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狼粪和狼烟

又轮到陈阵放羊了,他将羊群拢了拢朝湖边慢慢赶。羊群已经走起来,他便先骑马跑到湖边。湖西北边的一溜芦苇已经被砍伐干净,又出现了一大片用沙土填出的人造沙滩,以便畜群进湖饮水。一群已经饮饱了的马,还站在水里闭目养神,不肯上岸。野鸭和各种水鸟仍在湖面上戏水,几只美丽的小水鸟甚至游到马腿边,从马肚子下面大摇大摆地钻了过去。马们友好地望着水鸟,连尾巴也不扫一下。只有天鹅不愿与马为伍,它们远离被马趟混的湖水,在湖心,湖对岸的芦苇丛和苇巷里慢慢游弋。

羊群饮饱了水,翻过了西北的一道山梁,走出了盆地草场。羊群散成半月形的队伍,向对面山坡慢慢移动。

阳光下,千只羊羔白亮得像大片盛开的白菊花,在绿草坡上分外夺目。羊羔的卷毛已经开始蓬松,羊羔又吃奶又吃嫩草,它们的肥尾长得最快,有的快赶上母羊被喂奶耗瘦的尾巴了。满坡的野生黄花刚刚开放,陈阵坐在草地上,眼前一片金黄。成千上万棵半米多高的黄花花株,头顶一朵硕大的喇叭形黄花,枝杈上斜插着沉甸甸的笔形花蕾,含苞欲放。陈阵坐在野生的黄花菜花丛里,如同坐在江南的油菜花田里。

陈阵站起来骑上马,跑到羊群前面花丛更密的地方,趟花采蕾。这些日子鲜嫩可口的黄花菜,已经成为北京学生的时令蔬菜:鲜黄花炒羊肉,黄花羊肉包子饺子,凉拌山葱黄花,黄花肉丝汤等等。一冬缺菜的知青,个个都像牛羊一样狂吃起草原的野菜野花。早上出门前,高建中已经为陈阵准备了两只空书包。这几天高建中不让陈阵在放羊的时候看书了,要他和杨克抓紧花季尽量采摘,回家以后用开水焯过,再晒制成金针菜,留到冬季再吃。这几天,他们已经晒制出半面口袋了。

羊群在身后远处的花丛中低头吃草,陈阵大把大把地采摘花蕾,不一会儿就采满了一书包。采着采着,他发现脚下有几段狼粪,立即蹲下身,拣起一段仔细端详。狼粪呈灰白色,香蕉一般粗长,虽然已经干透,但还能看得出是狼在前几天新留下的。陈阵盘腿坐下,细细地琢磨起来,也想多积累一些有关狼粪的知识。

陈阵认识狼粪,但还没有机会细细研究。他掰开一段狼粪,发现狼粪里面几乎全是黄羊毛和绵羊毛,竟没有一点点羊骨渣,只有几颗草原鼠的细牙齿,还有粘合羊毛的石灰粉似的骨钙。陈阵又捏松了狼粪仔细辨认,还是找不到其他任何的硬东西。狼竟然把吞下肚的羊肉鼠肉,羊皮鼠皮,羊骨鼠骨,羊筋鼠筋全部消化了,消化得几乎没有一点残余,只剩下不能消化的羊毛纤维和鼠齿。再仔细看,即便是羊毛也只是粗毛纤维,而细羊毛和羊绒也被消化掉了。

陈阵越看越吃惊,草原狼确实是草原的清洁工,它们把草原上的牛羊马、旱獭黄羊、野兔野鼠、甚至人的尸体统统处理干净。经过狼嘴、狼胃和狼肠吸光了所有的养分,最后只剩下一点毛发牙齿,吝啬得甚至不给细菌留下一点点可食的东西。万年草原,如此纯净,草原狼功莫大焉。

微风轻拂,黄花摇曳。陈阵用手指捻着狼粪,粪中的羊毛经过狼胃酸的强腐蚀,狼小肠的强榨取,已经变得像刚出土的木乃伊。羊毛纤维早已失去任何韧性,稍稍一捻,松酥的纤维就立刻化为齑粉,化得比火葬的骨灰还要轻细,像尘埃一样,从指缝漏下,随风飘到草地上,零落成泥,化为草地的一部分,连最后一点残余也没有浪费。狼粪竟把草原生灵那最后的一点残余,又归还给了草原。

牛角梳形的羊群缓缓梳过花丛,漫上山坡。陈阵舍不得扔掉剩下几段狼粪,就把狼粪装进另一个空书包里,跨上马向羊群前行的方向跑去。

不远处的山头上有几块浅黑色巨石,远远望去,很像古长城上的烽火台。在更远的山头上也有几块巨石,陈阵眯着眼看过去,这片山地草原仿佛残存着一段

古长城的遗迹,使他忽然想起了“烽火戏诸侯”和“狼烟四起”那些成语典故。陈阵曾查过辞典,“狼烟”——被解释成是“用狼粪烧出来的烟”。

可他刚刚捻碎过一段狼粪,很难想象这种主要由动物毛发构成的狼粪,怎能烧出报警的冲天浓烟来呢?难道狼粪中含有特殊成分?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眼前这现成的烽火台,现成的狼粪,何不亲手烧一烧,何不戏戏诸侯?亲眼见识见识,两千年来让华夏人民望烟丧胆的“狼烟”呢?看看狼烟到底有多么狰狞可怕。陈阵的好奇心越来越大,他决定再多收集一些狼粪,今天就在“烽火台”上制造出一股狼烟来。

羊群缓缓而动,陈阵在羊群前面来回绕行,仔细寻找,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四撮狼粪,加起来只有小半书包。

陈阵的疑心越来越大。即便烧狼粪可以冒出浓烟,但狼不是羊,狼是疾行猛兽,狼粪不可能像羊粪那样集中。狼群神出鬼没,狼粪极分散,要搜集足够燃烟的狼粪,决非易事。即使在这片狼群不久前,围猎打黄羊大规模活动过的地方,都很难找到狼粪,更何况是在牛羊很少的长城附近了。

再说,在沙漠长城的烽火台上,又到哪儿去找狼粪呢?万里长城,无数个烽火台,那得搜集多少狼粪?狼是消化力强,排粪少的肉食猛兽,得需要多么庞大的狼群,才能排出够长城烧狼烟的狼粪?陈阵又跑了几个来回,再也找不到一堆狼粪了。他把羊群往一面大坡圈了圈,便直奔山头巨石。

陈阵跑到石下,抬头望去,巨石有两人多高,旁边有几块矮石,可以当石梯。他在山沟里找了一大抱枯枝,用马笼头拴紧,拖到石下。再斜挎书包,踏着石梯,攀上巨石,并把枯柴拽上石顶。石顶平展,有两张办公桌大,上面布满白色鹰粪。

时近正午,羊群已卧在草地上休息。陈阵站在“烽火台”上,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形势,没有发现一条狼。他的羊群与其它的羊群,相距五六里远,最近的一群羊也在三里之外,不怕羊群混群。

陈阵放心地架好柴堆,把所有的狼粪放到柴堆上。此时是初夏,不是防火季节,草原上到处都是多汁的青草,又在高高的巨石上,在此点火冒烟不会受人指责,远处的人只会认为是某个羊倌在烤东西吃。

陈阵定了定心,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袖珍语录本大小的羊皮袋,里面有两片火柴磷片和十几根红头火柴。这是额仑草原不抽烟的牧人身上必备的东西,防身,烤火,烧食,报信都用得上。

陈阵划着了火,干透了的枯枝很快就烧得噼啪作响。他的心怦怦直跳,如果狼粪冒出浓烟,那可是有史以来,汉族人在蒙古草原腹地点燃的第一股狼烟。可能全队所有人都能看到这股烟,大部分的知青看到这座“烽火台”上的浓烟,一定会联想到狼烟。毕竟狼烟在汉人的记忆中太让人毛骨耸然了。

“狼烟”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是一个特级警语,意味着警报、恐怖、爆发战争和外族入侵。“狼来了”能吓住汉人的大人和小孩,而“狼烟”能吓住整个汉民族。华夏中原多少个汉族王朝,就是亡在狼烟之中的。

陈阵有些害怕,如果他真把狼烟点起来,不知全队的知青会对他怎样上纲上线,口诛笔伐呢。养了一条小狼还不够,竟然还点出一股狼烟来,此人定是狼心叵测。这里又是战备紧张的边境,他竟敢烽火戏诸侯,这不是冒烟报信通敌吗?陈阵额上冒出了冷汗,抬起一只脚,随时准备用马靴踩灭火堆,扑灭狼烟。

可是一直到柴火烧旺了,狼粪还没有太大的动静。灰白的狼粪变成了黑色,既没有冒出多少烟,也没有蹿出火苗。火堆越烧越旺,狼粪终于烧着了,一股狼骚气和羊毛的焦糊味直冲鼻子。但是狼粪堆还是没有冒出浓黑的烟,烧狼粪就像是烧羊毛毡,冒出的烟是浅棕色的,比干柴堆冒出的烟还要淡。

干柴烧成了大火,狼粪也终于全部烧了起来,最后与干柴一起烧成了明火,连烟都几乎看不见了。哪有冲天的黑烟?就是连冲天的白烟也没有。哪有令人胆寒的报警狼烟?哪有妖魔龙卷风状的烟柱?完全是一堆干柴加上一些羊毛毡片,烧出的最平常的轻烟。

陈阵早已放下脚,他擦了擦额上虚惊的冷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堆烟火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与羊倌们在冬天雪地里,烧火取暖的柴火没什么区别。他一直看着这堆柴粪烧光烧尽,期盼中的狼烟仍未出现。他站在高高的巨石上,周围是一派和平景象:牛车悠悠地走着,马群依然在湖里闭目养神,女人们低头剪着羊毛,民工们挖着石头……

这堆烟火没引起人们的任何反应,最近的一位羊倌,只是探身朝他这里看了看。远处蒙古包的烟筒冒出的白烟,倒是直直地升上天空。这堆用真材实料烧出的狼烟,还不如蒙古包的和平炊烟更引人注目。

陈阵大失所望,他想所谓的狼烟,真是徒有虚名,看来“狼烟”一定是望文生义的误传了。刚才的试验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测:古代烽火台上的所谓狼烟,绝不可能是用狼粪烧出来的烟。那种冲天的浓烟,完全可以用干柴加湿柴再加油脂烧出来的。就是烧半湿的牛粪羊粪也能烧出浓烟来。而湿柴油脂、半湿的牛羊粪要远比狼粪容易得到。他现在可以断定,狼烟是用狼粪烧出来的流行说法,纯属胡说八道欺人之谈,是胆小的华夏居民吓唬自己的鬼话。

柴灰和狼粪灰,被微风吹下了“烽火台”。陈阵没有被自己烧出的狼烟吓着,而对中国权威辞典中,关于狼烟的解释十分生气。华夏农耕文明对北方草原文明的认识太肤浅,对草原狼的认识也太无知。狼烟是不是用狼粪烧出来的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弄点狼粪烧一烧不就知道了吗?可是为什么,从古至今的亿万汉人,竟没有人去试一试?

陈阵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并不简单。几千年中原农耕文明的扩张,把华夏狼斩尽杀绝,汉人上哪儿去找狼粪?拾粪的老头拾的,都是牛羊猪马狗粪或者是人粪,就是偶然碰到一段狼粪也不会认得。

陈阵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凝神细想,思路继续往纵深延伸。既然狼烟肯定不是狼粪烧出来的,那么古代烽火台上,燃起的冲天浓烟为什么叫作狼烟呢?狼烟这两个字,确实具有比狼群更可怕的威吓力和警报作用,而狼烟肯定与狼有关。狼烟难道就是警报“狼来了”的浓烟?长城绝对挡得住草原狼群,而“狼来了”这三个字中的“狼”,实际上不是草原狼群,而是打着狼头军旗的突厥骑兵;是崇拜狼图腾、具有狼的战略战术的匈奴、鲜卑、突厥、蒙古等等的草原狼性骑兵。

草原人从古至今一直崇拜狼图腾;一直喜欢以狼自比,把自己比作狼,把汉人比作羊;一直以一挡百的豪气藐视农耕民族的羊性格。而古代华夏农耕民族也一直将草原骑兵视为最可怕的“狼”。“狼烟”的最初本义应该是“在烽火台点燃的、警报那些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民族骑兵,进犯边境的烟火信号”。“狼烟”与狼粪压根儿就没有直接的关系。

他忽然想到,也许世界上只有汉语中有“狼烟”这一词汇。如今狼烟虽已渐渐消散,但是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深刻矛盾并没有解决。农耕民族恳荒烧荒的浓烟,正在朝着草原燃烧蔓延过去。这是一种比狼烟更可怕战争硝烟,是比自毁长城更愚蠢的自杀战争。陈阵想起乌力吉的话,如果长城北边的草原变成了沙地,与蒙古大漠接上了头,连成了片,那北京怎么办?

陈阵望着脚下已经化为灰烬的狼粪,颓然而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