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中午李高成和秘书吴新刚一块儿在家吃的饭。
市政十府食堂的饭其实也不错,主要是太累,不想去。住了一段医院,又是个焦点人物,打招呼的人肯定多。光应付也够劳神的了。他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抛头露面,说不定会无端地招来许多事情,他得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而且家里好多天也没回去过了,说什么也得回去看一看。
孩子们马上都要回来了,他得想办法让人把家里收拾收拾。
保姆小莲见到他回来时,竟显出吃了一惊的样子,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他突然觉得一个家要是没了女人,真的太不像个家了,他回来时竟然没意识到应该先打个电话。妻子不在,所以也就没意识到要打电话。
小莲是妻子左挑右选才挑中的一个年轻保姆。朴朴实实的,干活非常利索,脑子也好使。在妻子十精十心的调十教下,不论是做饭还是做家务,都没得可说。尤其是炒得一手好菜,让所有来的客人都赞不绝口。妻子曾经答应过她,等过一段后,给她解决户口和工作。所以她在家里干得相当卖力,而且听话、忠诚、可靠、安分。家里即使没人的时候也一样会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平时忙,有妻子管着,所以很少跟保姆谈过什么。虽然也有勤务员和十警十卫,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她一个在家里,想想自己觉得也够惭愧的。
“……小莲,春节是不是把你爸你十妈十接来?”吃饭时李高成很诚心地问了一句。
“不用!”小莲像是吓了一跳似地说,“家里可忙哩,今年我二哥结婚头一年,我大姐的对象也要过新亲,正月里要来登门拜年。事情可多啦,爸和十妈十想来也来不了的。爸和十妈十都说了,让我在这儿安心干活,只要李市十长和吴局十长的年过好了,他们也就没什么挂念的了。“小莲也一样说得非常真诚。
“这几天家里都什么人来过电话?”李高成故意显得不经意地问。
“吴局十长前些日子天天都要来好几次电话,大前天还来过两次哩。就这两天没来电话。“小莲好像知道李高成问的是什么意思,回答得很得体、也很清楚,“还有明明和梅梅的电话,梅梅几乎天天打,刚才还打了一个。”
看来儿子和女儿确实都打了电话,也确实一直找不见他们。
“还有别的吗?”李高成又问。
“别的可就多啦,重要的我都记在会客室电话旁的记事本上了,不重要的我就没记。”小莲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出十色十的秘书,话说得既简明扼要,又掌握得很有分寸,一另外还有寄来的好多东西,信和电报我都放在了你的床头柜上,别的我都放在了会客室里。对了,还有好多人来找过你,我也一样都记在记事本上了。“
“挺好。”李高成由衷地夸奖了一句,“这两天家里人少,你就多十操十点心吧。”
“……李市十长,“小莲欲言又止地叫了一声,好半天没出声。
“说话呀!”李高成默默地看着她。
“李市十长,梅梅这几天在电话上可厉害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李市十长……”小莲憋了好一阵子才很费劲地说出来,“……你去把吴局十长找回来么,都这么多天了,应该你去叫么。吴局十长每一回打电话都要问你的,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李市十长,吴局十长我清楚,不论是干什么事情,她都要为你考虑的。有好多事情你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真的,有好多事情我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李市十长,你去叫吴局十长回家吧。我爸我十妈十也常吵架的,吵吵就过去了,哪像你们,平时总也好好的,一吵起来真是吓死人……“
从小莲吞吞吐吐的话里,李高成隐隐约约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再问,小莲也没有再说。
吃饭的当儿,秘书吴新刚给他说了一个消息。
吴新刚从魏省长的秘书那儿得知,上午的省委常十委会开得非常激烈,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完。这次常十委会主要是定各地市市领导班子的问题,本来矛盾就非常尖锐,但没想到常务副省长王育民一上来就提出那30万元贿款的问题。说这件事已经在社会上吵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经让政十府丢尽了脸面。所以这件事情一定不能再压了,一定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应该给十群十众一个交待。他说不管这30万究竟是行十贿还是受贿,但一个堂堂十共十产十党十的市十长,能让人把30万元人民币直接送到家里去,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可疑的事情。如果他们之间关系一般,如果他们之间不是很熟,他们能坐到市十长家里去吗?又怎么能把30万元当面放下来?又怎么敢一次就放下30万?风声紧了,查得严了,于是就把这30万交了出来。如果始终没有人检举揭发呢?如果始终没人知道呢?是不是就永远放在家里了?这岂不是不言而喻,非常清楚的事情?有人说那录音带是假的,是伪造的。就算是假的,就算是伪造的,只从在你家里拿出30万这一点上来看,就是不能原谅和无法原谅的!这本身就是一桩发人深省的腐败行为!所以他建议立刻严厉追究,一查到底,查到谁就是谁,不管他的后台有多硬,背景有多深,势力有多大,官位有多高,该撤职的就撤职,该法办的就法办,绝不姑息,绝不迁就!
常务副省长王育民是一个疾恶如仇、极有个十性十的省委常十委,他在常十委会上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并不希罕。但令李高成感到震惊的是他这番话的十内十容,以及他的这种假设。想想也确实如此,正像老百姓说的那样,如今有钱也送不到人家手里,能送进钱去的人才是真正有关系、真正有能耐的人!这30万岂不正应了老百姓的话?王副省长说的确确实实就是这么一回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是一点儿没问题,如何会有人把30万元的一笔巨款送到了你家里,而且让你收了下来?只这一点,你能解释得清楚吗?就像卖十婬十嫖十娼一样,卖十婬十有罪,那嫖容呢?你要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能有这种事情吗?这并不是一般的礼物呀?30万人民币!是一笔老百姓干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纯粹的贪赃枉法、权钱交易!不然怎么会送上你家门,又让你留下来?
吴新刚说,王副省长说完后,省委书十记万永年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这30万到底是谁送的?市委书十记杨诚回答说,是“特高特“汽车客运有限公司给送的。而后特意解释了一句,说这个“特高特“客运公司是中纺的一个第三产业,万书十记接着又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时候送的?杨诚回答说,就是在中纺工人准备闹事后的第三天,我们市委常十委会研究决定准备派工作组彻底解决中纺问题的第二天。而后杨诚又解释了一句,当时决定由市十长李高成同志挂帅解决中纺的问题。
会场上一阵沉默,好久好久没有人说一句话。李高成明白,杨诚的这两句话很有意思,稍有思考能力的人,都会清楚杨诚这些话里的潜台词。而从万永年书十记的问话里来看,万书十记对这桩案子也确实非常重视,同时也确实想了很多。
随后万书十记又说,你是市委书十记,这是你们市里的事情,你先谈谈你的看法。杨诚说,我同意王副省长的意见,但我个人认为这也一样是属于中纺的问题,应该结合中纺的问题,进一步严肃查处。为什么一开始着手调查中纺的问题,就立刻有人给主管人送来巨款?据高成同志讲,钱送到他家时,当时他根本不在场,而且也根本不知道。尤其是在一些人达不到预期目的的情况下,就反咬一口一下子把这件事十捅十出来,居然说这是检举揭发,并且还有什么录音,这不很明白地告诉人们这一切分明都是事先策划好的么?
杨诚的话既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也很委婉地反驳了王副省长的看法。
杨诚的话刚一说完,就遭到了省委常务副书十记严阵的强烈反对。严阵认为,第一,今天的会议就不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会议,在今天的会议上讨论这件事还为时过早。第二,把这30万的问题和中纺的问题牵扯在一起,是欠考虑和不妥当的。该是什么问题就是什么问题,两者不能随便混在一起。第三,不论是中纺的问题,还是这30万元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调查和取证工作都做得很好。中纺的问题刚刚查完,工作已告一段落。而最近发生的这30万元巨款的问题,我已经同万书十记和魏省长认真商量过,要尽可能的缩小范围,不要造成大面积大范围的波动,尤其是在年前这些天,有些工人的情绪并不稳定,一些地方的治安情况也不太好,如果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岂不明摆着要激化社会矛盾,影响社会稳定嘛。所以一定以大局为重,一切从大局出发。因此他认为一切都仍按既定方案办,尽量的不要扩大事态,特别是要杜绝人为的激化和恶化社会矛盾的做法。
万书十记听后当即表示,他同意严阵副书十记的观点,暂时先不要把两件事扯在一起,但30万元人民币的问题不能放松,能立案就尽快立案,如还不能立案,也不能以任何借口拖延调查。最好能尽快成立一个专案组,每进行一步他都要直接听取汇报,同时他还认为此事还是应该让严阵来抓为好。省长魏振国也表示同意万书十记和严阵的意见,同时他还特意问了一句,中纺的问题不是刚刚查过,连调查报告也刚刚交上来么?怎么又想跟着这个案子再去调查?这样做也确实有点欠妥,一个几万人的大型企业,刚刚调查过好长时间,怎么又要再去调查?干部和十群十众的情绪刚刚平稳了一些,老这么刺十激它那还能不出问题?再说明年我们重点要解决的就是国有企业和下岗职工的问题,如果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一过了年我们马上还要下去的么。中纺的问题还是暂时放一放为好,这件事严副书十记已经跟我和万书十记多次汇报和商量过,现在我看就以万书十记和严副书十记的意见为准。还有,让严阵副书十记负责这个30万元巨款案,我个人也表示同意,严阵和李高成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严阵对李高成也比较熟悉和了解,由严阵负责这个案子,从各方面来看都确实比较好。如有什么别的想法和意见,我们会后还可以再交换看法。
常务副省长王育民表示同意,杨诚也没再说什么。于是这一番争论也就到此结束。
李高成本想对吴新刚获取这种本属机密消息的手法批评几句,但听到后来,自己的心绪也不知不觉地被会上的气氛裹卷了进去,同时也再次被深深地震撼了。
怎么会这样!
居然要让严阵来负责这个案子!从实质上讲,也就是要让贪十污犯反贪,作案的办案,腐败分子反腐败!
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你想查严阵的问题,结果却让严阵来查你!你想办严阵的案子,反过来严阵却要来办你的案子!还没等着你来查我,就先让我来查你!
在这个可以决定省里市里任何一个干部命运的省委常十委会上,杨诚几乎是在孤军作战!
会上的情况,并不能说万书十记和魏省长就站在严阵那一方,更不能说省长、书十记在这个问题上黑白不辨,是非不分。因为在某些时候,位置和权力确实就决定了一切。如果你连能决定你命运的那个位置都没机会靠近,尤其是中间还站着一个竭力阻碍你的人时,你的前景也就可想而知了。不管怎样,你同严阵这样身分的人相比,他的影响力毕竟要比你大得多。他是省里最年轻、前程最看好的一个省委常务副书十记,他说话的分量也一样要比你大得多。万书十记和魏省长在他们的话里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在这个问题上,严阵已经给他们汇报过多次,商量过多次了。从先入为主这个角度讲,也已经先入过好多次了。一个小人的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可以成为真理,何况他这个堂堂的省委常务副书十记,何况他的谎言在某些时候根本就用不着重复。
他不禁为自己的下一步担心起来。说实话,如果一立案审查,也就意味着你的位置有所动摇了。他随时都可以让你停职检查,或者停止你行使的权力。而且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说,这是省委常十委会的研究决定,并不是他个人的意志。也就是说,他并不代表他个人,而是代表着省委!
他也深深地为杨诚的处境感到担心。也许唯有到了此时,他才再一次真正地感到了杨诚正直的人格和品行。
他知道杨诚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他肯定还会去找万书十记和魏省长。到了这一步,他同他一样,也已经无路可退。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你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时不我待,你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向好处努力,从坏处着想,正像杨诚给自己说的那样,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干等在这儿让人家收拾。现在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重围中杀开一条血路,要进攻,进攻!
杨诚在这个问题上比自己敏十感得多,他似乎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事态的严重十性十了,所以他才能在常十委会以前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想了一阵子,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马上先找省委书十记和省长谈一谈。越快越好。严阵在这个问题上比你更敏十感,动作也更快。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就好像下棋一样,从事情一开始,虽然看上去好像一直是你的先手,但你却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实际上你从来也没有占过上风。
杨诚的意思也非常清楚,不能再这么挨打受气了。
但是事到如今,你又能怎么办?如果你要是一个农民,一个工人,被十逼十得走投无路了,还可以到信访部门去上十访,到司法部门去告状,到政十府部门去喊冤,甚至挺而走险,怀揣炸十药十包豁出去跟他们以死相拼!但你如今是一个市十长,是一个在老百姓眼里大得不得了的大官,所以当你真正被冤枉了的时候,那些老百姓能干的事情,你反倒什么也不能干。
明十槍十易躲,暗话难防。然而对你来说,却只能来暗的,不能来明的;你只能在暗中斗智斗勇,却无法真刀真十槍十地在明处搏杀。反过来对人家来说,却又全是明的,人家用的全是正大光明的语言,动用的也好像全是正大光明的手段。人家干着坏得不能再坏的事情,却用这种正大光明的语言和权力来同你较量,置你于死地。好人不能来明的,坏人却全用的是明的;干好事的人不能用明的,干坏事的人却全用的是明的;主持正义、忠心报国的人无法采取、或者不能采取正大光明的手段,为非作歹的人却可以用正大光明的手段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对一个领导来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悲剧中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