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狼是草原鼠的克星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那些打狼的人暂时撤回了师部,陈阵总算松了口气。

这天早晨,陈阵和杨克调换了班,跟毕利格老人进山套獭子。老人的马鞍后面拴着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几十付套子。獭套结构很简单,一根半尺多长的木楔子,上面拴着一根用八根细铁丝拧成的铁丝绳,再用铁丝绳做一个绞索套。下套时,把木楔子钉在旱獭的洞旁边,把套放在獭洞的洞口。但是套索不能贴地,必须离地二指,这样旱獭出洞的时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后胯。陈阵套过旱獭,但是收获甚少,而且尽是些小獭子。他这次也想跟老人学点绝活。

两匹马向东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经黄了半截,但下半截还有一尺多高的草茎草叶是绿的。旱獭此时频繁出窝,抓紧时间争取再上最后一层膘。它们要冬眠七个月,没有足够的脂肪,是活不到来年开春的,所以此时也是旱獭最肥的时候。陈阵问:我上回用的套子就是从您那儿借的,可为什么总是套不住大獭子?

老人嘿嘿一笑说:我还没有告诉你下套的窍门呢。额仑草原猎人的技术是不肯传给外乡人的,就怕他们把野物打尽。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窍门传给你吧。外来户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獭子贼精,它会缩紧身子从套子里钻出来。我下的套子是有弹性的,只要轻轻一碰,套子就收紧,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后胯,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时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点,再张大,一松手,套子不就弹回去了吗?

陈阵问:那怎么固定呢?

老人说:在铁丝上弯一个小小的鼓包,再把套头拉到鼓包后面,轻轻扣住。轻了不行,风一吹,套子收了,就白瞎了;重了也不行,套子收不住,也套不住獭子。非得不松不紧,活套才能固定。旱獭钻了一半,总要碰到铁丝,一碰上,套子就唰地脱扣勒紧了,用这个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只大獭子。

陈阵一拍脑门说:绝了!太绝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獭子,原来,我的套是死的,獭子可以随便进出。

老人说:呆会儿,我做给你看看,不容易做好,还要看洞的大小,獭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时候还有一些更要紧的窍门,我一边做一边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白。不过,这些窍门你自个儿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诉外人。

陈阵说:我保证。

老人又说;孩子啊,你还得记住一条,打獭子只能打大公獭和没崽的母獭子,假如套住了带崽的母獭和小獭子,都得放掉。我们蒙古人打了几百年旱獭,到这会儿还有獭肉吃,有獭皮子卖,有獭油用,就是因为草原蒙古人,个个都不敢坏了祖宗的规矩。旱獭子毁草原,可也给蒙古人那么多的好处,旱獭还救过成吉思汗的命。成吉思汗小时候,让仇人逼进了深山,一家人没牛没羊,就靠打旱獭活命。从前,草原上的穷牧民也是靠打獭子过冬,旱獭救了多少蒙古穷人,你们汉人哪知道啊。

两匹马在茂密的秋草野花中急行。马蹄踢起许多粉色、桔色、白色和蓝色的飞蛾;还有绿色、黄色和杂色的蚱蚂和蝗虫。三四只紫燕环绕着他俩,飞舞尖唱,时而掠过马腰,时而钻上天空,享受着人马赐给它们的飞虫盛宴。两匹马急行了几十里,这些燕子也伴飞了几十里。当吃饱的燕子飞走,又会有新的燕子加入这伴歌伴舞的行列。

毕利格老人用马棒,指了指前面的几个大山包说:这就是额仑草原的大獭山。这里的獭子多,个头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们大队的宝山呐。南面和北面还有两片小獭山,獭子也不少。过几天各家都要来这儿了,今年的獭子容易打。

陈阵问:为什么?

老人目光黯淡,发出一声长叹:狼少了,獭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獭子上膘的,狼没膘也过不了冬。狼打獭子也专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獭子吃。在草原,只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腾格里定的草原规矩。

跑着跑着,两匹马都开始自行减慢了速度,不时低头抢一大口青草吃。陈阵发现马嘴里的青草,要比草地上的牧草绿得多,而且根根粗壮,都是草场上最优质的牧草,草尖上还带着饱满的草穗草籽。

他再低头看,发现草丛下面,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青草,每个草堆大如喜鹊巢。他知道这是草原鼠打下的过冬粮,正堆在鼠洞口晾晒,晒干以后就一根根地叼进鼠洞。此时草地上的秋草,半截已经变黄,可是草原鼠打的草却全是绿的。这些草堆都是鼠们在几天以前,青草将黄未黄之前啃断的。因而,马见到这么香喷喷的优质绿草,自然就不肯快走了。

老人勒了勒马,走到草堆最密集的地方,说:歇歇吧,让马从老鼠那儿抢回一些好草来。没想到狼群刚一走,老鼠就翻了天,今年的草堆,要比头年秋天的草堆多几倍呐。

两人下了马,摘了马嚼子,让马痛痛快快地吃绿草。两匹马高兴地用嘴巴扒拉开草堆表层的干草,专挑草堆里面未晒干的青草吃,如同吃小灶,吃得满嘴流绿汁,连打响鼻,吃了一堆又一堆,一股浓郁的青草草香扑面而来。

老人踢开一堆草,草堆旁边露出了一个茶杯口大小的鼠洞,里面一只大鼠正探头探脑,看见有人动它的过冬活命粮,急得吱地一声尖叫,立即冲出洞,咬了一口老人的马靴尖头,又蹿回鼠洞。一会儿,两人身后传来一阵马急抖鞍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只一尺长的大鼠,竟然蹿出洞,狠狠咬了正低头吃草的马的鼻子一口。马鼻流出了血,人马周围一片鼠叫声。

老人气得大骂:这世道真是变了,老鼠还敢咬马!再这么打狼,老鼠该吃人了!陈阵赶紧跑了几步将马牵住,把缰绳拴在马前腿上。马再低下头吃草就长了心眼,它先用蹄子把鼠洞口刨塌,或干脆就用大蹄子盖住鼠洞,然后再拼命吃草。

老人踢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草堆,说:七八步就是一堆青草,老鼠把草场上最好的草都挑光了,偷走了,连配种站的新疆种羊,都吃不上这么好的草料啊。老鼠比打草机还厉害,打草机只能打好草赖草一块儿打,可老鼠专拣好草打。这个冬天老鼠窝里存草多,老鼠冻死饿死的就少;明年开春母鼠的奶就多,下的崽更多,又偷草又往洞外掏沙子,明年老鼠就该翻天了。你看看,草原上的狼一少,老鼠都不用偷偷摸摸地干,都变成强盗一个样了……

陈阵望着近处远处数不清的草堆,感到悲哀和恐惧。每年秋季,额仑草原都要进行一场人畜鼠大战。草原鼠再狡猾也有它的致命弱点,它们在秋季深挖洞广积粮准备越冬时,必须提前堆草晒草,因为湿草叼进洞,必然腐烂无法储存。

老鼠们每年鬼鬼祟祟的集体晒草行动,无疑等于自我暴露目标,给人畜提供了灭鼠的大好时机。牧民只要一发现哪片草场出现大量草堆,就连忙报警。生产小组就会立即调动所有羊群牛群甚至马群,及时赶到,抢吃草堆。那时草场已经开始变黄,而鼠草堆又绿又香,又有草籽油水,畜群一到,拼命争抢,不消几天,就能抢在鼠草晒干以前,把草堆吃光,让鼠害最严重的草场的老鼠,一冬无粮无草饿死冻死。这是蒙古牧民消灭草原鼠害的古老而有效的办法。

但是,秋季草原灭鼠,人畜还必须与狼群协同作战。狼群负责杀吃和压制草原鼠,每年秋鼠最肥的时候,也是狼群大吃鼠肉的黄金季节。打草拖草的鼠行动不便,很容易被狼逮住。草堆也给狼指明了哪里的鼠最多最大,因此每年秋季草原鼠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狼使鼠在关键的打草季节,不敢痛痛快快地出洞打草备草。千百年来,狼和人畜配合默契,不仅有效地抑制了鼠害,还因为老鼠采集的草堆,延长了牧草变黄的时间,使得牲畜多吃了近十天的绿草和好草,等于多抓了十天的秋膘,真是一举两得。这场战争如果缺少狼群参战,就没有那么大的收效了。况且,更远的冬季草场,人畜鞭长莫及,主要还得依靠狼来灭鼠。而那些初到草原的农区人,哪能懂得这场关系草原命运的战争的奥妙呢。

两匹马狂吃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肚子吃鼓了。然而,面对这样大范围、大规模的草堆,大队畜群的兵力就显然不够了。面对从未见过的战况,老人想了半天说:调马群来?那也不成,这儿是牛羊的草场,马群来了,老规矩就全乱套。这么多的草堆,就是调搂草机来也搂不完啊。看样子草原真要闹鼠灾了……

陈阵狠狠地说:是人灾!

两人跨上马,忧心忡忡地继续往北走。一路上的草堆,断断续续,或密或疏,向边防公路延伸。

两人跑到离小獭山不远的地方,突然从山里传来叭叭的声音,既不像步枪声,又不像鞭炮声,声音响过之后就没动静了。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团部找道尔基当打狼参谋,真是找对了人。哪儿有狼,哪儿就有他。连狼的最后一块地盘,他都不放过。

两人夹马猛跑,山谷中迎面开出一辆军吉普。两人勒住了马,吉普停在他们面前,车上是两位特等射手和道尔基。徐参谋亲自开车,道尔基坐在后排座上,他的脚下是一个满是血污的大麻袋,小车的后箱盖已被撑得合不上了。老人的目光立即被巴参谋手中握着的长管枪吸引住。陈阵一看便知,这是小口径运动步枪,老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奇怪的枪,一直盯着看。

两位参谋一见老人便忙着问候,“塔赛诺,塔赛诺(您好,您好)”。巴参谋说:你们也去打獭子?别去了,我送您老两只吧。

老人瞪眼道:为啥不去?

巴参谋说:洞外的獭子,都让我们给打没了,洞里的獭子也不敢出来了。

老人问:你手里的是啥家伙?管子咋这老长?

巴参谋说:这是专打野鸭子的鸟枪,子弹就筷子头那点大,打旱獭真得劲。枪眼小,不伤皮子,您看看……

老人接过枪,仔细端详,还看了看子弹。

为了让老人见识见识这种枪的好处,巴参谋下了车,拿过枪,四处望了望,见到20多米外山坡上,有一只大鼠,站在洞外的草堆旁吱吱地叫着。巴参谋略略地一瞄,叭地一枪,便把老鼠的脑袋打飞了。鼠身倒在洞外,老人浑身哆嗦了一下。

徐参谋笑道:狼全跑到外蒙古去了。今天道尔基领着我们兜了大半天,一条狼也没瞅见。幸亏带了这杆鸟枪,打了不少獭子。这儿的獭子真傻,人走到离洞口十来步,它也不进洞,就等着挨枪子儿呢。

道尔基用炫耀的口气说:两位炮手在50米外就能打中獭子的脑袋,我们一路上见一只就打一只,可比下套快多了。

巴参谋说:呆会儿路过您家,我给您留下两只大獭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还没有从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过神来,吉普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毕利格老人神情呆滞,可能还在回想那支便捷轻巧的长管枪。短短的一个多月,这么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涌进草原,老人已经完全懵了。吉普车的烟尘散去,老人转过身一言不发,松松地握着马嚼子,信马由缰地往家走。

陈阵缓缓地跟在老人的身旁,他想,都说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游牧老人更痛苦。万年原始草原的没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灭,更令人难以接受。老人全身的血气,仿佛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子弹头穿空,身子顿时佝偻缩小了一半,浑浊的泪水,顺着憔悴苍老的皱纹流向两边,洒在大片大片白蓝色的野菊花上。

陈阵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帮老人,驱散他心里的哀伤。默默走了一会,结结巴巴说:阿爸,今年秋草长得真好……额仑草原真美……等明年也许……

老人木木地说:明年?明年还不知会冒出什么别的怪事呢……从前,就是瞎眼的老人,也能看到草原的美景……如今草原不美了,我要是变成一个瞎子就好了,就看不见草原被糟蹋成啥样儿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任由大马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含混而苍老的哼哼声,散发着青草和老菊的气息,在陈阵听来,歌词有如简洁优美的童谣:

百灵唱了,春天来了。

獭子叫了,兰花开了。

灰鹤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老人哼唱了一遍又一遍,童谣的曲调越来越低沉,歌词也越来越模糊了。就像一条从远方来的小河,从广袤的草原上千折百回地流过,即将消失在漫漶的草甸里。陈阵想,或许犬戎、匈奴、鲜卑、突厥、契丹的孩子们,还有成吉思汗蒙古的孩子们,都唱过这首童谣?可是,以后草原上的孩子们,还能听得懂这首歌吗?那时他们也许会问:什么是百灵?什么是獭子?灰鹤?野狼?大雁?什么是兰花?菊花?

衰黄而苍茫的原野上,几只百灵鸟从草丛里垂直飞起,煽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仍然清脆地欢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