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江左梅郎 · 二 江左梅郎
一 · 江左梅郎 · 二 江左梅郎
八月十五月儿明,几家欢乐几家愁。
不过在汲汲营营的芸芸众生眼中,诸如谢卓两家这样的钟鸣鼎食富贵人家,当然是只有欢乐没有愁的。
因为有了一个共同的儿子,两家人往来增多,感情渐深,一年前卓家大少爷与谢家小姐联姻成亲后,更是俨如一家般亲密无间,中秋佳节自然也是轮流到其中一家共度,今年当是轮到了谢家。
卓家长子卓青遥年纪最大,一向颇有长兄风范,不仅是他自己家里,连谢家的孩子都很听他的话,他也确实很细心地照顾着每一个弟妹,颇让父母们放心。对于直到中秋前夜还没有回来的萧景睿,最担心的人就是他。
正心神不宁地在后园漫步时,被派去城门口迎接萧景睿的两个家人匆匆进了了后园,脸上都惶惶然的,有些惊慌之色,一看就知道带来了坏消息,让卓青遥不由地心中一跳。
“景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家人拜倒叩了头,却没有直接回答主子的问话,而是颤着声音道:“浔阳那边传来消息,云萱堂的飘蓼姑娘……订亲了……”
在金陵谢府得报的同时,云飘蓼终身已订的消息,已经爆炸般地传遍了整个江湖。
不过萧景睿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他,因为事情发生时,他就在现场。
云氏的药棚设在浔阳城内最大的一片空地上,分为排号、诊脉、领药三个隔开的小棚,云飘蓼如往常一般,坐在中间诊脉的棚子里,面前有一张黑木长桌,上放青布软垫一个。求医者按排号的顺序前来应诊,每一个人她都会细细地把脉,温柔地询问症状,查看气色,最后开出处方,让病人到隔壁棚子按方领药。
萧景睿也象往常一样,站在诊棚前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云飘蓼的一举一动。如果在诊疗的间隙,云姑娘肯抬头看他一眼,朝他笑一笑,他就能高兴一整天。
这天来求诊的人特别多,云飘蓼忙得连喝一口水的时间都没有,额前的乌发被汗水浸湿,粘在白皙的面颊旁,让萧景睿既觉得心疼,又更添爱慕。
药棚里的存药快速地被分包发送出去,很快就见了底,幸而云家提前在外订购的药材刚才运进城里,还未及入库,便被直接拉到了施药的现场。
足足五大车,用棉纸仔细包装着,发出浓浓的药香味。云飘蓼是现场的主持者,便暂停了诊脉,起身安排药童卸车,将药材包一个个依序装入药棚的分类高柜中,然后才回身向押车前来的那个药材商致谢。
四目相对时,两个人的神情都是一震。
长时间的一阵静默之后,云飘蓼率先开口,低低地说了一声:“你来了?”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美丽的双眸微微红着,漾着柔软水草般轻荡的泪光。
年轻的药材商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他原本是一个长相极为普通的乡下青年模样,气质纯朴中带着一点木讷,目光和表情都欠缺灵气。然而这一笑,满张脸却突然亮了起来,直如脱胎换骨般,瞬间就充满了惑动的吸引力。
云飘蓼抬起了一只手,放在了男人的手中。十个手指慢慢交缠,最后紧紧的扣在一起,仿佛刀砍火烧也不能将它们再次分开。
云氏现任的当家云初岳从棚后走上前来,注视着这一双男女,表情十分的平稳。
“爹,”云飘蓼微笑着转回头来,“就是他。”
“好,”云初岳点点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订亲吧。”
“是。”云飘蓼应了一声,面上并无世俗女儿的娇羞之状,回首莞尔一笑。那年轻人也是不惊不躁,安安祥祥地行了后辈之礼,表情一直是爽淡真诚,宛若霁月清风。
旁观的人这时早就已经呆若木鸡,直等到那年轻人与云初岳一起到棚后分拣药材,云飘蓼坐回原来的位置吩咐继续开诊时,才醒过神来,纷纷涌上前来,高声道喜。
在整个过程中,云飘蓼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朝萧景睿这边看上一眼,或者说,她根本就已经忘了还有个每次都来看她义诊的青年,仍然痴痴地站在他一直站着的那个地方。
言豫津有时经常会觉得有些对不起萧景睿,因为就是由于他九年前生了一场大病,言府请云飘蓼来金陵城中出诊,才让萧景睿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夺他心魄的女子。
那一年萧景睿十五岁,身材还没有拔高,有些单薄,因为好朋友病重垂危,所以他很伤心地躲在雨廊底下,偷偷擦拭眼角的泪水。
这时一方绢帕递过来,代替他那崭新的锦纱衣袖,轻柔地印去脸上的水痕。
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格外清亮,映着面前轻盈女子素衣长发的身影,突觉四周景色朦胧,宛如飘入了仙境一般。
“你是言府的小少爷吗?不要哭了,你哥哥没有事,云姐姐会把他治好的。”云飘蓼柔声安慰着,虽然她认错了萧景睿的身份。
萧景睿的心跳不自禁地陡然加快了许多,扑通扑通的象揣着一只活泼的小兔子,想着这位美丽的姐姐一定发现了自己的激动,脸又红了起来。
言府的侍女这时过来请云飘蓼去客房休息,她把绢帕放在萧景睿的手中,纤长优美的素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这位姐姐……”萧景睿脱口喊了一声,可等云飘蓼闻声回首,他的脸却更红,语声也更急促,“我……我不是言府的,我叫萧景睿……你记着,是萧景睿……”
云飘蓼的表情有瞬间的讶异,但立即就消散了,变成一个温雅恬淡的笑容,美得夺人呼吸。
那一天的剩余时光,萧景睿一直抱膝坐在雨廊下的栏杆旁,感受着空气中她遗留下来的微香,脑子里除了那纤秀袅娜的身影外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侍从们过来问了又问,他不理会,送来饮食,他也一口不吃。
到了晚上,言府老管家有些着急,不知这位小少爷着了什么魔。欲待去禀告老爷夫人,又正是少爷病重的忧烦时期,要想派人去谢府送信,偏生谢侯夫妇又都去西都随驾太后敬香了,正左右为难团团转的时候,萧景桓过府来了。
萧景桓萧景睿听起来象是亲兄弟一般,但当然大家都知道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姓萧,“景”字辈,自然是皇子。不过景桓的母亲位低早丧,从小就是送到中宫由言皇后抚养的,当时已经二十二岁了,极得皇帝器重,他来言府,是替皇后来探望言豫津的情况。进门后先见了言太师和夫人,又去看一看病人,因为不想多添麻烦,所以很快就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发现老管家魂不守舍,随口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萧景睿出了点状况。
言府下人带路到了雨廊,远远果然看见萧景睿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神思极为恍惚的样子。萧景桓虽大了很多岁,但奉皇帝旨意,也常到皇子世子们读书的御书房去查看照顾,知道萧景睿一向是个多情善感的孩子,素日与言豫津的感情又好,一时会错了意,便走过去温言劝慰道:“你放心,医门圣手云家都已经派人过来了,豫津又是个讨嫌死人的调皮鬼,怎么都不会短命的,你又何必担心成这个样子?”
萧景睿这才惊跳了一下,回过神来,一股愧疚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同在御书房念书的好朋友还命垂一线,自己却在这里为一位刚见面的姐姐神魂颠倒,大半天的时间竟想也未曾想过他一下,也实在太凉薄了些,很对不起言豫津。
不过人的感情有时根本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尽管心怀歉意,但当晚回家后,他眼前脑中时时萦绕着的,还是那个温婉动人的年轻女子。
后来萧景睿又陆续见过云飘蓼几次,也从此时已开始行走江湖的卓家大哥卓青遥那里听到了她至今云英未嫁的缘由。
“前世……”萧景睿第一瞬间的感觉是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看见她就会有那种感觉,原来在前世……我们早就已经约好了……”
卓青遥知道让弟弟这样陷进去没有好结果,道出前世之说本为了规劝他,谁知效果却恰恰相反,不由有些着急,忙道:“景睿,你别犯傻,你比云姑娘小六岁暂且不说,如果她等的人真的是你,她又怎么会不认得?”
萧景睿低下头道:“是我不好,我来得太晚,她记不太清楚也是可能的……”
卓青遥瞪了他半晌,但他毕竟年长,更多历练,想想又放缓了语气,徐徐道:“云姑娘的性情柔中带刚,以前那些求亲被拒的人只要多加一点点纠缠,她便会立即断绝所有来往。你现在年纪还小,而且云姑娘见你时也没表示出认得你的样子,若是过于想亲近她,只怕同样会招她厌烦。你也不想她从此就不理你了吧?”
萧景睿怔了怔,忙拉住大哥的手问道:“那要怎么办才好?”
“你是个稳重的孩子,难道不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疏远些,不要太痴迷,你要想让她喜欢你,自己得先变成值得她喜欢的好男人啊!”
卓青遥的缓兵之计,目的是想慢慢平复少年突发的热情与冲动,可惜他低估了萧景睿的执拗与决心。在那之后的几年里,萧景睿认真地习文练武,磨练自己,不仅身材长高了许多,气质上也愈发的从容有度,完全脱离了稚嫩的感觉。十八岁生日的当天,他正式向四位父母提出想要迎娶云飘蓼的要求。谢玉与卓鼎风都是开明的人,何况云飘蓼除了年纪大了六岁外也别无其他缺点可挑,于是宁国侯府和天泉山庄一起请江湖名宿秦机子老先生去往浔阳说媒,可惜结果当然是被拒绝了。
萧景睿伤心失望之下,独自上了琅琊阁。
不知他向那个神秘的阁主提了一个什么问题,又得到了一个什么答案,总之回来后他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低调好静的人突然热衷于在江湖上挣起名声来。什么争文斗武的场合都少不了他,数月之内更是连连挑战并击败了近十个江湖一流的成名高手,一时之间名气大涨,再加上他出身尊贵,家世豪富,人品又生得极是出众,自然无可争议地于次年登上了琅琊公子榜。
成为琅琊榜中人的当年,秦机子老先生受托再入浔阳云府提出联姻。这次云初岳有些心动,但云飘蓼依然坚定地拒绝了他。
两次求亲被拒,萧景睿虽然难过却并不灰心,他依然努力地坚持留在琅琊榜上,并且每年都抽出几个月固定去看云飘蓼义诊,每次都是不远不近的站在那里瞧着,既不主动搭话,也不添任何的麻烦,久而久之,连被看的佳人都习惯了,偶尔还会抬头向他笑笑,或者让家人端一杯药茶给他喝。
言津豫病愈之后发现自己错过了好友最重要的人生转折点,感觉有些怪怪的,不过为了哥们儿义气,他还是陪着萧景睿去药棚外面站过几次岗,可是很快就因为觉得又累又傻又无聊,怏怏地放弃了,以后也再没有去过。
所以当云飘蓼在众人面前宣布订婚的时候,萧景睿是孤独的一个人站在那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朋友。
落日熔金,天色渐暗,云家的药棚到了关闭的时候,一应物品被收拣干净。新订婚的佳偶极有默契地安排完后续杂务,一起携手离去。渐渐的,路旁的檐下挑出夜灯,来往的行人也越来越少。入夜温度降低,有丝丝凉风吹起。中秋冷月挂在暗蓝的天空,一轮冰晶,幽皎婺洁,不知是万户团圆的象征,还是月盈则亏的起点。
萧景睿长长的身影拖曳在发潮的青石板上,只有衣袂飘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是失望,伤心,怨恨,还是为心上人终偿心愿的欣慰?双足已站的麻木,胸口也痛得麻木,可是面对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那三间药棚,他仍然不想挪动一步。
二更鼓响,街道的尽头亮起一盏琉璃灯,光线柔和地向这边漫动过来,直到罩定萧景睿直直挺立的身体。
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握住萧景睿的手臂,耳边响起的,是和煦清醇的嗓音:“来,跟我来……”
萧景睿慢慢转动视线,看了来人一眼,又慢慢地低下了头,无言地跟随着对方的牵引,移动了脚步。
街角停着一辆普通的暗青色马车,那人拉着萧景睿上车,径直向城门口驶去。此时已是城门紧闭的宵禁时间,但当马车无声驶近的时候,巍巍大门却毫无阻碍地开了半扇,等他们出去后方才又静静地关上。出城车行一个时辰,到了一所花木拥簇中的小小别院,院中明亮柔和,两个粉衫秀髻的俏丽丫环迎候在门外。
“为萧公子更衣沐浴。”
“是,主人。”
整个过程中萧景睿一直呆呆地,听从对方的一切安排,直到换了丝质睡衣被扶靠在床头歇息时,也不说一句话。
那人移灯前来,用手背在萧景睿的额前测试了一下他的温度,之后又长叹了一声。
“这样是不成的,要生病。臻儿,拿琴来。”
“是。”
琴台设好,鼎香氤氲,室内多掌了一盏灯,更加明亮。那人撩衣坐下,十指轻挑,在琴弦上流水般一抹,一缕琴音袅袅飘出,萦绕梁间,萧景睿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眼睛。
试声之后的曲调哀婉自然,仿若是平平淡淡的娓娓叙谈,又似是潺潺流逝的不羁小溪,虽然清缓无奇,却又令人平生一股落花流水的茫然,勾起无限相思情肠,酸楚幽痛几难抑制,不知不觉心头便如堤溃洪泄一般,只想着痛快一恸。
待等萧景睿哭得心碎泪涌之际,琴声又自高潮处一转,婉转奏出春风杨柳之调,融融暖意间略带惆怅追惜,其中的哀伤却已平复,悠宁安和取而代之,宛如胸臆之间郁塞泄尽后的一剂温补,令人倦意渐起,不由地想要在长长的追逐后稍加安眠。
“给萧公子喝两口安神茶。”余音缭绕间,那人吩咐道。
“是。”
萧景睿双眸有些朦胧,青瓷茶盅递到唇边,本能般地张开了嘴,只觉茶味温润适口,入口后不多时便倦意更浓,倒在枕上。有人为他盖好了被子,轻声道:“睡吧……”
虽然正处于情绪异常之中,但萧景睿还是能很确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善意,本想道一声谢,却又实在神思倦怠,翻了个身,便沉沉睡去。
两天后的一大早,浔阳城外的官道上就尘土飞扬,蹄声如雨,两名骑士显然是连夜赶路,鬓发已有些松乱,不过胯下那绣鞍锦辔的白马龙驹,和一身寒绢蜀缎的华美衣袍还是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两人非同寻常的身份。
所以早已迎候在城门口的一名蓝衣人立即起身前行一步,揖手为礼,高声道:“请问可是天泉山庄卓大少爷和宁国侯府的谢二公子么?”
卓青遥与谢弼微吃一惊,手下一紧,勒停了坐骑,仔细看向搭话者,却不认识。
“敢问足下何人?”卓青遥问道。
“在下奉家主之命,在此等候两位。家主有言,请两位放心,萧公子这两日留宿我家主人别院,家主已为他抚琴烹茶,特意开导了一番,虽不能算是了无情伤,但稍加时日自会更加安好。两位若是心急,在下这就带路,领两位去见萧公子。”
“你家主人是……”谢弼刚问了半句,便被卓青遥拉住了手臂,不解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以目示意,正看向那蓝衣人的襟口。
月白封襟上,绣着一朵小小的素梅,若是草草一眼瞟过,几乎看不大清楚。
谢弼脑中一亮,正恍然吸了一口气,卓青遥已朗声道:“贵主人殷切照拂舍弟之情,谢卓两家皆感同身受,来日若有机会,自当竭诚报答。”
蓝衣人微微一笑,回礼道:“这江左十四州,都是家主翼护之地,平常江湖兄弟们来来往往,家主尚且要操心,何况萧公子何等贵人,若是在这浔阳地界受了什么委屈伤了贵体,家主心中也难安宁,稍加照顾是应尽之责,卓大少爷竟说起报答来,实是不敢当。”
谢弼也不禁一笑,赞道:“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足下好会说话。”
“谢二公子客气了。”蓝衣人并不多言,彬彬有礼地拱拱手,“请两位随我来。”
卓青瑶和谢弼催动坐骑,跟在那蓝衣人后面,向西沿一条不算窄的土路放马奔跑了约大半个时辰,便来到那所小小的院落前。
院门虚掩,所以蓝衣人道了个请字,便让在一边。卓青遥当先一推开门,就看见弟弟坐在院中一株桂花树下,虽然脸色苍白,不过神情还算平静,一颗心这才略略放下,叫了一声:“景睿!”
萧景睿回头看了一眼,站起身来,低声道:“大哥,二弟,你们怎么来了?”
“你还问我们呢,前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么?中秋之夜等你不回,爹娘和伯父伯母难道不担心?你又是死心眼的人,不把你带回去,我们兄弟姐妹一大堆还有好日子过吗?”
被兄长一责怪,萧景睿也自觉理亏,低下头去。谢弼忙上前打圆场道:“好啦,卓大哥你就别念叨了,那罗嗦劲儿都快赶上我爹了,既然大哥没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咱们歇一夜,明天就回金陵去。”
“你还真不客气啊,”卓青遥在他头上拍了一掌,“景睿已经在人家这里打扰两天了,你还想再加上咱们俩?”
“三位公子不必介意,这处别院本就是招待客人用的,也添不了什么麻烦。”一直静静站在院门边的蓝衣人道,“三位若是客气,反倒会让家主不安。”
卓青遥谦辞道:“贵主盛情,铭感五内。在下兄弟们再叨扰一日,明天告辞。”
“各位敬请随便。在下去补办些用品来,就不打扰你们叙话了。”蓝衣人极是识趣,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去。
“不管他怎么说,总之还是一个大人情。”卓青遥回头瞪了弟弟一眼,“你记得收留你的人是谁吗?”
“我虽然心情不好,但也没有失忆,他亲自来接我,为我抚琴烹茶,怎么会不记得他是谁?”
“他居然亲自接你到这里来?”卓青遥有些吃惊,“你们以前认识?”
“是见过几次面的。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他是谁,我又怎么会随便跟他走?”
“哼,不用想象我都知道你当时一定是神思恍惚的,只怕谁来接你你都会跟着去,”卓青遥叹口气道,“景睿,我早说过云姑娘与你无缘,你痴迷不悟这么多年,现在总该死心了吧?
萧景睿面色惨白,低下头久久不语。谢弼与他年龄只相差一岁,一向感情最好,顿时心中不忍,劝道:“其实这么些年,你也只是遥遥相望,怨多喜少,如今绝了念想,正所谓不破不立,也该是你重整心绪的时候了,若是自坠迷障难以自拔,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如果暂不想回家,我就陪你四处散散心,雷山定婆婆下月不是百岁寿么,卓伯伯已收了帖子,我们明天直接就去吧?”
萧景睿经过这两日缓冲,虽仍是心中郁郁,理智总算是回复了。也幸而云飘蓼从未给过他虚渺的希望,不至于让人心生怨愤,此时见兄弟们这般关切,不欲更添他们忧心,当下强展眉头,道:“若是卓爹爹有命,自然要去。”
“按理我该去的,只是绮儿有身孕,状况一直不稳,只好劳烦你了。”卓青遥笑道。
萧景睿想到大哥丢下怀孕的妻子特意连夜赶来看自己,心里又暖又愧,低声道:“绮妹身子可好?”
“还算好,你不必挂心。”
谢弼将两只手分别搭在他们肩上,道:“不知这附近可有酒卖?就算中秋已过,我们兄弟也要饮几杯才好。”
萧景睿虽然没有兴致,但雅不愿扫了兄弟的兴,想了想道:“后院有两位侍女姐姐,我去问问好了。”说着转身去了。
谢弼趁机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小院落,越看越觉得这些花树香草、假山古凳、流水清池布置得十分恰当有度,即不标新创奇,也不流于俗套,忍不住赞道:“这个普通的客院当不是他亲自设置的,尚且如此雅致,可见此人果非凡品。”
卓青遥扑哧笑出声来:“你算什么,也有资格品评他是不是凡品?虽然素闻他平易近人,但少林方丈大师见他尚执平辈礼,你这般信口评说也实在是失礼。”
谢弼吐了吐舌头,“反正他又不在,随便说说嘛。其实他若真在才好呢,我们对他都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若有幸能见一见,也是机缘。”
卓青遥正要答话,萧景睿已走了回来,道:“两位姐姐说院中有酒,少时便送来。”
话音刚落,两个雪肤花貌的丫环已手捧酒具食盒盈盈走来,微微屈膝行礼,将馔品安排在树下石桌上,斟好三杯,娇笑道:“三位公子请慢用。”
酒香初飘时,谢弼脸色已是一变,此时端杯细嗅,表情更是瞠目结舌。
卓萧二人素知他爱酒如痴,在酒中研究颇深,看这样子定是好酒,萧景睿此时心绪不佳,倒不觉得怎样,卓青遥已是一个排头敲下去:“你也是世家子弟,这般馋样,回家禀了伯母,可要好好管教你。”
谢弼抬起头,满脸已是发红,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这是照殿红啊……”
此言一出,卓萧二人也吓了一跳。
照殿红,酒中极品,两百年酒仙于幽境采百花奇果所酿,醇香悠长,后人再无此境,世上存量也不多,就是皇室御宴,也要挑重要场合才开上一两瓶,赐与亲贵重臣,饶是谢弼侯门公子,公主所出,也只喝过一小杯而已。想不到这小小别院中,竟有侍女随随便便端了出来招待过路的客人,自然惹人惊诧。
“两位姐姐,寻常酒菜也罢了,这个照殿红,未见主人亲诺,不敢擅饮,请姐姐们收了回去吧。”卓青遥到底人品稳重,怔了一下后立即推辞,萧景睿呆呆的似没回过神,谢弼则是一副强忍的表情。
“家主已知两位公子今日必来,所以早就吩咐过要好生招待,若要饮酒,当以照殿红相飨,方不负萧公子当日慷慨赠梅之意。”居左的侍女微笑答话,言辞之雅,竟不让大家。
卓青遥看向弟弟:“你不是说你只见过他几面吗?”
萧景睿回想了片刻才恍然道:“他指的是那天秦岭之上啊……些须小事,何值如此盛情?再说后来在清风观遇到时,他已经又谢过一遍了。”
卓青遥和谢弼有些发怔,他们刚开始听萧景睿说见过几面,还以为是那人在某些重要场合露面时,被萧景睿远远瞧见过,现在这一听,分别是有所交往。
“景睿,你以前回家,也常将在外行走时的重要事情讲给我们听,怎么这件事却未曾听你提过呢?”
“这倒奇了,”萧景睿看着大哥,“我在外面遇到的人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总不至于把每一个人都告诉你们吧?”
“你遇到别人不稀奇,可你遇到的是……”谢弼刚叫了一句,卓青遥又止住了他,定定地瞧了弟弟两眼,缓缓道:“你真的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知道,”萧景睿见兄长神情古怪,心里也有些没底,声音便低了一些,“他是在秦岭南北两边贩运皮货的一个富商啊……”
谢弼翻翻白眼,跌坐在旁边石凳上,卓青遥虽稳得住些,但嘴角也有轻微的抽搐,两个侍女抿嘴而笑,不过因为矜持和教养,并不插言。
好半晌,卓青遥才咬着牙,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与他已见过数面,还以为他只是个富商,如此拙劣得离谱的眼力,到底是凭什么竟能登上琅琊榜?我看那个琅琊阁主根本也没有识人之明,和你差不多!”
萧景睿也是聪明人,听到此处,当然早已明白自己以为只有泛泛之交的那个富商,其实多半是个颇有地位的名人,不过他虽然近几年汲汲于名利榜中挣扎,内心却并不真的是个看重虚名的人,故而此时虽然有些尴尬,却也并不羞愧,只淡淡问了句:“那你们说他是谁?”
卓青遥叹了口气,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弟弟的眼睛吐出八个字:“琅琊榜首,江左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