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夜与雾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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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在英皇大酒店的大厅里等他。这是鹤浦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之一,离端午居住的那个街区不远。绿珠穿着一件半新旧的黑外套,白的棉质衬衣。大概是龙孜的日照较为强烈,她比以前更黑了一些。不过,人看上去,却沉稳了许多。

她默默地从端午手中接过拉杆箱,带他去了商务中心边上的一家茶室,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窗外是下沉式的庭院,对面就是宾馆的别墅区。亮着灯。端午把钥匙交给她,并让她记下了自己家的楼号和房间号码。

一段时间不见,两个人都有点生分。

“我可不会做饭呀。”绿珠打开一个红的夹子,将钥匙别在铜扣上,“带他到外面去吃饭行吗?他叫什么名字?”

“若若。你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他还算能够将就。”端午黑着脸低声道。

他又嘱咐了一些别的事:早上六点一刻之前,必须叫醒若若;六点四十五分之前,必须离开家门;如果早自迟到的话,他将会被罚站;面包在冰箱里,牛是刚买的,得给他煮一个鸡蛋,还有,得看着他把鸡蛋吃完,否则,他会趁人不备,将它偷偷地塞一进衣兜,拿到外面去扔掉。

“你现在就要走吗?”

“就算是去了机场,恐怕也得挨到明天早晨。”端午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又道,“明知道去了也没用,只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我给常州的机场也打了电话。同样是大雾,航班取消。上海的浦东机场,飞机倒是能正常起降,不过你现在赶过去恐怕也来不及了。”绿珠给他倒了一杯冰啤酒,“随便你。你现在走也可以。我替你叫了一辆车去机场。师傅姓杨,车就在门外的停车场等着。机场那边,现在一定也乱得很。”

端午没做声。茶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六角形的吧台里,一个脖子上扎着领结的侍者,正在把台面上的一排酒杯擦干。顶灯柔和的光线投射在木格子酒架上,照亮了侍者那白皙的手。吧台上的其他地方,都浸没在灰暗之中。

绿珠说,她姨还在泰州。两个月来,小顾一直在琢磨着,把江边的那座房子卖掉。由于是凶宅,在交易所挂出后,一直无人问津。绿珠这几天还回去看了一下,到处都是尘土。花园也早荒掉了。

“天气预报说,后半夜有雨,鬼知道会不会下!”绿珠偷偷地打了个呵欠,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本来也是今天下午飞昆明。如果不是这场大雾的话,这一次我们就见不上了。”

“不会耽误你什么事吧?”

“你说什么事?”

“云南那边,你的工作。”

“放心吧。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我会尽可能地照顾好他。虽说我不喜欢孩子。一直等你回来为止。在龙孜的那份工作,现在已经有点让我厌烦了。”

“怎么一回事?”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再说吧。”绿珠看上去又有点抑郁,“你去了成都,又不知道你妻子在哪家医院,怎么办?总不能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去找吧?”

“她说离植物园不远。我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只是想早一点赶到成都。”端午喝干了杯中的啤酒,用手背碰了碰嘴唇,“我反而有点担心,担心知道她在哪儿。”

“不明白。”绿珠皱着眉头望着他。

“一旦我知道她住在哪儿,这说明她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绿珠还是一脸疑惑的表情。她没有再去追问这件事。侍者拿着一个托盘过来,弯下腰,轻声地问绿珠还要点什么,他就要下班了。绿珠让他给茶壶续上水,又要了两瓶冰啤酒,一个坚果拼盘。

很快,吧台上的灯灭了。一个身穿制服的矮胖保安,手执一根棍,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来回梭巡。

“如果你想安静一段时间,可以来龙孜住一段。就当散散心。”

“你不是说已经有点厌烦了吗?”

“我说的是那个项目。挺没劲的。不过那儿的风景倒是没的说。第一期工程还没有竣工,我们现在只能暂时住在山上,一个看林人的小院里。坐在门口就可以望得见梅里雪山。就是中日联合登山队被雪崩埋掉的那座神山。海拔倒是有点高,刚去的时候老是倒不上气来,过个两三天就好了。除了山风呼一呼地从山顶上吹过,你听不到一丁点声音。真正的远离尘嚣。也不知道那对孪生兄弟,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山下的村庄里住着彝族人,也有汉人。破破烂烂的印章房。山下还有一条小溪,当地的居民叫它翡翠河。时常可以看到野鹿和狍子到溪边来喝水。天蓝得像燃料,星星像金箔一样。

“当地人说,七八月份去最好。山野里,溪边上,草甸子上的花,都开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远远看过去,像是给山包和草坡铺上了一层红毡子。如果你偶尔看见一大片白的花,多半是土豆……”

见绿珠说起来就没完,端午只得打断她:

“具体说来,你们搞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

“说穿了,就是给那些半山腰上的十几户人家,那些猎户,很少的一点钱,打发他们走人,然后把整个山都占下来,自己在山上重新盖房子。有五十年的使用权。”

“什么样的房子?是别墅吗?”

“没那么简单。第一期规划主要是生活区。那房子修得像碉堡似的,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怪里怪气的,一点也不好看,也有点像窑洞。可兄弟俩都说那是后现代建筑。这么设计,主要是为了不破坏山林的原始状态。尽可能不砍树。朝南的一面采光。兄弟俩对环保的要求很苛刻。第二期规划是一座现代化的博物馆,建筑完全在地面上,用来展览兄弟俩收藏多年的艺术品。大多是一些汉画的拓本,还有一些铜镜、石雕、古器什么的。另外,他们还想在山上建一座全日制的小学。这次去上海,就是为了开论证会。”

“那些山上的猎户愿意搬走吗?”

“我们不和他们直接发生关系。”

绿珠的口中第一次出现了“我们”这个词,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次:

“我们只和当地政一府谈判。嗨,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些农民,和动物没什么区别。既木讷又深不可测,既狡诈又可怜。你根本弄不清他们的木鱼脑袋里成天想什么。和鹤浦的拆迁户一样,他们一听说要拆迁,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山上种茶树,在房前屋后种果树,搭建厢房,扩大庭院,无非是在计算林地损失和房屋面积时,向政一府和出资方多讹点钱。

“到了谈判的那一天,两名干的猎户代表,一会儿说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一会儿说牛圈多少面积,马棚多少面积。刚商定的赔偿数额,一眨眼的工夫就反悔。从早晨一直折腾到天黑,把兄弟俩都搞晕了。

“最后,兄弟俩一合计,给那两个猎户布置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让他们别一根椽子、一颗钉子地算账了,干脆出个价。就是说,十几户人家,在一个月搬到山下,总要多少钱。那两个代表你看我,我看你,用当地的土话叽里咕噜地商量了好半天。最后他们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一个数目。他们壮起天大的胆子,红着脸,咬着牙,最后说出的那个数额,让兄弟俩目瞪口呆。因为,那个数额,竟然还不到孪生兄弟原本打算赔给他们的四分之一。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打算在那儿一直呆下去吗?”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希望我在那儿呆下去似的!”

“我倒也没这个意思,不过随便问问。”

“我也不知道。”绿珠偷偷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说呢,我当初是奔着香格里拉去的。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可龙孜这个地方,离迪庆还是挺远的,荒僻得很。当地人也管这个地方叫‘香格里拉’。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香格里拉’。你去过迪庆吗?”

“没有。”端午依旧一怀磷帕常械闵驳鼗卮鸬馈9艘换岫纸馐退担幌不赌歉龃兄趁裆剩扇巳饲髦麴偷牡孛O惆屠蛘呦愀窭锢;褂心歉鱿6佟D潜救餍∷怠断У牡仄较摺贰O愀窭锢揪筒淮嬖凇K皇潜欢抛隼吹囊桓龇ξ兜拇刀选

“正因为它不存在,所以才叫乌托邦啊。”

“别跟我提乌托邦这个词。很烦。”端午冷冷地道。

绿珠说,她最感到烦心的,是她弄不清兄弟俩的底细。她不知道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要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买上这么大一块山地。他们一会儿说要建立循环生态示范区,生产没有污染的瓜果、蔬菜和烟叶,一会儿又搬出梁漱溟和晏初来,说是要搞什么乡村建设,在物欲横流的末世,建造一个“诗意栖居”的孤岛。他们信奉斯多葛派的禁欲主义,却时不时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发酒疯。

他们也很少在那里住。

在绿珠抵达龙孜后的三个月中,兄弟俩已经去过一次迪拜,两次尼泊尔。如果说他们实施这个乌托邦计划的最终目的,只是巧立名目,为了替自己建造一个息影终老的私人居所,那么,绿珠和这个队的另外七八个人,立刻就有了管家或杂役的嫌疑。

这是绿珠最不能接受的。

兄弟俩表情刻板,行为乖张,眉宇间时常含着忧愁,可彼此之间倒是十分亲一昵。平常话很少,偶尔险险地笑一下,能把人吓个半死。他们时常宣布“禁语”。他们在的时候,一个星期中,总有一两天是禁语的。他们自己不说话,也不让别人说话。绿珠他们只能靠打哑谜的方式与兄弟俩交流。据说这是他们“领悟寂静和死亡”行为艺术的一部分。

绿珠抱怨说,她有时甚至有些暗暗怀疑,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孪生兄弟。会不会是假扮成兄弟的同恋?因为队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都说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绿珠一直在滔一滔一不一绝。可是,当端午问她,是如何认识这两个“妖人”的时候,绿珠却三缄其口:“这是我的秘密。至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忧郁的人,总是能够互相吸引的。”

端午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再随便发表什么意见和评论。无论是兄弟俩,还是龙孜,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所有的地方,都在被复制成同一个地方。当然,所有的人也都在变成同一个人。新人。尽管他对龙孜的这个项目了解得还不是很多,可他总觉得,它不过是另一个变了味的花家舍而已。

但他没有把这个看法告诉绿珠。

两点刚过,等待已久的这场大雨终于来了。

突然刮起的大风吹翻了桌布。终于下雨了。

重重叠叠的闷雷,犹如交响乐队中密集的低音鼓。终于下雨了。

雷声余音未消,窗外的庭院里早已是如泼如泻。终于下雨了。

在等待大雨过去的静谧之中,绿珠没怎么说话。仿佛远在龙孜的兄弟俩,向她下达了封口令。不过,端午喜欢她这种静默的样子。喜欢与她两个人静静地坐着,不说话。

一个小时过去了,雨还没停,端午只得决定在雨中上路。

绿珠说,呆会儿等雨停了,就去给若若做早饭。她嘱咐他,到了成都之后,给她发个短信。

她没有送他到门口,一个人独自上了楼。

在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端午从漆黑一片的雨幕中再次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