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云梦》全文

易水,一水之隔,燕秦分界。

始皇十九年,冬,天暗云低,水寒而欲冰,正霜风凄烈。

荆轲白衫散发,长拜太子:“斯土养我,斯水育我,今为之别。”

太子及坐下宾客七百人,知荆轲携一尺之剑孤身入秦,皆白衣冠相送。

迢迢水畔,衣袂飞扬,若万千雪鹤凌风欲起,众皆无言。

太子丹执荆轲之手:“望卿……珍重!”哽咽不能言。

荆轲撤手退身为礼:“当不相负!”

太子躬身长拜,回头喝曰:“车马。”

荆轲正遥望水畔,闻言回首,面色忽变。

高渐离进前拜太子:“太子请少待,容我击筑一曲,相送荆轲。”

太子眉头微蹙,少倾,缓缓点头。

高渐离取筑,坐地,缓缓击之,复转高亢,而终嘶哑。郁郁悲凉之气传于四方,七百宾客各自心惊。

荆轲忽进步昂首,起变徵之音,幽咽婉转之意宛若琴弦,不绝于缕,宾客皆泪下。筑声一变,荆轲以羽烈之音,声振苍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士皆瞠目视之,欲掩耳而不能,毛发耸,肝胆俱裂。荆轲歌声更见浩荡,旁若无人,高渐离泪下纷纷,手颤,一击之下,筑弦尽断,歌声筑声皆止。高渐离长叹,掩面而去,荆轲转身临水而望,默默不言。

天色渐暗,太子疑荆轲恐惧,上前拜而讽之:“日将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得请先遣秦舞阳。”

荆轲缓缓回身,垂首长叹:“我有所待。”

太子问:“所待何人?”

荆轲道:“斯人与我俱,则大事可成,不然,恐徒死于秦廷。”

太子疑而问:“天下有此人耶?”

荆轲怒,扬眉喝道:“荆轲此一身肝胆,以为与太子相照,太子何以见疑?太子迟之,吾当辞绝!”

荆轲遂就车,临去,荆轲叹:“天下果有此人,太子不知耳。若此人于我去后而来,望太子阻之,莫随荆轲。荆轲瞒于太子,荆轲邀其远来,实非欲其助我,唯欲再相见。若太子以荆轲身将死而不见责,望告之曰,轲今去,深恨,非以其不能助我为恨,以其终不能相见为恨耳!”

车发,荆轲去,烟尘散乱,终不回首。

数里之外,风扬山上,隐约云雾间,素车白马。

一女童持剑立车前,遥望,回身拜曰:“先生,荆先生去矣。”

纤纤素手忽起车帘,女子其中,青丝黛洗,颜若冰雪。

女子久望,容色渐转痴凝,荆轲车马不见,终空望不休。

女童进曰:“先生,荆先生将去燕境,此时不追,恐将不能及。”

女子转顾女童,颜色凄楚不胜,终长叹,掩帘曰:“吾其归矣!”

女童引车而返,终不能忍,问曰:“先生爱敬于荆先生,荆先生此去,自蹈死地,无先生之力相助,恐不能成事。何以至于易水而终不肯相见?”

车中女子曰:“我固爱于斯人,斯人未能爱我如此也。”

女童问:“先生何有此言?荆先生为先生故,于邯郸鲁句践相斗,血透衣甲,三月不能起,其诚可测。日采芝兰相赠,其意可知,今逢大事唯待先生至,其心可见。吾见荆先生日见先生则喜,不见则郁郁寡欢,先生何以疑其心耶?”

女子长叹:“我知荆轲爱于我。我本齐人,幼时,未列越女门下,女子弱质,乡里见欺。荆轲年少而家贫,唯以武勇知于众人,曾为我故,与豪强斗,数十男子围而击之,血溅三步。众人去,我怀其而哭,荆轲尚笑而慰我,终倒地无知觉。我深痛伤之,以为其死,后所幸遇名医相救,得存性命,其中种种,非你所知。”

女童问曰:“如此,何今日眼见其赴死而不救?先生此举,恕弟子不能知。”

女子又叹曰:“荆轲生于贫贱,常以此自哀,以为生而当为世间英雄事。却以身世故,街中屠狗为业,心中深恨。燕丹遇之以礼,奉以黄金美人,荆轲遂以之为知己。燕丹逼以忠义,使荆轲西如强秦为刺客之事,轲也不拒。以为此一举,身虽死,得留豪侠之名,流传天下。我曾书信劝之再三,终不听,尚邀我至此,欲以我为助臂乎?我固剑侠,亦为女子,若目我为女子而见爱,怎能舍我而去任我孤独?邀我为助,陷我于死地,男女之爱,有得如此乎?我以此弃之。”

女童叹息:“先生爱于荆先生,乃男女之爱,非豪杰相敬爱耶?”

女子曰:“汝年幼不解,后当明了。”

女童曰:“虽然,亦当相助。以先生越女之剑术,助荆先生当可刺秦王,非先生,荆先生危矣!”

女子忽幽幽而笑,笑声悲恻:“秦廷虎狼之地,纵得刺秦王,亦难脱死地。荆轲或成或败,今必不能归,汝不闻其歌乎?若以我之剑能助荆轲逃生,纵死地我亦将慨然而赴,今不能相救其人,我何苦为燕丹走狗耶?”

女子低语曰:“轲,此一去,终不见吾,汝恨我否?”

女童引车西行良久,思之良久,又言:“虽荆先生此去自陷死地,不以先生故而珍惜自身,弟子尤以为荆先生于先生确曾以男女之意见爱。”

女子问曰:“何以此说?”

女童曰:“荆先生初投太子,本不欲为刺客之事,欲为将领兵报国耳。曾言我曰,先生领越女门人,剑侠中人无不敬畏,荆先生自以为街间屠狗辈,不堪相配。若能为将报国,当有上卿之位,名望足与先生相当。可备礼论嫁娶也。”

女子沉默少倾,终长叹:“轲,既曾爱我,何苦更爱于区区之名?既怜我,何故终弃我而去?”

风起,车帘动,女童见车内女子伏席上,以席掩面而泣,状不胜悲。

后三月,女子结庐易水畔,相待荆轲。

忽一日,女童现惊慌之色入女子庐中,跪曰:“先生。”

女子抚琴悠悠不止曰:“吾已知,今日白虹贯日而不彻,轲必功亏一篑也。”

女童曰:“然,荆先生刺秦王政,一击不中,秦王以所负长剑卢鹿斩之,荆先生以兵刃掷,又不中,失兵刃不能敌,双腿为之断,踞坐笑骂,死尤怒目。秦市中传言秦王因此染惊惶之症,日夜不安,常以为荆先生尚在,持匕首刺己。御医束手。”

女子问曰:“轲今日何在?”

女童曰:“探马自咸阳报,荆先生死,尸身刚硬,人不能合其双目,秦王不敢见,遂使人剜去双眼,弃尸体于秦市,冻于冰雪间,令兵士日割尸身百刀以吓天下,今日已割百刀。”

女子又问:“天下闻此者,动静如何?”

女童曰:“天下共称其义烈,名动四方,秦地尚有人白昼于市中为萧萧易水之歌。”

女子幽然独叹曰:“轲,汝所求者,汝得矣!”

遂推琴仗剑起,破门去。

女童追而不能及。

明日,咸阳街中,五百秦兵围荆轲地。一女子素衣白马,仗三尺剑如雪,取秦兵项上人头入于围中。马不停蹄,人不离鞍,以长鞭卷荆轲尸身去,人不能追。见者曰恍惚白影,一路秦兵溅血,转眼即去,疑为天人。

秦王知而畏惧,以男女各一人祭天。

女子以小车赴云梦,女童引车。

车中,女子陈以冰雪,置荆轲尸身于雪上,抚其双眼,尸身虽无双瞳,竟缓缓合其双目。浑身沐血而面色安祥。

女子执荆轲手,若哭若笑,静静不言,小车自行。

女童问曰:“先生以荆先生死而不救,今荆先生亡魂难召,何甘冒大险取尸身耶?”

女子婉然笑曰:“轲一世所爱者,其一,名也,其二,我也。二十年求名于天下,今日得名,当无憾矣。此时四海传其忠义,剑侠之属咸称其侠名第一,尤在我之上。若其尚在人间,当知隐退。以其豪侠之名,与我相配再无不可,此后,轲必将爱我而不去也。”

女子抚尸曰:“轲,汝身虽去,魂一缕可留,当不离不弃也。”

女子笑,路人见其笑而惊艳,唯女童黯然落泪。

车止于云梦,女子以剑赋女童曰:“汝剑道成,可去矣。”

女童再拜而去。

后云梦泽中一岛上有山,土人狩猎,曰曾见荆轲墓。其地偏僻,山间云雾飘渺,人所难至,众皆以为土人妄言。

土人曰,非只荆轲墓,每初一十五,荆轲墓上必结白庐,有女子如冰雪,立墓前流泪而笑,仿佛神仙中人,但云雾遮挡,不见其真容。

此事因其虚妄,渐渐不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