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东川张家班的这一拨吹响了唢呐,孝子们就去坟上接灵,子路打头,怀抱着爹的灵牌,后边是庆来庆升晨堂牛坤,在坟上磕头,奠酒,烧纸,焚香,又鸣放了一串鞭炮。月亮半明半暗,风也不高不低,子路看看稷甲岭,崖崩的土石已经埋没了水渠畔的那棵柿树,却就是没有埋住坟,不禁唏嘘数声,感叹高家先人的阴德。庆来便讲了崖崩前天上出现的飞碟和崖崩后发现的旱龟,子路问:真的有过飞碟?庆来说:迷胡叔看到的,他才又犯疯病了。但子路终是不信,又问起旱龟真的是送给了县长,庆来说吴镇长是真的把旱龟送给县长了,为了能让上边拨重大灾情救济款,镇长又让地板厂拉了一车地板条送给了县上领导。子路说:“厂里有钱,也该出面修修镇街么,都什么年代了,咱高老庄的镇街还是土路!”庆来说:“依我看,厂长和苏红才不肯出这笔钱的,已经叫苦地板厂养活的人太多了,镇政府一有什么接待请客的事就让厂里出面了。”晨堂说:“那又能出几个钱?厂里什么事不又是镇长给了优惠政策?高老庄的人想盖一院房子,批个庄基地难得像女人生娃,厂里想占哪里就能占哪里,又在厂区后扩大了十亩地。现在谁能贷下款,连蔡老黑都喝老鼠药哩,可厂里要贷多少就贷多少!再过两年,庆来你怕也是有钱的主儿了!”庆来说:“我赚屁钱?现在钱都归了窝儿的,我不是老板又不是拿权的领导,我还不是干肏打得炕沿响?!不提钱我庆来还活得像个人哩,一提钱我急得就想提刀杀人哩!”晨堂说:“子路,你小心着,庆来要杀你哩!”子路说:“我有什么钱?我只是这一身衣服比你们好些罢了!你要肯,我现在就脱给你?”晨堂说:“那是教授皮哩,我敢要?!”大家笑了一笑,抱了灵牌从原路返回来,孝女们就已跪倒在村口的土地上哭着接灵。西夏是娘把她推到了接灵的队列中的,她的个头在孝女中显得那样高,以至于要尽量把腰弯下来,待到前后左右哭声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该哭些什么,又听不清哭着的人嘴里念唱的是什么词儿,腰间就被指头轻轻戳了一下。

扭头看时,是右手边的菊娃半撩了面纱在暗示她快把面纱遮下来。西夏赶忙照着做了,倒感激菊娃在这种场合能顾及她。

众孝子列队进了院,院子里乱哄哄一片,灵堂前地方又窄狭,无法跪下这么多人烧纸奠酒,就依次在院中朝着灵堂跪下,两台响器就全吹打起来。菊娃跪下了把身子靠近了西夏,轻声说:“你要哭哩!”西夏点了点头,跪下去却觉得膝盖垫在硬土地上生痛,怎么也跪不稳,纸就烧起来了,前边的子路庆来晨堂都拿了纸往火堆上添,叫声“爹呀!”狼一样干嚎,后边的孝女和前来祭奠的亲戚朋友中的女眷就咿咿呀呀哭唱,西夏听见了菊娃也在含糊不清地哭,却将一样东西推给了她,低头看看,是一只鞋,忙垫在膝盖上,跪稳了,要哭的,但哭什么又怎么哭呢?斜眼从前边人的肩膀看过去,爹的遗像在灵桌上放着,和子路长得一模一样,南驴伯是坐在火堆边用一柳棍翻动火纸,冲天的红光中灰屑如蝴蝶一样在空中乱飞,先是红的,再是白的,落到人身上又成黑的。子路也是不会哭的,低了头只是流泪,泪珠子在面前的地上已湿了一片。西夏警告自己一定要流泪,但越是要流泪却没有泪,就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装出恸哭的样子。纸烧过后,孝子孝女们起来,唢呐号角也住了,顺善在大声招呼摆桌子吃茶,院子里又乱成一窝蚂蚁,娘却一人坐在了灵堂前哭起来,娘的哭声虽也起起伏伏有节奏,但哭得伤心动情,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使所有的人听了心碎。南驴伯坐在台阶上说:“他四娘,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娘说:“你让我美美哭一场!”就又哭得止不住,几个侄女过去说:“四娘,四娘!”劝说着她们也哭起来。南驴伯说:“西夏,你去把你娘拉起来,她不敢伤了身子,还有明日一天的。”西夏过去拉娘,娘越发哭得厉害,西夏不知还要怎么劝,站在灯影处眼泪却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下来。菊娃就过去拉娘,说:“纸烧过了,现在开始喝茶哩,你这一哭,大家茶也喝不好,你得出去招呼大家喝茶呀,喝罢了,来祭奠的人就更多的。”娘就不哭了,擦了眼泪说“我不哭了,你们让都喝茶吧。”坐在蒲草团上发痴。

西夏拿了茶杯去倒茶时,才发现喝茶喝的并不是茶,是把麦面炒熟了煮有杏仁、芝麻、花生的油茶,她疑惑刚刚是吃过了晚饭的,怎么又是吃这种东西,就放下茶杯,坐在灯影里歇脚。院子小,人又多,烟火的呛味,煮肉味,油茶味,人的汗味和院墙外的厕所尿窖味混合了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弥漫在空中,悬挂的大灯泡像是一轮太阳从空落下,照耀着每一个端着大碗喝得烯烯溜溜不止的人们,脸上都有了热汗,戴孝帽的也脱下帽来擦湿头发,再把孝帽戴上。那盛了油茶的大盆上空,是无数飞蛾在翩翩。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一个人是坐在了灵桌上的,是爹!爹的样子和那遗像上一模一样,四方脸,粗脖子,有两道很浓很浓的眉。她忽地站起来,站起来爹却从灵桌上消失了,西夏登时脸色煞白,她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对墩在那里喝得呼噜噜响的银秀说:“你瞧灵桌上,灵桌上!”银秀说:“啊,是蜡起苔了!”走近灵桌用筷子夹掉了蜡头烧出的黑苔。西夏不敢说出她看到的情景,自己也说服自己是产生了幻觉,但仍觉得那些绕着灯泡和油茶锅飞来飞去的蛾子都似乎是鬼变的,它们欢乐着,嬉闹着,争着喝酒和捡收着阴钱冥票。她不再去看灵桌了,也不看那灯泡和油茶锅,背身坐在门槛上,竟发现石头正坐在灵桌下,他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的痕迹,只是骨碌碌睁着眼睛看灵桌上的供献。西夏害怕孩子不懂事,伸手要去抓油炸果子吃,就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石头却说“香!”西夏说:“什么香?”石头指着油炸果子说:“花果香。”

西夏说:“是吗,你闻见了吗?”这个时候,西夏并不惊讶石头的异秉,只想顺着石头的奇异也企图真能闻见花与果的清香,但西夏没有闻到。菊娃就端了一碗油茶走来,吹了吹热气,交给了石头,却对西夏说:“你还没端碗?”西夏生动了脸面,立即说:“我不想吃了,菊娃姐!”菊娃身子动了一下,有些惊慌,说:“你知道我了,知道我的名字?……这是石头。”

西夏说:“石头聪明得很哩!”菊娃说:“石头,叫姨,你叫过你姨了吗?”石头第一次叫了:“姨!”西夏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石头,差点使碗里的油茶泼出来。一直坐在院门口喝茶的晨堂媳妇,叫了一声“耶!”菊娃和西夏都抬头看她时,这小个女人倒一吐舌头,端碗起身往菊娃的厦房里去了。

厦房里,一帮老太太脱了鞋坐在炕桌边喝茶,子路在那里拿了勺,不断地给各人碗里添,晨堂的媳妇就走进来,说“子路哥,你能行哩,她两个亲热得说话哩!”子路说:“谁个?”晨堂媳妇说:“还有谁?我只说她俩是针尖对麦芒,没想会是这样?!你咋恁幸福嘛!”子路说:“我活得没累死哩!”晨堂媳妇说:“你要是两头都去交公粮,你不累谁累去?”交公粮说的是丈夫要定期和老婆同床,尽丈夫的责任,子路听得懂,子路就笑了,说:“我哪儿是晨堂?”一提晨堂,晨堂的媳妇就躁了:“北蝎子夹村姓冯的那个小寡妇把晨堂迷住了,三天两头跑,他是没钱的,他就给人家出瞎力,铡牛草啦,起猪圈粪啦……男人咋恁贱的,你把他脸上皮抓了,他还是去,我管不住他了,我就说:你要粜余粮你粜吧,但你得交公粮,今年公粮增加啦!”子路原本是顺话儿说的,没想到竟真惹出晨堂的是非,就一时不知了所措。炕上的骥林娘、三婶、庆来娘、双鱼娘全笑起来说:“这鬼媳妇话难听!”晨堂媳妇说:“他晨堂若有子路的本事,有子路的钱,我也会是菊娃西夏哩!”老太太们就趴在窗口往堂屋门里看,骥林婶说:“这就好,这就好,好赖都是咱的媳妇,若她们仇人一样,招外人笑话哩。菊娃到底大,能顾住场面,那西夏也乖呣。”双鱼娘说:“如今不兴了,要是在旧社会,大户人家一妻三妾四妾的,人家还不是处得风平浪静?”庆来娘说:“刚才烧纸的时候,你们听着西夏哭吗,她哭的是勤劳俭朴的爹哪,只哭了一声,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几个嘎小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脚哩,城里人不会咱乡下的哭法么!”大家就又是笑。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进门说:“人这么多的,你喊什么?”见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说:“你们全在这里呀,我给你们添热茶的!”骥林娘就拍打着炕席,让西夏坐到她身边,说:“你让婶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东西,脸这么白的?”庆来娘说:“子路,你去给你媳妇盛碗茶去。”子路没有去,却说:“西夏,你刚才给爹哭了?”西夏说:“咋没哭?”子路说:“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话题,说“子路你不对哩,菊娃姐来了,你也不介绍介绍,使我们碰了面还不知道谁是谁。”子路说:“那现在不是认识了?这阵婶婶娘娘都在表扬你哩!我倒问你,是你给菊娃先说话还是菊娃先给你说话?”双鱼娘说:“这子路!西夏毕竟是小,菊娃是大么!”西夏说:“这是说,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问候妻的?”一句话说得老太太们噎住了。子路说:“我是说,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如果是妻是妾,你愿意是哪个?”骥林娘忙说:“子路,子路!”要制止。西夏却说:“我才不当妻哩,电影里的妾都是不操心吃的穿的,却能吃最香的穿最好的,跟着男人逛哩!这回答满意吧?婶婶,子路爱逞能,我这么说能给他顾住脸面了吧?!”骥林娘说:“刚才竹青还对我说,子路的新媳妇傻乎乎的,我看一点都不傻么!”西夏说:“我还不傻呀,光长了个子不长心眼了!”双鱼娘说:“还是咱子路有本事,能降住女人哩!”没想话落,一直坐在那里的三婶却呼哧呼哧哽咽起来,说:“子路有菊娃就够贤惠了,又有了西夏这么让人亲的媳妇,可怜我那苦命的得得,只一个媳妇,还是一只狼!”大家赶紧劝三婶,院子里锣钹哐地一下,悲怆的曲子就轰响了。骥林娘说:“不说,不说,来客了,子路快招呼去!”

激越的响器声中,来人都是手里提了献祭笼子,胳膊下夹了烧纸,在院门口被子路接了,就端端走过去,从灵桌上取香,在灯上燃着,拜一拜,插上香炉,再拜一拜,然后取灵桌上的酒瓶,倒出一盅,在桌前烧过的纸灰上一洒,又拜一拜,这时候响器声就弱下来,开始是胡琴的咯呀,来人到了灵桌旁的小炕桌前,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接钱的顺善便在本子上写了,同时高声念道:某某某五十元!村里的人家差不多都来过,镇街上,甚或南北蝎子夹村的也来了许多熟人。

每来一拨,响器班就吹打一曲,乐人们已经累得脸面赤红,一身大汗,西夏就不停地给他们倒水散烟。镇长、派出所所长和信用社的贺主任是一块来的,人还在村口,担了泔水回去喂猪的晨堂看见了,小跑回来告诉了顺善,顺善就和子路迎到巷口。三人都是一件咔叽西服披在身上,没有领带,衬衣领黑兮兮的,又各自戴了大片的茶色水晶镜。子路连说了几句感谢他们能来的话,吴镇长说:“你是地方名流嘛,我们应该来!”进了院子,响器大作,顺善直接喊:“到堂屋桌上坐吧!”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人闻声散开,菊娃已沏了一壶茶往桌上放。贺主任说:“咱给子路爹烧一柱香吧!”镇长说:“上香上香。”贺主任说:“你和所长坐,我代表了!”镇长和所长就坐在桌前吃茶。西夏在窗外朝里瞧了瞧,一时分不清哪个是镇长哪个是所长,悄声问了银秀,才知道镇长最年轻,看样子三十多岁,但烟瘾极大,一直是把递过来的纸烟掐掉过滤嘴儿,又装进一个精致的玉石烟嘴儿上去抽。她听见镇长对子路说:“你夫人也回来啦?”子路说:“回来啦。”镇长说:“子路以后子子孙孙就是省城人喽!”子路说:“走到哪儿咱还不是乡下人?”镇长说:“乡里人怎么啦,你不是在那里天摇地动吗?!咱这儿流传‘人无三代富’的话,城里也是呀,农村包围城市,乡下人进城就领导了城,城里的老户就沦落下来,乡下人再是进城,就这么一拨一拨风水轮流着!娶了城里的太太,恐怕被太太改造得回来都不习惯了吧?”子路说:“一回来一切又都觉得咱这儿好,我让我娘每天做一顿酸菜糊汤哩!”镇长说:“你太太在城里改造你几年回一趟高老庄就全前功尽弃了!”子路就嘿嘿嘿地笑,叫:“西夏,西夏——!”西夏忙躲在暗处,装着没听见。

再是后来苏红来了,苏红是和王厂长来的,拿了一匹布料一个特大的花圈,一进院门,院子里几乎一半人都站起来说:“厂长您也来了?”顺善赶紧从堂屋出来,吴镇长也隔窗叫道:“王老板,你行,你也知道子路啊?!”厂长扬手打着招呼,说:“领导来得早呀!我要不知道子路,那我王文龙是瞎了眼了!”就去灵桌上取香点燃,又取了一沓纸要烧,子路和顺善挡不及,示意响器班,一时哦呐号角一齐奏响。西夏这阵又去了厦房里,听见响器大作,才说:“什么人又来了?”一人进来说:“三婶,苏红来了!”三婶就手心唾了唾沫往头上抹,要下炕的。西夏说:“你这往哪儿去?”三婶说:“平日捉不住苏红的影儿,她来了我得去给她说说得得的事。”骥林娘说:“你去说啥呀,今晚给子路爹过事,你去和她吵吵嚷嚷?过后让子路西夏去说着好。”西夏说:“子路已经给苏红说过了,没问题的,我也可以再给说说。”就走出来,见苏红正在堂屋高声与镇长他们说笑,说过了直着声喊菊娃。菊娃口里应了,却在水盆里洗着两个茶杯,茶杯上茶垢太重,一时洗不净,又拿碱石去擦。西夏过去帮她,说:“苏红和镇长这么熟么?”菊娃说:“他们熟。”拿了杯子到堂屋倒茶水递给厂长,厂长却没接稳,叮咣掉在地上碎了。西夏在院子看着,惊了一跳,却听苏红说:“打了好,今日破碎东西是吉祥事哩!厂长拿我这杯子吧,我不喝的!”把杯子却给了菊娃,菊娃再把杯子给厂长。

杯子一碎,院子里的人并没有多少理会,西夏一扭头,却见蔡老黑在一眼一眼看着,脸上浮现了一层怪气。蔡老黑来了以后,先在大灶边帮了一会儿忙,然后就一直坐在响器桌前与乐人们逗热闹,按规定响器班的钱是包场的,但蔡老黑偏在那里点曲儿,点一个曲儿掏十元钱。大家就说:“老黑是大款儿!”老黑说:“给死人过事,还不是给活人壮脸,烧那么多纸死人真的就能用了?吹吹唱唱,图的是活着的人热闹!”这阵儿旁边人说:“老黑,再掏十元钱来,让吹一曲‘周仁回府’!”蔡老黑却痴痴地没有理睬,旁边人又催了一句,蔡老黑骂道:“吹你娘的屄呀不?”西夏见蔡老黑突然脾气发作,便别转了头,一时也不好叫苏红过来说话,就到厕所去解手。厕所墙外是一棵桑椹树,西夏刚脱裤蹲下,树上刷啦啦溜下一个人跑了。西夏轻声问道:“谁个?”又看了看树上,疑猜是谁爬在树上看她的,但人已经跑走了,也不便声张,重新蹲下。一时桑椹树上寂静无声,厕所前的花台上两个人过来坐着了,却嘁嘁啾啾说开话。一个说:“我只说厂长不会来的,他竟也来了,到底是大款,带那么多布,那么大个花圈!”一个说:“我要是厂长,咋不来呢,讨好了高伯,他的事才好成全哩。”一个说:“他真的是和菊娃那个了吗?”一个说:“你瞧瞧蔡老黑的脸,你就知道了!”西夏咳嗽了一下,一个人问“谁在厕所?”西夏说:“我。”两人立即站起来走了。

西夏出来,用盆子打水洗手,苏红一下子从后边搂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说迎接我,倒躲得远远的!”西夏哎哟一下,低声说:“你把我奶抓疼了!”苏红说:“你是波霸,我嫉妒么!”西夏说:“波霸?”苏红说:“你装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说:“你一来人都和你说话哩,哪里争得着我?!”苏红说:“那还不是冲着王厂长!”西夏说:“厂长不是高老庄的人?”苏红说:“不是,也是从省城来的,人长得体面吧?”正说着,院门口有人放声大哭,便见一人拿着纸,弯腰哭着进来,苏红说:“狗锁哭得这么伤心的!”西夏知道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见也是个低个子,而且罗圈腿,扑倒在灵桌前一声一个叔呀叔呀地将纸焚了。顺善过去拉他:“狗锁,甭哭了,甭哭了!”狗锁立即止了声,说:“顺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沟娃他姨父家,紧跑慢跑赶不回来,你们却来了?”接了纸烟走到响器班桌前,说:“老黑你来得早?”

蔡老黑说:“狗锁来得迟却哭得最好,让我瞧瞧有眼泪没眼泪?”狗锁说:“我亲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哒想起啊哒哭,眼泪都流干了!”蔡老黑说:“孝子孝子,那你给你叔点曲儿,只点一曲儿,十元钱的。”狗锁说:“这有啥哩,子路不给响器班掏钱了,我这当侄儿的在乎那千儿八百的?钱是啥哟,是身上的垢坎!”大家都笑起来,说:“你掏你掏!”过来要从怀里掏钱。狗锁百般挣扎,跑到厨房墙根,蔡老黑偏不饶,狗锁抓住蔡老黑手悄声说:“请响器班都出了整场钱的,咱再有钱,也不能惯了他们的毛病!”自己就起来,去灵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给每个乐人倒了一下,说:“让师傅们喝口酒么,来来来,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们了!”

这一夜,直闹腾到鸡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亲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灵桌前铺下了一层麦草,大家就都坐着说话,晨堂提议:到天亮还早,这么坐着容易发困,不如支一桌麻将玩玩。狗锁就从他家取了麻将牌,一群人围着搓起来。那些女儿们,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草铺上说家常,一会恶言相讥,听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会儿又叽叽嘎嘎乐得前俯后仰,西夏也就随着打哈哈。子路却觉得头疼起来,自个儿揉了揉太阳穴,又过去让庆来帮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见了,过去说:“怎么啦?”子路说:“头有些痛,不碍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让子路喝下,说:“怎么一回来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子路服了药,让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里养神。

晨堂提出玩麻将的时候,子路就不高兴,但也不好说,这阵听几个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们说说笑笑,就拿眼看灵堂上爹的遗像,想起了往昔一桩桩贫穷困苦的事来,如今日子都好过了,爹却死去,人的一生偏是这么地不圆满!三周年一过,爹在阳世里就再没个节日了,这些本家的亲戚,该是与爹有亲情的,竟能在这一夜这般欢乐,人死真如灯灭,时间就能冲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情吗?一时涌上悲伤。走到院里,瞧见菊娃在哄着石头到厦房炕上去睡,石头不睡,娘俩在争执着,他要过去训斥石头的,但却走了两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现在心里牵挂菊娃,时间一长,这种牵挂也就会慢慢消失掉吗?不禁又烦躁起来,独自到爹的灵桌前,把即将燃完的香取掉,重新点燃了三灶新香。麻将搓了四圈,狗锁可能是输了,一推牌说:“我熬不住了,我离家近,我去躺一会儿。”出门走了。晨堂骂狗锁挨不起,输几十元钱就不搓了,众人收拾了麻将,各自清点自己的钱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头,拉一件能盖的东西盖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关院门,看见娘还在院子里、厨房里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踏。子路说:“娘,你去歇下吧,我经管着。”娘说:“西夏来给我说了,你脸上要活泛些,过事就都是这么过的,让他们闹去。”西夏也走过来,小声说:“我是睡草铺还是睡炕上呀?几个婶婶在厦屋炕上睡了,我让菊娃姐带着石头去堂屋炕上睡,她还是把石头安顿着睡在厦屋,她要睡草铺哩。我睡怕又不合适。”娘说:“别人看不了你的样,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草铺。你俩先把这一筛子油炸豆腐抬进屋去,放这儿有老鼠哩。”两人抬了筛子到屋里,子路脸色还是铁青,西夏说:“头还痛?”子路说:“不痛了。”西夏说:“脸这么难看的,是嫌亲戚朋友来吃了?”子路说:“胡说哩。”西夏说:“是嫌那个厂长来了?你是盼蔡老黑来呢还是盼王厂长来?”子路说:“胡扯胡扯,谁来都是祭奠的,我有什么亲与疏的?”西夏说:“生什么气吗,越生气越是证明有感情嘛!”子路转身去了草铺上。

后半夜,草铺上的人都横七竖八地睡着了,子路一觉醒来,天已麻麻亮,猛地发现脱下来盖在身上的孝衫蹬在一边,短裤视也拥上去了,那件东西竟露出一截在外头。忙把裤子扯好,见旁边庆来晨堂还睡得沉,心定下来,就穿好孝衫,寻思刚才好像做过什么梦,梦里做过别的异想,但一时又想不起梦的内容,从门道望出去,菊娃和西夏已经起来了,端了水盆在樱桃树下洗脸。

菊娃洗毕了脸,梳好了头,用咬在嘴唇上的一颗发卡在别头发时,发卡却噎地崩断了。西夏就把自己头上的发卡让菊娃用,菊娃说:“不用了,把头发塞进孝帽里也能将就。”西夏说:“我昨日在镇街上还买了几个哩,你卡上么,什么值钱东西?!”菊娃接过了发卡,说:“咦,这发卡贵哩!”西夏说:“这个是别人送我的,样子怪新款的。”菊娃说:“这个好,你别上,我老了,给我个别的吧。”西夏说:“你啥老了?就戴上这个!”

清早又是焚纸祭奠,中午时分,孝子孝孙们在两拨响器班的吹奏下去爹的坟,再是一番焚纸祭奠,又放了鞭炮,回来就招呼所有来客吃饭。凡是昨晚送过礼的人家今日都是到齐的,席面摆了几十桌,乱哄哄地十分热闹。贴在堂屋门和院门口的白纸对联换上了红纸对联,孝子孝孙们脱下了孝服,这些白纸联和孝服将在晚上连同新的旧的纸扎祭物于坟上焚烧。西夏吃惊的是这么多人一起开席,全村所有人家的桌椅板凳都搬来了,仍有一半的席或以柜盖、簸箕、门扇、翻过儿的笸篮随地一放就是桌子,或以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捡几个石头周围一放也就是一个席,席位竟摆满了堂屋、厦屋、院子、院外的巷道,人们欢天喜地,争菜抢汤,最后在竹扫帚上掐一节细竹棒儿,一边打嗝,一边剔牙,个个都说吃好了喝好了,吃喝得好!

迷胡叔是不坐席的,他端了特大的一个海碗,碗里盛满了红条子肉和白条子肉,吃得两个嘴角流油,胸口上也油腻了一片,却吆喝着乐人来一曲《庵堂认母》。乐人吃饭着不愿吹,说,十二点一过,白事成了红事,《庵堂认母》太悲,你要点,点个《糊涂的爱》吧。众人哈哈大笑。《糊涂的爱》是流行歌曲,迷胡叔是不会点,连知道也不知道,迷胡叔以为捉弄他,就生气了,将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胡琴,说:“你们拿人家的钱不吹曲子,你以为我不会吗,子路爹在世的时候,正月十五的社火会上,我们哥俩就扮了这场戏!”说罢拉起了一段苦音慢板。他确实拉得好,凄凄切切的调子使天都突然变了色,原本红堂堂的太阳,一疙瘩云悠忽悠忽从白云岭那边飘过来,又一疙瘩云悠忽悠忽从稷甲岭那边飘过来,两疙瘩云在高老庄上空冲撞着,撕缠着,合为一体,天就黄蜡蜡的像害了病,迷胡叔止不住,最后是狼一样吼起来了,唱道: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人无三代的富哟,

清官的不到哟头。”

迷胡叔一拉动胡琴,西夏就端了碗坐在了迷胡叔的对面,唱词刚一落点,她就问:“叔,叔,你总是唱到白云湫,白云湫是啥?”迷胡叔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的云酝酿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越旋越快,越旋越大,相对着有两个长长的云尾巴,颜色由墨黑到淡黑,再黄,再橘黄,红黄,红,太阳从北边的云尾巴处哗啦喷出万道霞光,人们的眼睛都电击了一般眨了一下。有人说:“迷胡叔,那是过顶云,不是草帽!”迷胡叔却放下胡琴,也不再唱,端了饭碗就往院门外走。西夏喊:“叔,叔,你咋要走呀?”迷胡叔说:“顺善和他媳妇偷我瓮里的麦哩,我不回去,麦让狗日的偷了我吃风屙屁啊?!”顺善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陪镇长吃饭,气得没吭一声。

西夏端了碗还要撵出来喊迷胡叔,子路拦住了,低声埋怨:“你喊叫啥哩,他是疯子,越逗他越来疯劲的,他唱人无三代富,清官不到头,席上的厂长脸色不好看,镇长都不吃饭了只喝闷酒!”西夏说:“镇长是清官?!”子路唬道:“说那么高干啥?是这样吧,你什么都不要管,只去卧房炕上照看石头吃饭,菊娃在厨房忙着的,看石头还要不要什么菜。”西夏撅了一下嘴。子路说:“人都看哩,你要笑笑的。”西夏就笑了一下,往卧屋去了。石头吃了半碗饭,不吃了,却趴在炕上在一张纸上画画哩。他画的是一个人倒在地上,这人没皮没肉,全然是骨架。西夏是懂得人体结构的,她数了数画面上组合的大小骨件,没多一块,没少一块,甚至那骸骸头上的骨件部位也没有一块不是地方,惊得目瞪口呆。孩子肯定是没有学过解剖学的,即使有人指导,高老庄也绝不可能有懂得人体骨块的人!西夏指着那骨架说:“这条腿画得比这条腿短了,石头!”石头说:“那条腿跃了。”就把画叠起来,压在他的屁股下,又端碗吃起饭来。西夏兀自在炕前立了一会儿,走出来给孩子又盛了一碟蔗菜炒肉片端去,然后,坐在堂屋外的台阶上了脑子里还疑疑惑惑。

过一会儿,迷胡叔却空手跑进院来,气喘吁吁地说:“粮子来了!粮子来了!”大家就冲子路笑,子路说:“迷胡叔,你那饭碗呢,再给你盛一碗吧,什么粮子不粮子?!”西夏问身边的庆升,什么是粮子?庆升说这是土话,旧社会把当兵的当土匪的都叫粮子,指的是靠打砸抢吃饭的人。就见晨堂对子路说:“迷胡叔总说你带了粮子来捉他了!迷胡叔,今日那粮子是不是又是子路带回来的?”迷胡叔一拳打过来,晨堂的饭碗就跌落地上,饭菜油汤淋了一身。晨堂顿时气怒,将袖子上的饭菜汤照迷胡叔的脸上甩去,众人忙过来挡架,晨堂说:“你老疯到我头上了,顺善惹不了你,我可不是顺善哩,我认你你是个叔,不认你你是条狗哩!”旁边人劝道:“晨堂晨堂你咋啦,他毕竟是长辈,又是疯子,你不会让着他吗?”晨堂气呼呼地又去盛了一碗饭坐到厨房吃去了。大家安顿迷胡叔坐在捶布石上,却听见靠大路的那面院墙外踢哩呱哒一阵杂乱脚步声,接着院墙头上有了无数的木头高高低低露出来,如演电影一般闪过。有人走出去看了,大叫:白云寨的人给地板厂卖木头了!

这一喊声瓮里瓮气,西夏还未能听得清,院子里却有一半人跑了出去,他们在追问着白云寨的人为什么来卖木头,为什么要抢高老庄人的饭碗?回答是,这与高老庄屁事?地板厂愿意收木头,白云寨就有权利卖木头,是白云寨的人伐了高老庄的树林了吗?如果高老庄人认为白云寨的人不能走高老庄的地面,那倒还说得过去,可高老庄人不至于就会这样吧?!人家说得有理,出去追问的人就垂头丧气回来,饭也吃不香了,叫喊了顺善的名字,说:各家自留山上的树已经砍伐得差不多了,太阳坡那林子应该给大家分了吧,如果再不分林子,地板厂建在高老庄,将来赚钱的却要是白云寨的人了!一嚷嚷要分太阳坡的林子,迷胡叔就跳起来了,说:“谁要分太阳坡林子?那是国家的,集体的,他顺善要分,他先把我用绳子勒死了,用刀子把我捅死了,捆了我扔在倒流河里淹死了,我要不死,我就杀顺善,我是杀过人的,白云湫里我杀过野人哩!”有人说:“迷胡叔你吃你的饭去!你不就是个太阳坡的护林吗?让你护林了你就是护林员,不让你护林了你还不就是个迷胡叔?让顺善说!顺善,顺善,你是支书,你出来说!”顺善从堂屋出来,说:“饭把嘴还堵不住吗?这个时候说什么林子不林子!”晨堂说:“钱要让白云寨人赚了,这饭还能咽下去?集体要那一片林子干啥呀,白养活个疯子?!”顺善说:“这我可不敢放那话,你们让我犯错误吗晨堂说:“犯什么错误,你为大伙谋福利,谁把你怎的?你就是坐了大牢,我们给你送饭哩!”顺善说:“镇长在堂屋,你们去给镇长说嘛!”几个人就朝堂屋喊:“镇长,吴镇长,你一定听到耳里了,你放个话么!”镇长偏不支应。这丧了众人许多豪气,也没一个人敢进堂屋当面请求和质问,就说:“镇长不给政策,树梢再动,树根不动,树梢白动哩!”气呼呼又无可奈何地坐下吃饭。一只狗从院门口进来,在樱桃树下啃一节骨头,啃着啃着,又要往堂屋去,庆来过去踢了一脚,骂道:“滚,滚,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镇长,你也要到堂屋坐上席去?!”院子里哄哄哄笑了一通,就都不言传了。

吃毕饭,待收拾清,已经夕阳照了院墙。送还了借来的锅盆碗盏,椅桌板凳,又将剩下的米饭,腥油萝卜,心肺麻辣汤分给了四邻八舍,娘累得心慌病又犯了,手抖抖得拿不住东西,嘴唇发青,额上沁出一层虚汗。菊娃忙让娘卸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拿去厨房熬汤。西夏听说熬金戒指的汤能止心慌,也把自己的金戒指卸下放进汤里。汤一时熬不好,石头却要给奶扎火针,就取了一根银针,点上蜡,把针在蜡焰中烧了烧,一连在奶的指尖扎了四下。子路在一边看了,说:“石头行么,也给爹扎扎,我这头是不痛了,木木地只觉得沉重!”石头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说:“你敢不敢在头上扎?”石头说:“我拔火罐。”子路说:“石头还能拔火罐?行么,爹今日让你试试手!”石头就拿了两个小瓷罐儿,肚大口小,当下用纸条在蜡上点了丢进罐里,分别按在了子路的左右太阳穴上。菊娃说:“不会烫着吧?”子路说:“烫了也不要紧,给石头作个练手的。”菊娃说:“烫伤难好哩!”一抬头,见西夏抿嘴含笑望着自己,就说:“我去看戒指汤熬好了没有?”西夏倒拉住她,说:“我去看!”端了汤上来,见瓷罐在子路两边额角吸着,子路才一咳嗽,菊娃就双手扶住了瓷罐,生怕掉下来。等娘喝下了戒指汤,火罐也拔好了,子路觉得头轻省了许多,喜欢得在石头的脸上亲了一口,西夏却嘎嘎地笑起来,说:“咦,这下看你怎么出门呀!”子路跑进卧屋,对镜照了,两额两个大红椭圆,像是按了两个印章。西夏拿了圆珠笔要在大红椭圆里写字,子路说:“胡弄,写什么字?”西夏说:“写西夏之印四个字。”压低了声音说:“瞧菊娃对你多好,要是我不在场,你怕第二下就亲到她的脸了。写上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的印,高子路就属于西夏的了!”子路说:“我是刺配到沧州的林冲了?!”

这边卧屋里叽叽咕咕说着笑着,菊娃坐在板柜前的老式硬木椅上,娘喝下了戒指汤靠坐在门扇上养神,石头从草蒲团上下来,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歇歇,再双手撑地,悬着身子往前移一截。娘终于说:“菊娃,你把那些孝服收拾收拾。”菊娃冷不丁怔了一下,忙把堂屋外窗台上乱放的一大堆孝衫、孝帽、草靴和系腰的草绳捆成一包。子路从卧屋里出来,说:“娘,现在到坟上去还是天黑透了去?”娘说:“早去早回。”子路说:“谁还去?”娘说:“你一个人去吧。”菊娃就对娘说:“我夜里是得过去招呼店了,石头是跟我到店里去还是我送他到蔡老先生家?”子路说:“店里有人支应着,夜里去什么?石头就不要去蔡家了,学医也不在乎这几天。”菊娃脸一直对着娘,说:“……这好不好?”子路说:“有啥不好的。”菊娃问石头:“你愿意在家还是去你蔡老爷家?”石头说:“在家。”菊娃说:“那好,在家就乖乖的。”说罢自个儿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外走,走到院子了,高声说:“西夏,西夏,有空到我店里去游啊!”西夏跑出来,菊娃已经出院门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