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欧贝的痛苦
有多少?有过多少?欧贝嘴里叼着这只小狼的时候心想,这只活不长了。这个季节出生太晚了,已经快到仲夏了,他的一只后爪只有一半,而且呼吸也不对劲儿。这么晚生的小狼很少有正常的。欧贝厌烦了,也很痛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冬天很严酷,初春时候的地震带来的影响不光是地面被破坏而已,地震用某些奇怪的方式好像让季节都改变了,春天来得特别晚,简直像因为害怕余震而消失了一样。野花和苔藓在草地上零星开放着,好像是在确定这块土地可靠与否,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之后才会现身。不过现在天气变了,随着夏日气温的升高,欧贝的周身疼痛也消失了。她本来以为已经被时间磨平了的积怨又开始翻滚,不像戳进爪子里的尖利小石头,更像是有生命、像大蛇一样把她缠在里面的积怨。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大蛇的獠牙。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这种质疑一遍一遍出现。欧贝从来没有为她叼走的小狼伤心过,只为那些她没有生出来的小狼伤心。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这句话不断在她脑中盘旋,就像从极地刮过来的北风一样。
她开始回想起第一次被怀疑不能生育的时候。她生不了小狼,一个又一个伴侣离开了她。第三个伴侣离开之后,她搬到了同一部落的另一个狼群。她一度被认为是一只美丽的狼,皮毛发出金褐色的光芒,吸引了好几个追求者。但她变老了,皮毛失去了光泽,乳头萎缩成几个小硬点。
她在一个一个狼群之中辗转,等到消息传开,再被迫寻找新的部落。麦肯部落很好。她引起了大黑狼杜内加尔·麦肯的注意,他是一只值得尊敬的狼,但很快,她不能生育的事情就暴露了。于是,杜内加尔去询问了部落族长邓肯·麦肯,她是不是可以成为欧贝。这是真正的善意,不然以她这种年纪变成孤狼后会非常艰难。不过,看着杜内加尔找了一个新伴侣并马上成为一窝五只健康小狼的父亲,这种滋味可不好过。
在结构复杂的部落里,欧贝的地位很特殊。她没有地位,不论高低都没有。这意味着规则中没有明文规定应如何向她致意,分享食物,或是在队形里的特别位置。队形就是边缘之地的狼在狩猎或开发新领地时用的行动队列。不管怎么说,她在狼群中边缘化的地位就和啃骨狼非常相似,至少在啃骨狼被选为神圣火山环的守卫之前是这样的。
狼群中的狼都躲着她,母狼则尤甚。有些母狼甚至认为欧贝的气味不一样,她的气味标记就能泄露出她的不育。她知道她们在谈论她。她们怀上一窝小狼的时候,都经常偷偷地瞥她。有些狼甚至怀疑她能看穿她们,看穿她们的子宫,看见她们怀的小狼是不是马尔卡达哈。她们谣传欧贝会给她们下咒语,导致马尔卡达哈出现。少数幸存下来的马尔卡达哈回到部落,成为啃骨狼,他们怀疑她对他们活下来感到怨恨,也躲着她,好像害怕她可能再把他们叼出去扔掉。而公狼,当然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仿佛视她为无物,当她不存在。她就像空气或水一样是透明的。对释班来说她根本就没有生命。
好吧,她必须继续工作。这就是欧贝对她的意义——一份工作,在部落中讨生活的方法。她的工作做得很好,简直是非常好。她总能聪明地找到合适的特木法,就是遗弃受诅咒狼崽的地方。释班找到的特木法都是食肉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要么就是容易出现自然灾害的地方,比如洪水或雪崩。如果小狼幸存下来回到麦肯部落,就证明他或她是有价值的,可以成为啃骨狼和神圣火山环的守卫候选。但难道边缘之地的狼就不欠她释班的吗?现任的总首领,神圣之环的奋哥儿哈密希据说是从伟大的瑚儿王时代首任总首领之后最好的奋哥儿。
但她得到过感谢吗?从来没有。她还能清晰地记得把还是小崽的哈密希带走的那天,他出生的时候有一条腿是扭曲的,她把他带到了边缘之地东边的陡坡上,那里刮着残冬的暴风雪。那个冬天下过最后一场暴风雪之后突然温暖起来,由于在山的陡坡,她遗弃呜咽的小狼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几次雪崩。从远处可以看到雪崩,就算看不到也肯定能听见。所以在最后一次雪崩的隆隆声之后一个月,当她看见瘸腿的小狼蹒跚着回到营地的时候别提有多震惊了。邓肯·麦肯给他起名叫哈密希,是从哈麦赫这个词转化来的古代狼名,意思是“跳跃”。哈密希虽然瘸腿,却可以跃过或是穿过雪崩,而且还存活了下来。
现在释班在正前方发现了一处完美的特木法,在迁徙的驯鹿走的路线上。她要把小狼崽放在平地上,这样他就会被大型兽类的重量压扁。如果驯鹿没来,猫头鹰也会来的,因为这条路正位于到边缘之地神圣火山环的火中取煤的矿工航路的正下方。矿工们是在火山侧翼的煤层上俯冲的专家,他们总是很饿。一只半死的小狼崽是很容易捕获的猎物。
所以她把呜咽的小狼放下了。在她做欧贝这么多年的生涯中,她从来没有回头看过小狼,但现在她回头了。她头一次试着想象这个小家伙会死的那一刻——被迁徙的巨兽行列践踏时它的小骨头会发出的声音,或是被猫头鹰的爪子抓住时他的痛叫声。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死亡也许会持续很长时间:首先是离开地面的可怕感觉,然后是被猫头鹰尖锐的爪子和喙撕裂。欧贝背上的鬃毛高高竖起,尾巴也直竖起来。她突然改变路线,以最快的速度下了陡坡。
欧贝还没走多远,就感觉从地下传来轻微的震动。不要又来吧!她心想。余震很多,但这次更糟。斜坡在她上方裂开了。地上出现了很大的裂缝。她磕磕绊绊地走着,听见身后传来巨石倒塌的声音,随后又是另外一种声音,那是她自己的骨头被压碎的声音。
欧贝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意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抬眼望着繁星遍布的夏夜星空,搜寻着天狼座,再沿着天路向灵魂之谷走去。我要死了,她想,但我能去灵魂之谷吗?或者——她哆嗦了一下——到混沌世界去?这些年来她把小狼扔到特木法去,因为这是部落的律法。不是她制定的律法,她只是不得不遵守而已,正如邓肯·麦肯一直解释的那样,这是为了部落的健康发展。如果马尔卡达哈不为自己的生存经历一番真正的奋斗就让他们活下来,那会毁掉部落的血统。那些奋斗过,能回来的小狼是优秀的小狼,通常都会成长为非凡的狼。但狼们不会为那些存活不下来的小狼而伤心。这就是荒野的律法。她到现在也不伤心,但眼下她肯定是要死了。我会被惩罚吗?会不会有比邓肯·麦肯更高的首领把我挡在灵魂之谷的门外?
释班突然很害怕。虽然她的下半身麻木了,但她没感觉到很疼,她意识到还有某些事更糟糕,那就是新的情感:悲伤。悲伤混合着恐惧。她现在开始想起所有的小狼崽——第一只是白内障,天生失明。然后是天生三条腿的,没有耳朵的,没有尾巴的,因为歪胯而不能跑步的。还有一年之前那只歪爪的。那只歪爪小狼的脚掌上有个特殊记号,是个隐约的螺旋线条。不知什么原因,这只小狼和其他小狼不一样,这让她灰心。她没办法很快摆脱他的阴影。
今天被她遗弃的半爪小狼虽然没什么让她灰心或害怕的,但奇怪的是,尽管全身麻木,她还是想努力回去救那只半爪小狼。
她好像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肉体躯壳。她敏捷地越过陡坡,跳过巨石,向驯鹿的路线而去。她现在已经到了路上,想起了路上的每一道弯、每一块石子。她看见那个小东西就在前面。她感到一阵欣慰,同时也知道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她肚子上萎缩的乳头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乳头不再感觉干枯坚硬。乳汁!她想,有奶了!我要带走这只小狼,给他哺乳。喜悦淹没了她。驯鹿还没有来,空中也看不到猫头鹰,上空只有灵魂之路。
邓肯·麦肯这个明智又让人敬畏的麦肯部落族长,走出来,向着夜空长嗥,告诉他古老而尊贵的部落中广布的狼群,卡里格·盖尔,即头领所在的狼群在地震之后安然无恙。他已经把欧贝和她执行的任务给忘了,直到他抬头嗥叫时看见天狼座从东北升起。他看见一团金褐色的雾聚集在狼头那颗星旁边。他立刻就知道那是释班。他见过她一次,是在很久之前她加入麦肯部落的时候,那时她还年轻,全身金黄色。所以他向着广袤的夜空嗥出了他的告别:“你已经离开了我们,欧贝,用你的牺牲换来了部落的强大。现在跟随灵魂之路去吧,释班。你为我们服务得很好。”然后他眨眨眼睛,这次是完全喜悦地嗥叫起来,因为十几只小狼星从灵魂之谷中跑出来迎接她。还有一只紧跟在欧贝后面,他的后爪踏在灵魂之路上唯一的一颗小星星上面,他好像半只爪子是缺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