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窑洞里的笑声

城中桃李愁风雨,

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弃疾词

柳絮像喝醉了酒似的漫天飞舞着,春天又来到了黄泛区。水洼边、芦根上,冒出一根根像箭一样的嫩尖芽子,水红花也悄悄出了像珊瑚颜的嫩芽。这里没有杏花,没有桃花。只有遍地荠菜开着白的小花,在迎接着春天。

三月间,李麦去开封给部队买油光纸,在那里听说黄泛区逃到洛一带的难民,饿死了十几万。她心中记挂着自己的女儿嫦蛾和粱晴,打算到洛去寻找她们。

她找到王跑和老气,向他们打听嫦蛾和粱晴到洛时的情形。王跑说:“在洛车站就失散了,也不知道她们逃到了什么地方。不过到洛兴许会打问出来消息。洛东车站一带住的黄泛区难民很多。”老气说:“长松就在洛拉车。”她曾经在洛北大街遇见过他。

过了“清明”,李麦收拾了个简单行李,决定到洛去。临行前,秦云飞交代她说:“到洛看看,乡亲们能回来的,叫他们都回来。告诉他们家乡已经建立起了水东解放区,日本鬼子和土匪队伍不敢来捣乱了。黄河口子虽然还没有打住,地面这么宽,挑挑拣拣还能开荒种庄稼。”李麦说:“我会对他们说清楚的,只要找到他们,就一定让他们回来。在外边逃荒终究不是个办法。”

秦云飞叫她带了几十元国民的钞票作盘缠,又安排天亮换上老百姓衣服,把她送到吕潭渡口。

路上,李麦对天亮说:“你如今参加新四军,我是放心了。就是你妹妹和晴这个闺女,我总是放心不下。这些天,老是做梦梦见她们,梦见晴在一个崖头上,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在喊我。我答应了,她却听不见。”

天亮说:“梦是心头想,你别相信梦里的事。”

李麦说:“我也知道梦是胡想。说来也怪,嫦娥我就很少梦见,心里老是惦记着晴,也不知道俺两个上一辈子有什么缘分,这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和亲闺女一样。”

天亮笑着说:“你还不是想不花钱讨个儿媳妇?其实现在我们部队里,同志们自己搞恋结婚,也不花钱。”

李麦没有吭声。她不知道天亮的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会儿她说:

“天亮,我可对你说明白,不管人家别的人怎么搞恋,你可不能搞恋。人得有良心,人家既然叫过我一声,我也答应过,她就是咱姓海的人了。我千行百里到外边找她,就是因为她已经是咱家一口人,只要她还在人世上,咱就不能有二心。一个人有情有义才算人!”

天亮被他的话感动,。他笑着说:“我没有那个想法。我是怕您希望太大,失望也大,已经几年了,谁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

李麦说:“我领大的孩子我知道。她只要不饿死冻死,这闺女是不会变心的。”

天亮低着头说:“这个……我知道。”

李麦又说:“天亮,你要什么样的人哩!我在外边跑了半辈子,我还能分不清人的好坏?这闺女要脸面有脸面,要条个儿有条个儿,白生生的脸,黑靛靛的头发,两只眼睛又透灵,又清亮,她是没有得住好茶饭!要是能吃上好饭,再有两件好衣服穿上,我敢说,你们部队里那么多女同志,叫我看,都还比不上人家晴!”

天亮笑了:“还能给你纺花织布。”

李麦说:“就是要个会过日子的人嘛。咱第一是要找个实诚人,第二要她心地好。那一年在寻母口,她在菜市上拾了人家一根嫩黄瓜,那么热的天,她在外边干了一天活,没有舍得吃,晚上用手巾包住悄悄拿回来叫我吃!我吃着掉着泪,就是咽不下去。给她掰了半截,她咬了一口,又塞给我了。……”李麦说着,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感叹地说:“人,还不是看个心嘛;她从小没,老稀罕有个。……不管天南地北,这一次我一定要把她找到。……”

下午到了渡口,天亮送她上船,临别时交代说:“!对岸就是国民地区,你不用怕。出去后要注意身体。俺妹妹……也心找一找,不管在外边为奴作婢,只要人还在,一定把她领回来。……我爹就我们两个,要是把她失落了,……我对不起我爹。”他说着两行眼泪流在脸上,李麦也擦着眼泪说:“你回去吧,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找到她!”

渡船慢慢地开动了,天亮一直等到他上了对岸,身影消失在黄尘滚滚的土路上,才转身离开了吕潭渡口。

一天中午,李麦来到了禹县西关,她找了一家饭店坐下,准备买点东西吃一吃,下午再赶路。

禹县过去叫小禹州。传说就是夏禹的家乡。农民传说大禹治水,疏通了天下九河,最后把一只泛滥洪水的“神蛟”镇在这里的一眼井里。大禹的儿子夏启,也就是在这里宣布登上帝王宝座的,并且中国从此开始了“父传子,家天下”的世袭皇帝制度。不过这都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禹县在近代,是全国四大材集散地之一。当时不但河南的四大怀,——生地、山、牛夕等通过这里行销全国,川、湘、云、贵的各种名贵材,也运来这里转销华北。禹县虽然是个县城,却比一般的县城大一些,单是饭店就有几十家。抗日战争爆发后,这里材生意因为交通阻塞,开始萧条了。但是它仍然是由洛通住界首、蚌埠和上海的重要通道。这里虽然没有火车和汽车,但是胶轮大车、架子车、黄包车和自行车却络绎不绝,转运着从江南到洛一带的各种货物。

李麦看着吃面条的人太多,想去买两个烧饼,在烧饼摊子前,她看到一个人一下子抱了十几个烧饼,走着吃着。那个人看见李麦,忽然站住了。他看了一会儿,大声喊着:

“你……你……是不是我婶子!”

李麦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好生面熟,只是戴了副墨眼镜,认不出来。

她看着这个高个子的陌生人问:

“你是?……”

那个人摘掉墨眼镜说:“我,我,我是四圈!”

李麦认出了他,高兴地叫着:“哟!你是四圈啊!我都不敢认你了,你不是在洛吗?怎么来到这里了?”

四圈指着树下放的一辆黄包车说:“拉生意,送……送……送个远客。”

李麦说:“哎呀,我从老家来。我就说到洛先去找你。听说你在给海香亭拉包车,想着你好找一点儿……”

四圈说:“如……如今……不不……不给他干了!”

四圈塞给李麦两个烧饼,让她吃着,两个人说起话来。李麦把老家情形说了说,问了谁家在洛,又问了梁晴和嫦娥的下落。四圈告诉她,嫦娥和梁晴都逃到陕西了。在洛只有长松家和家,还有小马庄两家在南关住。李麦问他为什么不在海香亭家拉包车了,四圈只是摇头不说话,看样子还有点悲凄和伤感。

吃罢烧饼,四圈告诉李麦,他要回洛,他是送一个客商来禹县的,回去是空车。禹县高粱比洛便宜,车上只放着他买的一口袋高粱,座位上是空着的,他要李麦坐上。

李麦死活不坐,她说:“我就跟你一块走,有个伴就行了,我能跑,一天还能跑一百多里呢!你车子又拉着粮食。”

四圈说:“没关系!你……你别看我这车子破,圈还硬实。我拉……拉上一个人,还……还……还能再放一桶生漆,你……你坐上!你要不……不坐,咱俩还……还……还厮跟不成!车子跑……跑……跑得快!”

李麦拗他不过,只好坐在车子上,逢到上坡时候,她就下来给他推一推。

李麦坐在车子上问:“你在海香亭家,也是拉这种洋车吗?”

四圈说:“哎,那……那……那个包车可比这……这破车子漂亮多了!黑……黑……明锃亮!光……光……光一对灯值……值五十块!”李麦看他说话困难,就不再多问了。

四圈却继续说着:

“海……海……海香亭,龟孙!……”下边嘟嘟囔嚷,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洛的气氛是紧张的,又是消沉的。传说日本鬼子要调集大批军队到中原来,准备进犯洛,打通平汉线,并企图以此为基础,在中国大陆上作最后一次垂死前的挣扎。鬼子的飞机几乎每天都来轰炸、侦察,洛城里的军政人员,仍然沉湎于纸醉金迷的生活之中,西工的青年军官俱乐部,每天晚上灯红酒绿,举办着舞会,流线型的新式小轿车,每到黄昏就横撞地奔驰在霓虹灯下。报纸上天天都登着各式各样的结婚广告。抗战七年,人们好像等得不耐烦了,一些官员们不愿意再背诵“云鬓玉臂”的怀乡诗了,他们开始结婚、纳、娶姨太太,在这个地处前线的古老城市里,兴起了一阵“结婚热”。

在城郊,土地上长出了大旱灾后第一季好庄稼。土地喝饱了雨水,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金黄的油菜花,散发出浓郁的芳香,豌豆花招引着大的蜜蜂和蝴蝶。肥绿茁壮的小麦,在春雨中拨着节、着穗,把清馥的麦香散播在醉人的空气之中。

大旱灾的残迹并没有从大地上抹掉,就在这些茂盛的庄稼地旁,还可以看到一具具饿殍的白骨,这些白骨旁有的放着一只沤烂的篮子,有的放着一个积满泥土的碗。这些篮子和碗的主人,永远不会再找人施舍了。他们是这个大浩劫的牺牲者。

农历三月末,李麦由四圈领着来到洛。四圈这时已经离开了“大五条”家,搬到了烧窑沟,住在家原来的窑洞里,长松家就住在隔壁,李麦就先到了杨杏家里。

杨杏和小响正在窑洞门外淘洗榆钱儿,看着四圈车子上拉着—个老婆子过来,她还只当是拉的客人,仍在低头淘洗榆钱。这个老婆子却向她面前走来,喊着:

“秀兰她!你们淘榆钱哩。”

杨杏听着这声音好熟,手打遮看着,只见她长方脸,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走起路来,腰杆直挺地跨着大步子,只是头上有些灰白头发。她认出来了。这是李麦!

“哎呀,婶子,是你吧!婶子!……”

四圈笑着说:“咋……咋……咋不是呢,从老家来……来看咱们来_『!”

杨杏顾不得手上的水湿,跑过去拉着李麦的胳膊高兴地说:“婶子,没有想到咱儿们还能见面!”

李麦也笑着说:“大劫不死,必定是贵人。咱们如今都是贵人了。”她又指着小响问:“这是秀兰,还是玉兰?”

杨杏的眼圈红了,她说:“都不是,这是小响。……”

李麦问:“那秀兰和玉兰哩?都成了大姑了吧?”

李麦这一问,杨杏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秀兰她们……”她没有说下去。

李麦看她流了眼泪,知道秀兰和玉兰一定是遭了难,她后悔自己冒失,便急忙把话岔开,她拍着小响的头说:“这是小响啊!这闺女长得多俊。”她顺手从篮子里拿出个油旋儿递出给小响说:“你吃吧,还是热的。”

小响已经不认识李麦了。她不好意思吃,低着头轻声说:“俺不要。”

杨杏说:“接住吧,这就是从咱老家来的,比亲还亲。就是她把你接到这个世上来的。……”她说着掉了眼泪。

李麦叹了口气说:“唉!还不是叫孩子们活受罪!”

到了窑洞里,李麦问:“长松到哪里去了?”杨杏说:“去年害了半年病,差一点把命要了!今年开春和两个男孩子找了点活干,在一家盐栈里当运盐的脚夫。一天能挣几个钱,勉强还能过。”

晚上,长松和小建、小强从盐栈里回来了,窑洞里顿时热闹起来。李麦看到小建和小强都长成大小伙子,感动地笑着说:

“不管吃糠咽菜,孩子们还是长起来了。有人就有盼头,将来回到老家开荒种地,有人手还是好办事的。这么大的灾难,各村的人口损伤了一大半。有的全家都死绝了!你这一家子还算是……全的。这就算是你们的福气。”

长松说:“我这个家也五零十散了。两个大闺女都寻到外乡了,将来也回不了老家。都怨我没能耐,一个给人家当小,一个还没有下落,对这两个闺女,我良心上有亏欠。”

李麦说:“不能这么说,什么亏欠不亏欠,还不是为了逃个活命?事情也不要看得那么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有三穷三富,三穷三富还不到老,我看这世事会越变越好。回到老

家你们就知道了,咱穷人的好日子有盼头啦!俩闺女到以后再说,有了下落,去看看她们,要是好人家,就跟人家过下去,要是实在不像样子,咱就把她领回来。扣子扣错了,还能解开再扣,何况还是个人哩。如今不能有老思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女不嫁二夫’,都是放屁!想开了天广地阔,世事还大着哩!”

杨杏拍着小响的头说:“就这个闺女,也差一点卖了,要不是四圈兄弟,连这个小闺女,我们也保不住。那一阵子我就不想活了,光想跳到井里死了算了。

四圈说:“是……是……是小建把小响找回来的。这……这……孩子长大有出息,心里……仁……仁义!”

李麦问到梁晴和嫦娥当时在洛失散时的情形,长松惭愧地说:“那年扒火车向西边逃荒,人都像疯了一样,拼命往火车上挤,铁路巡用棍子乱打也挡不住。我们家孩子多,挤几回都投扒上去,也不知道晴和嫦娥扒上去了没有。出来寻母口,好多乡亲在路上就失散了。我想起来这个事,就觉得对不起你。两个女娃子,没出过门,现在天南地北,也没个地方找。”

李麦说:“由她们去闯吧!‘命大撞得天鼓响’。这种时候,谁也顾不上谁,孩子们到外边闯闯也好。我不就是十五六岁就出去推盐了?”她说着脸上泛出笑容,但心里却有点隐隐作疼。

杨杏说:“说不定她们逃到西安去了。咱村到西安的人不少,前年小马庄有人从西安回来,还看见过徐大叔,说他在西安摆了个卦摊!”

李麦忙问:“有人看到徐大叔?”

杨杏说:“小马庄姓刘的说,他亲眼见的。”

长松说:“兴许晴和嫦娥也在西安,在路上她俩一直和徐大叔一路。”

李麦说:“要真是跟着徐大叔,我就放心了,徐大叔见多识广,也有经验,孩子们能指靠得住,好歹他们别再失散了。”

问着了梁晴和嫦娥的一点信息,李麦心里感觉到宽慰了许多。这时杨杏做的榆钱拌玉米面已经蒸熟了,她端了一大盆让大家吃。李麦吃着榆钱说:“今年这里的榆钱长得这么饱,小麦长得也不会错吧?人家说哪一年榆钱儿长得饱,哪一年麦子就长得饱。”

长松说:“好几年没有吃一季好麦子了。去年要有树叶子和榆钱吃,我也不会把小响卖给人家!”

他刚说罢,想不到小响却噘着嘴说:“还说,还说,见个人就说,没完了!”说罢,端着一碗榆钱出去了。

小响渐渐懂事了。她不愿意别人再提起她被卖过的事。这是她小小心灵上的一块伤疤。

李麦说长松:“以后你们就别再提这件事了。大小人都长个心,也都长个脸,以后就是回到村子里,也不要再对人说了。孩子们们知道要脸面,这是好事。”

吃罢晚饭,李麦问起海老清家的情形。

杨杏说:“老清叔不在了。前年在龙门南给人家扛活,后来……饿死了!……”

“海老清死了?”李麦听着眼里涌满了泪水,她感叹着说:“多好一个庄稼人啊!唉!……”

长松说:“要说种庄稼,他是咱村的头一把手。一辈子老老实实,没和人犯过脸青脸红。谁想得到……唉!好人不长寿。”

大家叹息了一阵子,杨杏又说起老清婶来。她说:“以前她就在南边那个窑洞里住,住了三年多,后来搬到城里铜驼街住了。人家现在过得还不赖。学会了说大鼓书,还是这洛城的名角儿。后来,又认识个当官的,吃喝穿戴全由这个当官的包了。老清婶也变样了,吃的是白面馍,穿的是绸褂,还戴上了金耳环,脸也白了胖了,可享福了……”

长松摇摇头说:“别说了,那算什么享福?享这样的福,我还嫌……”

杨杏笑了:“嗨!你这回腰杆又硬了。当年要不是心肠好,找了医生,帮你治好了,如今你还瘸着哩!”

长松说:“心地好,这我知道,就是……”他没有说下去。

李麦听他们的话因,知道这里边有些难言之隐,也就不再多问。她故意把话岔开说:

“咱们家乡的人,叫我说也算能。连王跑在外边还卖了一段,小马庄的马乐,学会给人家拔牙。这些人在家里赶牛,连句话也不会说,想不到出来逃荒,倒什么都敢干了,学会说书,就差个唱戏的了。”

小强指着四圈说:“俺四圈叔会唱戏,还登过台哩!还把人家大名角拱到了台下……”

四圈说:“吊孩子,哪……哪壶水不开,你……偏提……提哪……壶!”

李麦说:“哟!这四圈会唱戏,倒是个新鲜事儿,你扮什么?”

四圈说:“我……我什么也不扮,别……别提这件事了!八……八辈子不唱……唱戏,我也不……不……想它!”

李麦故意问:“是嫌你个子太高了?”

四圈说:“个……个子他们难……难找,我……我……我吃不了那…门子艺饭。”接着他把扮演《敬德打虎》的事儿,结结巴巴说了一遍。他说时自己没有笑,大家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特别是小响,脸朝着墙不敢看他,一看就忍不住笑。

李麦风趣地说:“四圈,水退以后,回到老家,咱自己唱戏。搭个大台子,你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到那时候,咱们都有地种,也有粮食吃,麦收以后,大伙凑几石麦,成立个戏班,你当掌班的。想唱什么唱什么,你唱老包。”

四圈一本正经地说:“不……不行,我……我五音不……不全!当……当教师还凑合。”

大家“轰”地一声又笑了。小响捂着脸笑着跑到门外。

晚上,李麦、杨杏和小响睡在一张床上。小响用被子蒙着头,还不时吃吃地笑,杨杏骂她:“死妮子!你吃了呱呱鸡的肉啦?”

李麦说:“你管她哩!我就是要让孩子们笑笑。”

杨杏叹息着对李麦说:“嫂子,实不瞒你说,这么多年,俺这个破窑洞里,就没有听见过笑声。人都把笑快忘了。这次你来了,孩子们才有个笑脸!”她说着,眼角里渗出了泪水。李麦没有吭声,她在思索着、回忆着孩子们那一张张惨淡的笑脸。……人来在世界上,本来应该有笑的权利,当婴儿在的怀抱里,第一次张开嘴唇向微笑的时候,这是对最大的慰藉,也是她们作为万灵之长的感情的飞跃,其他动物是不会笑的。人正因为会笑,才培育了丰富的智慧。世界上是不能没有笑声的。没有笑声的社会,是一个接近死亡的社会。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第二天清早,长松、水建和小强到车站盐栈脚行里去了。四圈也拉着他那辆破车,到南关贴廓巷去兜揽生意了。李麦有早起的惯,起床后悄悄到附近地里转了转,油菜花已经谢落一半了,青绿的枝条上长出了青嫩的小小尖角,蝴蝶在早晨的光下晒着自己的翅膀,蜜蜂也开始了工作,它伏在黄的花蕊上,贪婪地吸着带着露水的花浆。

这里麦田里小蒜长得特别肥大,叶子粗得像韭菜,却没有人挖。李麦舍不得这些野小蒜,弯腰挖了起来,准备回去用蒜臼捣一捣,拌上榆钱蒸着吃。她沿着麦田边挖边走着,发现越挖麦垅里越多,待到小响叫她回去吃饭时,竟挖了一大捆。

她和小响在黄土岗上走着,忽然看见一棵大杏树长在崖上。这棵杏树有碗口粗,枝干浓密,绿叶掩映,一个个像橡子那么大的杏子,结满了枝头。

小响指着杏树小声说:“,杏子!”

李麦抬头看了看,只见枝头上的那些青杏,已经泛出黄绿颜,知道这是一棵早熟杏。她问小响:“乖乖,你想吃不想?”

小响说:“人家有看的,一个老头!”

李麦说:“吃他几个小杏子,算什么!在咱们老家,到杏园里随便吃,只要留下杏核。”她说着朝四下里看了一眼说:“你等着!”说罢,脱掉一只鞋子,对准高枝上杏子结得稠的地方,猛地向上撂去,只听见“哗”的一声响,十几个杏子杂着两片叶子和鞋子一起落在地上。

小响飞快地拾着地上的小杏子,等李麦穿上了鞋,她拣了个最大的杏子递给李麦。李麦用手擦了擦,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还没有嚼,竟把一颗牙酸倒了。

李麦喊着说:“哎哟,牙酸倒了,怪不得这个杂面老头没有来看,原来是中看不中吃!”

小响吃了一个,也酸得把眉和眼睛挤在一起了。她没有舍得扔掉这些杏子,她想留给她两个哥哥。

李麦回到窑洞里,见里边坐着一个姑在和杨杏说话。杨杏看她进来,笑着说:

“婶子,这是谁?看你能认出来不能?”

李麦端详了一眼,只见这个姑两道弯弯的眉,尖尖的鼻子,两只大眼睛透灵得像一汪水;一张粉浓浓的脸上,带着几小块酱红的红痣;眼神略带忧郁、羞怯,嘴唇上挂着一丝笑容,显出一副和善的样子。

李麦看她穿的一身花府绸衣服,又长得细皮嫩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小响伏在她耳朵上小声说:“俺姑!”

李麦大声说:“你是呀?看我这眼!”

咬着嘴唇淡淡笑了一下。她避开李麦的目光,把身子往黑影里挪了挪。

李麦说:“我就说这一两天就去你家看看,正巧你来了!”她又关心地问:“你好吧?”

低着头说:“身体还结实。……”

杨杏说:“老清婶前些天来还说到你,说你是‘铁老婆’!”

李麦怜地拉起的手问:

“闺女,你不记得我了吧?”

说:“怎么不记得?光你家的石榴,我吃的就没数,俺还说,我小时候还吃过你两个月,因此我也长了两只又长又大的脚!”她说着抬起头浅浅一笑,两只大眼从李麦脸上掠过,李麦好像看到了两个水葡萄。

李麦笑着说:“可不是嘛,因为你吃我的,天亮还拧过你的脸,我打了他两巴掌,以后再不敢拧你了。”她看着对杨杏说:“咱赤杨岗能出这样的人才,人就不算穷!”

叹了口气说:“长得好也白搭,就是长了个皇后相,人还是薄命人!”

这时小响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青杏子来。一看见青杏,就忍不住嘴里直流酸水,她忍耐不住地故意问小响:“那是什么?”

小响用指头悄悄指了指她

杨杏说:“我们小响知道好歹,我的名字叫个香,她就从来不提这个字。”

李麦说:“青疙瘩杏,不好吃。”

跑过去,抓起几只杏子说:“小响,我给你换花生吃!”说罢,用雪白的牙齿大口咬着吃起来。她一连吃了几个,也不觉得酸,好像胃里边特别需要它。剩了两个,还悄悄地装在衣兜里。李麦看她这样馋地吃着青杏,心里不免引进一阵怀疑。

吃罢早饭,杨杏对小响说:

“小响,拾柴禾去。”

小响说:“地里没有柴禾了。”

杨杏又说:“提个篮子,去采荠荠菜吧!”

小响说:“荠荠菜开了花,不能吃了。”

李麦笑着说:“咦,看你笨的,连个闺女支使不出去!”她对小响说:“出去玩吧,大人们说话哩!”

小响做了个鬼脸跳着出去了,到门口又喊着说:“,把篮子给我撂出来!”

杨杏骂着:“你不会回来取?就这两步路,就把你脚跑大了!”

“我不。你们不是要说悄悄话吗?”小响在门外说。

李麦说:“看我们小响多懂事?”说着把篮子给她送了出去。

在一边默默地坐着。杨杏说:

,正巧咱大婶来了,这种事,别看我养了五六个孩子,我也没经验。打个比方,婶子走过的桥,比咱走的路都多,吃过的盐,比我吃的米也多。你和咱婶子说说吧,叫婶子给想个法子。”

点着头,嘴渐渐地抖动起来。她把一根小木棍折了又折,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麦暗暗观察着,只见她神情恍惚,体肢倦怠,眉峰不时紧蹙着,眼皮下有一丝暗影,再加上鼻粱旁起了些小碎红痣,早已料着了七八分。杨杏这时又说:

,你还碍什么口,婶子不是外人,我们过去在老家,有些事情不能和亲讲的,也要和婶子讲。她会扎针,会接生。你说说,叫婶子想想办法。”

低着头没有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

李麦从容地问:“几个月了?”

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着李麦。就在这一刹那间,她好像找到了可以信赖的人,一个可以帮助她能解脱痛苦的人,她说:

“快四个月了。”她又恳切地说着:“婶子,你救救我吧!我都快要活不成了!……”

杨杏也说:“婶子,不是听说咱们老家有一种‘带’,带在身上就可以把胎打下来!”

李麦叹了口气,说:“已经四个月了,不行了。那些都是霸道,弄不好会伤身体。”

大声说:“我不怕,我身体好。婶子,我已经打了我两顿。我太作难了。婶子,我就是拼上命,也得……”说着又小声地饮泣起来。

李麦看着的样子,也着实觉得这姑可怜,她想:“这个糊涂,这不是把闺女往死里推吗?到了这种地步,还要讲面子?”她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婶子说清楚。不要害怕。事情既然出来了,就不能那么胆小。俗话说:‘谁家灶火不冒烟,谁家锅底没有黑!’眼前的事,就是一根带刺的树枝也要把它拿在手里捋到头。千万不能脸皮薄。面子值几个钱一斤!”

李麦的这些话,好像在一座幽暗的屋子里,开了一扇明亮的天窗。被感动得哭了。

她说:“婶子,我的命太苦了,我是个没成的人。都怨我没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