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刀光剑影 ·二十二 风暴

六· 刀光剑影 ·二十二 风暴

夏江进宫的时候,并没有派人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通知给誉王,这倒不是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暗中的盟友,而是因为按原定的计划,此时的誉王应该就在宫中。

梁帝自去岁入冬以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日常起居除了在理政的武英殿外,便是留宿芷萝宫,偶尔才会到皇后和其他妃嫔宫中去一趟。誉王进宫的时候,他午睡方起,精神还有些委顿,本不想见人,后来听说誉王是特意来呈报祥瑞的,心中有些欢喜,这才特意移驾到武英殿见他。

誉王所报祥瑞是一块奇石,为秦州农人筑地所得,呈长方状,宽三尺,长五尺,高约两尺,石质细腻,上面天然生有清晰的“梁圣”二字,确是罕见。梁帝虽不是特别爱好祥瑞之人,但见了也不免高兴,再加上誉王颂圣吹捧的话说了一车,被撩起了兴致,当时就命人宣了太史院的几位老修书进来,让他们去查历代的祥瑞记载。半日后结果呈报上来,说是只有先圣文帝时曾有“汾水落,奇石出,天赐梁安”的记录,后果然罢北方战事,天下大安,圣文帝崩时还以奇石陪葬。查到此条后,梁帝的七分欢喜顿时涨成了十分,再看那石头时,自然更加如珠如宝,吩咐誉王小心指派工匠,以紫檀镶架供于仁天阁。

誉王一面满面堆笑地应承,一面趁机又恭维道:“父皇圣德巍巍,万民称颂,古之贤君不外如是。既然祥瑞已出,可知天命,何不顺应上天此意,入鲁封禅?各位觉得如何?”

他这个马屁拍得实在太过了,几位侍立在旁的太史院老臣都不敢接口附和,只能干笑。梁帝虽然听着心里妥贴,但其实也明白封禅是何等样的大事,历代君王如无绝对的自信,敢行此事的恐怕没几个,所以也只拈须笑着,没有表态。

不过尽管如此,这桩祥瑞还是令梁帝心情极好,不仅是誉王,连几位老修书也得了赏赐,大家纷纷说着凑趣的话,殿上气氛十分欢快。正当此时,值守的小黄门突然进来禀道:“陛下,夏首尊求见。”

梁帝笑道:“他倒象是有耳报神,来的正巧,也让他进来看看祥瑞。”

誉王本就正挂念着外面的事情不知发展成什么样子了,一听夏江到来,又是高兴,又有些紧张,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笑容的自然。

可是随后进入殿中的夏江的模样,却令梁帝和誉王都吓了一跳。一个是吃惊于悬镜司首尊难得一见的狼狈,另一个则是惊讶夏江的演技这么好,那满脸的疲累愤恨看着竟象是真的一样。

“夏卿,你这是怎么了?”梁帝敏锐地感觉到出了大事,脸立时沉了下来。

“陛下!臣特来领罪,请恕臣无能……”夏江红着双眼,伏拜在地,“今日悬镜司大理寺相继被暴徒所袭,臣力战无功,那个赤羽营逆犯卫峥……被他们强行劫走了!”

梁帝一时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逆犯卫峥,被人强行劫走了!”

“劫……劫走了?!”梁帝一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上,气得脸色煞白,一只手颤颤地指向夏江,“你把话说清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在天子脚下,闯进悬镜司抢夺逆犯,这、这不是造反吗?!谁?是谁这么悖乱猖狂?”

“陛下,”夏江以额触地,叩首道,“贼子狡诈凶悍,臣……臣虽然心里有数,但可惜未拿得实证,不敢妄言。”

“你心里有数还藏着掖着?说!快给朕说!!”

“是,”夏江直起身子,抹了抹滴至颔下的汗珠,道,“卫峥被臣拿获之后,有何人对他同情回护,陛下自然知道。而此次暴贼劫出逆犯逃逸时,巡防营本满布于街头巷尾,却非但不助臣擒贼,反而以捕盗为名搅出乱局,纵放逆贼,拦阻我悬镜司府兵,致使臣根本无法追击……”

“不会吧?”誉王此时露出的大惊表情倒并非完全是装的,对于“真的被劫走了”这个结果他确实感到非常意外,不过好在他反应很快,立即便重新进行了角色修正,故意说着反话道,“靖王平时是有些不懂事,但也不至于这般胆大包天啊!劫夺人犯已是大罪,何况卫峥是逆犯,靖王莫不是疯了?”

梁帝觉得好象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似的,脑门发烫,四肢冰凉,气得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高湛急忙过去拍背揉胸,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仍是周身发抖,嘶哑着嗓子道:“反了,真是反了,去叫靖王来!快去!”

“快去宣靖王进宫!”誉王忙跟着催了一声,之后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梁帝身旁殷勤地递茶捶背,“父皇,身体要紧,您要保重……靖王就是这种人,您心里早就清楚啊……”

“无君无父,他实在太让朕失望了……”梁帝从一团高兴间跌落,感觉更是愤怒难受。如果靖王一直是那个被忽视被遗忘的皇子,也许他在心情上还会稍微缓和一点点,但由于自认为对这儿子已是恩宠有加,现在居然被如此辜负,满腔怒意更是按捺不住。

旁边的几个老修书本是奉命来翻故纸堆的,没想到撞着这么一桩泼天大事,全体吓得噤若寒蝉,跪在位置上动也不敢动,本想赶紧告退了事,可誉王又一直在半安慰半挑拨地说着话,一直候到外面都传报“靖王到”了,为首的一人才找着机会上前告退。

靖王进来时还是他一贯的样子,服饰严谨,神态安素,一举一动带着军人的力度。虽然殿上梁帝的表情明显不同于平常,他也只是微微掠过一抹讶然的表情,随即仍如往日般请安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靖王一个头叩下去,半天没有回应,他自然也不能起身,只好保持着伏地的姿态。殿中一片死寂,这个时候梁帝不说话,谁也不敢多哼一声。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那甚至比狂暴的叫骂更令人难受。夏江抿着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誉王没有他那么镇定,但也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偷眼看着父皇的表情。

梁帝的眼锋,此刻正死死地钉在靖王身上,虽然被他盯住的那个人因为叩首的原因,并没有看到这两道尖锐的视线。

沉寂的时间已经太长了,长到誉王都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可是梁帝仍然没有任何表示,靖王也如石雕般地一动不动,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平放着,未曾有过最轻微的颤抖。

可是这种安稳和镇定最后却激怒了梁帝,他突然爆发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向靖王掷了过去,怒声骂道:“你这个逆子!到现在还毫无悔惧之心吗?”

靖王没有闪躲,茶杯擦着他的头飞过去,在后面的廊柱上砸得粉碎,可见力度不轻。

“父皇请息怒,教训景琰事小,伤了龙体事大,”誉王忙上前解劝,又端出兄长的身份向靖王斥道,“景琰,你还不快向父皇请罪。”

“儿臣奉命来见,礼尚未毕,不知罪由何起,不敢擅请。”靖王仍是伏地道,“父皇素知儿臣愚钝,还请明训降罪。”

“好!”梁帝抬手指着他,“朕给你分辩的机会。你说,悬镜司今日卫峥被劫之事,你如何解释?”

靖王直起上半身,看了夏江一眼,表情意外地问道:“卫峥被劫了?”

“殿下不会是想说你不知道吧?”夏江阴恻恻地插言道。

“我确实不知。”靖王淡淡答了他一句,又转向梁帝,“悬镜司直属御前,儿臣并没有领旨监管,为什么悬镜司出了事情要让儿臣来解释?”

梁帝哼了一声,明明白白地道:“难道卫峥被劫之事,不是你派人干的吗?”

靖王两道浓眉一跳,脸色登时就变了,“父皇何出此言?劫夺逆囚是大罪,儿臣不敢擅领,何人首告,儿臣请求对质。”

夏江当然没指望靖王轻易认罪,听他这样说,立即以目向梁帝请示,得到许可后上前一步,道:“殿下撇得如此干净,老臣佩服。可是事实俱在,是欺瞒不过去的。殿下你这几日在悬镜司门前布下巡防营重兵,可有此事?”

“我不是只在悬镜司周边布兵,凡京城重要节点俱有布置,是为了缉捕巨盗,这个陛下知道。”

“缉捕巨盗?好一个借口。”夏江冷笑道,“那么请问殿下,大张旗鼓这么些天,巨盗捕到没有?”

“说到这个,我正准备与夏首尊好好谈谈。”靖王仰起下巴,气势十足,“入宫前我刚刚得报,今天本已发现巨盗行踪,追捕时却被悬镜司的府兵横空冲散,致使徒劳无功,我还想请夏首尊就此事给我一个解释呢。”

“真是恶人先告状啊……”夏江微微咬了咬牙,“殿下以为这样左拉右扯就能混淆圣听吗?”

“究竟是谁先来告的状,不用我说吧?”靖王冷冷反击了回去,“夏首尊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夏江的瞳孔微微一缩,闪过一抹寒锋,正要再说话时,殿外突然有人气喘吁吁道:“启禀陛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有急事奏报……”

梁帝听着刚才那番争吵,正是心烦的时候,怒道:“她能有什么急事,先候着!”

誉王眼珠转了转,悄悄附耳道:“父皇,皇后娘娘素来稳重,从未无故惊扰过陛下,听那奴才语气张皇,也许真是急事呢?”

“是啊,”夏江也帮腔道,“听靖王殿下这口气,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是处置不清的,老臣也觉得还是先听听娘娘那边有什么急事的好。”

梁帝嗯了一声,点点头,“叫他进来。”

高湛尖声宣进,一个青衣太监蜷着身子进来,扑跪在地:“奴才叩见陛下。”

“什么事啊?”

“皇后娘娘命奴才禀奏陛下,静妃娘娘在芷萝宫中行逆悖之事,被皇后娘娘当场拿获。因是陛下爱妃,不敢擅处,请陛下过去一趟,当面发落。”

梁帝大吃一惊,霍然起身时将面前条案一齐带翻,茶馔器皿摔了一地,连龙袍都被茶水溅湿,吓得侍立在殿中的太监宫女们赶紧拥过来收捡,高湛更是手脚忙乱地拿手巾为他擦拭衣襟。

“你再说一遍,”梁帝却根本不理会这一团混乱,目光灼灼地瞪向那报讯的太监,“是谁,是静妃吗?”

太监抖成一团答道:“是……是静、静妃娘娘……”

“反了!反了……你们母子……真是反了!”梁帝哆哆嗦嗦地念叨了两句,突然一定神,大踏步走了下来,一脚将靖王踹翻在地,“朕是何等样地待你们,你们竟这样狼心狗肺!”说着还不解气,又加踹了两脚。

“陛下……要起驾吗?”高湛忙过来搀扶梁帝不稳的身子,小声问着。

梁帝胸口发闷,有些喘息急促,一连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稍稍平复了一点儿,指着靖王骂道:“小畜生!你给朕跪在这里,等朕先去处置了你的母亲,再来处置你!”

夏江与誉王在梁帝身后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对这次成功的时间配合非常满意。为了避免削弱效果,两人都低调地躬身谨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沉默而得意地看着梁帝带着怒气疾步而去。

芷萝宫此时的气氛也正绷紧至顶点。服侍静妃的人基本上都被逐至殿外院中,在寒风里黑鸦鸦跪了一地。言皇后坐在静妃寝殿临南的主位上,面沉似水,眉梢眼角还挂着怒意。在她的脚下,丢着一块被摔出几纹裂痕的木制牌位,因牌面朝上,故而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大梁故宸妃林氏乐瑶之灵位”的字样。与寝殿西墙相连的,本是静妃供佛的净室,平时大多是关着的,此刻也大敞开,看得见里面供桌翻倒,果品散落的狼籍场面。

与言皇后冰寒摄人的面色不同,默然跪在下首的静妃仍是她惯常的那种安顺神态,恭谨而又谦卑,却又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低微与惶恐。

怒气冲冲走进来的梁帝在第一轮扫视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而他也在看清室内一切的那一刹那,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梁帝心里到底有了什么样的情绪变化,永远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在脸上,他的表情却半分未变,仍是严厉而又阴沉的。

“臣妾参见皇上。”言皇后迎上前来行礼。

“你总管后宫,怎么事情总是没完?这又在闹什么?”梁帝抛出这么一句话,随后便甩了甩袖子,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到主位上坐下。

言皇后柳眉一跳,觉得这话音儿有些不对。不过由于确实拿到了静妃的大把柄,她的神态仍是很稳定。

“回陛下,臣妾无能,虽耗尽心力整肃后宫,仍未能平定所有奸小。静妃在佛堂为罪人林乐瑶私设灵位,大逆不道。臣妾失察至今方才查获,是臣妾的失职,请陛下恕罪。”

梁帝冷冷瞟了她一眼,道:“静妃怎么说的?”

被他这么一问,言皇后的眸中忍不住露出了有些憋气的神情,显然刚才曾经碰过软钉子。

“回陛下,静妃自知有罪,被拿获后自始至终无言申辩。”

梁帝抿紧了嘴角。对于这个答案,他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一点感动,看向静妃的目光也更柔和了一些。

自从夏江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后,梁帝一连三天心神不宁,夜里心悸惊梦,醒来又觉残梦模糊记不真切,更有甚者会在半梦半醒间产生幻觉,常见一女子的身影自眼前飘过,令他战栗惊恐。静妃在旁安抚时,问他是不是念及宸妃以至成梦,点中了他的心事。但是畏惧宸妃亡灵之事关乎天子颜面,梁帝又不愿意对外人言讲,所以静妃提议由她暗里设位祭奠,以安亡魂。梁帝当然立即同意,那一夜果然睡得安稳,黑沉一觉至天明。没想到刚舒心了两天,这设灵之事就被皇后给翻了出来。

脱簪薄衣,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静妃,实际上是为了隐藏皇帝不欲广为人知的秘密而放弃了申辩的权利,甘心领受皇后扣下来的大罪名。一想到这个,梁帝就觉得心有欠意。

当然,他还不可能因为这点欠意就主动为静妃洗清罪责,不过想办法回护一下是做得到的。

“静妃在何处为林氏设灵?”

“在她寝殿佛堂中,陛下请看,一应果酒齐全,显然是正在闭门密祭。”

“她既是闭门密祭,自然没有对外宣扬,你远在正阳宫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音越发的不对了,言皇后不由沉吟了一下方道:“是静妃的宫女不愤于她行此悖逆之事,前来正阳宫首告。”

“哦?”梁帝又环视了室内一遍,这才发现静妃的随身侍女新儿正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跪着,刚才竟没看见。“以奴告主,是大逆,宫里怎么能留这种东西,来人,将她拖出去杖杀!”

旨令一下,几名粗壮太监立即上前将新儿拖起,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尖声求饶道:“陛下饶命啊……陛下……皇后娘娘……新儿为您办事,您要救新儿啊……”声音一路凄厉响着,后来被越拖越远,渐渐听不到了。

言皇后的脸涨得通红,梁帝这一处置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令一向擅长忍耐的她都有些忍不下去,上前一步道:“臣妾受陛下之托管理后宫,自然要严禁一切违礼违律之事。静妃之罪确凿无疑,臣妾身为六宫之首不能姑息,陛下如有其他的意思,也请明旨诏示臣妾,否则臣妾就只能依律而行了。”

“你要明旨?”梁帝冷冷地看着她,“这么一桩小事你就要明旨?你想让天下人说朕后宫不宁吗?这就是你辅佐朕的懿德风范?后宫以平和安顺为贵,这个你懂不懂?”

“陛下觉得是小事,臣妾却不敢也当做是小事。静妃设灵于内宫,私祭罪人,分明是蔑视皇上,细察其居心,实在令人心惊,如此大罪,岂能不加处置?”

梁帝被她逼得火起,几欲发作,又忍了下来,转身对静妃道:“静妃,你自己可知罪?”

“臣妾知罪。”静妃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安然道,“臣妾惑于当初故旧之情,暗中追思,虽无蔑视皇威之意,却总归是不合宫中规矩。请皇下赐罪。”

梁帝冷哼一声,一拍桌子,故意怒道:“皇后说你是大逆,你却说只是惑于故旧之情,这哪里是知罪,分明是不知!来人,着令静妃禁闭芷萝宫思过,未得旨意,不得出宫半步,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朕。”

“陛下!”言皇后又气又急地叫了一声。

“朕已经依你的意思处置了,你还想怎样?”梁帝斜睨了她一眼,挥挥手,转身看着脚下的灵位,又向静妃投去颇有深意的一个眼色,道:“你现在是待罪之身,供奉减半,这里乱糟糟的,自己收拾吧。”

静妃的眸子灵慧地闪动了一下,再拜道:“臣妾领旨。”

“皇后也辛苦了,回宫去吧。”梁帝站起身来,面有疲色,“朕近来事情杂多,你要学会如何为朕分忧。高湛,年下新贡来的那批尾凤罗丝,朕叫赐两箱给皇后的,你送去了吗?”

高湛机敏地答道:“回陛下,今儿入库清数目误了点时辰,奴才会立即派人送去的。”

“记着就好。起驾吧。”梁帝没有再看静妃,扶着高湛便向外走。言皇后依礼送驾到宫外,看着龙辇迤逦而去,心中怒火如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再回头看一眼芷萝宫绿藤清幽的宫门,忍气回自己的正阳宫了。

“陛下,是回武英殿吗?还是回暖阁休息?”龙辇出凤台池的时候,分了岔路,高湛未敢擅专,过来小心请旨。梁帝犹豫了一下,神色阴晴不定。

他刚得皇后之报离开武英殿的时候,确是狂怒难捺。可如今对静妃的气一消,竟顺带着对靖王这件事的怒意也平息了不少。同时,他对于靖王和静妃这两桩事竟会接踵爆发也起了疑心。既然现在他明白其中的一桩是冤枉的,那么另一桩呢?

“去武英殿吧。”梁帝揉着两眼之间的眉心,疲累地向后仰靠,已经开始有些怀念静妃给他轻柔按摩的手指,“这个事总要处置,朕还是得问个清楚啊。”

“是。”高湛不敢乱说话,打着手势通知开道的太监向右出鑫鉴门,御驾一行很快就回到了武英殿。夏江和靖王自然仍在等候,一个站一个跪的姿势都没变过,梁帝看着靖王身上的脚印,不由有些心软。

“父皇,您慢慢问,可千万别再动气了,儿子看着心里难受……”誉王一行完礼就赶紧过来殷殷问候,可梁帝此刻相对比较冷静的表情令他有些不安,忍不住又出言撩拨。

“陛下,”夏江也没料到回来后的梁帝竟象是有些心平心和的样子,低低问道,“皇后娘娘那边的急事……”

“后宫妇人大惊小怪的,没什么大不了,你别问。”梁帝一句话切断他的话头,沉声道,“你们继续对质吧,说到哪里了?”

夏江跟随梁帝多年,几曾被这样噎过,立即察觉出事态正向着不妙的方向发展,极有可能刚才那场被刻意掀起的内宫风暴,取得了事与愿违的相反效果。

想不到那个阴不出声的静妃,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这一停顿,没有抢住话头,靖王已经仰首先开了口:“我们刚才说到悬镜司府兵与巡防营的冲突,可暂且不管这场冲突是谁的责任引起的,那都是发生在街巷中的,夏首尊是想说我的巡防营在大街上抢犯人吗?”

“悬镜司府兵当时是在出门追击,之前暴贼们已闯入过司衙……”

“开什么玩笑?”靖王面如寒铁,“悬镜司是想闯就闯的地方呢?悬镜司的战力有多强陛下是清楚的。我手下能有什么人,靖王府的府兵今天一个都没有擅出过,部将都是兵部有造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去详查,他们有多大本事闯得进悬镜司?何况你那个地牢,机关重重、有进无出的,天下谁不知道?就算我真想把卫峥从里面抢出来,我也得有那个能力才行啊!”

听他这么一说,梁帝也皱起了眉头,“夏卿,地牢究竟是怎么被破的,你说清楚一点。”

夏江梗了梗,迟疑了一下方道:“回陛下,卫峥……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

“什么?”梁帝有些发晕,“怎么大理寺也扯进来了?”

夏江刚才在靖王面前不提大理寺,就是想设一个套儿,诱使靖王在自己不提的情况下,失口先说出大理寺,结果人家不中招,上句赶着下句说到这里,反正让他自己显得有些尴尬。

“老臣进来时,已向陛下禀报过悬镜司与大理寺相继遇袭,由于当时人犯已转移到大理寺关押,所以他实际上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

靖王眸色冰寒,淡淡地道:“这么重要的犯人不关在悬镜司却关在大理寺,夏首尊到底是想让人来抢还是不想让人抢?好吧,就算是在大理寺出的事,那夏首尊的意思是不是……我的巡防营也在大理寺外以缉盗为名制造乱局,阻碍了你追击吗?”

巡防营官兵与悬镜司府兵当然并没有在大理寺附近发生过冲突,所以夏江一时有些语塞,誉王忍不住插言道:“景琰,夏首尊进来时我已经在了,他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禀明父皇人犯被劫以及巡防营在悬镜司外妨碍追捕的事实罢了,至于怀疑你是幕后指派之人,那是父皇英明一眼看到了实质,所以才宣你来对质,你如果是清白的,只管一句句反驳就是了,何必针对夏首尊如此咄咄逼人?”

靖王冷笑道:“誉王兄案发时在现场吗?”

誉王被他问的一愣:“我怎么会在哪里?”

“那誉王兄是奉旨负责卫峥一案吗?”

誉王又愣了一下,“没、没有啊……”

“既然誉王兄一不是目击者,二不是主审人,应与此事无干。父皇在此,你着什么急?”

誉王没想到靖王的态度强硬如此,脸都发青了,再转头看看梁帝正在沉思,心里更急,不由大声道:“靖王!父皇说你无君无父,我看果然没错。我是你皇兄,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脾气,我看你逃不了干系!那卫峥是什么人,是罪逆林殊的副将,你当年跟那个林殊交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谁不知道?这满京城除了你,谁能折腾起来这么大动静?”

被誉王这么一岔,夏江已经缓过气来了,他自知移囚至大理寺是自己的硬伤,其间的狠毒心思当然不能在御前说,所以趁着梁帝还没有追问,赶紧上前跪倒,道:“陛下,臣自知没有拿到实证,本不欲妄言,只是陛下命臣说,臣不敢不说。但面对如此罪名,靖王殿下自然也要极力分辩,如此争吵下去绝不会有结果,反而徒惹陛下烦心。可是……闯衙劫逆这样的泼天大事,总不能因为难查就不查了。人是在悬镜司手上丢的,老臣责无旁贷,不查个水落石出,无颜以见陛下。只是事态复杂,牵涉到皇族显贵,老臣想请一恩旨,以免在勘审关联人等时,受人阻挠。”

梁帝看了靖王一眼,沉吟了一下。他现在疑心归疑心,但这件事实在太触动他的底线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弄清楚,在过程中会委屈什么人,他可不在乎。

“那就由夏卿负责深入追查吧。不过……靖王府里确认今天没有出门的人就不要审了。你想动他部下什么人,事先还是告诉他一声。景琰,你现在嫌疑最重,自己也要明白。如果夏卿事先告诉了你要提审什么人了,你也不得拦阻。”

萧景琰面色紧绷,但又不能说什么,只得叩首道:“儿臣领旨。”

“如此多谢靖王殿下了。”夏江的脸上掠过一抹仿佛浸染过地狱毒水般的阴寒冷笑,故意一字一句地道,“现在臣就想去提一个紧要之人到悬镜司来,请陛下准我告退。我怕去迟一步,这人见机得早,已经畏罪逃了……”

“哦,”梁帝有些好奇地挑眉看向他,“你说的是谁啊?”

“苏哲。”夏江吐出这两个字时死死地盯住靖王的眼睛,“这个人的嘴要是能撬得开,无论再错综复杂的事情,只怕也能解释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