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子路跑出来,院子里站着的却是菊娃。菊娃穿了一件墨绿色的上衣,黑蓝筒裤,齐耳短发没留刘海,似乎额边的发总扑闪前来,用一顶发箍卡在前顶,人显得精神,却也觉得腮帮子略大。子路说:“剪了发了?戴那发箍干啥?!”菊娃说:“这你不用管,你还管得着吗?”却也把发箍取下来,只留着左侧发上西夏送给她的那个白色发卡,指了墙头说:“是不是脸大得难看?西夏脸是墙棱角,我就长了个盆盆脸么!”子路有些生气,以前他们的矛盾总是从类似这样的小事上开始,比如出门,菊娃换上了衣服,子路总嫌搭配不当,家里的摆设,子路要将桌子横着摆,菊娃却竖放在窗下,兴起了收腹带,子路兴冲冲地买了一件回来,菊娃死活不穿。菊娃不满一个大男人家尽考虑的是婆婆妈妈事,子路却是读了李渔的书的,欣赏女人的态度,他将女人之态是如何似火之焰,灯之光,珠玉之宝气的话讲给她听,菊娃说:你让我去学妓女呀?!气得子路就哗啦啪啦发一阵火。现在,菊娃已经不是以前的菊娃了,但子路下意识地又去要求她,说过了,也觉得自己发贱,菊娃照常噎了子路,却嗤地笑了一下,说:“我永远都在你的阴影下过活哩……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我要求了。”这么一说,子路倒叹了一口气,一时觉得浑身的不自在,他知道,这个时候卧房的窗子内正卧着西夏的。他说:“你知道不,西夏脚崴了。”菊娃说:“我知道了才来的。人呢,西夏!西夏!”径直往卧房里走。
西夏在窗缝里瞧见菊娃往卧房来,忙把被子拉展,伸长了伤脚靠在床头,胸罩已经溜脱了,急把带儿往上挪,一时挪不好,菊娃就进来了,抱了伤脚察看。西夏不好意思,说:“脏脚脏脚。”菊娃说:“不要动的。怎么会崴成这样?我给你去太阳坡上采了些蓖蓖芽草,已经用冰片搅着捣碎了,敷上几天就会好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绽开里边一层净纸,包着一堆绿色的辍糊状的东西。子路和娘进来,娘叫道:“我早就想着去采蓖蓖芽哩,只担心西夏不信这个。”菊娃说:“土方子比那洋药膏顶用的,王厂长前两个月也是崴了脚,什么药水儿、药膏儿用尽了就是不消肿,敷三次蓖蓖芽草就好了的。你一定要用的,不要嫌不好看。”西夏说:“我现在还图什么好看不好看哩,菊娃姐今日漂亮哩。”菊娃说:“漂亮用不到我身上,盆盆脸走不到人前去。”子路立在那里脸红红的,拿眼光看墙上的一个钉子,钉子却飞走了,是一只苍蝇。西夏说:“娘喜欢盆盆脸。”娘说:“银盆大脸的富态。”菊娃就笑起来:“娘没见过世面。”把草汁膏分出三分之一,在一张白布上摊开,敷在了西夏伤着的脚脖上,说:“近日后院墙上是不是有了破损?”西夏莫名其妙,问:“怎个?”菊娃说:“小的时候我娘说后院墙破损了,家里人就要崴脚的,她总是三天五天就去看看后院墙的。”子路就出去看后院墙。子路家是没有后院的,厕所在山墙后,院墙就伸延了一截包围了厕所的蹲坑,靠墙外的桑椹树那儿,果然像是有人蹬塌了一块,回来说了,西夏蓦地记起那一夜有人在树上偷看过她,但她笑了笑没说。菊娃就让子路快去和点泥去修补修补,子路立即去了,娘也跟着去。西夏说:“他倒听你的。”菊娃说:“这你胡说哩,先前我让他办个事儿,他才身沉的。”说完就窘趁来,转过身去,要拿了箱盖上的鸡毛掸子,拿在手里了又放下。西夏也觉得自己话没说好,便说:“你剪了头发了?”菊娃说,“长头发显得老……越剪越难看了。”却突然记起了什么事,转过身来,说:“西夏,我还要问你呢,你送我的这个发卡是别人送的吗?”西夏说:“怎么啦?是别人送的。”菊娃说:“是谁?”西夏就说了在车站的一幕,菊娃脸登时变了颜色,煞白煞白。西夏说:“怎么啦,你认识她?”菊娃说:“我戴了这发卡,前日地板厂的王厂长去店里看见了,他眼睛就直了,要了发卡看来看去,问从哪儿得到的?他说这是他老婆的,是他去上海出差时给他老婆买的,发卡上有一个麻点的。”西夏说:“是王厂长的老婆?怪不得那女人说她一个亲戚在高老庄,原来她说的是王厂长!”菊娃就问:“那女人长得怎么样?”西夏说:“白胖胖的,四十出头,一笑嘴角有个酒窝。”菊娃大惊失色,说:“还真的是她,可她已经两年前死了呀?!”西夏愣了半天,她简直不能相信,那个女人是死了的人,死过的人怎么能复活呢,怎么能会把这枚发卡送给她呢?菊娃也神情恍惚起来,喃喃地说:“她是再生人,再生了?”就要回去,说她要把这些情况告诉给王文龙,这发卡她也得交给王文龙的,转身就走。走到堂屋门口了,又折回来,叮咛西夏:此事不要给任何人提起,既然是王文龙的前妻把发卡给西夏,一定是在托西夏要把发卡交给王文龙的,那女人是鬼还是再生人必有蹊跷处,咱张扬了可能对谁都不好的,西夏吓得坐在炕上只是点头,再没说话。
菊娃走到院里,子路还端了泥在补厕所后院的豁口,娘说:“你要走呀?”菊娃说:“我把蓖蓖草膏敷上了,隔一天再敷一次,如果还不见好,捎个话过来,我再去采。我要走呀,那边店铺还没人经管哩。”娘说:“这不急的,你再坐坐咱们说说话么。”菊娃说:“我真的那边走不开的。”走到厦房,打开柜子给石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把脏衣卷起来要带走。娘说:“菊娃菊娃,到饭时了,我给咱们做豆腐饺子呀!我不会洗吗?”菊娃说:“娘这么客气呀!”就把脏衣放下来,问石头:“好不好?”石头说:“好着哩。”菊娃说:“好着哩就好,那娘就去店了。”就往院门口走,娘赶忙又来送,她一出院门竟哐啷把门拉闭了。
菊娃一拉闭了院门,突然一阵心酸,娘待她这么客气,使她感受了自己回来已经是不属于这家人了,是熟悉的旁人,是客人。碎步儿从巷道的石板路上走过去,走到那株扁枝柏下,兀自立在那里感到头晕,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恰有人从前边的小路上往上走,她忙闪进一个厕所,将眼泪擦掉,呆过那么一阵子,估摸路人已经走了过去,站起一抬头,却见子路就站在厕所墙外。子路是在菊娃一走后,又开门出来看的,从菊娃的背影里,他是知道菊娃的情绪的,这阵看着她的脸,说:“你是哭了?”菊娃说:“谁没惹我,我哭啥呀?”子路说:“让你多呆一会儿你也不呆,店里雇的有人,也不在乎你离开一天半晌的。”菊娃说:“我为了挣钱么。”子路说:“挣钱也不能把自己累着。”菊娃说:“谢谢你。我知道照顾我自己……我不照顾我谁照顾哩。”子路最想问她这事,却又最害怕问到这事,心里也一阵泛酸。他说:“一直没个机会和你说说话……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原本我是要在你一切安妥好后才要结婚的,可一个人……你也知道,我不会做饭,衣服也不会买。”
菊娃说:“你应该……你是一日离不得女人么。”子路说:“我知道你指什么,我并不是……”菊娃说:“不说这些了,说这些有啥意思?你好了,我烧高香哩……不说了,你快回去吧,西夏还等你说话的,这天要变了呢。”闷热闷热的,厕所的尿窖子里咕嘟咕嘟往上翻着沫儿,热腾腾的臭气要窒息了人的呼吸。子路看了看天,天上的太阳没有了,有一片云在酝酿着,忽浓忽淡,也开始有了风,一张废纸哗哗地贴着地面滑过来,子路抬脚踩住了,说:“天要变了……菊娃,你的情况到底怎样?”菊娃说:“啥情况,你问的是和蔡老黑?”菊娃说话还是那么刀下见菜的,子路倒不知该怎么说,懦懦了一会儿,说:“这么些年了,他连老婆都没离婚,人又……”菊娃说:“他对我好是好,但这不可能的。镇街上有信他娘给我提说他家的侄儿,集市上见了一面,也不行……”子路说:“是不是人家都嫌有石头?石头我想带走,你就轻省了。”菊娃说:“我娘俩死不拆伴的……蔡老黑和有信的老表,人都是好人,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觉得人家待我都好,比你都好,可我和他们不能谈这事,一谈开来谈的都是你。怪谁呢,就怪你,我走不出你的阴影,这心还在你身上,我知道我傻,事情已到什么地步了我还这样,但我没办法……几时在心上全都没有你了,我再说嫁人的话。”眼泪就又扑哄扑哄流下来。子路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灌了铅,情绪急躁,不禁又生起气来,说:“你这话为什么不早说,离婚是你一定要离的,离了婚要复婚,你偏和蔡老黑粘系着不肯复婚,这阵我成家了,你却这么说?!”菊娃说:“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子路说:“你就是不说,我这心里就没事了吗?”菊娃说:“你要没事哩,你现在是有西夏了,你不能和我一样,人家嫁你是要过幸福日子的,你得给人家幸福。”子路说:“能幸福吗?我这后半辈子甭想有幸福日子过了。”菊娃没了话。子路见菊娃不说了,他也不说了,尿窖子热腾腾的臭气熏着他们,苍蝇嗡嗡嗡地在脸前乱飞。菊娃说:“都怪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说了,子路,你回去吧,咱俩怕就是争争吵吵的命,不来见你想来见见,见了就又惹一肚子气,你回去吧。”说罢就走。子路却跟着她也走,菊娃说:“西夏在家里,你跟我走啥的,让人看见了,这又成什么?”子路还是跟着。菊娃说:“你要跟着走,咱俩就双双对对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一趟,再逛镇街去?!”子路就立住了。菊娃竟笑了一下,笑硬在脸上,说:“回吧。今日我是去蝎子北夹村收购草绳的,地板厂需要草绳,原来是拧草绳的人家拿了货去厂里卖的,厂里要让我多赚些钱,一律不零收了,让我收购了统一卖给厂里,前边土场下还有人等着我哩。”子路说:“那让我瞧瞧是谁,是王文龙吗?”菊娃说:“你听村里风言风雨了?”子路说:“什么风言风雨?”菊娃说:“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说了。不是王文龙,是王文龙派的人,你瞧瞧。”子路又走了几步,往坎下看去,土场下的路上停着一辆装了草绳捆的架子车,一个人蹲在那里吸烟,那人不是王文龙。子路就止步了,望着菊娃下了坎去。
风刮得比先前大了,把子路的头发吹成了毛窝,而扁枝柏上的一个鸟窝瞬间里掉下来。鸟窝往下掉着,子路却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风里也吹掉了,他站在了那个落地的鸟窝前站了许久,就抱起来回到院里。西夏已经从卧屋出来坐在了门口小木凳上,娘忙着收晾在绳索上的衣服,说:“这天要变就突然变了哩!”子路说:“恐怕要下一场雨吧,真巧,咱把大事刚过毕,天就下雨。”西夏说:“你到哪儿去了,送人送到哪儿?”子路说:“我哪儿送人?风把柏树上鸟窝刮下来了,拣了这一堆干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