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史前的山洞
“我们是你的女儿啊。”迪莉娅第三次重复道。就在凯拉要说话的时候，一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族外狼冲向了一匹倒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的狼。可是这匹族外狼的方向计算有误，直接落在了凯拉身上。他的尖牙狠狠咬进凯拉的脖颈处时，凯拉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福狼和艾德米都跳起来扑向那匹发动袭击的狼，将他从凯拉身上推下去。可是他的反应很快，而且对于他这样身材瘦小的狼来说，他的力量也大得惊人，并且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死狼的恶臭。福狼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匹族外狼一直窥视着跳圆圈舞的狼，等到有狼体力不支倒下以后，便会立刻发起进攻。他是一匹专门吃狼的狼。
福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就好像他的骨髓全都着了火。这匹吃狼的狼龇牙咧嘴地和福狼僵持着，艾德米在旁边看着，吓得动不了。福狼已经后腿直立着站起来了，他扬着头，扭转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一双绿眼睛此时已经暗得近似于黑色，而他颈背上的毛也都因为警惕而变成了白色。突然，艾德米觉得福狼不再像是一匹狼，他的外表好像渐渐化成了别的什么，是另外一种动物，大得无边无际，令人非常害怕。福狼低吼着，这吼声根本就不像是狼的吼声，完全是由他的丹田深处爆发出来，连空气都被撼动了。福狼伸出两只前爪扑向族外狼，他的爪子突然变得巨大，在拍上吃狼的狼身上的一瞬间，响起一声清脆的咔吧声，这里所有的狼都听见了。一秒以后，那匹族外狼的头向侧面耷拉下来，样子很滑稽，然后他倒在了地上。一切都结束了。
另外四匹狼看傻了，愣愣地站着，沉默不语。可那些跳舞的狼还在继续，除了凯拉。凯拉的表情变得十分迷茫，她转身就要走。雪又重新从天上落下，没过几秒，凯拉的身影就消失在点缀着夜空的片片雪花中。
艾德米转头看着口哨，她说：“你看见了吗？”
“你是说福狼对那匹狼做的事？拧断他脖子的事？”
“对……那真的是福狼吗？”
“你什么意思？”口哨问。
他没有看见！艾德米完全不敢相信。口哨肯定应该看见了福狼的变化，也肯定应该听见了他的低吼，看见了他那变成白色的皮毛，甚至他应该看见了福狼原本窄窄的嘴巴突然间变宽了，他的鼻子被挤得朝上，鼻孔不停地翕动。那根本就是灰熊的脸和毛发。而且福狼刚才是像狼一样用他的尖牙攻击吗？没有，他只是大吼一声，立刻拧断了那匹吃狼的狼的脖子，就把他打败了。难道她，艾德米，是唯一看见这些的狼吗？
那匹死掉的族外狼躺在雪里，现在他的身上已经盖了厚厚一层雪花，完全被埋了起来。那些跳舞的狼，因为漫天飞舞的大雪放慢了舞步。风突然大起来，吹着所有狼，整个世界立刻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白。
“我们必须把马利和迪莉娅从这里带走。”福狼说，“看看她们的样子。”这两姐妹现在抱成一团，全身发抖，盯着把她们的妈妈吞噬掉的那一片白色。
“我们不能丢下她！”迪莉娅喊，“她受伤了，还流着血。”
“我们可以跟着她的血渍把她追回来。”马利说。
“不！我们不可能顶着这样大的风。雪已经很大了，马上就会变成暴风雪。”艾德米叫道，“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躲，不然会被雪闷死。我们必须马上找个洞，或者一个窝，什么都行！”
“那他们怎么办？”马利看着那些迷信的狼问道。现在，还能继续跳舞的狼只剩下三匹了。其他的都已经倒在地上，不久就变成了雪堆。
“等到天一亮，他们就死了。”福狼平静地说，“如果我们找不到避雪的地方，下场也和他们一样。”
整个夜变成了一个白雪飘飘的旋转世界，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福狼并不是用眼睛来找路，而是用耳朵。他的耳朵立起来转向前方，风的声音尖啸着从他的耳边擦过，在鹤唳的风声下面，还藏着另外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低低的啼唱，好像他们身边的悬崖正在移动。突然从风里传来一声好像哈欠的声音，福狼闭起了眼睛。会吗？它们已经离得这么近了吗？这种风的喘息真的是……“跟我来！”福狼命令道。
五匹精疲力竭的狼此起彼伏的喘气声，从山洞的墙上反射回来，将艾德米整个包围起来。这里像是梦做的茧，艾德米心想。她打心底里希望睡着的马利和迪莉娅不要做梦——这样她们可以暂时不再想起自己的妈妈。而口哨——他在做梦吗？虽然他见到他们以后，很短的时间里就恢复了体力，可他实在是太瘦了。
还有福狼，他会做什么样的梦？艾德米不知道。她看着身旁这位熟睡的朋友。他的嘴巴又长又窄，是狼应该有的样子。而他的鼻孔也不再翕动，脖颈处的毛色和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毛色是一样的银色，而不是白色。她记起大概半个月以前，他们执行侦察任务的时候，他回到洞里的那一刻，他的身上披着霜，身材巨大，可又十分脆弱，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中来的动物，像是一匹霜狼。
“另一个时空。”她喃喃自语着，打量了一下这个山洞。
这个洞很奇怪，感觉也好像是另一个时空的产物一样。几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福狼是怎么找到它的？洞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可她瞪圆了自己的独眼，感觉到她自己心里的眼睛也睁开了。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好像是一线月光照进了山洞里。她看着，借着那线闪闪的银光，她看见了史前的动物是怎么跳、怎么跑、怎么飞的，就好像前面山洞的石头表面上，有一整个狼族的队形跑过。岩石上刻出来的线条似乎动了起来，暗示这是一个故事，一个非常古老的故事。
福狼虽然在她身旁睡着了，可好像也能看见那些画活了起来。当艾德米听着这些熟睡的同伴的呼吸声时，福狼听见的是跑过岩石表面的那些动物的呼吸声。他听见了驯鹿群跑过的蹄声，听见了在队形上空飞翔的猫头鹰发出的微弱的刷刷声。他虽然睡着了，可是什么声音都能听见。
福狼睡着的时候，也感到他的骨髓好像流到了另外一个自己的身体里。这不是梦，他心里想。这是真的，是他真的有一部分灵魂趁他的身体睡着时，暂时离开了他的躯壳。这部分灵魂懒洋洋地飘起来，在山洞上空看了看。啊，明白了，他看着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的墙壁时这样想。他叼起一块黑色的石块，刮着墙壁。一幅新画，该是时候画一幅新的壁画了。他冒出这个念头似乎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难道他在很久以前就做过同样的事吗？
他的爪子变得异常灵敏，而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只知道，记录下那些迷信的跳舞狼，和吃掉昏过去的狼的野蛮族外狼，这件事情很重要。福狼虽然杀死了那匹族外狼，可他用的方法是拧断他的脖子，这并不是他身体里属于狼的灵魂做出来的，而是寄存在他身体里的另外一种动物的灵魂干出来的，熊的灵魂。福狼低头看着自己，发现那片石块不是自己用牙齿叼着的了，而是握在了自己的爪子里。而且他的爪子也变了，已经变成了杀伤力非常强大的掌，变成了熊掌。多有意思啊，他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的掌。
然后，他的灵魂又飘回到自己熟睡的躯壳上空。曾经分裂成两部分的灵魂，又重新合到一起，流到另外一个身体里的骨髓又流了回来。那具睡熟的空壳微微颤抖着，就在福狼要恢复意识的一刹那，凯拉的话又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你们两个是我从被抛弃的三只小狼里捡回来的，另外一只是个马尔卡达哈。你们知道规矩的。
而我就是那第三个，福狼想，我是马尔卡达哈。他出生的那一年，整个麦肯部落只出现过一个马尔卡达哈，那就是他。马利和迪莉娅是他的姐姐。
福狼猛地一下醒了，一翻身站了起来。他现在明白了两件事——一件是他在山洞梦之旅里发现的真相，另一件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很在意马利和迪莉娅眼中的金色斑点。他曾经见到过这种金色的斑点——他的亲生妈妈莫拉格的眼底里就有这种金色的斑点。
两匹年轻的小母狼这时也醒了。福狼向她们走过去。
“怎么了，福狼？”迪莉娅问。福狼偏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们的眼睛。
“在凯拉以前，你们还有一个妈妈，那是我们的妈妈——莫拉格。我就是那个被抛弃的马尔卡达哈，你们两个是被留下来的另外两匹小狼崽。迪莉娅、马利，你们是我的姐姐。我想你们的亲生妈妈也肯定很爱你们。”
“什么？”这对姐妹倒吸一口气。
“福狼，你是说她被赶出部落是因为你？而我们——我和马利——被送给了凯拉，她是我们的第二个妈妈？”
“是的。按规矩，所有马尔卡达哈的姐妹都是这么处理的。”福狼回答说，“凯拉很爱你们，真的。你们一定要相信她。”
两姐妹仍然一头雾水。
“她不认你们的时候，是很难过的，非常难过，你们看不出来吗？”
她们看着福狼，没有说话。他也没法从她们的表情看出她们的想法。难道她们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弟弟以后，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吗？还是她们只觉得羞愧？她们的亲生妈妈是因为他而被赶出部落的，她们会因此而怪他吗？
我还有另外一个秘密，福狼想，在我生为一匹狼之前，我的胸膛里就已经有了一颗咚咚跳的心了，而且是一颗灰熊的心。但是这个真相，福狼并不打算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