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感地火
地火
——评繁漪
在纯白有如鸽子的周冲之后,繁漪作了一个哥特式的出场:“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陰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她通身是黑色。”(《雷雨》第一幕)这个由苍白和黑色构成的女人,用无法控制的烈焰烧毁了周围的一切。而那不可知的命运在毁灭了所有青春之后,却又将这一捧燃尽的残灰留了下来。
走向性格的反面
繁漪十七岁嫁给周朴园做第二任太太,可以推想她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小家碧玉——既不像侍萍是下等人,又不像第一个太太出身过于富贵。在这样的家庭里,繁漪接受过旧式教育,于诗文略通,也会画几笔画(见第一幕),生得雪白细弱,有气质,会管理家庭,是个很象样的主妇。同时她也接受过一点西式教育,从略略开启的窗缝里感受过自由与民主的微风,而那点微风很可能就此唤醒了她天性中的热情和强悍,使她比其他同样景况中的女子,多了几分勇气和果敢,少了几分忍耐与顾忌。
繁漪本身的性格是怎样的呢?从周冲的话里隐约可以得些消息:“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这样一个开朗通达、善于倾听的好性格,又怎会变得“陰鸷”?
当17岁的繁漪初到周家,周朴园已近中年,累年经商,经历过可以说是两次丧妻之痛,性情逐渐冷淡而生硬下来,而繁漪则还是个未经世事、怀着缥缈梦想的孩子。无论如何,在心灵之外,新婚还算是甜蜜的,第二年,周冲出世了。当周冲2岁大的时候,周朴园醉酒之后向繁漪说出了惊人秘密——周萍的身世。有理由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从这时起加剧了变化。
可以设想,周朴园曾经是个正直、漂亮、热情而温柔的少年,这样,同样高洁纯净的侍萍才会爱上他。但他的软弱和回避,直接导致侍萍被赶走、投河,他受了良心和爱情双倍的打击。一方面他以不间断地回忆侍萍(如维持侍萍的房间)作为心理补偿(这便也阻止了繁漪走进他的内心),另一方面,他慢慢在记忆中将这件事修改成符合道德的版本:侍萍是他的妻子,他爱侍萍,侍萍病死了。他对别人这样说,也未尝不对自己这样说,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保持正直的形象,铺平良心,继续过体面的、有道德的生活。其实他欺骗不了自己,在酒后控制力最低的时候,把这件事吐露给了繁漪——一个理应臣服于他、全心全意敬仰他的女人。酒醒以后,周朴园会因为重新揭开这件事而良心发痛,更会因为繁漪也知道了这件事而愤怒。一件不道德的事只有自己知道,是悔恨;被别人知道,则意味着谴责和信任崩溃。恼怒痛悔之下,周朴园只有依靠加重自己的权威和更加疏离繁漪来保持自己的威严,维持家庭的秩序。而在繁漪这一边,从此看周朴园这些举止无疑是装模作样,虚伪可笑了。一方是戒备、施压、管束、疏离,一方是怀疑、不屑、寂寞、愤怒,再加上两人巨大的年龄差距和性格差异,发展下去,只能是彼此越来越嫌恶对方,最终使婚姻变得名存实亡。
而同时繁漪的性格也在感情的枯井中慢慢走向反面。
“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繁漪。(当然她们不是繁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陰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曹禺,《雷雨•序》)
本来繁漪也将会像这些女人一样,残喘、挣扎、干枯、死去,然而命运却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她生命中的那个人出现了。
地火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鲁迅,《野草》)在繁漪的心中也燃着这样深沉的、随时预备冲出来献出自己、毁灭一切的地火,她用无数冰冷、干渴、长夜和泪水滋养这地火。
这时,风华正茂、被少年的热和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周萍改变了繁漪的生活。正像繁漪说的:“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雷雨》第二幕)
这一不伦的恋情,在周萍是冲动,是一时失手,足以引起无尽的恐慌和烦恼。在繁漪,则是生命的灰死而复燃,是地火找到了出路,是残生中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她不惜抱住对方双双燃尽,也不愿意放弃这感情。“也许繁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曹禺,《雷雨•序》)
这吓坏了周萍。
周萍是软弱的,他无力也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特别是这样惊世骇俗的责任。周萍只有二十几岁,他有宽广的道路可走,有父亲的事业可以继承,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在未来某处等着他,繁漪只是他在路上走累了,遇到的一枝藤,他倚着它休息,然后,要继续沿着大路走了。但那有毒的、滴着血的藤纠缠他,因为它三生三世才遇见他。
这时周萍发现了四凤,那是一朵纯净轻盈,未经世事的柔软小花,透过它,他窥到了一个新的、轻快的、干干净净的世界,他愿意捧着它,滋养它,从此逃离那歇斯底里的枯藤及其带来的一切麻烦与恐惧——至于枯藤为什么歇斯底里,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深究。
然而一部根本没有制动装置的车子,一旦启动,不撞到山崩地裂是停不下来的。
命运之手
悲剧的崇高之处就在于揭示人的无能为力。“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曹禺,《雷雨•序》)一群不太好的人,受到命运的折磨。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处心积虑要害谁的,每个人都只想要一点点从自己的立场上说最正常不过的事,却因了性格、感情、血缘、陰差陽错,纠缠在一起,彼此压迫,扭曲,逐渐像弹簧一样压、压,直至崩盘。到最后一刻之前,没有一个人,只有那雷火之上的命运,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而繁漪,就是命运用来推动毁灭之轮的那只手。“她每走一步,身边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每走一步,就毁灭掉一些东西。最后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个地步,整个悲剧爆发出来。”(陈思和《细读《雷雨》》)
繁漪无法接受周萍的离开,“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繁漪不是软弱的女子,“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曹禺,《雷雨•序》)她用被热力烧昏了的心和自以为周密的头脑开始挽回这一切,不惜代价。她恳求、威胁周萍,昏乱地向他妥协,甚至说出“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这样绝望的话来。她真的疯了。她跟踪情人,像鬼魂出现在四凤的窗下,她要扮演命运,精心安排所有人大碰撞,她以为当真相揭开,就可以阻止周萍。疯女人哪,你要留一个恨你、嫌恶你的人在身边作甚么!她以为自己是命运,岂知命运尚在身后;她以为自己掌控着真相,岂知真相的丑恶远胜于想像。当她召集起所有的人到场,命运便举起了毁灭的雷火……
曹禺先生说:“繁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雷雨•序》)
末了,繁漪疯了,这一回,她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