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三
亲一爱一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离开了家,我如同入梦一般。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凝望着——除非是再看见这缘满豆叶的棚下的一切亲一爱一的人,我这梦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尽是小孩子——从家里出来,同车的也是小孩子,车前车后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觉得凄恻中的光荣。冰心何福,得这些小孩子天真纯洁的一爱一,消受这甚深而不牵累的离情。
火车还 没有开行,小一弟一弟冰季别到临头,才知道难过,不住的牵着冰叔的衣袖,说:“哥哥,我们回去罢。”他酸泪盈眸,远远的站着。我叫过他来,捧住了他的脸,我又无力的放下手来,他们便走了。——我们至终没有一句话。
慢慢的火车出了站,一边城墙,一边杨柳,从我眼前飞过。我心沉沉如死,倒觉得廓然,便拿起国语文学史来看。刚翻到“卿云烂兮”一段,忽然看见书页上的空白处写着几个大字:“别忘了小小”。我的心忽然一酸,连忙抛了书,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是冰季的笔迹呵!小一弟一弟,如何还 困弄我于别离之后?
夜中只是睡不稳,几次坐起,开起窗来,只有模糊的半圆的月,照着深黑无际的田野。——车在风驰电掣的,轮声轧轧里,奔向着无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离家远了!
今早过济南,我五时便起来,对窗整发。外望远山连绵不断,都没在朝霭里,淡到欲无。只浅蓝色的山峰一线,横亘天空。山坳里人家的炊烟,镑镑的屯在谷中,如同云起。朝一陽一极光明的照临在无边的整齐青绿的田畦上。我梳洗毕凭窗站了半点钟,在这庄严伟大的环境中,我只能默然低头,赞美万能智慧的造物者。
过泰安府以后,朝露还 零。各站台都在浓一陰一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车稍稍散步,远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复了好几遍。
自此以后,站台上时闻皮靴拖踏声,刀槍相触声,又见黄衣灰衣的兵丁,成队的来往梭巡。我忽然忆起临城劫车的事,知道快到抱犊冈了,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背剑来去如飞的人。我这时心中只憧憬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问那站在两车挂接处荷槍带弹的兵丁。他说快到临城了,抱犊冈远在几十里外,车上是看不见的。他和我说话极一温一和,说的是纯正的山东话。我如同远客听到乡音一般,起了无名的喜悦。——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山东话。
一站一站的近一江一南了,我旅行的快乐,已经开始。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间房子,为的要自一由一些,安静一些,好写些通讯。我一靠在长枕上,近窗坐着。向一陽一那边的窗帘,都严严的掩上。对面一边,为要看风景,便开了一半。凉风徐来,这房里寂静幽一陰一已极。除了单调的轮声以外,与我家中的书室无异。窗内虽然没有满架的书,而窗外却旋转着伟大的自然。笔在手里,句在心里,只要我不按铃,便没有人进来搅我。龚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清怨极,谁分这般浓福?……”今早这样恬静喜悦的心境,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书此不但自一慰,并以慰弟弟们和记念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