也没答应。如今还吃人参养荣丸。”贾母说:“我正配丸药,叫他们多配一些。”正说着,只听后院中笑声朗朗,有人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暗想,这里人人敛气屏声,是谁如此放诞无礼?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位恍若天仙般的盛装丽人走进来。贾母笑着说:“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辣货,就是南京说的‘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众姊妹告诉黛玉:“这是琏嫂子。”黛玉想起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娘家侄女,自幼男孩儿般教养,名叫王熙凤,忙笑着见了礼,称呼“嫂子”。
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仔细打量了一阵,送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了!看她那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挂在心上。只可怜我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偏去世了!”边说边用手帕擦泪。贾母笑着说:“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快别再说这些话。”熙凤一面自责“该打”,一面一连声地问黛玉:几岁了?读的什么书?吃的什么药?又叮嘱黛玉不要想家,想吃什么、玩什么,丫头婆子们伺候不周,都告诉她。接着,她又吩咐婆子们搬行李、收拾房屋,让跟黛玉来的人先去歇着。说着话,已摆上茶果,熙凤亲手为黛玉捧茶捧果,又说:“我知道妹妹要来,预备下两匹缎子给妹妹做衣裳,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撤了茶果,贾母命两个老嬷嬷领黛玉去拜见舅舅。大舅母邢氏忙起身说:“我带外甥女过去,方便些。”垂花门外已备下一辆翠幄青绸小车,邢夫人携黛玉坐上,由小厮们拉到宽绰地方,套上骡子,拉出西角门往东,过了正门,进入一座黑油大门,到仪门前停下车。邢夫人携黛玉下车进门,黛玉看出这是一府隔成的两院。进了三层仪门,见房屋都小巧别致,不像那边轩峻壮丽,院中到处是树木山石。进入正房,许多盛装的丫鬟迎接了,邢夫人让黛玉坐下,派人去书房请贾赦。不一会儿那人回报:“老爷说:‘连日身体不好,见了姑娘都伤心,暂时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同家里一样。有什么委屈,只管说,不要客气。’”黛玉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邢夫人留她吃了饭去,她说:“舅母留饭,原不应告辞,只是还得拜见二舅母,去迟了怕不恭敬,改日再领,请舅母原谅。”邢夫人就命人用原来的车送黛玉过去。
黛玉回到荣府,由嬷嬷们陪着向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弄堂,仪门内有个大院落,里面房屋气势恢弘。顺着大甬路,进入堂屋,迎门挂着一块赤金九龙青底大匾,匾上写着“荣禧堂”三个斗大的字,后面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还有皇上的“万几宸翰”印宝。室中陈设着几件名贵古董,再看有一副对联,是乌木做的联牌,上面镶着錾银字: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王夫人平时起居不在正屋,在东边的三间耳房里。黛玉随嬷嬷们进去,见里面陈设富丽奢华。黛玉看看座位的次序,在东边椅子上坐下,本房的丫鬟奉上茶来。她边吃茶边打量丫鬟的衣饰、举止,果然与别家不同。过了一会儿,一个丫鬟走来说:“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黛玉又跟着嬷嬷们来到东廊的三间小正房内,里面摆设俭朴一些。王夫人让她炕上坐。她想那是二舅的位子,就到椅子上坐了。王夫人再三相让,她才挨着王夫人坐了。王夫人说:“你舅舅今天斋戒去了,改日再见吧。你的三个姊妹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尔开个玩笑,都会尽让着你。我不放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那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到庙里还愿去,等晚上回来你就知道了。以后你不要理睬他,你的姊妹们都不敢沾惹他。”
黛玉一一答应着。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携着黛玉出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角门,走过一条夹道,后面有一处小房,王夫人指着说:“这是你凤姐姐住的屋子,少什么东西只管来找她。”二人穿过一个东西弄堂,到了贾母的后院,进入后房门,有许多人在伺候,见王夫人来了,忙设桌椅。贾珠的遗孀李纨捧饭,熙凤安排筷子,王夫人捧羹汤。贾母在正面榻上独坐,两旁有四张空椅,熙凤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推让,贾母说:“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该坐在这里。”黛玉告了坐,方坐下来。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三姊妹方坐下。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立于案边让客布菜,外间虽有许多媳妇丫鬟侍候,却连一声咳嗽也没有。饭罢,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又有人捧过漱口盂来,黛玉漱了口,洗了手。贾母让王夫人、李纨、熙凤离去,与黛玉说话。
正说着,只听外面脚步声响,丫鬟来回:“宝玉来了。”黛玉正想着宝玉是个什么样皮赖人物,宝玉已走进来,却是一个长相俊美、衣饰华丽的公子,项上挂着金璎珞,还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她略一打量,就大吃一惊,暗想,好奇怪,这么面熟,倒好像在哪里见过。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转身出去,再进来时已换了家常衣裳。贾母笑着责备:“外客没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过来作揖,与黛玉相见后归座,笑着说:“我曾见过这个妹妹。”贾母笑骂:“胡说什么,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宝玉说:“虽然没见过,但是总觉得面熟,倒像是旧相识,恍然如同久别重逢一般。”贾母说:“好,好!这样更亲了。”
宝玉挨着黛玉坐下,问她读过什么书,名叫什么,黛玉回答了。宝玉又问:“妹妹表字怎称呼?”黛玉说:“没有字。”宝玉笑着说:“我送妹妹一字,不如叫‘颦颦’极妙。”探春问:“有什么典故?”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且这妹妹如同皱着眉头,用这二字岂不甚美?”探春说:“只怕又是杜撰。”宝玉说:“除了〈四书〉,什么都是杜撰,只我杜撰?”又问黛玉:“有玉没有?”黛玉说:“那玉是稀罕物,怎能人人都有?”宝玉顿时发起狂,摘下那玉,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稀罕物!还说它灵呢,我也不要这玩意儿了!”众人吓得一拥去拾玉。贾母急忙搂住他,说:“你生气打人骂人容易,怎么摔那命根子?”宝玉哭着说:“家里姐妹们都没有,只我有。如今这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它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劝他:“这妹妹原来也有玉,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就把她的玉带了去。你妹妹尽了孝心,就说没玉。还不快带上,别让你娘知道了。”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玉,给宝玉带上。
贾母要让宝玉跟她住,把宝玉的碧纱橱让给黛玉住。宝玉不答应,情愿住在橱外,也不来打扰老太君。贾母略一想,也就罢了,每人派一个奶娘、一个丫鬟照管,其余的住到外间。王熙凤已派人送来花帐与被褥等用品。黛玉只带来奶娘王嬷嬷和十岁的小丫头雪雁。贾母见王嬷嬷太老,雪雁太小,就把自己的一个二等丫头鹦哥给了黛玉。如同迎春等姊妹,每人除自幼的奶娘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两个贴身丫头,再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唤的小丫头。王嬷嬷与鹦哥就陪伴黛玉歇在碧纱橱内,李嬷嬷与大丫头袭人陪宝玉歇在橱外的大床上。
袭人原是贾母的丫头,名唤珍珠,贾母知她心地纯正善良,就派她服侍宝贝孙子。宝玉知她本姓花,见古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就禀明贾母,给她改名袭人。待宝玉与李嬷嬷睡熟,她见黛玉、鹦哥还没安歇,就卸了妆,走进去,笑着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鹦哥说:“因为公子摔了玉,她自己抹泪呢,我好容易才劝下了。”袭人说:“姑娘千万不可这样,将来只怕比这更怪的笑话还有呢!要为这事伤心,只怕伤感不了呢。”黛玉说:“我记住了。”
次日一早,黛玉先给贾母请了安,又到王夫人处,正碰上王夫人与熙凤拆看金陵来的书信。黛玉虽不明原因,探春等都知是为了金陵薛家姨妈之子,她们的表兄薛蟠打死人命的事,现在正由应天府审理。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想把她娘儿接进京来。黛玉等不便插嘴,就来到寡嫂李纨的房中。
贾珠虽夭亡,幸遗一子,取名贾兰,年方五岁,已开始读书。李纨也是金陵名门之女,父亲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是当时最高级的学官,给她取名李纨,字宫裁。李纨虽年轻丧偶,因从小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一颗心已如同槁木死灰,除了侍奉老人、抚养儿子,再就是陪小姑们做些针线、读些书而已。
贾雨村一到应天府上任,就接到一件人命官司。他就传来原告审问,原告说:“被殴致死的是小人的主人。那天买一个丫头,主人原说第三天是好日子再接来,谁知那丫头是拐子拐来的,他又把人卖给薛家。我们知道此事,去找卖主,那薛家却是金陵一霸,众豪奴竟把我主人打死了。凶身主仆潜逃在外,家中只有几个与案子无关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官府也不敢做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扶善除恶。”雨村大怒,就要发签命公人去捉拿凶犯家属。公案旁立的一个仆役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心中狐疑,就退了堂,只留下那仆役一人。仆役请了安,笑着问:“老爷不认识我了?”雨村说:“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来了。”仆役说:“贵人多忘事。老爷不记得八九年前葫芦庙了?”雨村这才想起来,这仆役原是葫芦庙的一个小和尚,笑着说:“原来是老熟人。刚才为什么不让发签?”仆役说:“如今凡做地方官的,都要把当地最有权势的人开列一张单子,叫做‘护官符’。若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性命也难保。方才说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起?这官司也不难断,只是官府没人敢断罢了。”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护官符”来。雨村接过一看,是四句顺口溜: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仆役说:“这四家互有亲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打死人的薛家就是‘丰年大雪’的‘薛’。他们世交故友多得很,老爷拿谁去?”雨村笑着问:“此案该如何了结呢?”仆役说:“不瞒老爷说,凶犯躲在哪里我知道,被拐卖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知道。被打死的是个小乡宦之子,名叫冯渊,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十八九岁,碰见这拐子卖丫头,便看中了,买她来做妾,所以郑重其事,选定三天后过门。谁知道拐子收了冯家的银子,又把丫头偷卖给薛家。他本想卷了两家的银子潜逃,却被两家抓住,打个半死。两家都不要退银子,都想要人。薛公子就让把冯公子打得稀烂,抬回家三天就死了。薛公子已定下日子进京,就带上丫头走他的路,并不是为人命官司潜逃。这些先不说,老爷知道这个丫头是谁?”雨村说:“我怎么知道?”仆役说:“她就是老爷恩人甄家的女儿英莲!”雨村骇然大惊,说:“原来是她!”
仆役说:“当年我哄英莲玩耍,她眉心里有颗米粒大的胭脂痣,模样儿虽变了,我还是认出她来。她被拐子打怕了,只说拐子是她亲爹。我一再哄她,她哭着说:‘我不记得小时的事了。’肯定是英莲了。谁知道这拐子把她先卖冯家又卖薛家,哪怕卖给第二家也没事了。这薛公子人称‘呆霸王’,最爱争强好胜。冯公子空喜欢一场,反送了性命。”雨村叹了口气,说:“这也是他们孽障遭遇。先不要说别的,只说这案如何断才好?”仆役说:“老爷怎么糊涂了?老爷得补此官,得了贾府之力,这薛蟠公子就是贾府的亲戚,老爷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日后也好见贾、王二公。”雨村说:“事是这么说,但人命关天,怎能徇私枉法?”仆役说:“老爷说得很对,但如今世上的事却不能这样办。老爷真秉公执法,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自身也难保全。”
雨村沉思半晌才说:“依你怎么办?”仆役说:“老爷明天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发签拿人,凶犯自是拿不到的,就把薛家的仆人拿几个拷问,让他们报个‘凶犯暴病身亡’。再把拐子严加惩处,让薛家赔冯家些银子。冯家也没要紧的人,得了银子,也就无话可说。”雨村说:“待我再斟酌斟酌。”次日坐堂,雨村一审此案,果然如仆役所说,就徇私枉法,胡乱判了此案。冯家得了银子,也不再告了。雨村忙给贾政与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写了书信,声称:“令甥之案已完,不必挂念。”
那位打死冯渊的薛蟠,字文起,也是金陵人氏,出身书香继世之家。只因他幼年丧父,寡母对这棵独苗未免过分溺爱纵容,致使老大无成,不过仗着上辈的余荫,为宫内采办染料。他虽读过书,不过识几个字,整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虽是皇商,经纪上一窍不通,只在户部挂个空名,支领钱粮,其余诸事,全靠家人伙计筹办。寡母王氏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与贾政的夫人王氏一母同胞,年方四十,除薛蟠外,还有一女,乳名宝钗,比薛蟠小两岁。生得非常美丽,且又举止娴雅,其父在世时极爱她,让她读书识字,比哥哥强上十倍。近来因皇上崇尚诗礼,征集才能,有才有貌的姑娘除聘为妃嫔外,名家之女也让在宫中挂名,为公主、郡主伴读。王氏想送女儿入京候选,薛蟠正好趁机游逛京城,恰巧又逢上英莲,便立意买下,命豪奴打死冯渊,根本没把人命官司放在眼里,就收拾了行装,与母亲、妹妹进京。
那天快到京城,听说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巡查边关,薛蟠心中暗暗高兴。舅舅不在京城,正好没人管他,可由着性子胡来,就跟母亲商量:“咱在京中虽有几处房舍,但十多年没来住过,看房子的人难免偷着租给人住,得先派人打扫了才好。”薛母说:“何必如此麻烦。咱们或是住你舅家,或是住你姨家,以后再慢慢收拾。”“舅舅正忙着到外省去,咱一大家子都去,岂不是没眼色?”“你舅虽出门,还有你姨家。这些年两家经常捎信接咱们来,要不去你姨家,你姨爹能高兴了?我也知道你的鬼心眼儿,怕守着你姨爹受拘束,不能胡作非为。既如此,你就自己过去,我跟你姨分别多年,得亲热几天,我就带你妹子住你姨家。”薛蟠情知拗不过母亲,进了京,只好直奔荣国府。
王夫人已得知薛蟠的官司亏贾雨村一力维持了,刚放下心,哥哥又要去边关,正愁娘家没人走动,家人来报:“姨太太一家来了。”王夫人高兴得忙迎出来,把薛姨妈一家接进来。老姊妹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二人叙了别情,王夫人又领薛姨妈拜见贾母,献上人情土产,合家相见了,摆酒接风。
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见了贾赦、贾珍。贾政便派人传话,要留薛家住在梨香院,贾母也一心留客长住。这一来,正对了王夫人、薛姨妈的心思。薛姨妈对王夫人说:“日常供应要免了,我们才好长住。”王夫人知她不缺钱,也就答应了。
梨香院是当年荣国公养老的地方,小巧玲珑,有十多间房,另有门通大街,西南有个角门,正通王夫人的东院。每日饭后或晚上,薛姨妈常来走动。宝钗与黛玉、迎春等姊妹在一起或看书下棋,或做针线,也十分快乐。薛蟠起初怕受姨爹拘束,一心想搬走,待跟贾家的子侄混熟,倒同流合污了。贾政虽然教子有方,治家有法,但是族人太多,管不过来;再说房长是贾珍,族中事归他管,梨香院又有别门通街,薛蟠倒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