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爱整洁的。

在清风镇的时候,要是谁家的老婆漂亮了,屋子里凌乱不堪,进门没个下脚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让我还感到一种暖意和诱惑;如果谁家的老婆人丑,屋子里又乱七八糟,我就极其反感。五富是个男的,又是丑男,他把屋里肮脏得像个猪窝,我骂他,他又改不了,气得我就很少进他的门。现在我扫了地板,用抹布又擦了床头和门,就把锅灶从门后边挪到窗子下边。床原本靠东墙支着又移到了西墙根。那几件换洗衣服是搭在一道铁丝上的,觉得挡住了半个窗子,取下来又挂在床头的木橛子上。面粉袋提起来蹾在灶的西边,就和东边装菜的筐子显得对称了。鞋都放在床下,鞋跟朝里,鞋头朝外。那块镜子呢,我记起前两天是带回来了一块镜子的,这镜子上原本阴刻了喜鹊登梅的图案,但镜子破碎了,我拾的只是一块三角形,梅树还在,喜鹊仅仅看到一个尾巴。我在屋里怎么也找不着那块镜子。

我说:五富你见着一块镜子吗?

五富说:是不是那个玻璃片?他洗衣服将水溅得门口湿了一摊,用嘴努努他的屋门口,镜子果然在那儿。又说:今早我用玻璃片刮土豆皮。

我说:那是玻璃片吗?是镜子!

我把镜子放在窗台上,放在窗台上容易被撞掉,就用三颗小钉子把它固定在墙上。是床对面的墙上,这位置挺好,可以一起床在镜子里就看见自己了。

五富洗着衣服还在想着吃饭,他说今日糊涂面里能煮些黄豆那就更香了,老家里有的是黄豆,怎么来时没想到带一小袋呢?我恼得不理他。

他说:高兴你生气了?

他说:不就是一个破镜片么,你又不是女人,喜欢镜子?!

我说:镜子里有女人!

五富乍拉着两手水跑进来往镜子里看。他没有看到女人,看到了自己的黑脸,他说:我就见不得我!

我让他再看看。五富在镜子里看见了他身后的床,床上的墙上钉着一个架板,架板上放着一双女式的高跟尖头皮鞋,灯照得皮鞋光亮。五富撇撇嘴,觉得很不屑。

这双女式高跟尖头皮鞋就是我在清风镇的婚姻失败后买的那双,来西安时我包进被褥卷里。五富知道这件事,他不止一次主张把这双鞋卖掉:一双皮鞋就能招来个老婆吗?招来的恐怕是贼!

五富说:一双鞋放得那么高,是毛主席像呀?

我说:洗衣服去!

我有我的最新想法:世上的好多东西都是一个引逗着一个的,比如说,你买了一把茶壶,你就得买四个茶盅吧,有了茶壶茶盅就得买放茶壶茶盅的桌子,有了桌子还得有凳子……这个例子有趣,但还不确切。又比如,清风镇有几户人家都是婚后多年没有孩子,等着抱养一个了,老婆在第二年竟然就怀孕了。为什么自己今日就能得到一双皮鞋呢,肯定是这双高跟皮鞋引来的,那么,我是穿了皮鞋了,高跟皮鞋会不会也就要有了穿它的人呢?

这想法我不说出口,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好多事情用不着告诉五富的。但我的想法却使我激动起来,我不能说我刘高兴的女人将会翩翩而至了,我就吹箫,箫音呜咽悠长,传递着我的得意和向往。

五富突然蹑手蹑脚进来,悄声说:楼下的在偷听哩!

楼下东西有两个房间,东边房间里住着一个叫黄八的邻居,也是拾破烂的。因为我还没有与他很熟,远亲不如近邻,为了能与他和平相处,我还得观察他。

五富却和他热火了,叫他的时候,他说广东人把八读成发,应该叫他黄发。屁,我们偏叫他黄八。黄八粗胳膊粗腿的,脸上有白癜风,这白癜风哪儿生不得,偏就生在鼻梁凹处,像是抹的粉,看着滑稽。但是,磁铁需要的是螺丝和钉子,箫声还不是为耳朵而鸣的?对于五富的告密,我点点头,还在吹。

五富却将半盆洗衣水哗啦泼向楼下。楼下的黄八叫着:哎哎,溅着人啦!五富说:你干啥哩?黄八说我听箫哩。五富说:不准听!黄八说它响哩我不听?五富更蛮横了,说:那你掏钱,你掏钱!黄八恨了一下,房门响,进了他的小屋。我继续吹,五富叮咛我吹低点,不要黄八全听了去。黄八的门又响了,他走上了楼梯,手里提着一个竹笼子。

黄八说:我在楼下炒腊肉,你们也闻过香味的。

我把嘴移开了箫,箫离开了嘴就是一根竹管,我拿竹管敲着楼栏杆,说黄八你甭听五富的,有些东西是个人的,有些东西就不是个人的,清风能独有吗?明月能独有吗?黄八你也爱音乐呀,你听出我吹的啥曲子?黄八说我听不出来,只觉得好听。五富瘪着嘴乜视黄八,但黄八说得对呀,树上的鸟叫得好听,其实又有谁知道鸟叫了什么。

黄八说:吃苹果!我给你们吃苹果!

竹笼子放下来,里边真的是一些苹果。苹果一半都是坏的,一半虽没坏,却小而发蔫,像老汉的卵蛋。黄八说白天里他去一家果品店收废纸箱,帮人家打扫卫生,人家没卖给他废纸箱却酬谢了他这些苹果。黄八说:狗日的,我忙活了半天就落了这些苹果,我只说我奸哩城里人比我还奸!

我立即就在竹笼里挑拣,五富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坚决不动手。来吧来吧,口水都流下来了还充什么正经?五富说:那我尝尝。过来也在竹笼里挑,拣了一个坏的,拿嘴把坏了的部位咬一口吐了。我说挑好的吃么。五富说人哪能先挑好的吃,那坏了的不就越发坏得吃不成了?我说像你这吃法,吃到底都吃的是坏的,挑好的吃!五富说:不会过日子!

黄八的举动确实让我们感动,五富把这些苹果给了我多半留了少半,就分别放进各自房间,说:吃苹果的时候我就能记着你的好处了!拿手摸了一下黄八的鼻梁凹,问:疼不?黄八说:不疼不痒,也不传染。五富说:蛮好看的。黄八说:好看不好看,反正我看不见。我就笑了,说黄八你命里原本要当县官的。黄八说:我当官?我们村一个人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家当了县长,我却出来拾破烂。我说:都是这白癜风把你害了,戏台上县老爷出来都是在鼻梁凹上抹一块白的,白癜风让你鼻梁凹白了,就当不了现实中的县官了!

我这是开个玩笑,没想黄八却登时蔫了,这让我有些后悔,不知道再说什么安慰他。到底是吃了人的嘴软,五富竟说:你好赖还有这个官相么。黄八说:我这样子你说不难看?五富说:不难看。黄八说:那我以后啥地方都敢去呀?五富说:去,敢去!这时候咚的一声,远处有了雷鸣,又是一连串的雷。我们都吓了一跳,往楼外看去,西北方向红光一片,夜空中出现了无数的火树银花。黄八说:今日是礼拜天?五富说:是礼拜天吧,咋啦?黄八说:这你不知道?五富说:知道啥?黄八说:这是芙蓉园里放礼花哩,芙蓉园里每到礼拜天晚上就要放一场礼花哩!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黄八竟然还知道芙蓉园!芙蓉园是西安新建成的仿唐公园,耗资了十三亿,街上的广告牌上写着它的豪华和气派最能体现当今的盛世。但芙蓉园我知道,没去过,五富才不管街上的广告牌,他没去过也不知道。

黄八说:没去过芙蓉园等于没来过西安,你没去过芙蓉园?

五富说:我哪儿没去过?我故意试探你哩!

黄八说:那你也知道芙蓉园花了十三亿?

五富说:傻子才不知道呢!

我想笑,但我没有笑,我在看灿烂的夜空。

黄八和五富就开始讨论十三个亿是个什么概念呀,百元票子一张张铺开来,西安城大街小巷都成了钱路,如果数起来,天神,那咋能数得过来呢?他们津津乐道,讨论着讨论着话题就转变了,转变得自自然然,毫无痕迹。槐树上的蚊虫又往下尿尿,我总担心这些尿水滴在脸上会出现雀斑或者黑痣,用手擦了,闻了闻,倒是没有臭味。黄八和五富又争论起世上最重的东西是什么,争论的结果说是两样,一是粮食,比如同样大的一袋土和一袋麦子,麦袋子就觉得比土袋子沉重。二是钱,比如同样厚的一沓白纸和一沓钱,钱也就比白纸有分量。黄八说:一百万元扎成捆就可以砸死人的。五富说:不对,五十万元一捆就把我砸死了,啥时候咋不让钱把我砸死嘛?!

我不愿意破坏他们的兴致,也不愿意同他们论说,回坐了我的房间,脱了脚上的皮鞋,唾了唾沫用布擦拭。皮鞋擦拭得有了贼光,我欣赏的时候发现了晾着干馍的那个破纸板下,有两只蚂蚁在搬运针尖般大的一粒馍屑。这是两只黑蚂蚁,圆脑袋细腰,蚂蚁的腰那么细,像连着一根线,那胃在哪儿长着呢?前边的一只用嘴叼着拖,后边的一只用前爪推,着地的后爪都绷直了,微微地颤抖,看不见它们出汗,也听不见它们的喘气声,样子异常辛苦。我真的是同情了两只黑蚂蚁,弯下腰把那粒馍屑捡起来直接放到了墙根的蚁洞口,但两只蚂蚁却慌张地逃跑了。

芙蓉园的礼花早停止了鸣放,池头村前巷道里的夜市声又尘土一样飘浮空中,我听见坐在楼台上的五富和黄八在争论中友好了,口气柔和,言语亲切。黄八问:五富五富,你们是韩大宝介绍来的吗?

我们是乡党,在村里论辈分他把我叫叔哩。

听韩大宝说你们是商州清风镇的?

清风镇的红薯好吃,干面得像栗子。

那儿还吃炒面吗?

二三月庄稼青黄不接的时候炒面救人命的。

吃了屙不下是不是用钥匙掏?

这是谁说的?

大拿说的。

你认识大拿?

大拿把我介绍给韩大宝的。

胡吹了,能认识大拿,大拿咋不让你当个韩大宝呢?

我干到年底就回呀。

钱挣够啦是不是?

钱能挣够?

那为啥,想老婆啦?

……

人不敢有老婆……

我恨哩!

恨老婆?

恨村长!

两个人越说越低,后来就沉默了。这黄八,什么话说不得偏偏说这话,五富是猪八戒,动不动就想回高老庄,不是涣散他的心劲吗?我有些生气了,高声说:啥谈话,还说不完?!

巧得很,我刚说完,电灯就灭了。

五富说:这灯咋灭了,跳闸了?

黄八说:满巷子灯都黑了,是停电。

池头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停电了,城里的霓虹灯彻底都亮着,偏偏池头村老停电,是为了保证城里的明亮夜景而牺牲城乡接合部的用电吗?

黄八说:狗日的,明明知道我们在说话哩,这电就停了!

我说:睡吧。

黄八说:黑灯瞎火的咋睡呀?

我说:睡了还不是睡在黑里?睡!

这一天就在我们的睡觉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