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艺诸问题(老舍)

——在复旦大学讲演①

(一)写作的准备

用文字要依照文法与逻辑,我们学习文艺,一定要先把文字弄通,再去尝试写作,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但是有好多青年朋友们,似乎都忽视这一点,他们认为文字不过是小道,主要思想和内容表现得好,那就得了。其实这是错误的。要作一个作家,无论如何,起码得把文字弄得清清楚楚,否则尽管你把主题表现得再好,而你把中文写得象俄文一样,那也未免太不象话。其次,是要实地去观察,那就是一件很平凡的小事情,也得仔细留心去看一看,譬如某人聪明,长相也满好,就是有点神经病。因此,大家都叫他“精神堡垒”;我们就得仔细地看一看,想一想,要是能够找出一个所以然来,这便是一篇小说的好题材。同时,我们还得要拿名著来研究,看看那些作品里是不是也是表现得很平凡的事情;著作者是从怎样的角度去刻画出他的人物。这样,一面看名著,一面想着,实在是很有益处的事情,否则,那你就无法着手了!一个好律师,总得先把案子头尾弄得清清楚楚,然后才能够下判断。写东西也是一样的,总之,看见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放松,而且要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一面再拿名著来研究,不断地在那观察和思想,这样慢慢便会养成一种写作习惯,走到创作的路上去。

(二)今后文学的趋向第一,文艺工作者应有的方法和方向:今天,我们的文艺工作者很显然的担负了两个大任务,一个是打倒法西斯,一个是建设新中国。

文艺要抓住时代的主流,它要和社会的任务打成一片,越是靠近社会任务的文艺,越是主流的文艺。任何时代,那主流的文艺总是跟社会的任务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就拿希腊罗马来说吧,希腊的悲剧,在当时之所以那样发达,那正是由于同时希腊人把戏剧拿来敬事天神的原故,他们认为看戏和写剧都是一种社会任务。一到罗马,因为社会的情况变了,头脑也有了变化,他们就怎么要想来学希腊的悲剧,也就再也学不象了。这是一个很明白的例子。

所以,在今天我们的文艺工作者,就要紧紧的把握住时代的主流,执行反法西斯的任务。在今天倘若还有人专门写些风花雪月,蝴蝶鸳鸯那固然是要不得的,就是如象五四时代的攻击狭小的伦常,反对旧的婚姻制度,也是太不够了!因为我们今天已成为世界的主人,我们的良心已经是世界良心的一部分,所以题材必须展开,眼光必须放宽,这样才能够写出一些较好的东西来。

第二,如何接受文学遗产?

凡是世界各国已有的文学遗产,我们都应该接受,若是你们能请老师选出五十部世界名著来读,保准你得益很多,如果你读了两本托尔斯泰的东西,保准你的眼光就要高远些;你的气息,你的手法,也都要被抬高了些。我不是说你们读了两本托尔斯泰的东西,就会变成托尔斯泰第二。而是说多读名著,就可以多收到一些好的影响罢了。例如《虹》尽管它得了奖,那东西实在还是要不得;要是你把伟大作品看得多了,自然立即就会看得出来的。总之一句话,要多读一些好的东西。第三,关于民间形式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前两年文坛上讨论得很起劲,但是实在没有讨论得出什么结论来。其实这问题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所谓民间形式的东西,我们实在还没有发现过。真正好的民间文艺都是口传的,那纯粹是通过了人民心理,以民间的语言表现出来的。如象鼓词,所有唱本都是经过了文人的润色和修饰的,已经不是原来的真面目了。所以真正好的民间文艺,还是存在于那些卖唱者的口中,要我们去采集。光是凭空讨论是没有用的。我曾经听过《济公传》的表演,那些辞句的俏皮好听,在我们的新文学里真是还没有见到过。

(三)关于最近文艺界近况文艺界中最近有一件很大的事情,就是捐募援助贫病作家的捐款。这件事情本来由我们几个人发起的,最初没有什么人赞同,但是现在却超过了预期的收获了。计收到捐款的有孙夫人所主持的跳舞会八十余万元,昆明汇来一百余万,共计二百多万元。计汇出去的有桂林五万元,贵阳十五万元(或三十万元),还准备拿出六十万元来租房子,给桂林退出来的作家居住。余款都存着,准备用来援助其他贫病作家,如象张天翼先生,贫病交加,大家都很关心,但是因为他的下落不知,所以没有办法把钱汇出去。

载一九四五年三月重庆北碚兼善中学校刊《突兀文艺》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