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艺工作者对戏曲改进的一些意见(老舍)
这篇报告①是集合了好几位新文艺工作者的对戏曲改进的意见,由我执笔写成的。
我们首先向老解放区和新解放区的参加了剧改与曲改的同志们致敬,因为经过他们的热诚与努力,戏曲改进的工作才有了今天的初步成绩——第一步是最难走的,而他们都是敢走,并且走了第一步的人。在这里,我们应当特别提出参加戏曲改进的男女演员——包括演员、文武场面,及龙套。由于他们从学习而改造了思想,由于他们的从认识而实践了为人民服务的责任,戏曲改进才成为普遍的运动;否则专凭文字上的宣传与倡导,这一运动就不易很快的与社会谋面,也许到今天还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其次,我们愿意坦白地承认:从五四运动起,直到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时候,我们新文艺工作者对戏曲改进这一问题并没有深入的研究过,因而往往忽视了它的重要。在五四运动中,文艺工作者多半只看见了旧戏曲中的封建、迷信等毒素,与其中的某些淫荡的动作,丑陋的形象,低级的趣味,嘈杂的锣鼓,于是就大刀阔斧的去攻击,扫荡,而忽略了它们的在艺术上的成就,与在民间的力量。他们想用西欧文艺传统中的话剧取而代之。这用意虽善,可是在扫荡狂潮过去之后,话剧并没能代替了旧戏,新歌曲也没能代替了民间曲艺,而大家也并没有去深究此中的原因,只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一任旧戏曲自生自灭,随它去吧。虽然一部分旧艺人和一部分文人还不单随时的编演新戏新曲,并且在(单就旧戏来说)演技,化装,唱腔,行头,各方面加以改动,可是这只凭编者与演者的独出心裁,以期在技巧上故事上能一新观众的耳目,以广招徕,而在思想教育上因缺乏明确的领导(军阀们与国民党反动派是只会欺压艺人,与摧残艺术的),就没有一定的方向与适当的注意。这样改动了的戏曲,只是帮助艺人们各显身手,分门立派,偏重技巧的翻新,而没有充足的注意到教育意义。
在抗日战争中,利用戏曲的旧形式,装上抗敌爱国的新内容,曾经成为全国文艺界的一种运动,而旧戏曲就随着这运动渐渐得到文艺工作者的重视。可是,在蒋管区内,当权的文武是那么惧怕发动民众,所以就连只为激励士气民气,目的只在共御外侮的文艺活动也受到打击与禁阻,而这一运动就僵死在蒋管区内,只能在真心抗日与信赖民众的解放区发展下去。
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确定了文艺须为人民服务的方针。这,一方面使关切民间文艺的人有了思想上的依据,从而不再迟疑的,朝着毛主席指给的方向,努力于改造旧戏曲的试验;另一方面矫正了五四运动以来文艺方向的一些偏差,清理了文艺思想上的混乱与纷歧。
近一年来,全国戏曲改进的工作,用不着说,是遵循着毛主席的原则上的指示——文艺须为人民大众服务——去联系实际的试验。我们新文艺工作者由于学习毛主席的文艺思想而认识了这一工作的重要,同时也承认我们自己从前对这工作的欠了解与偏见。我们对由戏曲改进工作而来的艺人们与文艺工作者的团结,也感到兴奋。没有团结,就没有合作,而像戏曲改进这么繁重的工作,绝对不是任何一个人单枪独骑所能作得好的。在这里,我们又须指出:新文艺各部门的工作者,或因本位业务的忙迫,或因素来与旧戏曲无缘接近,或因多少还保存着点成见,一年来参加戏曲改进这艰巨的工作的还嫌很不够。这次全国戏曲改进会议能给我们以发言的机会,我们引以为荣;同时,我们希望此后能有很多的艺术家参加这重大的工作,由各方面研究,解决这一工作所涉及的问题,使戏曲改进能更普及,能更提高一步。
现在,我们陈述几项我们对戏曲改进的意见。在我们之中,有的对旧戏曲曾经下过一些学习的工夫,有的则是门外汉。因此,我们不敢盼望我们的意见都是成熟的,也就诚恳的请求批评。
我们先说对戏改的意见。
(一)戏改不宜太偏重京戏:一年来,文化部戏曲改进局在改编京戏上有了相当好的成绩,值得我们钦佩。戏改局既设在北京,北京又是京戏的大本营,那么先从京戏下手,自然是近水楼台,因便利而可以顺利进行。可是,依照我们的理解,京戏也是地方戏的一种。虽然它在脸谱上,唱腔上,行头上,锣鼓上,都有它特殊的成就,而且给了其他的地方戏不少的影响,可是它既不能代替别种地方戏所负的责任,也不能代表旧戏。因此,我们以为改编京戏是北京市文教机关的工作,正如同各种地方戏的改革是各地方的任务。戏曲改进局是领导全国戏改的机关,它的职责,特别是在戏改刚刚开始成为全国普遍运动的今天,应当是发动,组织,与领导,而不必太偏重改革某种地方戏的专业。发动各地方的艺人与文艺工作者,把它们团结起来,组织起来,而后给予政策上与思想上的领导,戏改才能在各地方活跃起来,才能在地方上生根发芽。我们知道,戏改局并没有完全忽略了这种责任,可是我们也时常接到较偏僻的地区的来信,询问在何处可以得到新剧本,和如何改编剧本,仿佛还不知道北京有个戏改局似的。所以,我们希望戏改局在联系各地方的艺人与文艺工作者,从而广泛的展开戏改工作上应更多注意一些。
诚然,京戏的改编是有示范的意义与效用的。可是,这效用并非全面的。举例说:京戏,川戏,梆子,汉戏里都有《失街亭》这出戏,而且在结构上与戏词上都大致相同。那么,改编了京戏的《失街亭》,川戏,梆子,与汉戏便也都可以参照改编。但是,与这几大体系距离远些的地方戏,便没有《失街亭》与类似《失街亭》的戏,也就得不到什么好处。这种地方戏的种类很多,为广大的民众所喜爱,不容忽视。假若各地的艺人们都有相当高的文化,他们自然会举一反三,看过改编了的京戏,就领悟到如何改造自己的戏。可是,我们的艺人的文化,无可讳言,并不都很高,而且思想的,业务的,技巧的包袱又都相当的沉重。那么,倘若他们不能与当地的专家团结起来,不亲自用心去改造他们所熟悉的戏剧,就很容易不求深入的抄袭别处改编了的剧本,而失去自己原来特有的长处。戏曲改进不是戏曲统一,各地方戏越能保存特点才越能有益于观摩与精进。所以,我们希望戏曲改进局在发动各地的文艺局(处)和文联文协剧协而外,更从速选择中心地点,分设戏曲改进站,以便化整为零的,就地取材的,分别发动并发展各地方戏的改革。这样的推动戏改,似较改编一个地方戏的剧本更为重要。
上述的意见并不影响到我们对戏曲改进局一年来努力修改的态度,而动手修改的。我们赞同这态度。改得少,就不至于因修改而破坏了剧本原来的完整,而且容易被艺人接受。改得准,就能凭只增减三言五语,而明确的把思想教育在适当的地方表明出来。这个态度是改编一切旧戏所应保持的。在这里,我们还愿补充一点意见——假若一出老戏,经过检讨,认为可以不改,就爽性不必改。旧戏是最敏感的,一受到人民的冷淡,它会马上自动的收兵。因此,我们不必多把心血花费在将被民众所淘汰的东西上。
假若修改剧本是“各个击破”的办法,我们就也应当注意一个全面的问题,即如何创造工农兵在舞台上的形象与动作。在旧戏传统里,剧中人如果是工农或其他劳苦的人民,就往往用丑角扮演,而兵呢,多数不是龙套,便是打手。虽然丑角并不都是坏人,可是一与别的角色对照起来,总会教观众感到他们的人微言轻,不甚高贵。我们至少应当重新检定一次,看谁应当,和谁不应当,是丑;贪官污吏若应扮三花脸,那么劳苦诚实的人民便应另行造型,使丑恶的与高贵的品质在形象上划分清楚。忠实劳苦的工农的动作也不该像丑角的滑稽轻佻,而该重新创造。这问题可真不小。工农的脸谱,动作,一旦由小丑解放出来,多少旧戏的戏词,作派,舞台上的地位,乃至于全剧的穿插,场次,都须大加改动。这是工农大众在旧戏里的翻身,是旧戏中的革命。现在,还没有人想出具体的办法,怎么检定丑角,怎么创造工农的新形象,新作派,与新舞姿。而且也不是短期间所能想得出,作得好的。因此,我们须马上发动专家与艺人研讨这问题。因研究丑角的问题,也许就能发现许多旧戏中的人物造型都不合理,像《吊金龟》中的张义是小丑,而无京剧剧本的钦佩。这些剧本大多数是按照着“改得少,改得准”情无义的张宣反扮须生。戏剧是通过具体的形象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那么人物造型若不合理,使邪正不分,贵贱颠倒,岂不比不妥当的台词为害更深吗?台词(以京戏来说),念的部分一“上口”便不一定容易被听懂,唱的部分大半听到腔而听不出字。所以,专凭改动几句唱或白,而欲收到戏改预期的目的,恐怕是不能愉快胜任的。这也就足以说明我们在前面所提到的:戏曲改进局应多注意较大的问题,而不必汲汲于修订几个剧本。
(二)旧戏宜吸收什么新的营养:旧戏,因为天天与民众见面,是很会随时吸收新的营养,来丰富自己的。它必须争取观众;有观众的支持,戏剧才有生命,艺人才有生活。所以,广泛的说,因为人民的要求与督促,戏改一向是欲罢不能的随时在进行着的。假若我们有工夫,我们可以选取任何一种旧戏,加以分析,都可以找出它怎样随时接受外来的影响,充实自己。艺人对戏改并不完全生疏。
不过,在过去,旧戏的这种互相影响与交流,只能叫作变动,而不能叫作革命,因为它多偏重于演技的摹仿与剧本的交换,而很少顾及某一出戏中的,与戏剧一般的应有的思想教育。因此,它就很容易被统治者所利用,把民间产生的东西变为替皇帝公侯说话的工具。所以,在今天的戏改运动中,所应注意的不简单的只是演技等等问题(艺人们从多少年前就会干这个),而是思想问题。在这里所谓的思想问题,包括着艺人思想的改造,与戏剧的思想教育。艺人的思想若不改造,就会把正经的戏,因归哏讨俏,也给唱歪了。旧日舞台上的淫荡动作并不都是剧本里写就的。反之,艺人们懂得了思想的改造,他们就会严肃起来,规规矩矩的演唱;同时,他们也就会批判的接受外来的影响,会了解什么是戏剧的思想教育。这么说来,当前的迫切问题,必是先艺人,而后戏剧,吸收新思想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经解决,其余的问题就较比容易办了。旧艺人与旧戏所缺乏的营养主要的是思想,而不是技巧。
这就来了另一个问题。一年来,参加戏改工作的同志们似乎都晓得:京戏应在某处采用蹦蹦戏的手法,或秦腔应在哪里学学川戏的锣鼓等等,是不很重要的,因为艺人们早已那么办过了。可是,只有话剧还是个新东西,还没十分被唱旧戏的艺人注意过,于是有的人想抓住它作为改革旧戏的利器。
我们首先要问:利用话剧的手法处理旧戏,在传播思想上是不是非此不可的?回答是很明显的:旧戏也能传播思想;要不然,我们还不必改革它呢。话剧传播思想也许比旧剧便利一些,但是为民众所喜爱的旧戏的演技,脸谱等是话剧所缺乏的。设若专从传播思想的便利而连行头、脸谱、锣鼓一概撤销,完全变成话剧,那必定是违反改革旧戏的原则的。话剧是话剧,旧剧是旧剧,它们是各成体系,谁也代替不了谁的。
用话剧手法处理旧剧既不是思想问题,那么就必是技巧问题了。既是技巧问题,就不必非用不可,最好大家随便。不过,有的人以为旧戏的形式必须突破,才能提高,而突破的利器是话剧形式。我们不完全同意这个看法。不错,由中国的文艺传统来看,话剧形式自然较为新颖;可是,话剧形式在西洋也并非一成不变,而且在最近二三十年中戏剧家们时时感到形式拘束的烦恼;其中,有的剧作家甚至愿意摹仿中国旧戏的形式。对他们,中国旧戏的形式是新颖的,取消布景与道具,以减少累赘。这种去繁就简的趋势虽非普遍的运动,可是它却肯定了中国旧戏的形式之不无可取。因此,话剧与旧剧的形式问题也许要经过多年的讨论,还难分出高低上下,我们若是在今天便断定话剧的形式必是提高的形式,便嫌有点武断。我们必须注意提高,但是要小心,利用话剧方法来提高,也许很好,也许反而庸俗化。
有的人以为旧戏因形式的拘束,难得接触今日的现实,所以须利用话剧的手法增加旧戏的弹性。在这里,我们愿意指出:旧戏中发展得较早的,像京戏,汉戏,秦腔等等,因一切已成定型,弹性较少;发展得较晚的,像蹦蹦戏,越戏等,因正在发育生长,弹性较多。我们以为弹性较少的戏,既已有高度的艺术组织,就不必勉强加入新的东西,扯碎它的完整;而且,我们若能作深入的研究,我们就能利用它原有的丰富的技巧,推陈出新。至于弹性较多的地方戏,它可能的发展为话剧,也可能的发展为小型歌剧。我们以为它应取后一条路线,因为在技巧上既驾轻就熟,在经济上也可省下另行装备的费用。况且话剧已有了相当的基础,而小型歌剧则当急起直追,从速发展。在今天,地方戏的改进应占戏改中的首要地位。总之,各种地方戏的发展迟早不同,形式各异,我们应当因势利导,给他们分别找出新路数来,而不可按照同一的方法使它们都变成一个模子磕出来的东西。我们要革新,同时也要尊重原有的技巧,一味贪新,而忽略了推陈出新,一定是不妥当的。
我们看到的改编过的旧戏还不很多。可是,其中已有两种:一种是有灯光布景与道具的,一种是没有的。据我们看,用了灯光与布景的并不比没有用它们的更好,而且有时候灯光布景反倒是一种障碍。灯光往往使脸谱与袍带变暗或变色,失去它们的鲜明美丽的预期的效果,也往往使面部表情看不清楚。布景与道具呢,亦往往阻碍了出场下场的亮相和其他动作,减少了身段的美。而且,布景与道具越求逼真,就与剧中人的动作越不调谐,因为旧戏中的手式身段并不与真山真水相配备,而是由虚拟渐渐成为固定的技巧的。我们并不反对旧戏去吸收话剧的成分,假若这么办足以使旧戏的优点更彰显出来;我们可是不同意用些薄弱的点缀,损伤了旧戏的朴素与深厚。
旧戏中的身段,锣鼓等等,是由民间艺人多少年代的心血,就着简陋的舞台条件,创造出来的。假若我们能想象到,当初舞台条件是那么简单,而艺人们居然能得心应手的,一扬马鞭即走出千里,双手作式即出得门来,我们便不能不承认民间艺人具有卓越的创造天才,与科学的方法。今天,我们的舞台条件在大都市里确实比从前多了一些,所以旧戏的技巧也就该随着改变。我们以为在这改变的过程中,我们应当先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一番,而后再决定何去何取。要不然,我们就很容易犯错误,把好的删去,而添上些不值钱的东西。举个例说,旧戏里元帅升帐,先出四将。虽然仅有四将,但因脸谱;锣鼓,行头,起霸种种关系,也足以便人感到军部的森严,与将官们的威风凛凛。假若我们必在宝帐的后边挂一张山林的画片,表示靠山近水,安营扎寨,则四位将官在林木群峰之前,既嫌太少,也就减去威风。
我们知道,因为爱好旧戏而钻到它里边去,成为戏迷,主观的说旧戏里一切都是好的,都不许改变,一定是错误的。反过来说,假若有人以为旧戏处处荒谬,话剧样样高明;就是一张不值钱的山林画片也必须挂起来,以壮声势,便有些太偏。
旧剧中最贫弱的部分倒是音乐,乐器与歌唱都嫌太简陋。因此,虽然旧戏里的唱工极关重要,可是现有的歌腔与锣鼓并不能充分表现复杂的感情。在这里,我们希望有更多的音乐工作者来参加戏改工作,把旧戏的音乐提高一步。京戏等大戏的音乐比较复杂,可是已经不够丰富;近来有不少的小地方戏又摹仿京戏的锣鼓与歌腔,未免因陋就简,不是发展地方戏的好办法。小地方戏,我们以为,宜尽力吸收丰富的民间曲调与音乐,好成为各具特殊情调的小型歌剧。
(三)怎样运用思想教育:在前一段里,我们提出戏改为什么应当主要的是思想问题;现在,我们谈谈怎样把新思想渗入旧戏里去。从我们看到过的改编与新编的京戏和其他地方戏里,我们发现:
(1)热心传播新思想,而没能把思想消化在艺术形式中的,都必然的失败,因为冗长沉闷的说教不是人所喜欢的。我们在前边用的那个“渗”字,是有用意的。在戏改中,我们必不可太性急,把整堆的思想硬塞入观众的脑中去;那不单没有益处,而且会引起观众的反感,而艺人也会因失败而失望。
(2)发展得较比成熟了的旧戏,像京戏,秦腔,汉戏等,是宜于表演历史故事的。在旧日的历史戏里,无疑的它们往往因替统治阶级说话,而有力的传播了封建思想。可是,今天我们若为灌输新思想,而必求将古比今,勉强的影射,也不妥当。历史是历史,我们若忠实于历史,便很难找到恰足以影射现今的故事。若在故事中硬添上原来所没有的,使月下老人提倡婚姻自由,或叫王昭君去团结少数民族,就都成了笑话。在改编旧戏上,我们须取必不得已的态度,矫正旧戏里的大毛病,而不必看见皇帝就杀,遇到大臣即斩;把皇帝大臣都杀光,也许历史就不像历史了。在编新戏上,我们要很小心的,别用今天新闻纸上的资料与道理,假充作历史。假若今天的革命思想与事实都与秦汉的古事吻合,我们今天的伟大的,空前的,人民革命的成功,就既不伟大,也不空前了。我们须重新解释历史,而不可随意改变历史。我们须从历史故事中取得教训,而不能把它说得和今天的新闻一模一样。
(3)给神话故事加上我们今天的知识与道理,一定不是丰富,而是破坏神话的办法。神话是民族童年时代的产物,所以天真可爱。剥夺了儿童的天真是不近人情的。神话是原始社会中,人民对自然现象的科学解释。他们不晓得那些现象的所以然,于是就编出一些“想当然耳”的故事来说明它们;有了这样的故事,自然现象就有了系统,有了着落,大家才感到安心,不再生活在一个茫然无知的混乱状态里。他们的这种解释虽然并不合乎科学,可是故事性很强,带着人间创造力最高的想象,组织,与美丽。人民的知识逐渐提高,可是知识并遮掩不了神话的光华美好。神话成了艺术的一个策动力;一直到今天,不单儿童们喜爱它们,就是艺术家们也还时时由它们得到灵感。原始人民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是无从找到代替物的,神话也就永远是神话,自成一格,传之久远。我们今天的责任是使神话,在戏剧形式里,怎样更美丽更奇幻,而不是用我们的知识消灭或歪曲它们。假若我们必定把嫦娥奔月也写成为阶级斗争的结果,就不免唐突了神话,作出什么也不像的东西来。恐怕乱改神话戏的人们的最重要的理由是要破除迷信。可是,神话是幻想,是寓言,是讽刺,并不提倡迷信。《嫦娥奔月》的故事里,并不要求我们崇拜嫦娥,或宣传得罪她便有什么惩罚。《天河配》的故事里也不强迫我们——像传教士那样——信什么宗教。神话中的神仙是原始人民创造出来的,是人与自然现象在想象中的结系。在那时候,人民有创造神的自由与勇气,人民敢把人性给了星宿雷雨。因此,我们不必太胆小,认为一按照神话的本来面貌编成戏剧,观众便会马上成为什么宗教的信徒。神话并不像宗教那样有实际的组成,引诱人们相信什么与惧怕什么。神话若是也有类似说教的地方,那就多数是寓言,寓言的目的是规劝,不是迷信。我们必须把神话与迷信分别清楚;要不然,随便的把神话戏破坏了,或是消灭了,一定是文艺上的一个损失。
(四)关于戏班制度的改进:旧戏班制度是戏改的最大障碍。一个思想改造了的艺人,在没有改造过的戏班里,是不会发生什么作用的。有了民主作风的戏班,艺人们才能各施所长,把戏剧搞好。我们在这一问题上,不想全面的说明,而愿只就与戏改密切相关的地方陈述一些意见。
(1)没有民主作风的戏团,排演新戏几乎是不可能的。以仍旧受着剥削的艺人,而去排演打倒封建的戏剧,也是不能想象的。今天所需要的新戏,不仅戏要新,而且演法也要新。假若一出很好的新戏,而演法仍照旧日的惯例,名角出风头,配角敷衍了事,便不能成功。今天的戏需要全体演员打成一片,主角好,龙套也好。那么,假若配角与龙套的待遇还是仅够喝粥的,他们就没有力气可卖,没法要求他们卖力气。因此,我们要求戏曲改进局加紧的去推动这一实际的,关键的,改善工作,好教戏改运动更确切的活跃起来。
(2)在这里,我们恳切的向京戏与秦腔等大戏的艺人提供忠告。在改善了戏班制度的评戏班及各地方戏班,在过去的一年里,有了很显然的进步与成就。假若大戏戏班的艺人,只凭原来技巧的优越,而不大关心改善戏班的问题,他们的优越会不久就变为落后。改善了的戏班,班里的每一个人都为业务努力,因而在唱腔、行头、音乐,各方面吸收新的东西,使原来的戏剧日新月异。那么,京戏班们若不努力于制度的改善,大家还墨守成规,不求进展,那可就相当的危险了。今后,只把握住几句谭腔,或几手杨派武生的扑跌功夫,是不会教一个艺人高枕无忧的。
(3)戏班制度改善之后,导演制度才能行得通,因为在这制度之下,主角与配角是共同为了一出戏去努力,在艺术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有了导演制度,每个演员才能有一定的任务,不容敷衍了事。这样,旧戏才能欣欣向荣,得到新的生命。演员的技术才会都有进步,得到平等的发展。只凭有了几本新戏,而没有导演制度,是不会教戏改工作走得很远的。
(4)我们在前边说过,旧戏的改造不必一定采用话剧的方法。可是,话剧演员的体验生活是每一个旧戏艺人应当照办的。没有生活的体验,就创造不出新的角色的形象与动作来,而旧戏的革新是必须创造工农兵等角色的。只凭换换台词,改变一两个唱腔,是不会把旧戏改好的。这可就又与改善戏班制度大有关系:演员们的待遇若不合理,演员若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个雇员,他们便不会热心的,也没有时间,去下体验生活的功夫,而旧戏也就永远一成不变,露不出新面貌来。
现在,我们说说对曲艺改进的意见:以北京来说,曲改比戏改作得好。曲艺的改编与新编都不像改戏与编戏那么复杂,演出也较比方便,写家与艺人就占了些便宜;自然,我们并不因此而对参加了曲改的写家与艺人减少敬佩。
曲艺界艺人应如何组织民主作风的班子等问题,我们在此不多说,因为他们的问题大体上与戏班子的差不多。我们只就曲艺界特有的几个问题简单的说一说。
(一)曲本问题。我们所看过的,听过的,新曲艺来说,我们发现:
(1)一年来大家所写的通俗文艺作品,是唱的多于说的。因此,相声与评书(都是说的)就改进的不多,相声与评书的艺人也相当的感到冷淡与苦闷。拿相声与评书比较,相声的问题似乎简单一些,因为相声艺人经过思想的学习,他们就会运用旧有的技巧,而改变了讽刺与嘲弄的对象——以前,他们嘲弄穷人,现在就把舌锋转向了剥削穷人的人们。没有一位写家,也没有一位艺人,能够写出一篇不能增减一字的相声。相声的段子都是随说随修改,用多少人的聪明与相当长的时间,才会把一段话洗练得像个样子了的。这样,文人们所写的相声,只求足供艺人们的参考,也就够了;艺人们会替文人把它慢慢修改好了的。要紧的倒是与曲艺改进有关的机关如何经常的与艺人们联系,以便随时矫正艺人们的思想。照顾艺人们的思想,艺人们就会创作相声。
评书问题可不这么简单。最简便的办法当然是艺人改说新小说。可是,哪一部新小说具备拿到民间去评讲的条件呢?次好的办法是有几部改好了的《水浒传》、《三国》、《包公案》等老书,供艺人应用。可是,这样的书连一部还没有!评书艺人必须有说服听众的道理和技巧。戏,曲,乃至于相声,都有写好了的台词,而台词就负责传达思想。评书艺人没有固定的讲词,而只凭自己的语言随讲随批。那么,在思想上,他就须高于戏曲的艺人,以便讲得头头是道;要不然,一知半解的去乱说,就必犯严重的错误。在技巧上,在说旧书的时候,艺人本诸师傅,加以自己的体验,能够说得天花乱坠。一旦教他说新书,讲新道理,老的技巧套数不见得都适用,而新技巧还未产生,可怎么办呢?在这里,我们要求戏改局多多注意这一方面的问题,好一方面使评书艺人找到出路,一方面教广大的听众得到好处。
(2)在新曲本中,短段子多于长段子。这原因是写家们集中在都市,于是就按照都市艺人所需要的去写二百句以内的曲本。这是个偏差。乡村与小都市需要能唱几点钟或几天的故事。乡村能听到新曲子,才有普及可言;可是供乡村用的长段子现在还不多见。这样,改造小都市与乡村艺人的思想,与发动各处的教师,学生,及知识分子,帮助艺人去创作长篇,实属当前急务!
(3)过去一年中所创作的曲本大约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为“赶任务”而写成的——遇到防疫便写防疫,遇到颁布新婚姻法便写婚姻法。这样的曲本,因为缺乏故事性,往往不被艺人采用;就是被采用了,也不受听众的欢迎。不过,这类作品,还有写作的必要,因为它是负着随时宣传所该宣传的思想与知识的重大责任的。为了加强它的宣传性,也许应设法加入故事,使读者与听众感到更多的趣味。第二类是有真的或想象的故事的。代替了一部分旧曲子的就是这一类的曲本。一般的说,它们的文字不都比旧曲子里的坏;可是在人物的描写及故事的组织上,有的还赶不上旧曲子里的。这是因为作者对生活的体验还不够,技巧还欠熟练。过去的一年假若已经给曲本打下个改进的基础,今后就应当是加工细制的时节了。作家们应当更密切的与艺人联系,合作;应当更注意生活的体验,与大众语言的运用。第三类是工人学生所写的简短有劲的快板。这个形式不太拘束,而且谁都能唱的体裁,深为工人学生所喜。用它,他们可以很快的写出或长或短的一段,道出他们的思想与感情。用它,他们也会创造出简单的歌舞剧来。我们提出这件事实,因为我们希望注意工厂文艺的人们不要忘记照顾到快板的创作,而且也希望作家们能以快板的形式创作些较长的,以劳动模范等为内容的读物,供给工人与青年们,使读与唱,学习与娱乐,很容易的结系起来。
(二)音乐问题。旧曲艺中的音乐,虽然用的乐器比旧戏里的少,可是在腔调与板眼上有的比旧戏还要复杂。旧戏艺人往往由京音大鼓与单弦里学到新腔。就是那唱法较比简单的鼓书,如有必要,也能随时吸收新的音乐。在这里,曲艺在音乐方面的发展,也许比旧戏更占优势。怎么发展曲艺中的音乐,是音乐工作者当前的重要课题,因为除了它本身的问题而外,还可以供给地方戏一些参考资料。
一般的说,被艺人们采用了的新曲本,在文字上并不比多数的旧曲子坏,在思想上都比旧曲子强。可是,听众们还往往觉得旧曲较比好听。这除了新人新事听起来耳生而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音乐问题。旧曲子,经过多少年和多少艺人的加工琢磨,全篇的情调和字句的感情都严密的与音乐结系起来。因此,甚至不大通的字句也被美好的腔调给点石成金。这种腔调的创造与音节的安排往往是歌者与伴奏者合作的结果。新曲子,因为是新的,还未得到这种加工,于是演唱出来,就只能照猫画虎的大致不差,而显不出精彩;曲本中的含蕴还没有“出来”。我们应当注意伴奏者们的教育,鼓励他们协助歌者共同去创造。同时,新音乐家们也应当与旧乐手有更密切的联系。音乐是可以左右曲艺的形式的。忽略了音乐,而专在文字上求得突破形式是不大容易的。不过,在改进曲艺的音乐问题里,我们要注意一点,那就是不要先存复杂的就好,简单的就不好的成见,而想去简就繁。大致的说,乡间流行的曲艺,虽然是唱出来的,而基本上却要尽到陈述故事的责任,所以它的音乐就很简单,不教音乐性压倒故事性。我们可以管这种曲艺叫作唱着说的。反之,那些都市化了的民间曲艺,便可以不太急于陈述故事,而悠闲自在的去发展音乐。因此,有的都市的曲艺完全被温柔缓长的腔调所控制,以至失去诉说的能力。我们要很用心的去研究,而后很小心的去判断,好好的把陈述的与音乐的两方面的重要衡量一下,再决定去取。今天好用“突破形式”一语的人们,有的更未认识曲艺中的复杂的歌腔,有的只听到简单的曲子,便说这太单调寒伧,而忘了它的诉说力量——诉说力量才是教育力量。
总而言之,今天的曲艺改进工作,还是要以普及教育为首要的任务,因为我们作得还嫌太少。作品多了,才能有选择;有了选择,才会提高。提高是由实际工作产出的结果,而不是悬空的一种祷告。在这里,我们切盼写家与音乐家多多参加这种工作;民间曲艺是一块丰沃的园地,正等着我们去劳动,产生肥美的果实!
末了,我们只再交代几句话:上述的意见只是我们几个人想起来的,而且因为忙碌,也没有来得及阅读大量的文件与资料。因此,这篇报告既缺乏数目字的根据,又没有能明确的指出某戏某曲改得好或不好,和好或不好的原因。报告中有好多问题应作专题研究,可是我们只带手儿表过,未能深入。我们知道自己的这些缺点,所以诚恳的欢迎指正批评!
原载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的《过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