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筑草为城·二十二
夏天的某个中午,小布朗到赵争争处退车钥匙。赵争争正在午睡,趴在桌上,嘴里还流着口水。杭州的夏天热,一点也不亚于云南。小布朗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赵争争的睡相,觉得她那样子很好玩,就伸出手去捏住她的小尖鼻子,赵争争醒过来了,见是小布朗,生气地用手一挡,喝道:“你干什么你?改不了你的流十氓腔!”
小布朗被这些杭州姑十娘十“流十氓流十氓“的也骂皮掉了,脸皮石厚,也不生气,车钥匙在手指头上蔬洒地绕了几圈,就甩了出去。沈当一声,准确无误地扔到赵争争眼前,嫁皮笑脸地说:“流十氓我不伺候您了。”
赵争争还没从瞌睡中完全醒来,听了小布朗的话,说:“你别胡说八道,我还有事情要审你,你给我坐下。”
小布朗不但不坐,反而走到门口,说:“我可是跟你说过了,我不伺候你了,你这样的姑十奶十奶十我也吃不消伺候,再见。”
赵争争这才清醒过来,一下子关上门,黑下脸来问:“你别想就那么走了,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姓罗还是姓杭?”
小布朗一下子愣住了,那么热的天,他的背刷的一阵冰凉,半张着嘴,好一会儿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是绝处逢生,他突然指着赵争争的鼻子喝道:“你问我,我还问你呢,陈老师是不是你用大茶炊砸死的!”
这一问也算是击中要害,赵争争也一下子愣住了,她的俏十丽的五官可怕地扭十动起来,好一会儿,才说:“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那么说,谁都说是你。”
“不是我一个人!不是我一个人!“赵争争突然轻轻地叫了起来。小布朗看着她,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相信大茶炊事件不是传说,他从赵争争的脸上读出了事实的真相。赵争争仿佛也看清了此刻小布朗的神情,她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说:“打死他又怎么样,一个花岗岩脑袋,打死了也就打死了,你想干什么?”。
“我也不想干什么,就是想弄十弄明白,我救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东西!”
小布朗要走,手刚拉着门把,又被赵争争一声喝住:“罗布朗,你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撞的我?你说,是不是你撞的我?“
小布朗突然血往上涌,一下子回过头来,冲着赵争争就低吼:“是我撞的你,怎么样,你再拿把大茶炊来砸死我啊?我等着呢,来啊,朝我头上砸啊!”
他一只手指着脑袋,头就朝赵争争身上十逼十,把赵争争直十逼十到角落里。他们两人呼味呼味喘气,好一会儿,赵争争突然说:“我要砸你,我早就砸了,吴坤问我多少次了,我都保了你。还有那个翁采茶,这个阿乡,她也说你不是好东西,她跟你什么关系,她怎么认识你的?”
小布朗这才放下手来,他可没想到离开赵争争那么犯难。他说:“赵争争,你可不能再打人了,要遭天神报应的,真要到了那一天,我小布朗也救不了你了,你明白吗?”
这么说着他一下子拉开了门,真是千巧万巧,翁采茶和他碰了一个顶头呆。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指着他鼻子叫道:“你真的在她这里干活啊!”
小布朗一把撞开了她,说:“滚开!”就扬长而去,他烦透了,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女人啊!
翁采茶十摸十不着头脑,走进来说:“争争你真用的他,他就是那个人啊,吴坤专门让我来认一认,没想到真是他!”
一听翁采茶提吴坤的名字赵争争就来气,一来气她的脾气就又发作:“我用什么人要你管啊,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滚开!”
翁采茶丈二和尚十摸十不着头脑,一分钟里挨了两次骂,不由尖十叫一声,捂着脸就冲了出去,剩下那赵争争在房间里浑身发十抖地继续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你是个什么东西?“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这是在骂罗布朗呢,还是在骂翁采茶。
和十爱十光又有另一番的告别。实际上他就没有想过要和谢十爱十光再见,杭州姑十娘十伤透了他的心。不过一点儿招呼都不打就和她再见,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一趟得放,想跟得放交代几句再走,顺便再见一见二舅。没想一到马坡巷,就在得放的小房间里看到了得放和十爱十光。他们正一人一枝笔地趴在床沿上写什么东西,那么热的天,他们关着门窗,拉着窗帘,电灯加了罩子,拉得很低。黑簇簇的斗室里看到布朗,十爱十光就有点不好意思,说:“布朗叔叔,我错怪你了,你和那个赵争争没关系。”
瞧,从前可是叫哥哥的,现在随着得放叫叔叔了,听了真难受。布朗也不回答她的话,拿起床上那把蒲扇哗喀哗喀使劲扇了起来,一下子就把满床的纸扇得五花飞散,边扇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不怕把自己蒸熟了?”他一动作,那个响声啊,顿时就把得放、十爱十光两人吓得一把拉住了他,压抑了声音说:“别吵别吵,爷爷好不容易睡着,他这些天老头痛,夜里也睡不好,我们一点声音也不敢响。”
布朗捡起一张飞到眼前的纸,随便刮了一眼,问:“这姓苏的人是谁?哪一派的?“十爱十光接过来就说:“是苏格拉底,也不是哪一派的,是外国人。这些你就别向了,听说你要走?”
布朗的确是要离开杭州了,大舅很快实现了他的诺言,他将作为一名杭州茶厂的外援人员对口学十习十和支援,到浙中腹地金华花乡罗店,专门负责收购茉莉花。可现在听到十爱十光那么说他心里难受,还有点伤心,什么苏格拉底外国人,他知道他们说的东西他插不进去话,他们写的那些东西也不是他能够掺和进去的。这才大半年时间,十爱十光就变了,她的头发又开始长了起来,脸上有了些坚毅的神情,那种楚楚可怜的无依无靠的神十色十正从她的目光中消退。他知道,她的变化与得放有关。
这么想着,他就拉过得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侄儿,我就把十爱十光交给你了,你做什么事情都要心里有数,十爱十光有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
他的自作多情让两个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惶恐中得放禁不住开了一句玩笑:“你怎么只说十爱十光,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布朗就使劲用扇子打了一下得放的脑袋,说:“你要有三长两短,我也饶不了你!”他的眼睛在昏黄中闪闪发光。两个少年看着他,都很感动,但不知道怎么跟他对话。他就又笑了,膨脸地敲着自己的前十胸十,说:“有你布朗叔叔长辈在此,你们怕什么?哪怕吃十槍十毙,我劫法场也要把你们劫出来!”
说得好!得放暗暗地叫了一声,突然蹲了下去,把前些天抢回来的那包宣传单从床底下掏了出来,神十色十庄严说:“布朗叔,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这包宣传品在杭州是不大好发出去了,放在这里我又不放心,怕牵连了爷爷。你看看,能不能带到外地去发了,随便你怎么散发都可以。这是我和十爱十光的思考,我们不想就这么让它埋没掉。“
布朗抱过了那只包,激十情澎湃,拔十出插在后腰的萧,就递给了他们,说:“表叔我也穷,没别的送给你们,这管萧你们就留着,想起我布朗就吹一吹,不管我在哪里都会听到……”
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感情驱使,得放突然一下子抱住了布朗,房间里更加幽暗了,激十性十借着暮十色十暗暗涌动,三个青年人的眼眶里,顿时便盈十满了生离死别的眼泪……
罗店离市区不算远,每天收集的花,就由布朗集中收购,送到市区的茶厂去。这个过程,也是他学十习十制作茉莉花茶的过程。杭州也产茉莉花,厂里也有生产花茶的打算。不过运动一来,什么打算都泡汤了。这次他能到这里来,还是大舅下的大力气。也是大舅的徒弟在造反组织里还算混得好,因此还给师傅一点脸面,把个哪里都能派用场、哪里都不能正经派用场的“百搭“杭布朗发派出去了。
浙东和浙中,武斗正在日益升级,金华的派仗,打得如火如茶。虽然如此,花儿到了季节,也是要管自己开得如火如茶的。茶厂既然未到彻底停产的地步,总还有人守在那机器旁出活。那条送花的路上十分地不安全,已经出过好几次事情。有时候封路,有时候子弹往耳边飞出去,吓得那些送花的姑十娘十连哭带叫,花儿人儿跌成一十团十,不敢再往城里送花了,眼看着那些花儿就在枝头上白白地枯萎,多少心痛!小布朗一来,解决了。他可不怕,他总有办法把花儿都送出去,在这里竟然于得比杭州还好。
浙中金华,扼闽赣,控括苍,屏杭州,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个写了《海瑞罢官》、成为文化革命批判先声的史学家吴晗,就是此一方土地之人。布朗读书不多,对此也无大兴趣,他倒是对这里的花儿真有一番热情。
此地素有花乡之称,分为三大类:木本花卉一类,有紫荆、腊梅、桅子花、佛手、茉莉、现现花、白兰等,草本花卉有兰花、荷花、百合花、紫罗兰等,盆景花卉有六月雪、石桶、罗汉松、山碴、紫藏等。
花茶也是中国一绝。茶十性十易染,用香花窖了茶叶,花香为茶吸收,就成了花茶。美国人在冰茶里添加了柠檬香十精十,越南人把荷花十蕊磨成粉拌人茶叶,那都不是中国式花茶。
客制花茶,最早记载见之于南宋。一个名叫赵希鹊的人,写了一本《调曼类编》,其中专门讲了莲花茶的制法,说:在太十陽十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将半开的莲花十瓣拨十开,在花十心中放人一撮细茶,再用麻皮绳松松地扎住,让它在里面过一十夜。第二天早上倒出来,用纸包好后焙于。这样反复三次,最后焙干了再用,真是不胜香美啊。他又说:花儿开了的时候,摘下那些含苞欲放的,以一比三的比例,来配茶叶。在瓷罐里,一层茶一层花地放,直到放满了,再用纸筹扎固后人锅,隔锅汤煮,取出后待冷,用纸封住,再到火上去焙干。这些记载,也可以说是中国花茶客制工艺的雏形了。
真正大批量地生产花茶,应该说只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以福州和苏州为中心。北京人十爱十喝花茶,称之为香片。这数十年来,华东华中和华南地区也开始生产花茶。小布朗生活的云南,主要生产紧压茶和红茶,所以花茶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看到的只是茉莉花茶,像白兰花茶、珠兰花茶,还有什么现观花啊、桂花啊、玫瑰花啊,甚至十抽十花啊,都能制成茶呢。采十花期分为三季:霉花,从人霉到出霉;伏花,伏天采的花;秋花,秋天采的花;布朗是伏天去的那里,正是花汛期间,花期短,产花却最多,几乎占了全年花量的一半。
布朗是个大众情十人,正在花田里的摘花姑十娘十们一见布朗就叫: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一开始布朗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懂,原来姑十娘十们是萝卜,而他是肉啊。他很高兴,他生来就是那种喜欢当挤在萝卜里的肉。杭州的姑十娘十们伤了他的心,现在好了,旧的已去,新的又到,金华姑十娘十们来了,而且是伴随着鲜花一起到的。他一边帮着她们采十花,一边信口胡说:“我是上面派来管你们的工人阶级,我是老大哥,你们统统都得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可别跟我讲这派那派的,因为我是少数民族,不管你们汉人这派那派,十毛十主十席有指示的,不让我们少数民族参与你们的事情。“
农村少女,到底实在一些,还真被他的胡编的最高指示蒙住了。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地观察着他,想知道少数民族和她们有什么区别。她们看了他半天,有一点失望,说:“你怎么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啊?”
布朗又胡说:“你们知道什么,我刚到杭州的时候,吃的是生肉,夜里就睡在院子里,我平时连衣服也不十穿,就披一块十毛十毡。我也不会说汉话。不过我们少数民族是很聪明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你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会了,除了不会参加派仗。“
有个姑十娘十读过初中,见过一些世面,怀疑地问:“被你那么一说,你不是变成西藏农奴了?”
“你知道什么,西藏农奴是穿不上衣服,我是不喜欢穿衣服。我们西双版纳可舒服了。我们那里的人,过的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从来没有人冻死饿死的。因为我们那里,插根筷子也发芽啊。饿了,手一伸,摘串香蕉,吃饱了就睡。想唱歌就唱歌。“他看着那一个个乌溜溜的眼珠,禁不住故伎重演:“怎么样,听我唱一个我们那里的歌好不好?”
姑十娘十们小嫂们一时就连摘茉莉的心思都没有了,叫着嚷着要听他们那里的歌,唯有那初中女生十警十觉地问:“你们那里的歌不会有封资修吧,黄十色十歌曲要批判的。”
“小姑十娘十你靠一边去,乖乖听着别说话,你知道什么是封资修,啊?封、资、修,三个台阶,一级比一级高,我们那里连封都还没封上呢,我们那里是原始十共十产主义,是十共十产主义,原始的,懂吗?“
再没有人敢对布朗提出什么来了,采十花的金华姑十娘十们不懂何为原始,但何为十共十产主义她们还是知道的。但乡下人和城里人到底不同,城里人只管造反,每月工资照拿,总有饭吃。乡下人,不伺候着地里的东西长出来,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因此妇女们大多还是留在了田头呼陌。除了斗大队和小队里的地主富农之外,她们还没有多少可能参与更大的阶级斗争风暴。有那么多的农活要干,她们想派十性十也派不成。听说有歌儿听,她们倒也喜欢。小布朗先唱了一首土家族的山歌:
韭菜花开细茸茸,
有心恋郎莫怕穷,
只要两人情义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他唱得字正腔圆,大家都听明白他唱的是什么了,有几个害羞的姑十娘十就红着脸。倒是那几个小嫂儿胆子大些,问:“你们少数民族现在还准唱这种邪火气的歌啊?”
布朗不懂什么是邪火气,但猜想,大概就是不正经的意思吧,连忙点着头说:“我们那里什么邪火气的歌儿都让唱的。”
“是十毛十主十席批准的吗?”
“不是他老人家思准还能是谁?”
大家就放心了,七嘴八舌:“那你也不能光唱茶啊,我们正在摘花呢,你怎么不唱花儿呢?”
“怎么不是唱的花儿,韭菜花开细茸茸,不是花是什么?”
“那算是什么花啊,要茉莉花才是花呢,你听我们唱——”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小嫂儿就开了口: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的花香比呀比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种花的人儿将我骂。
大家听了都说好,只是担心这歌不是少数民族的,十毛十主十席没批准。布朗说:“十毛十主十席怎么会没批准?十毛十主十席旧年就在大安门上说了,好听的歌就好唱。”
采十花的人儿听了真是喜欢,也不想讨论是真是假,也不去追究布朗是不是在假传圣旨。一个女子边采十花边就唱开了当地的民歌:李家庄有个李有松,封建思想老古董,白天屋里来做梦,勿准女儿找老公,胡子抹抹一场空。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她们都知道这首民歌很有名,但不知道这首《李有松》还曾唱到1957年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去过。好多年都没唱了,没想到来了个杭布朗,把大家的兴头都吊了起来。有个大十嫂嫂突然心血来十潮,拉开喉咙唱道:索拉索拉西拉西,爹十娘十养我十十八岁,婚姻大事由自己,高跟皮鞋带拉链,六角洋铀储袋里,夫妻两个去登记,登记归来笑眯眯。
一十群十女人花丛里这么唱着,笑得腰都直不起。直到那乡村女知识青年突然说:“不对,你这里怎么还有高跟皮鞋带拉链啊,那可是四旧呢!”
大十嫂嫂正在怀旧的兴奋中,被后生小姑十娘十一驳就生了气,叫道:“我们那时候就是讲穿高跟鞋的,是十毛十主十席十共十产十党十人民政十府叫我们穿高跟皮鞋的!”
那小姑十娘十也不示弱,说:“那他们城里人为什么现在要斩高跟皮鞋的跟?我们城里的姨十妈十皮鞋跟统统斩掉了。”
“那是她们不晓得十毛十主十席发过话,喂,杭同志,十毛十主十席是不是说过高跟皮鞋好穿的?”大十嫂急着要找最高指示来给自己撑腰。布朗一想,不能什么事情都往十毛十主十席头上推,万一有一天被揭发出来了不好办。灵机一动,指着手里的花儿叫:“怎么我手里的花和你们的不一样啊?”
大家就围拢来看,七嘴八舌:“这个是单瓣,那个是双瓣,当然不一样哩。”
原来这单瓣的花儿,又叫尖头茉莉,是本地的土产。那双重的花十瓣是从广东那里引种来的优良花种,一个是傍晚六七点钟开放,一个是晚上八九点钟开放。一个姑十娘十看着布朗手里的花叫了起来:“哎你怎么那么乱采啊,你怎么花等也没留下来呢?”
原来采十花采茶一样,都是有学问的。像这种客制花茶的茉莉花,采摘标准也是很讲究的。一是要含苞欲放,能在当天夜里开放的;二是花体要肥十大,要留花等,花十柄十要短,不留十茎十梗;三是青蕾和开花,一个没开,一个已经开过了,那是万万不能混采进去的;四是采摘时间,放在下午两三点钟之后,此时的花儿质量最好。
布朗看着姑十娘十们那灵巧的手儿在花间飞舞,食指和拇指尖夹十住花十柄十,掌心斜向上,两指甲着力,轻轻一掐,那花十蕾儿便离十柄十而下了。天气热,花十柄十就韧,姑十娘十们在采前两小时已经用水喷淋过一次。此刻,她们已经采完了今天的花儿,按惯例又复巡了一遍,把那刚刚成熟的花十蕾再次采尽,免得明天开了花,就没有用了。
采完了花,布朗带着姑十娘十们,一串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去了城里。那车后座上,一律用两根硬木扁担,加固两只花篓的耳环,固定在载重架上。每只花篓上安放通气筒一只,花篓上还罩着一层纱布。布朗带着这一队的人马,不由感慨地说:“把花送到茶那里去,就好像把女儿嫁出去一样啊。”
众女子又笑,说:“你才晓得啊。刚刚松开了心子的花,就是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啊,嫁到茶那里去了,吃亏啊!”
布朗不明白有什么吃亏的,大家又笑,说:“你可是到这里学制花茶的,你到厂里去看看就明白了。茶可不是个好男人,一天里要用三个花女人呢,用过了,就扔掉了,可怜啊,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布朗带着队,还是一路花气袭人,终于十逼十倒了那些打派仗封路口的造反派,总之,他们送花的路上还算平安,有几次有人拦住他们,听他们说花儿等不得,上去翻倒两筐,见里面没有十槍十支弹十药十手榴弹,也就放行了。如此这般,半个月时间布朗都在花地里,与姑十娘十们打打闹闹,唱唱小调,胡编些最高指示,竟然没有人来揭发他。
有时,小布朗送完花,就留在厂里帮忙学做花茶。
布朗是个肯出力气的小伙子,他先学摊放花层,借此他还有机会每日见到那些他已经在心里很放不下的采十花姑十娘十。花儿一到,摊晾,堆积,翻十动和筛花,忙得个不亦乐乎。然后再拿茶与花来搭配,拌放。这是个累活快活,必须在三五十分钟里完成。制成害花后他就可以喘一口气。它们堆在用竹围成的圆囤里,布朗想,它们总算是被送进洞房了。想起那些花儿正在迅速地萎十缩下去,而它们的茶男人却十精十气神越来越足,十妈十的!他就喜十爱十地拍拍那圆囤,你们的日子可真是比人还好过。
第二天又是累活儿,一十夜洞房,花儿已经老得不行了,只得筛除。然后还得让茶再娶上两次新嫁十娘十,又是烘啊,又是提啊,最后花儿总是被吸干了十精十华,扔到一边,那茶却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最后装箱之前,还得像炒菜时撒味十精十似的,撒上那么一些花干。一杯花茶,浮现那么一二朵洁白的茉莉,想想看,有多漂亮。布朗现在天天喝花茶了,不喝,他觉得对不起那些采十花的姑十娘十们。
绝大多数的夜里,小布朗就睡在花地旁的草棚里,半夜露水打下来,小布朗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草棚盖子上露出的那长长方方的一块小玻璃天窗,像是镶上了星星的火车票。每当这时候,他就想起了遥远的大茶树,想起了他的近在飓尺的爸爸。罗力的劳改农场离这里并不远,可是他一直就没有时间去看他。花汛未过,小布朗一天也不能离开这里啊。
得放交给他的任务也没法完成。这只绣有为人民服务的军包里的宣传品十内十容,小布朗从来就没有拿出来看过,他只知道那是专门骂吴坤的。吴坤在省城,离这里一大截路呢,小布朗简单地想。军包就压在他枕头底下,那些纸再不散发掉,就要被压坏压皱了。
下午摘花前,小布朗就把这些纸拿出来,悄悄塞在姑十娘十们的花篓里,没两天就塞完了。这些纸采十花姑十娘十们可不会去看,一路送到城里的茶厂,就倒进了花堆,小布朗就在这时候留心地再把它们拣出来,放在那些办公桌上,传达室里,大门口,有时也扔在人家过往的自行车兜里。他觉得这件事情太简单了,这算一个什么事情啊,还值得他们几个为之热泪盈眶。
他渐渐地十习十惯了这种与花与茶相伴的日子。这些从土地和山林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与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原本也是从土地和山林里生出来的吧。但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
半个月之后就开始不对了,茉莉花田里开始出现了几个男人。他们一到,采十花的女人们再也不敢唱民歌了,一个个低着头干活,乖得很。布朗从来没有看过《红楼梦》,但他和贾宝玉的观点出奇地相通:宝玉以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布朗认为,男人和女人比,女人好,男人不好。他倒明白不能以偏概全,虽然采茶和赵争争都是个大大造反派,但他依然认为,现在主要还是男人在造反,女人不造反,不造反好。他的生活方式十习十性十,一切都和造反对不上路。比如田里来了几个男人,他就没法唱歌了。女人好,咬着他耳根,悄悄告诉他快走,这些男人是来查他的反动言行的。这半个月里,布朗编了多少十毛十主十席语录,唱了多少邪火气的山歌,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看来还是有人告了他的密。
初中女生也过来跟他咬耳朵,问他知道这些男人究竟是来查什么的?布朗摇摇头,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底细了。姑十娘十说:“那些传单是你发的吧,别人没看出来,我可是看出来了。”
“查就查出来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说是反动传单呢,正在查那个写的人。你要不走,抓住了,弄得不好要吃十槍十毙呢!”
这可真是晴空霹雳,嘻嘻哈哈的小布朗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一天。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可不能再回杭州,那就是自投罗网,更不能把这摊烂污甩给大舅,他为他十操十了多少心啊。他也不能去看近在飓尺的父亲,父亲已经够倒霉了,他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
就这样,他躺在窝棚里,看着那张带星星的火车票,突然跳坐了起来,他想:该到走的时候了!
真是舍不得啊,那雪白花丛中的香喷喷的江南女子们。布朗只好咬着牙齿离开她们,直到这时候他还做不到不辞而别,他蹲在花丛中,和那几个铁杆的姑十娘十嫂子告别。花儿就在他的脸上摩挚,香气一阵阵地扑来,手里汗津津地拿着几张纸币,折拢了又摊开,还不停地说:“放心,我一回云南就给你们把钱寄来。”原来他还有本事从这些穷乡下女人手里借到路费。那些和他一起唱过歌的采十花的金华女人,一边看着那十湿十溅满的钞票,一边心疼地问:“你地址有没有记清楚?不要到了那边云南寄不回来钱!”
小布朗急了,就要把钱重新塞还给她们,说:“我是这样的人吗?那我还配唱那些歌子给你们听吗?“
女人们顿时就慷慨起来,把那几张烂钞一边往小布朗身上塞,一边说:“快跑吧你这闯祸坯,回到你们少数民族那里去吧,别到我们汉人这里来夹手夹脚了,快跑吧!”夜里,那位初中女生采十花姑十娘十悄悄地把布朗送出小河头,还给了他一封信,说:“你到国清寺里打听一下,肯定能找到我的表哥,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助你的。那里的山大,山多,人家要抓你也不好抓的。“
原来小布朗也聪明了,对外说是回云南,实际还是在老地方转啊。但姑十娘十的话让他激动,小布朗的心,仿佛回到了大茶树下。他知道,在大茶树下的女人们会对他这样赤胆忠心,可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采十花的姑十娘十啊,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茉莉花在星夜下含苞欲放,一粒粒像是星星铺地,他和她都流下了眼泪。这是花的缘分啊,多么短暂和香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