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心意相通

风暴过后,这是他们在冰上行走的第四个晚上。银色的月亮刚刚升起,福狼回头参考刚刚爬出地平线的比泽尔前爪的位置来检查他们的方向。几乎没有风,冰封海的表面坚硬又光滑。赞奥克报告说西普的狼帮遇到了难题。一只狼被风刮着掉下冰压脊死了。还有一只失踪了,可能也死了。这些都是好消息。

后方传来一声闷闷的叫声,艾德米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怎么了?”他问。

“阿班!他出问题了。他发病了。”

两只狼赶紧跑过去,凯拉惊恐地站在小狼身边。阿班平躺在地上,似乎失去了神志,只是扭动着。他的眼睛完全翻了过去,嘴里在吠叫,但并非单调的节奏。福狼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他还以为阿班得了口沫病。阿班的嘴里没有泡沫,却有血。他咬到自己的舌头了。

“快,把那块骨头给我,艾德米。”福狼说。

她想都没想,马上就跪下来,把那块骨头塞在阿班的牙齿中间。

“阿班?阿班,怎么了?”她叫道,但福狼突然间知道了。他把那只曾经的歪爪压在冰上,感觉到了和阿班正在经历着一样的震动。他抬头,发现了一头独角鲸的长牙。

“熊咒的!”他叫道,“老牙。他来警告我们了,冰马上就要开口了。”

他们听见了,接着就看见了。可怕的碎裂声就像是他们自己的脊椎断裂一样。一道裂缝打开了,正向他们滑行而来。

“快跑!”福狼嗥叫。

“攻击速度!”马利以老练的侧翼队员的声音叫道。

阿班立刻就恢复了。他起身,像一颗小彗星一样向冰桥冲去。

艾德米像从来没有跑过一样奔跑。天狼座,请让我们都上桥去吧,天狼座!她发疯了一般,其他人也都有点不正常。即使这样,艾德米的内心仍然知道,如果大海把她吞掉了,她丢掉的不仅是这一条命,还有另一条。她必须到冰桥上找到那条命,那个……那个……回旋灵魂?好奇怪的词呀。但就是这个词没错,就是她曾经失去而现在正要恢复的那条命。

“毛迪!”跑在艾德米身边的班吉突然发出痛苦的尖声哭喊,“毛迪,她溺水了!”

艾德米头脑一片空白。慢慢有词语掉进她的意识当中。我不能跑……我必须回去……我答应过班吉要……要……几个月前,他们还在边缘之地的时候,她曾经许诺过如果班吉出了什么事她要照顾毛迪。要是毛迪丢了她还能就这么跑向冰桥吗?艾德米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她感觉喉咙里发出哭音,但还是摇晃着转过身,跑回班吉在冰裂口里游泳的地方。“我找不到她。她冒出来过一次,我想要抓住她,但一股浪把我们分开了。这个水道,刚刚把她吞掉了。”

艾德米想都没想就扎进水里。她咬紧牙关。水冰冷刺骨,不一会儿她就被冻僵了,感觉不到疼。要是小毛迪沉到水底和害怕冰面重新冻结而把她们困在水底的想法也能麻木就好了。老牙在哪里?他救过阿班,就不能再救毛迪吗?

艾德米知道怎么游泳,她以前总在边缘之地大河的北部支流里游泳。那是一只啃骨狼唯一能找到食物的地方。

但那和在周围都是冰的情况下游泳可不一样。她有一种奇怪的让人窒息的感觉,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犯糊涂不辨方向、游错方向,然后被永远地困在冰窟底下。

水道加宽了。她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水道里闪着微光,一股水流从冰桥那里流过来。是两个长相奇怪的家伙,和老牙很像,但和石膏一样白,而且没有长牙。最奇怪的是,他们不是平躺着游动,而是在水里直上直下。两只动物之间抬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团——毛迪!他们浮在毛迪身下,让她的头可以露出水面。她可以呼吸!

伟大的天狼座啊!艾德米心想。她身下有什么东西在使劲顶她,她从水里被抛了出来。她刚着陆,两个发光的脑袋就抬了起来,像母亲把小狼安置在产仔洞一般轻柔地把毛迪放在她身边的冰面上。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好像在说:“跟我们来,在我们身边走到水道尽头,你们就安全了。”于是艾德米像叼小乳狼一样把毛迪叼在嘴里,跟着两头珍珠白色的鲸鱼走。一头独角鲸用长牙给她们带路。

艾德米和毛迪回来之后没有像阿班那样胡言乱语。她们视线清晰,头脑清醒,到了冰面再爬上桥之后能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班吉把颤抖着的、湿漉漉的小狼压在她身侧,但毛迪一直不停地说话:“哦,妈妈,他们太好了,皮肤光滑发亮。是他们把我举上来的,还发出好玩儿的小声音,然后独角鲸又发出了嘟嘟声。”

“他们在说什么?”麦拉问。

“噢,我也不太清楚。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种我不懂的语言。只是轻轻的喷气声和鼻音。但我觉得那头独角鲸,福狼说那是老牙——”毛迪顿了顿,看了一眼阿班,而阿班只是点点头。“我觉得,”毛迪继续说,“老牙是穿过水道告诉他们哪里的冰比较厚,可以把我放下。他们一直抬着我,把我的头举到水面上。想想看!他们太聪明了。他们知道我们不能在水下呼吸。”她又停顿了一下,“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皮肤的触感。”

麦拉向前走上一步:“像不像青苔花月的晚上,几乎都吹不动花瓣的最轻的风拂动的样子?他们的皮肤是这种感觉吗?”

“别胡说!”艾德米吠叫道。大家纷纷惊讶地转向她。他们都不习惯听见艾德米这样厉声斥责别人,尤其是对麦拉格罗斯克这只实际是她抚养的小狼。

“麦拉,我要提醒你,还有你们,”她向站在旁边的毛迪和阿班点点头,“你们这几只小狼谁也没有经历过边缘之地的夏天。边缘之地上一个真正的夏天是在差不多三年前,那时候你们谁都还没出生呢。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青苔花。不要说这种胡话了,感觉像什么……什么……”她结巴起来,“神话般的夏夜。”

福狼眨眨眼。这样突然发怒可真不像是艾德米。

麦拉走上来:“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对不对?我们只不过是没见过,没有碰过,但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感受。”

艾德米短暂地闭上眼睛,心跳加速。她知道麦拉格罗斯克说的是真的。她为什么要否定他那一点小幻想,还呵斥小狼们的想象呢?还有什么比鄙视想象更糟的呢?要是没有想象,他们可能不会在饥荒中幸存下来,也逃不脱边缘大地的蹂躏。她是不是担心无所畏惧的小狼麦拉格罗斯克被危险地吸引到这种冒险当中去呢?就连小熊们也似乎对毛迪的故事很着迷。她想要诅咒这片鸦粪海。

所有人都在桥上的一座雪暖窝里安顿下来过后半夜,打算到黎明时再出发。依龙报告说桥上只有一座冰压脊了,而且也不是很高。但冰封海上已经开了几道水口子,暂时不能再在冰面上行进了。艾德米听到这个消息大大地松了口气。福狼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要去站岗。她垂下尾巴,开始降低身体,做出一个臣服的蹲姿。福狼也放下尾巴,他可受不了艾德米这个样子。

“我知道我说的不对。我是……是……”艾德米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来感谢你的,艾德米,不是来训你的。”福狼的脸扭曲起来,平等的人之间是没有训斥的。小狼可以训斥。

“感谢我?”

“你救了毛迪的命。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还没有人谢过你。”

“班吉谢过了,哦,真的,福狼。自从她当了母亲之后,变化太大了。”

“噢,那我觉得,你现在能不能也做些母亲做的事呢?”她抬眼看着他,眼中一片迷茫之色。

“麦拉——回去,安慰他,艾德米。”

“我知道。我对他太刻薄了,是不是?”

“有一点,不过他会恢复的。”

“我只是担心,这片海。”她向外张望着海面,“小狼和小熊,他们这些小家伙,他们都渴望着我们都没尝试过的冒险。”

“我们曾经是啃骨狼。生存就已经是足够的冒险了。”

“但是我们都活下来了。尝试着到远方之蓝去生活,这还不够冒险吗?”

“对,我们可以这么想。但不同点在于,作为啃骨狼的我们一直生活在狼群和部落的边缘,没有家人来保护我们的安全。而我们这一伙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家庭——我们就是一个部落。”

“是啊,我也觉得你可以说我们是一个部落之类的。”

“不对,不是之类,艾德米。”福狼的声音硬气起来,“准确无误地说我们就是一个部落。在远方之蓝这个新世界里的第一个部落。”

艾德米回到雪暖窝里,麦拉抬起头。

“艾德米,你生我的气了吗?”

“不会,亲爱的,永远不会。我不该那么说的,还说得那么严厉。”

“但那是我的错,艾德米。”

“什么?没有,不可能。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我那个白痴想象。”麦拉说,而艾德米猛地吸了口气,“想象可能是坏事,我知道。”

“什么?你在说什么呀?”

“我妈妈和爸爸,他们以为先知是真的。他们认为他是斯卡斯加德,从星梯下来拯救他们的。他们一起跳星舞,而这些全都是他们的想象——甚至在你和福狼给他们看先知是谁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你们。所以我说,想象可能是坏事。”

“想象可能是好事,麦拉。如果我们不能想象,我们就感觉不到其他动物的痛苦或是悲伤。因为有想象,所以我们才做魂哀——告诉临死的动物,我们理解它们的痛苦,感谢它牺牲了自己的血肉。”

“有时候我会想最伤心的事,我想……”麦拉的声音低了下去。

“是什么,麦拉?告诉我,没准儿会有用。”

“我想我可能……可能会做什么坏事,然后你就不理我,走开了,就像妈妈和爸爸一样。”

艾德米伸出爪子把小狼拉近。他感觉艾德米的心跳就和当初艾德米和福狼带他翻越冰压脊的时候一样。“听我说,麦拉,那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我连想都不会去想。我们不是血亲,没有骨髓之间的亲缘,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牢不可破的。”

“就像牵爪?”

“不太一样,因为我已经太老太老,不能做你的伴侣了。不过这么说吧,我们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我喜欢这样。”

“噢,我们就是。”艾德米把小狼搂得更紧,麦拉感觉到她的心在跳,而且他知道他的世界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