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门投止
望门投止
却说我渡过钱塘江 ,是有侄婿相陪,先到绍兴皋埠,他的姐姐家里。那姐姐只知是亲戚到了,便杀鸡作黍款待。绍兴地方,连这样的镇上亦一片沃野,河里埠船与乌篷船来去,临河街市,一长埭都是粮食店酒作坊鱼虾与水红菱的摊头,所以人家里知人待客,搬出来的肴馔也时鲜。我到已傍晚,那姐姐入厨下,我坐在堂房间,左右邻舍炊烟,与街上人语,皆觉天下世界已经抗战胜利。一时上灯吃夜饭,我看了那煤油灯,灯光里屋内的家具,八仙桌上的肴馔,与那姐姐的人,都这样绵密深稳,而我却是叛逆的,刺激的,且又是初次攀亲见面,总总不宜於寄身。
斯宅在五指山下,村前大路通嵊县西乡,居民约三百家,且是好溪山。民国以来,斯家人多有出外做官,山场田地耕作亦肯勤力,所以村中房舍整齐,沿大路一段店铺栉比,像个小市镇。桥头祠堂,墙壁上四个赭红大字--“肃清汉奸”。
祠堂转弯,临溪畔一宅洋房,即是斯家,当初老爷在杭州当军械局长时发心建造,前後化了二万银圆,却不用水泥钢骨,只用本山上选木料,一式粉墙黑瓦,兽环台门,惟窗是玻璃窗,房间轩畅光亮,有骑楼栏杆,石砌庭除,且是造得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我才来时,一问就问着了。
斯伯母为我收拾客房住下,对邻舍只说是张先生。十八年前我曾住在杭州金刚寺巷她家里,今亦仍如子侄,而因我已是大人,好像昔年当过军需处长的小叔叔,有时从乡下来杭州,住在她家西厢房,有一种尊严。
斯伯母战时搬回乡下,惟姨奶奶及颂远在跟前,颂远已婚,有两个小孩,其他兄弟在重庆,姐妹雅珊已嫁,誾誾出外读书,都是叫应不到,八年的岁月着实艰难。现在胜利了,老二在国民政府外交 部当秘书,老五是农林部专员,最小的颂实亦昇到了营长,都就好回来,就只雅珊丧夫,誾誾则在大後方联大已快毕业,所以依然是有声望的人家,胜利了连灶肚里的火也发笑。官宦世家不足为奇,难得是有新做人家的辛苦与志气。
斯家真好比是一个民国世界,父亲当年是响应辛亥起义,光复浙江 的军人,母亲又明艳,出来的子女都铮铮。现在惟大的颂德与老三颂久已经去世,与父亲一起葬在乡下,亦坟前溪畔道路,通到外面天下世界,那里有名城迢递,马嘶人语。
颂德在时与我同年,他自出生已是官家子弟,却能洒然,有他父亲的侠烈。他在蕙兰中学读书时,比我高两班,一日学生闹饭厅,却见徐校长来了,大家就都噤声,徐校长喝问是谁敲碗骂厨房,说出来即刻开除,当下无人敢承应,却见颂德起立承应了。他倒也没有被开除。他与同班生赵泉澄顶要好。二人同到北京考燕大,路上赵泉澄约颂德,若有一人不取,即同回上海再考别的学校,总不分离。颂德功课比他好,他是怕颂德取了他不取。结果却是赵考进了燕大,颂德落第一人回上海。其後事隔数年,颂德一次才与说起:“当时他说誓约,我嘴里不言,但比他还早就这样想到了,他家贫寒,若他落第,不用说我是不会让他一人回去的。但是他也把贫富看得太重了。”当下颂德说时,他亦不是责备,惟难免怅然。人家说一诺千金,他待朋友是未诺已千金。
颂德如此高洁的一个人,在蕙兰时却一时与赵泉澄去过拱宸桥嫖妓,他当即染了淋病,彼时可惜还未曾发明有治愈淋病的药。赵是基督徒,只须祈祷悔罪,颂德却觉若有上帝,或虽是对朋友,自己没有好事,反为做了坏事请求饶恕,只有更加卑鄙。他亦不告知母亲,惟决心不结婚,从此不近女色,亲友中许多小姐爱慕他,但是无人知他的意思。他不责怪赵泉澄,因为诿过是可耻。
他进光华大学文科,跟吴梅学元曲,我见过他填的一只曲调,字句音节极平实爽利。他同时读西洋哲学,我还这样想,西洋哲学的浓重,倒是要以他的百伶百俐来把它来变成平实爽利。他在光华时,中间有一年他回杭州养病,那年我正住在他家,我亦只知他是胃不好。他从小学剑,围棋在杭州无人能敌,我每与他到西湖边喜雨台,看他与人下棋,且曾与他同去过孤山林和靖墓前看梅花。但是他太高洁正直,我虽怎样检点自己,亦必定有些地方不入他的眼。
战争第三年我在香港,曾招请颂德办刊物,不知他已病废,而他也还翻译了一篇论世界黄金数字的英文稿,他的学问的底力实在使我看了心里难受。他对我惟说要养母亲。淋病的事便是那时他告诉我的,他至此已只信菩萨,淋病与失节悔过,乃至革命,他皆已心里不再难过了。他说坠楼亦不死,吃二两胡 椒亦无事。我只得赠资遗归。及我应召到上海,颂德的二娘舅来商量送他到市外疯人病院,一年的费用便由我预付。其後竟死,他母亲去运柩回来故山安葬。现在我避难斯宅,只到了一到他的坟前。
《维摩诘经》里有比丘悔罪,舍利弗告以补过,维摩诘言:“舍利弗,毋加重此比丘罪,当直除灭。”这用中国民间的话来说,即是“事情做也已经做了,错也已经错了,不要还放在心上难过。”这当下解脱,原不必经过大彻大悟,求道者的大彻大悟往往亦即是魔,颂德的一生,是到底以乌获孟贲之勇,亦不能自举其身。
颂德的妹妹雅珊,在学校里数学第一,且是全国女子体育的选手,性情刚烈,从小娇养惯,不听家里人的劝告,北大毕业後嫁了空军飞行员,战时那男人从重庆飞昆明,飞机失事跌死了,遗下五岁三岁两个男孩,大的男孩又急病不救而死,她把亡夫的遗物与亡儿的服玩,於祭奠时全都焚毁,自己带了小的一个孩子到中学校里当数学教员。他们兄弟姐妹中就只颂德与她像是希腊的,但亦是民国世界的浪涛泼溅。
老三颂久,更性如烈火,憨直得不得了,却极其服善,兄弟中惟他读书最差,就去进了军校。他是战前阵亡,已事隔多年。此外现存的几个兄弟虽态度思想各有不同,但都有一种烈性,惟誾誾最温 柔,也是她最明白道理,待人大方。
可是我觉得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及他们的父母,那是民国初年的日月山河。民国世界後就浊乱了,我便亦有这种浊乱。他们兄弟姐妹说话,对彼此的作风都不怎样心服,便对去世了的父亲,他们亦觉得彼时人的思想与科学知识总不大高明,这是因为父亲去世时他们都还小。但是母亲现在,他们对母亲从心里佩服,自觉怎麽亦不能及。而母亲对他们却不批评乾涉,因为一代之事,一代之人,只是这样的,连不可以选择。
斯伯母所以对我亦不说一句批评话,我应当是个善恶待议论的人,可是斯伯母如天如地,如桃李不言,到了她跟前,我遂亦是不着议论的了。《维摩诘经》里有一节写天女散花,不着佛身,不着菩萨身,我亦如此,罪福一时皆尽,不着抄身。
斯伯母与我惟说:“胡 先生你住在这里,不要紧的。”此外连不盘问,亦不寒暄,更不说安慰的话或如何打算的话。她心里当然在为我思前想後,想种种法子,因为懮患是这样的真。她没有一点戏剧化,这就使我亦能处懮患以净,一切皆是真实的了。我与斯家的前情,斯伯母亦不叙旧。她惟谢谢我待颂德的一段,因颂德已死,这个谢意只有娘来表。至於战时老五老四到上海,我几次赠资,虽是为斯伯母,但是斯伯母不掠小辈之美,让小辈有小辈的面子交 情,报恩亦是他们兄弟的事,所以她不谢,她在人世就是这样的谦逊,不僭越。而且斯家待我是分宾主之礼,仍像在杭州时的有个内外,惟老四陪我,而斯伯母与媳妇,有时是姨奶奶,则除了奉茶饭点心,扫地抹几,白天无事不进我房事,且敬客之礼无杂谈。
姨奶奶我跟他们家里人叫她范先生,她十八岁守寡,廿三岁那年进杭州蚕桑学校,毕业後,在临安蚕种场当指导员,一个人为挣志气,有多少热泪如泻。战时杭州临安沦陷,蚕种场停歇,她回斯宅,一般采茶种地,还去兰溪做单帮生意,共同维持一家吃用。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处有人缘,得人敬重。她的人只是本色,生长城里,而亦有乡下人的简明,只觉她生在官家亦配,生在巷陌小门小户亦配。她的服装与派头,叫人看了只觉顺眼,不去想到贫富,亦不生时行与陈旧,新时代与旧时代的议论,她只是民国世界的人。她安详有胆识,是十足的女性,但在男人淘里她也自自然然。她本来皮肤雪白,明眸皜齿使人惊,但自从二十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皮肤黑了,然而是健康的正色。她有吐血之症,却不为大害,她是有人世的健康。她比我大一岁,但是使人只觉对年龄亦没有议论,可比见了菩萨像,个个都是她那样的年龄似的。
我与她很少交 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里,待客之礼可有那些不周全。有时我见她去畈里回来,在灶间隔壁的起坐间,移过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长裤,那样沈静,竟是一种风流 。我什麽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觉得有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