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点滴(老舍)

怎样写喜剧?我回答不上来。我没写出过优秀的喜剧。我只能就自己习写喜剧的一点点经验,枝枝节节地说上几句,而且不一定可靠,供参考而已。

先说语言:戏剧的语言应当是诗的语言,不管是用韵文写还是用散文写,也不管是写悲剧还是写喜剧。悲剧与喜剧虽然都需要最好的语言,可是喜剧似乎有赖于语言的支持者更多,因为喜剧的情节,不管多么好,若不随时配备上尖锐、生动的词句,就一定使喜剧效果受到损失。喜剧的漂亮语言应与剧情的发展相辅而行,不断地发出智慧的火花。我有这么个看法:悲剧好比不尽波浪滚滚而来,与我们的热泪汇合到一起,而喜剧则如五彩焰火腾空,使我们惊异而愉快。喜剧的语言必须有聪明,有趣味,五色缤纷,丽如焰火。这很不容易作到。世界文学史中,能写悲剧又能写喜剧的剧作家并不很多;在许多条件中,运用语言的本领不能不算作一个。因此,想要写喜剧,必须注意及此。

也须注意:喜剧语言的漂亮并不靠找来些俏皮话与歇后语。这种现成话用多了,适足以使人感到庸俗。我们须由人物的性格的发展中创造出极富机智、使人惊喜的语句来。喜剧的语言应当接近讽刺诗,处处泼辣生动。对语言,只说这么几句。

内容决定形式。什么故事宜于悲剧或喜剧,作者当会决定,不必在此多说。我只愿说说我们今天写喜剧所应注意的事情。

我以为在我们的不断革命的时代里,喜剧的资料是用之不竭的,因为既是不断的革命,内部矛盾就必层出不穷。由团结——批评——团结的态度出发,内部矛盾是可以得到很好的解法的。这就供给了许多喜剧资料。因此,我们必先认清,若是写内部矛盾,我们的笔下便不是无情的鞭挞,像打击敌人那样,而是善意的鞭策,提高觉悟。喜剧不必一定是讽刺剧,但是旧时代的喜剧恐怕多半含有极尖锐的讽刺,入骨三分,叫讽刺的对象难以自容。这个态度不适用于写内部矛盾。可以说,写内部矛盾的喜剧是一种新型的喜剧,切不可用打击敌人的方法处理。

打击敌人的讽刺剧是可以写的。不过,反映全民跃进生活的喜剧也万不可忽略。我们今天迫切需要这种喜剧。要写这种喜剧,必须深入生活,了解矛盾所在,及其解决的方法。我试写的喜剧多半因为生活不够而先天不足。我的语言相当幽默,适于写喜剧,但是专靠语言能力是撑不起一部喜剧的。

我的比较好一点的喜剧是力求由各方了解人物生活的结果。我要描写一位商店服务员,就既要了解他在商店中的生活,也要了解他的家庭生活等等。一位服务员在商店里是个积极分子,而一到家中也许就变了样子,像个老太爷。他有矛盾。这个矛盾很可能有朝一日会影响到他的工作。假若剧中有五个人物,而作者真认识他们的生活各方面,喜剧的资料便会相当丰富,能够从生活各方面“包围”他们,不至于写得干巴巴的。一部描写内部矛盾的新型喜剧中,也许没有一个反面人物。假若作者对人物的生活了解不足,就很难如此办到。

从人物的各色各样的生活中,我们把故事组织起来。最好是用一件事作故事中心,把人物联系到一起。这样,人与人的关系便明显一些,彼此间的矛盾也可能更自然一些,不至无中生有地硬制造矛盾。比如父与子、母与女之间,年纪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在思想上就难求一致,因而发生冲突。在《女店员》里,我把女服务员的丈夫与母亲拉出来,表现大家在思想上的矛盾。这样,就使矛盾与斗争多了一些,而且叫我不必把戏都放在商店里。女服务员与母亲、丈夫等的矛盾可又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她们决心出去服务,而家里有人扯她们的腿。再加上她们在商店里遇到的困难,戏剧冲突就会增多,喜剧的气氛也更浓厚一些。人物的生活方面广,而故事集中,就不至于写成活报剧了。

欲求故事集中,必须找到个中心思想。在《女店员》里,我叫四个主要的女店员全住在一条胡同里,彼此熟识,彼此帮助。她们结成一个小阵营,与落后分子进行斗争。这样安排,剧中的穿插便活泼了一些,斗争的力量也强大一些。那么,她们为什么斗争呢?这需要一面鲜明的旗帜——妇女解放。是的,妇女解放!有了这个大题目,我就可以把剧中所有的男女排成两队:争取妇女解放的和阻挠她们解放的。于此,我就能在对话中,歌颂党的解放妇女的英明的政策。所以戏虽不大,可是有个崇高的目的,具体地说明了千百年来受压迫的妇女,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才能够站了起来!反之,我若只描写妇女有了收入,日子更好过,便一定会犯见木不见林的毛病。喜剧切忌庸俗。没有一个远大、宏伟的思想照耀着全剧,庸俗便不容易避免。

就这么结束了吧,意见不成熟,不敢再多说。

载一九五九年《安徽戏剧》十二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