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幽默诗文集序(老舍)
不断的有人问我:什么是幽默?我不是美国的幽默学博士,所以回答不出。
可是从实际上看,也能看出一点意思来,虽然不见得正确,但“有此一说”也就不坏。有人这么说:“幽默就是讽刺,讽刺是大不该当;所以幽默的文字该禁止,而写这样文字的人该杀头。”这很有理。杀头是好玩的事。被杀者自然也许觉到点痛苦,可是死后或者也就没什么了。所以说,这很有理。也有人这么说:“幽默是将来世界大战的总因;往小处说,至少是文艺的致命伤。”这也很有理。凡是一句话,就有些道理,故此语也有理。
可是有位朋友,大概因为是朋友,这么告诉我:“幽默就是开心,如电影中的胖哈台与瘦劳莱,如国剧中的《打沙锅》与《瞎子逛灯》,都是使人开心的玩艺。笑为化食糖,所以幽默也不无价值。”这很有理,因为我自己也爱看胖哈台与瘦劳莱。
另一位朋友——他去年借了五十块钱去,至今没还给我——说:“幽默就是讨厌,贫嘴恶舌,和说‘相声’的一样下贱!”这很有理。不过我打算告诉他:“五十块钱不要了。”这也许能使他换换口气。可是这未必实现;那么,我得说他有理;不然,他更不愿还债了。万一我明天急需五十元钱呢?无论怎样吧,不得罪人为妙。
这些都很有理。只有王二哥说的使我怀疑。他是喝过不少墨水的人,一肚子莎士比亚与李太白。他说:“幽默是伟大文艺的一特征。”我不敢深信这句话,虽然也觉得怪有理。
更有位学生,不知由哪里听来这么一句:“幽默是种人生的态度,是种宽宏大度的表现。”他问我这对不对。我自然说,这很有理了。学生到底是学生,他往下死钉,“为什么很有理呢?”我想了半天才答出来:“为什么没有理呢?”
以上各家之说,都是近一二年来我实际听到的,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公式,大家都对——说谁不对,谁也瞪眼,不是吗?
此外我还见到一些理论的介绍,什么西班牙的某人对幽默的解释,什么东班牙的某太太对幽默的研究,……也都很有理;西班牙人说的还能没理么?
我保管你能明白了何为幽默,假如你把上面提到那些说法仔细琢磨一下。设若你还不明白,那么,不客气的说,你真和我一样的胡涂了。
说起“胡涂”来,我近几日非常的高兴,因为在某画报上看见一段文字——题目是《老舍》,里边有这么两句:“听说他的性情非常胡涂,抽经抽得很厉害。从他的作品看来,说他性情胡涂,也许是很对的。”“抽经”的“经”字或者是个错字,我不记得曾抽过《书经》或《易经》。至于“性情非常胡涂”,在这个年月,是很不易得的夸赞。在如今文明的世界,朋友见面有几个不是“嘴里说好话,脚底下使绊儿”的?彼此不都是暗伸大指,嫉羡对方的精明,而自己拉好架式,以便随时还个“窝里发炮”么?而我居然落了个“非常胡涂”,我大概是要走好运了!
有了这段胡涂论,就省了许多的麻烦。是这么回事:人们不但问我,什么是幽默;而且进一步的问:你怎么写的那些诗文?你为什么写它们?谁教给你的?你只是文字幽默呢,还是连行为也幽默呢?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可是也没法子只说“你问的很有理”,而无下回分解。现在我有了办法:“这些所谓的幽默诗文,根本是些胡涂东西——‘从他的作品看来,说他性情胡涂,也许是很对的。’”设若你开恩,把这里的“也许”除去,你也就无须乎和个胡涂人捣乱了。你看这干脆不?
这本小书的印成,多蒙陶亢德与林语堂两先生的帮忙,在此声谢;礼多人不怪。
舍猫小球昨与情郎同逃,胡涂人有胡涂猫,合并声明。老舍狗年春初,济南
载《老舍幽默诗文集》,一九三四年四月时代图书公司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