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铜板

选自《外国短篇小说》上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版)。莫里兹(1879—1942),匈牙利小说家。

莫里兹

穷人也可以笑,这本来是神明注定的。

茅屋里不但可以听到呜咽和嚎哭,也可以听到由衷的笑声。甚至可以说,穷人在想哭的时候也是常常笑的。

我很熟悉那个世界。我父亲所属的苏斯家族的那一代经历过最悲惨的贫困。那时,我父亲在一家机器厂打零工。他不夸耀那个时代,别人也不,可是那时候的情景是真实的。

在我今后的生活中,我再也不会像在童年的短短的岁月中笑得那样厉害了,这也是真实的。

没有了我那笑得那么甜蜜、终于笑得流眼泪、笑到咳嗽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红脸盘儿的、快活的母亲,我怎么会笑呢?

有一次,我俩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来找七个铜板,就是她,也从来不曾像那一次笑得那么厉害。我们找寻那七个铜板,而且终于找到了。三个在缝纫机的屉里,一个在衣橱里……另外几个却是费了更大的劲才找出来的。

头三个铜板是我母亲一个人找到的。她希望在缝纫机屉里再找到几个,因为她时常给人家做点针线活,赚来的钱总是放在那里面的,在我看来,那个缝纫机屉是个无穷无尽的宝藏,只要伸手就能拿到钱。

因此,我非常奇怪地看着我母亲在屉里搜寻,在针、线、顶针、剪子、扣子、碎布条等等中间索,又突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它们都躲起来啦!”

“谁呀?”

“小铜板哪。”我母亲笑着说。她把屉拉了出来。

“来,我的小乖乖,不管怎么样,我们得把这些小坏蛋找出来。啊,这些淘气的,淘气的小铜板!”

她蹲在地板上,把屉放下来,真像是怕它们会飞掉。她又像人家用帽子扑蝴蝶似的突然把屉翻了个身。

看她那个样子,叫你不能不笑。

“它们就在这儿啦,在里头啦。”她咯咯地笑着说,不慌不忙地把屉搬起来,“假如只剩一个的话,那就应该在这儿。”

我蹲在地板上注视着有没有晶亮的小铜板悄悄地爬出来。可是,那儿没有一样东西蠕动。事实上,我们也并不真的相信里面会有什么东西。

我们彼此望望,觉得这种儿戏可笑。

我碰了碰那个翻了身的屉。

“嘘!”我母亲告我,“当心,会逃走的啊。你不晓得铜板是个多么灵活的动物,它会很快地跑掉,它差不多是滚着跑的。它滚得可快哪……”

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从经验中知道一个铜板多么容易滚走。

当我们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又伸出手去翻转屉。

“哦!”我母亲又叫起来,我吓得连忙把手缩回来,好像碰到一只火辣辣的炉子。

“当心,你这个小败家!干嘛急着把它放走呀!只有它藏在下面的时候,它才是属于我们的呢。让它在那儿多呆一会儿吧!你瞧,我要洗衣服,得用肥皂,可是肥皂起码要花七个铜板才能买到,少一个就不行。我们已经有三个了,还差四个。它们都在这小屋子里,它们逗留在这儿,但是它们不喜欢人去惊动。假如它们生了气,它们就一去不回了。当心,钱是很敏感的,你得很巧妙地对付它,要毕恭毕敬地。它像少妇一样容易气恼。你不是会唱迷人的曲儿吗?也许我们可以把它从它的蜗牛壳里逗出来呢。”

天晓得我们在这唠叨不休的谈话中间笑得多起劲。不过那的确是非常好笑的。

铜板叔叔快出来,

你的房子着火啦!……

我一面说,一面就把它的房子翻过来。

面是各种各样的破烂儿,就是没有钱。

我母亲撅着嘴在乱翻,但是毫无结果。

“多可惜呀,”她说道,“我们没有桌子。假如把它倒在桌面上,我们就可以做得更隆重了,并且我们一定会从下面找到一些什么的。”

我把那堆破烂儿抓在一起,放回屉里。这时我母亲正在寻思。她绞尽脑汁想她是不是曾经把钱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是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不过,我的心里倒动了一个念头。

“亲,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一个铜板。”

“在哪儿,我的孩子?我们快把它找出来吧,别让它像雪一般融掉。”

“玻璃橱里,在那个屉里。”

“哦,你这倒霉孩子,亏了你早先没有说出来!不然,这时一定不在那里了。”

我们站起来,走到早已没有玻璃的玻璃橱前,还好,我们在它的屉里找到了那个铜板,我知道它一定是在那里的。这三天来,我一直准备把它偷走,就是不敢。假如我敢偷的话,我一定拿它买了糖啦。

“得,我们已经有四个铜板了。打起神来吧,我的小宝贝,我们已经找到一大半了,再有三个就够了。我们既然花了一个钟头找到了这一个,到下午喝茶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找到那三个了。尽管那样,在天黑以前我还可以洗不少衣服呢。快点儿吧,也许其余的屉里都有一个铜板呢。”

每个屉里要都有一个可好了!那就真的了不起!这个老橱柜在它年轻的时候曾经收藏过很多东西。但是,在我们家里,这个可怜的家伙却不曾放过很多东西;难怪它变得那么破烂,生了虫,到处是窟窿了。

我母亲对每一个屉都唠叨一番。

这一个屉豪华过一阵!那一个从来没有过东西!靠边的一个呢,永远是靠借债度日的!唉,你这缺德的可怜的叫花子,你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吗?这一个不会有什么东西了,因为它在守护我们的穷神。假如现在不给我一点东西,你就永远别想有一点东西了,这是我惟一的一次向你要东西!“瞧,这一个最多!”她笑着叫道,拉出那个连底也没有了的最下层的屉。

她把它套在我的脖子上,于是我们坐在地板上,放声大笑。

“别笑了,”她突然说道,“我们马上就有钱了。我就要从你爸爸的衣服里找出一些来。”

墙上有些钉子,上面挂着衣服。你说怪不怪,我母亲把手伸进头一个口袋,就马上到了一个铜板。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瞧,”她叫道,“我们找着了!我们已经有多少啦?简直数不过来了!一,──二,──三,──四,──五,──五个!再有两个就够了。两个铜板算什么?算不了什么。既然有了五个,另外两个没有疑问就要出现的。”

她非常热心地搜寻那些衣袋,可是,天哪,什么结果也没有。她一个也找不出来了。就连最有趣的笑话也没法把另外两个铜板逗出来了。

由于兴奋和辛苦,我母亲的两颊已经泛起两朵红晕。再不能让她干下去了,因为这样会叫她马上害病的。这当然是一种例外的工作,谁也不能禁止谁找钱哪。

下午喝茶的时候到来了,又过去了。夜不久就要来临。我父亲明天需要一件衬衫,可是我们没法洗。单是井水是洗不掉油污的。

这时,我母亲拍了拍前额。

“哦,我有多么傻!我就不曾看看我自己的衣袋!既然想起来了,我就去看看吧。”

她去看了一下,你相信吗,她真在那里找着了一个铜板。第六个。

我们都兴奋起来,现在只缺一个了。

“把你的衣袋也给我看看,说不定那儿也有一个!”

我的衣袋!我可以给她看的,里边什么也没有。

到了晚上,我们有了六个铜板,可是我们真好像一个也没有一样。那个犹太人不肯放账,邻居们又像我们一样穷,也不作兴去向人家讨一个铜板啊!

除了打心坎上笑我们自己的不幸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时,一个叫化子走了进来。他用歌唱的调子发出一阵悠长的哀叹。

我母亲笑得几乎昏过去了。

“算了吧,我的好人,”她说道,“我在这儿糟踏了整整一个下午,因为需要一个铜板。少了它就买不到半磅肥皂。”

那个叫化子,一个脸温和的老头儿,瞪着眼睛看着她。

“一个铜板?”他问道。

“是的。”

“我可以给你一个。”

“这还了得,接受一个叫化子的布施!”

“不要紧,我的姑。我不会短少这一铜板的。我短少的是一铲子土,有了这,就万事大吉了。”

他把一个铜板放在我的手里,然后满怀着感恩的心情蹒跚地走开了。

“好吧,感谢上帝,”我母亲说道,“再没有……”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大大发出一阵笑声。

“钱来得正是时候!今天再也洗不成衣服了。天黑了,我连灯油也没有!”

她笑得透不过气来。这是一种可怕的、致命的窒息。她弯着腰把脸埋在手掌里,我去扶她的时候,一种热呼呼的东西流过我的手。

那是血,是我母亲的血,是她宝贵的、圣洁的血。我的母亲呀,就连穷人中间也很少有人像她那样会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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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七个铜板,就能买一块肥皂,就能洗干净父亲的衬衫,父亲第二天就能体面地上班。为了七个铜板,“我”和母亲找呀找呀,笑呀笑呀,找已经不是单纯地为了找钱,笑已经不是兴奋和欢快的笑了。最后一个乞丐为这对母子凑足了铜板,让母亲笑得吐了血,这是怎样的“笑”呀!

作者说“穷人也可以笑,这本来是神明注定的”,你对这句话有什么样的理解?

积累下列词语

神明嚎哭晶亮蠕动红晕布施

前仰后合

〔有关资料〕

莫里兹(1879—1942),匈牙利作家。他一生做过律师、职员、新闻记者和编辑,足迹几乎遍及全匈牙利。这一切为他的文学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后因参加1919年革命,遭到当局迫害。1908年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七个铜板》,因描写农民的悲惨生活,与官方文学对农村现实的粉饰美化形成鲜明的对照,在匈牙利文学界和读者中引起轰动。此后写了许多中长篇小说和剧本。莫里兹的作品主要揭露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贪吝和荒无耻,描写农民的悲惨生活以及反对封建、争取民族独立的英勇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