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我们开始实施送五富回老家的行动。

其实,对于当时在医院里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怎么做的决定,我现在都混乱了。事后很多人追问我,我答不出那么多个为什么,比如,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五富的家属?为什么不多留一阵儿,让医生开个死亡证?为什么不雇人运送?为什么不找老板?为什么不找有关部门?等等,等等。他们这么追问,我就有些急,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了。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刘高兴仍然是个农民,我懂得太少,我的能力有限。五富一向把我当作依靠,是百事通,是十二能,我也以为我了不起了。刘高兴,你是个,我伸出小拇指来,在小拇指上呸呸地吐。面对着种种追问,我没了伶齿俐嘴,没了幽默,舌头发僵,支支吾吾,似乎五富就是我害死的。待到追问的人散去了,我才想起,我应该这样说呀:对于一个连工钱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的一个拾破烂的,打工的,一个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的乡下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死人的事,显然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和判断。是的,我是五富的依靠,是我把他带出来的,而且生前五富一再要求我,我也给了他承诺,我就有责任要把他的尸体运回家去。生要见到他的人,死了要见到他的尸,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清风镇的规矩。当时事情的突然发生,彻底的慌乱,脑子里一片茫然,自始至终却只有一个念头清晰,那就是不管怎样,我刘高兴要为他省下钱,要和他一起回去!

当我运尸在火车站广场被警察发现后,他们审问过我,以为我是杀了人,转移尸体,或者以为我是为了阴婚在偷盗贩卖尸体。现在好多出外的人常有死了的,他们都年轻,没有结婚,家里人就买尸体也埋在亡人的坟里,这就是阴婚,一具尸体可以卖到几千元上万元,于是有了从医院太平间或掘墓偷盗尸体的生意。我出示了我的身份证,让警察调查,警察排除了我的犯罪,但在笔录时也在问:为什么不把他在医院停放几天,然后等家属过来?

我说:一天要几百元的,老板不肯付钱,五富家穷成那样,能拿钱吗?

警察说:你是担心在医院停放久了,欠的钱多了,他们家没有办法负担?

我说:你这话是?

警察说:还不明白?!

我明白了,警察终于看出我是正经的好人,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五富的家属肯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他们在为我洗清没必要的嫌疑和麻烦。

我说:嗯,五富的老婆没什么钱,她要再去咸阳看尸体,又得花路费和吃住钱呀,我那时想,五富活着的时候钱抠得紧,他死了也是吝啬鬼,我只能减轻他们的负担,直接送到家去。

警察说:你那会儿想过吗,如果,比如说你们换个位,你是五富,五富是你,他像你这样做,你会埋怨他吗?

我说:我如果是五富的话,那怎么办?我,我还要谢他的吧。

我这么说着,手撑到了后腰。只有在派出所了我感觉我的腰是那么疼。我再说一句:五富应该谢我!

我一直觉得五富会谢我的。

因为五富死了,五富的鬼一直在看着我是如何为送他而耗费心机,又是那么的艰难。

当时决定了要背五富尽快离开医院,但是由谁来背呢?石热闹是有力气的,可我不能让他背,既然自己做了主张,也就由我来背好了。

石热闹说:刘高兴,人死了会不会就变了鬼?

我说:当然变了鬼,就在这房子里。

石热闹四处看,他没看到鬼,但他觉得鬼能看到他,他说:我有些冷。

我说:就是变了鬼,他还怕五富的鬼?!

我这么说着,真实也是给我壮胆。我在五富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五富,你要有良心,就是变了鬼你也不是厉鬼!

我把五富扶起来,五富的头就骨碌歪到左边,我再一扶,头又骨碌歪到右边,脑袋像个西瓜。

中午的一点左右吧,医院病房的过道上没有人,一个护士经过我们的门口去了厕所,她随便朝我们望了一眼,石热闹为了掩饰,头侧过去擤鼻涕,护士说:不要在房间擤鼻!我赶紧用脚蹭鼻涕,说:不擤,不擤。护士一走,我就背起了五富。我体重是一百二十四斤,五富是一百五十斤吧,平日里我一百五六十斤重的东西是没问题的,可五富是死的,他不配合,似乎却重得厉害。我把他一背起,他就把我压趴在了地上。石热闹帮着把他从我身上掀开,我们又合力将他拉到床沿,这时的五富好像脸上有些笑。

石热闹说:高兴,你看他是不是笑?

我说:是笑着。

石热闹说:他是不是觉得他还在吃鱼翅着?

对于五富死后脸上出现的表情,我有了一点安慰,这说明五富死得并不痛苦,又说明他知道我要送他回家他是坦然的乐意的。

我重新把五富背起来,石热闹把五富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做出了一个重病人的样子,我双手在后搂着五富的屁股,屁股上的裤子是湿的。石热闹在前边开路,他像贼一样弯着腰小跑,我说:你在后边扶着,你把腰直起!原本我们要乘电梯,电梯口有人,我赶紧说:你忍着,忍着呀,咱去拍个片子!迅速从四楼通过楼梯到了一楼。不能走大门,穿过医院家属院,七百多米,那里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就安全了。

五富是越背越沉,我实在背不动了,站着歇气,腿哗哗哗地抖。在路上遇到几个人,他们看了看,没再理会,他们哪里知道我背的是尸体呢?五富不停地往下坠,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也滑脱了,我得猫了腰使劲把他往上一耸一送,我说:你不要往下坠,再坠别人就发现了!果然走出医院家属院他再没往下坠。

但石热闹迟迟撵不上我,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怕跟得紧了万一被人发现脱不了干系,就恨他:关键时刻看出一个人的品行了!真后悔来咸阳时带他不带黄八,黄八在,黄八会把五富背得妥妥帖帖的。回过头来我瞪石热闹,他却张着嘴,虽然没有哭,却满脸泪水。我低声训斥:流啥眼泪哩,你这个样子是让人看出破绽吗?他说:我心疼,心口跳得疼。

我何尝不也是心跳得噔噔地疼。

背出了医院,我让石热闹搭出租车去我们居住的废弃楼上取行李,虽然来咸阳每人只提了个包儿装着换洗衣服,但老板让我们用的薄被子一定得拿上,他不给我们工钱,总不能便宜了他吧,而且带一条被子得盖五富呀。

石热闹搭车一走,我想起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他,就是五富拾到的那一堆破烂还在废弃楼,是让石热闹处理给地基工地上那个牛同志呢,还是再便宜卖给村庄的什么人?石热闹肯定是不会想到那些破烂的。他不处理就不处理吧。

石热闹拿来了三个布包和一条薄被,而且还把我的箫和那个小塔也带来了,但是他忘了拿晾在过道的五富的内裤。五富是前天晚上洗了内裤,是我让他晾在楼道的栏杆上的。我说:五富的内裤晾在那里你没看见吗?石热闹说:没有,烂内裤还要着干啥?五富昨天出门是光屁股穿了长裤的,他没内裤回老家,我觉得遗憾。

来咸阳是坐了公司的便车,返回西安就只得出租车了,我们用被子盖着五富,在被子上洒些白酒,把尸体伪装成一个醉汉,在等出租车。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前腔贴了后腔,掏了三元钱让石热闹去买几个烧饼,石热闹去附近的小吃街巷转了一圈,拿着烧饼,却把三元钱给我,他说:吃烧饼还掏钱呀,我讨要的。却又对我说:我刚才想了,高兴,咱看着五富鼻子没气了,如果让医生给他做人工呼吸的话,五富会不会还能活过来?

咹?!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石热闹怀疑我们所做的事?我说:医生做人工呼吸,也救不活的。

石热闹说:假设……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假设。

我说:假设?不能假设!

石热闹睁着眼看我。

我说:我们没有钱,哪儿能等来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说了,突然觉得非常害怕。石热闹说的难道没道理吗,如果当时立即叫医生来抢救,或许五富就会好了哩。我眼睛红起来,盯着盖着被子的五富,似乎觉得那被子在动,而且有一种声音在说:我能活的,我能活的。我一下子揭开被子,五富的脸色乌青,一动不动。我把被子又给他盖上。

我再一次对石热闹说,也是给自己说,我们是尽我们的能力去做了,我们拿不出两万元怎么住院,医生写了病危通知书,五富是救不活的。我背的时候,他的腿都变冷了,人没死腿不会变冷,他变冷了所以就是已经死了。

石热闹说:那好,他是死了咱才背的。

我们把烧饼吃在肚里,没有尝出烧饼是什么味。

拦挡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把五富往车上放,司机问:他咋了?我说:噢,喝多了,我们去饭馆吃饭,给的发票刮出了五十元奖,他一高兴又买了两瓶酒,就喝多了。司机说:有几个钱就喝酒?我说:你说的对,没钱,越是没钱才喝酒哩,不喝酒人就愁死啦!车开动了,五富坐在后排坐位的中间,我和石热闹分坐两边,石热闹悄声给我说他害怕。我说:你看窗外的景色。深秋的平原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公路两旁的树和树下草地上的花是红黄青绿紫迅速往车后闪,各种颜色就变成了流动的线条。五富死了,我们偷运着五富的尸体逃窜得如丧家之犬,天应该是暗淡的,气氛应该是悲惨的,但天地却是这样明艳,令我大为吃惊。但这样的景色五富再也看不到了。石热闹看着窗外后头一直再不扭过来,五富在车的颠簸中靠住了他,他说:高兴,你把五富往你那儿挪挪。我说:你帮着挪。他又说:我害怕。我不害怕,甚至觉得五富坐在那里好像是一个活人,在恍惚间还觉得五富怎么没打鼾呢?冷不丁清醒我用手搂住的是一具尸体,心里说:五富,我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