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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了? 他从没有这样认真地做过一件事,更不要说这样认真地去翻阅字典和文法。为了让那一双任的眼睛专注地、期待地看着他,他巴不得自己是个文学家或是翻译家。

要是他没有在无意之中留下这套书呢? 莫征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父母亲的问题得到澄清之后,在归还的那些凌乱的遗物里,他单单地选中了这套《悲惨世界》。也许因为母亲念这故事的时候.在他幼年的记忆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多么冉阿让那颗虽然满是伤痕,却依然仁而博大的心啊,最后他甚至上了官沙威。也或许他在冉阿让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每当他顺着一行行的文字读下去和讲下去的时候,他十分注意着郑圆圆的反应,她是不是像他一样着冉阿让,或仅仅是一种同情? 不过,她冉阿让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为什么固执地想要知道个究竟? 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过去? 叶知秋当然不会对她说。如果她知道了,她会怎样对待他呢? 冉阿让毕竟是小说里的人物,文学和现实生活是截然分开着的。他过去的经历,足以使任何一个在传统观念里长大的姑害怕和戒备。

莫征甚至开始嫉妒维克多·雨果。这个离开他们已经一百多年的老头子,却能使那对可的眼睛里流下珍珠一般的泪滴。有没有那样一种办法,可以把她的泪珠留住,串起来,像一条项链一样挂在自己的前呢? 真是胡思乱想。男人是不戴项链的,但山顶洞人似乎男人也戴项链。莫征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所惊吓:他正在向一个一望无底的深渊里陷落。对他这样一个被人把什么都拿得一干二净的人来说,如果再栽这样一个筋斗,那真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叶知秋那双犀利的眼睛,她没有做过母亲.但女人本能的母,使她不能不为莫征忧虑。她失悔于这事情由她开端,意识到可能出现的悲惨后果。像郑圆圆那样的一个门第。

那样一个世俗的母亲,还有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说好呢? 郑子云在他那个阶层里,虽然可以说是顶少陈腐观念,顶多新鲜思想,但由于环境、地位、经历所限,难免不按某种规矩、方圆行事。

就算郑圆圆本人不顾一切,非嫁莫征不可,她有足够的力量和她周围的东西抗衡吗? 为了莫征,这可怜的孩子,她必须阻止事态的发展。她对郑圆圆说:“圆圆,你知道莫征像谁? ”

“像谁? ”这女孩真聪明,叶知秋想。她并不回答。回答等于暴露自己的好恶。

“冉阿让。我不是从文学形象上说。”

“哦! ”郑圆圆应着。就这么一个字,也不知道是惊讶,是不以为然,还是后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意味着什么? ”又是一个不正面的回答。

“意味着他一辈子不该做关于情的梦。”叶知秋如卸重负。

“是吗? ”郑圆圆头也不抬,继续哗啦哗啦地翻着手里的画报。

气恼和羞涩使她不能停住不动,不然,泪水就会夺眶而出。叶知秋话里的意思很清楚,好像她在死皮赖脸地纠缠莫征。这对她来说,实在太难堪了。追求她的人几乎可以论打数。

出了叶知秋的家门,郑圆圆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冉阿让、不该做的梦……不但不该做关于情的梦,也大概失去了一切的梦。

这可怜的莫征。郑圆圆的心变得酸疼。泪水重又涌上眼眶,但已不复是为了气恼和羞涩。她抹去眼角上的泪。这泪珠,是为了什么呢? 仿佛一张画布,原先只是模糊一片的彩,高明的画家添上几笔便出现了景物。他吗? 不知道。只是愿意支使他,愿意看见他的服从。这只是一种占有的欲望。但也许占有便是吧。莫征有什么地方值得呢? 他永远不会去考某个大学的法语系,他永远不会有钱,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入。他从不会说动人的话,但楼上王脑溢血住院时,是他去陪住的,直到王的儿子从新疆赶回来。医院的医生、护士还以为莫征是王的亲孙子。他放走过一只美丽的、因为迷失而飞进他房间里的鸟儿……别的还有什么呢? 没有了。对别人这也许都没有什么,尤其是那只鸟儿。

但对圆圆,这却极其重要。唉,谁能说清楚,情是为了什么? 她是个傻姑

方方的丈夫,倒是个经济系的研究生。圆圆看过他写的论文,通篇都是马克思怎么说,恩格斯怎么说,列宁、斯大林、泽东怎么说,至于他自己该说些什么,对不起,不知道了。随便拿出一本“马恩全集”,随便翻到哪一页,又随便挑出其中的哪一句,方方的丈夫都可以接着背下去。爸爸说过:“跟我们小时候背四书五经一样。”

可圆圆要是问他,你想过没有,既然列宁说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是腐朽的,没落的,是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前夜,那么,目前有哪些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发展到了它的最高阶段? 在那些国家里,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将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生呢? 他就会风马牛不相及地给圆圆背上一段什么是“考茨基主义”。看着方方半张着嘴巴,崇拜得五体投地地昕着丈夫像录音机一样地背诵那些条文,圆圆只觉得滑稽。他在经济学上的成就,只表现在揩别人油的、无孔不入的机灵上。就连一个塑料袋子也不会放过,就连明的也算计不过他,这大概因为没有读过经济学的缘故……好笑。难道圆圆会找这样一个丈夫吗? 恶心。

爸爸、倒是有钱的,可是他们幸福吗? 爸爸和什么时候心对心地说过话呢? 他们什么时候肩并肩地站在窗前,看过雨中的落叶,看过树枝上的积雪? 什么时候,为了一对偎依在一起、咕咕叫着的鸽子而会心地相对微笑呢? 他们即使在家里,说的也是那些钩心斗角的臭事儿。他们作为人的那一面生活哪里去了呢? 至于员,郑圆圆倒不像他们这一代的某些人那样偏激。一提起入,他们会带着轻蔑和惊诧的口气说:“人那个干吗?!”她不过认为,尽管很多人都会入,但这并不是判断一个人好或坏的惟一标志。

只是,她到底是怜悯莫征,还是他呢? 要是怜悯呢? 情可不是慈善事业,那是谁离了谁便无法活下去的一种感觉。她必须弄清,究竟是她需要他,还是怜悯他。叶知秋说得对,让他做那不能实现的的梦,简直是杀了他。

一天,五天,十天,郑圆圆在熬煎着自己。

叶知秋看出,莫征瘦了,话更少了,书也不读了,琴也不弹了,但她认定自己为莫征做了一件好事。叶知秋一辈子没有谈过恋,未免把这一切看得过于简单,总觉得他慢慢地会好起来。可她同时又对郑圆圆产生了一种失望的情绪,如同郑子云有时让她感到失望一样。比如那篇文章,竟然把那些辟的、科学的、足以把经济界那些假、大、空的行家们气得七窍生烟的见解,全部删掉了。

怕什么呢? 叶知秋错了,那已经是无可救的病了。

每每吃过晚饭,莫征便躲进自己的房间,竖着耳朵听楼道上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继续往更高一层楼上走去了。一颗心,在期待、失望里挣扎、沉浮。眼睁睁地挨过一分一秒。直到晚上十点,知道她不会来了,于是又开始盼着第二天的黄昏,一分、一秒地盼着。绝望的感觉他已体验过多次,可这一次、这一种为什么竟是这样的可怕和难以支撑。

莫征不能去找她。他只有等待。各种因素在他们之间造成的差异,使他只有被动地等待。假如他不是处在冉阿让的地位,他会为了她和人拼命、决斗。他有的是力量、勇气,他会使她他。而现在,他只能猜测。难道她是因为猎奇,耍着他玩儿的吗? 不像,她不是那种轻薄的女孩子。

好几次,她都对莫征说:“我又撒谎了。”

“撒谎? ”莫征老是跟不上郑圆圆的思绪。女孩子们自有一种变幻莫测的思路,任凭多么聪明的男孩子也无从捕捉。

“撒谎。”她认真地点头,“问我:‘你天天晚上都跑到哪儿鬼混去了? ”她把“鬼混”那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还做出一种十分严肃的样子。莫征的面容变得愁苦。“鬼混”二字使他生出许多忧郁的联想。

“我说:‘学法文去了。’你还真得教我两句,回家以后,我好对付他们。”然后,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小舌音说了一句不伦不类的法文。

这是一种默契吗? 情的默契。

她懂,她一定什么都懂。在他们的关系中,他是无权争取的,只有等待,等待她的给予。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正是因为不觉,莫征看出,那是一种天的流露。她的心,是用什么做成的呢? 小的时候,莫征常听见母亲向圣母玛利亚祈祷。并没有什么圣母。只有郑圆圆。

但,她是什么都懂吗? 连他是个冉阿让在? 绝望……

莫征甚至没有听见敲门声。

郑圆圆的脸上蒙着一层憔悴的暗影,好像外面正落着忧郁的尘埃。叶知秋看着郑圆圆的脸,心里一阵动。她想,不该有的,在这样的年龄。可什么是应该有,什么是不应该有呢,聪慧过人的叶知秋在这方面大概永远说不清楚。但她知道应该躲进自己的房间,怀着一种又是高兴又是担心的复杂心情,盼望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除了眼睛说出的话,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郑圆圆只是生气地背过身去。长在她后颈上的那些茸茸的短发是那样的可,而离莫征的嘴唇又是那样的贴近。不,他应该告诉她。“我要告诉你……”

“不,”郑圆圆转过身来,打断他,“你什么也不必告诉我。”她发脾气了,“你真自私,你只想到你自己。”

就只这一句话。那话里,有着一种只有对属于自己的男才有的、可的、甜蜜的专横。

然而郑圆圆的确是在生气。不论她如何为莫征着想,毕竟还有作为一个女孩子,去俯就一个男孩子而感到的委屈。

这正是因为她把莫征视为一个绝对平等的恋人,才会有的苛求。

他什么地方表现了自私? 莫征还是不懂,但只要郑圆圆这样说,那便一定是这样。他惶惑。“你要我,要我……”他并没说出后面的话,那话毫无疑问可以这样接着说下去:你要我跪下吗? 你要我为你而死吗……这古老的话,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早已说过,或不知同时有多少人在说着,在相的人那里,它永远像第一次那样令人动情。

莫征终于没有说出那话,因为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太过珍贵了。

郑圆圆在沙发上坐下,悄声地说:“我要吃东西,我饿了,也渴了。”她无须说这是多少天来,她刚刚恢复了饥饿的感觉。

错了,完全地错了节奏。装蛋糕的盒子在~IUL? 他的眼睛明明从那铁盒子上掠过,却看不见也找不着。

“真笨。”郑圆圆跺着脚跟,“在那儿嘛,书橱的上头。”

冲咖啡的时候,开水壶直往手背上浇,郑圆圆立刻抓起他的左手。“疼吗? ”天,有谁这样疼惜过这双手! 这双手! 莫征的眼睛立刻像蒙上了一层雾。隔着雾,郑圆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更加柔和了。莫征觉得自己正在溶化,一种使心脏稍稍感到痛楚的溶化,像他每每溶化在音乐里一样。

“疼的,”望着她的眼睛,他轻声说,“这里。”他把她的手移向自己的心口。

“啊,”她叹息。“怪我。”她垂下眼睛。

“不,谢谢你。”

郑圆圆感觉到莫征急促地呼在她头发上的热气。她不敢抬头,只是望着他上衣的第一粒纽扣。黑纽扣的扣眼上,交叉地钉着蓝的粗线。那蓝的粗线,仿佛向她诉说着他缺少温情的生活。她慢慢地从莫征的大手里出自己的手,用食指抚着那粒黑的纽扣,怀着奠名的、微微的期待和恐惧在猜想:他在望着她吗? 他在等她说句什么话吗? 他会做什么呢……

莫征什么也没做,只是重又抓住郑圆圆的手,移向自己的嘴唇,匆匆地吻一下便丢开了。他端起那杯滚烫的咖啡,用小勺搅着,用嘴轻轻地吹着,然后递给郑圆圆:“当心,还挺烫的。”

郑圆圆感到了些许的失望。接过咖啡的时候,她不由得在他那对黑的眸子里找寻。那里,总是潜藏着的,随时准备对捉弄、侮慢以牙还牙的戒,哪里去了呢? 那对什么都不肯屈服的野,哪里去了呢? 她看见,那对黑的瞳仁里,已经住进了新的主人。

郑圆圆的心顿时被柔情所涨满。她还不太懂得他的和那的重量。

莫征知道这是梦。他常做这种不愉快的梦。应该尽快地从这梦中醒来。他拼命想要睁开自己的眼睛。可是不行。他梦见他直挺地躺在马路当间儿,马路上的汽车、自行车全包围着他,一个劲儿地朝他恶狠狠地按着铃铛和喇叭,那些铃铛和喇叭好像在说:“你再不起来,我们就要从你身上碾过去。”

察厉声地对他吆喝着:“起来,你这个无赖、醉鬼,我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他想站起来申辩:“我不是无赖,我根本没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躺着。”可他就是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人们开始啐他,骂他。心里憋闷得好疼啊,他终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果真有一辆摩托的马达在身旁响着,他朝那声音侧过脸去,隔着矮矮的松墙,他看见郑圆圆咧开的嘴巴,浅褐的风镜后面,那双任的眼睛多了许多的妩媚。

女孩子,骑摩托。有几个女孩子骑摩托呢。不过她就是骑头驴上街,莫征也不会觉得意外。他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跃了起来。头发上沾着几小草,敞开的领口露着他褐的、结实的膛,在光下眯着惺忪的睡眼。活像神话里,突然从青草地里冒出来的一个人儿。新鲜,像那地上的青草一样的新鲜。

“在做什么梦? ”——她希望他常梦见她。

“忘了。”他再不愿提起。

“你什么都会忘记。”——竞不在梦她! “我只记得光下,那个骑红摩托,带浅褐风镜的姑。”

好像在说一个远在天边的人。

“那姑怎么样? ”她顺着往下接。

“脾气坏透了。”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