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杂耍猴子
03 杂耍猴子
同一天——
1935年1月5日,星期六
走出家门,一眼看到的就是警卫塔。我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挥挥手吗?
泰瑞莎没有特别注意,或许在她眼中,那座塔和一棵树没什么两样。
她带我们来到楼梯井。娜塔莉低着头跟在我们后面,每一步都把左脚拖在阶梯边缘上,好像正在用脚指头做记号一般。我想牵她的手让她跟上来,可是谁也不能碰她一根寒毛。
“首先,我们要去停尸间。”泰瑞莎宣布。
好啊,我已经去过好几百个停尸间了。其实是好几千个。“死掉的囚犯……我不能看看还 活着的吗?”我问。
“我们不应该跟还 活着的囚犯讲话,我的工作是去找死掉的囚犯。派佩儿说的。”
“死囚检查员?听起来像是个很重要的职位。对了,谁是派佩儿?”我问。
“派佩儿是威廉斯 典狱长的女儿,她很爱指挥别人。”
又一个爱指挥别人的女孩——这正是我需要的。
“噢,糟了,我差点儿忘记。”泰瑞莎拍拍手,从口袋拿出一张折成四格的卡片,“我替你做了这个。字是安妮写的,这张地图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喔!”
“谁是安妮?”
“安妮就是安妮。她十二岁,会帮我做一些事。”
“这岛上有没有男孩啊?”
“有吉米,还 有……”她扳着指头算了算,“十一个小男孩,分别是五岁、四岁、三岁、一岁,还 有……零岁。”
“零岁?”
“还 没满一岁。你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我摇头,不过泰瑞莎已经连珠炮般念出这些小男孩的名字了。
“谢了,泰瑞莎。”我把卡片塞进口袋里。
“喂!”她对着我大叫,“你没看!”她伸出手,摆动着手指头,“拿来。”
我把卡片拿出来,泰瑞莎读给我听:
艾尔冯斯 ·卡彭 别名:疤脸、艾尔老大、史诺基。
生于:纽约,1899年1月17日。
家人:太太、儿子。
就一个小小孩而言,泰瑞莎读得真不错,只是她好像没有办法边走边读。
我们在一条通往岛上最高处的陡坡上停了下来。“难道不能去过停尸间后再来看这个吗?”我问。
她不理我,继续念。很显然,她不念完最后一个字是不肯罢休的。
职业:非法制造、贩卖私酒的黑手党老大。
最喜欢的颜色:金丝雀黄和青豆绿。
最喜欢的珠宝:价值五万美金的小钻戒。
最喜欢的武器:汤普森冲锋枪。
最喜欢的罪行:死亡晚宴!邀请组织里可能背叛他的成员参加宴会。吃完甜点后,卡彭的人把门锁住,他就用一根球棒把所有的背叛者打死。
一根球棒?
最喜欢用的杀人口头禅:“宰掉”(kill)——通常在许多目击者面前使用,他们后来都患了“帮派健忘症”。
坐牢的原因:逃税。
其他事项:操纵选举。
经营芝加哥第一家提供穷人食品的慈善所。
喜欢丝质内衣裤。
这家伙是什么……神经病吗?
目前居所:阿卡拉岛。
“他不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坏人。”泰瑞莎在我抬头看的时候说,“这儿还 有机关枪凯利,他可是出了名的绑匪;还 有洛伊·盖德纳,他逃狱一百一十次了,不过不是从阿卡拉岛逃走的——至少目前还 没有。噢,还 有很多很坏的人.但电影《我俩没有明天》里面的雌雄大盗除外,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她说。
我们从小路离开的时候,一辆卡车按了几声喇叭,一个穿着跟爸爸一样深灰色制服的警卫坐在方向盘前。他把卡车“嘎”地一声停下来,摇下窗户。
我回头看看娜塔莉,她安静得让我差点儿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正紧盯着地面,好像有东西掉了。她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而不是像平常那样,如花栗鼠般高高举起。
“他们是肯姆·佛莱纳根的孩子吗?”那警卫问泰瑞莎。
泰瑞莎点点头说:“没错,崔克叟先生。”
“你们去哪?”
“派佩儿家,先生。”
崔克叟先生点点头:“泰瑞莎,直接到那边去,你知道规定的。”
“是的,先生。”
警卫的眼睛扫视着我和小娜。他可能看出了小娜有一点不一样,但他并没有把秘密泄漏出来。卡车缓慢地开下陡坡,煞车声又尖又长。
现在,那座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坏男生学校的监狱正朝我们逼近……那是个“人一旦进去,就永远出不来”的地方。我多么希望彼特能够在这里,他会爱死这里的。
泰瑞莎继续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她觉得卡彭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显然他们还 没见过面。小路到了水塔那儿又折了回来。我们顺着路走,一会儿就到了一栋独间小屋。那屋子看起来像玩具屋般可爱,玻璃门上写着“停尸间”的字样。
屋里的地板上有个桶,还 有个金属盒。停尸间里放这些东西做什么呢?金属盒是死尸的面包盒?或是用来做什么标记的——譬如说用桶装指头?或用抽屉装脚趾?
“就是这儿啦,只是被锁起来了。”泰瑞莎拉住门把手让我看。
“是啊,我知道。或许我们应该……噢,继续走。你不是告诉那个警卫我们要去派佩儿家吗?”我生来就不怕事,这让我惹了不少祸。
一个粗粗的女声从停尸间后方传出:“你姐姐是怎么回事?”
我的胸口紧缩,血液冲向脑门儿。
那女孩从建筑物旁边走了出来,像在抛比萨一样抛着一顶黄色的帽子。我一看到她就脸红了。她是个俏妞,如果彼特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大吹口哨的。
那个女孩脸上有雀斑,还 有着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厚嘴唇。她把长长的头发绕在指头上,从半闭的眼帘下注视着我。她这个动作让我赶紧低头查看我的水库是不是没有关好。等我再抬起头时,她正盯着娜塔莉看。
“不要那样看她!”我说。
“她是派佩儿,记得吗?我跟你提过的。”泰瑞莎说。
“看来,你姐姐不是弱智,是笨喽?”派佩儿问。
“可不可以不要讲了。”
“我只是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派佩儿说。
“不要在娜塔莉面前讲。”我小声说。
她耸耸肩,走到停尸间后面。我和泰瑞莎紧跟着她,小娜没有动。
“如果我问你是不是笨,你会喜欢吗?”
“我只会说不是啊。”派佩儿耸了耸肩。
“不,她不笨。”我说。
“证明给我看!”
“哼……”我握紧拳头,很想给这个丫头一拳。
“你看,我就知道她是个低能儿。”派佩儿对泰瑞莎说。
“你能不能好心的闭上嘴!”我大吼,声音比自己预期的还 要大。
她们两个同时瞪着我。
“跟我来!”我绕回停尸间前面。
“派佩儿,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我问。
“11月16日。”
“1922年吗?”
“对。”
“娜塔莉,告诉派佩儿,她是星期几出生的?”
“星期四。”娜塔莉连头都没抬就说出来了。
“没错吧?”我问派佩儿。
派佩儿没有回答,眼睛却睁得老大。她紧咬住下唇问:“她还 会什么?”
“唉,她又不是一只杂耍猴子!”
“她根本比不上杂耍猴子,她只会这个把戏。”派佩儿说。
“487乘以6421等于3127027。”小娜开口说。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头顶上海鸥嘎嘎的叫声,以及风把窗户吹得咯咯响的声音。娜塔莉看着地面,好像她什么都没说一般。
“28乘以478是多少?”派佩儿问。
“13384。”小娜回答。
“好吧,就算她数学好。可是她某个地方有问题。”派佩儿不甘心地说。
“你有什么毛病啊?”我大吼。
泰瑞莎作势要离开娜塔莉几步。
“娜塔莉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佛莱纳根先生说的。”泰瑞莎悄悄地说。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罐果酱,转开瓶盖要我们尝一些。我们都摇头,她就把已经沾到紫色果酱的手指头伸进罐里。“有时候那是一个好的世界,有时候那是一个坏的世界;有时候她出得来,有时候她出不来。”泰瑞莎说。
派佩儿不屑地哼了一声,低声说:“我认为她根本就是疯了。我爸爸不会喜欢这样的,他常说禁闭室里的囚犯最可怕,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有二百三十七个水电工来应征爸爸刚得到的这个职位,如果是我的话,我的口风会很紧,绝对不提有个像娜塔莉这样的女儿。万一典狱长知道了她的事呢?
我赶紧说:“她再有个一两个礼拜就要去寄宿学校了,完全不会在这附近出现,你大概再也不会看到她了。”
派佩儿的眉毛抬了起来:“像这样的事情爸爸希望我会告诉他,他从我这儿知道许多事情。”她戴上帽子,开始沿着陡峭的小路往牢房方向走去。
“等一下!我们可不可以去?可不可以?”泰瑞莎在后头追着喊。
“好主意。”派佩儿回过头说,“这样爸爸就可以亲自见到娜塔莉了。”
我的心又往下沉。我怎么知道小娜是不是个大秘密?没有人告诉过我。
“娜塔莉!”派佩儿甜甜地叫着,“你要不要见见典狱长啊?”
小娜没说话。
“嘿!来嘛!”泰瑞莎用手臂比画着,“派佩儿说没关系呢!”
“我要回去了,泰瑞莎,我妈快回家了。”我说。
“噢,不要啦!”泰瑞莎叫着,“你什么都还 没看到!”
我摇摇头:“也许明天吧。”
泰瑞莎跺着脚。
我忍不住要笑:“泰瑞莎,我很抱歉。”
“好啦,我们明天再继续吧。”泰瑞莎用细微的声音说。
“我们得回去了。”我告诉娜塔莉。她没抬头,好像没听到一样。
“走这边。”我示意要她跟上,她不理我。
这下可好,小娜开始耍性子了。
“来吧,小娜。”我假装往山坡下走,心里希望她跟上来。
但是她没有。
我走回停尸间,在水泥路面坐了下来。地面上有一些红色小点,是血吗?还 是泰瑞莎的果酱?
“娜塔莉,拜托啦。”我哀求着。这时我听到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穆思!”是妈妈的声音。她穿着高跟鞋连走带跑的。
“天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妈妈停下脚步,胸口因为爬坡而喘息起伏着。她先看看我,再看看小娜,然后又看看我。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没事,妈,小娜很好。”
“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她的声音象打嗝般高高低低的。她紧紧抓住手臂,好像不这么做它们就会掉下来。“你们就这样不见了,真是吓着我了!”
“我留了字条。”
她点了点头。我不清楚她点头究竟是看到了字条还 是没看到。
我碰碰她的手肘,学着爸爸讲话:“一切都会没事的。”
妈妈快速地、轻轻地点点头,她抬了一下眼角,头不停地点着,点了又点,点了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