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3
红十娘十子问道:“你打算请皇上派哪一位大将同你一起往河南去?”
李岩说道:“大将不必要,一则皇上目前在平十陽十也没有得力的大将,许多人在山海关和庆都死了,有的负了重伤。袁宗第没有到山海关去,皇上将会另有派遣。何况,”他放低声音说,“最好不要有大将同我们一起去河南,免得我们做起事来掣肘。我只请求给我两万十精十兵,不提请派大将前往。”
红十娘十子不放心地说道:“如今接连吃了败仗,人心惶惶,到处叛乱,有些地方已经叛乱了,有些地方虽然没有叛乱,看起来这局面也不会撑持多久。在这种时候,宋军师不在此地,万一皇上对你兄弟多心,牛丞相又不肯竭力担保,岂不徒然惹祸?”
李岩说道:“不请兵,不去河南,国家亡了,我们也要为国尽节。与其那个时候白白地尽节而死,何如此时尽我们的力量为皇上收拾河南局面?”
红十娘十子说道:“倘若大顺国亡,我们自然都要为国尽节,战死沙场。与其被皇上疑心,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将来在两军阵上与敌人厮杀一番,死个明明白白。”
李岩望望红十娘十子,说:“怎么你们妇道人家比我们男子汉还要疑心重?”
红十娘十子说:“我不是疑心皇上有什么怀疑你的地方,而是看今日局势,人心不稳,难免不互相猜疑。倘若皇后在此,我可以先向皇后奏明,问问皇后的意思,事情就好办一些。如今皇后不在此地,宋军师也不在此地。牛丞相同你虽是乡试同年,他被下在狱中的时候,你为搭救他也出过力气。可是你两个这些年来貌合神离,到了危急关头,他能担保你吗?能在皇上面前替你认真说好话吗?”
李岩心中也猛一沉重,琢磨了片刻,说:“事到如今,回头是不行的。几次请求皇上派我回河南,今日皇上面允了,牛丞相也赞同。皇上命我回来写一奏本,详陈方略,我难道突然变卦,说自己不愿回河南了?那怎么敢呢?如今正如古人说的,不入虎十穴十,焉得虎子。瞻前顾后,何能成事!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赤胆忠心保大顺、保皇上,其他一切,在所不计。”
李侔同红十娘十子听了这话,觉得也只好如此了,于是大家继续讨论。李侔问道:
“大哥,如果南京人马和满洲人马也到了河南,如何应付?”
李岩叹口气说:“倘若只有满洲人马来到河南,我们会号召河南父老与胡人作战,不让他们在河南轻易站稳脚步。如今担心的是,南京已经立了福王,如果史可法率领大军北进,到了河南,老百姓以前虽曾拥戴闯王,可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闯王进入河南后,没有设官理民,没有恢复农桑,没有抚辑流亡,以至于颇失百姓之心。而明朝开国到今天,将近三百年,突然亡国,要说老百姓完全不思念故君,那是不合情理的。所以我担心史可法率大军来河南后,如果我们号召百姓同史可法作战,百姓未必响应。可是不作战又如何呢?我们退一步,史可法就进一步,河南就不是大顺的河南了。所以关于这一点,如今只能说,等我们回到河南后,相机应付,另外条陈方略。今日身在此地,河南情况尚不清楚,事前拟定方略,反而不切实际。”
李侔问道:“皇上倘若当面问起来,你如何答复?看起来这题目是非做不可的。”
李岩也知道这个题目躲不过去,但是他又不愿随便敷衍几句,那样就是对皇上不忠,不是为臣之道了。可这题目又确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他想了片刻,抬起头来说:
“这奏本上不必详言,只说我回河南以后,看了河南的真实情形,再迅速条陈方略,以释陛下之忧。”
红十娘十子很不放心,说:“难道皇上当面问起来,你也这么回答么?你只有当面说出实话,皇上才会放心。”
李侔也说:“是啊,皇上是英明之主,马虎不得。”
红十娘十子又说:“你把你准备当面回答的话,同我们讲一讲,我们听一听,觉得在理,你就当面去说。倘若不在理,你千万不要出口,以免引起皇上疑心。自古伴君如伴虎,何况是这样人心多疑的时候!须知一言出口,驷马难追,那时后悔就迟了。”
李岩的心情很沉重,说道:“如果皇上问我,我只能剖析目前危局。倘若是满洲兵南下,当然我们要号召河南父老兄弟,与敌周旋到底,决不允许胡人占领中原。如其不胜,我们兄弟战死沙场,义无反顾。倘若是史可法率领江北四镇人马来到河南,我们就想办法劝说史可法十共十同对付胡人。倘若史可法不肯听从我们的劝告,我们将驻兵豫西,东守虎牢关,北守孟津,使南方人马不能西来,胡人不能过黄河以南。稍微等待时日,胡人与南方的人马必将在河南山东一带互相火拼,到那时我们见机而行,方是上策。如果贸然打仗,或者在豫东、豫中与敌周旋,都必然要败。因为我们刚到河南,兵力不足,民心未附,尚未站稳脚步,决不能既同南方打仗,又同胡人打仗,那样将是自取灭亡。这是我的真正想法。这想法是不是符合实际,要到河南之后才能知道。我只能这样说我的实话,绝不敢有丝毫欺君之意。你们说这样回答皇上的问话,行么?”
红十娘十子和李侔都觉得李岩的意见很是,必须向皇上当面奏明这些想法。至于皇上会不会听从,大家谁也不敢逆料。作为忠臣,处于国家危亡之际,也只能如此了。红十娘十子说:
“据我看来,如今不仅河南局面很危险,山西也是同样危险。倘若大顺失去山西,又失去河南,关中是没法守的。关中偏在西边,粮炯来源困难,如今正是饿死人的荒年,加上兵源又枯竭,岂能对抗胡人?纵然能抗拒一时,日子久了,如何能够抗拒?”
李岩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担心的不仅是河南、山西会失去;我还担心胡人派一支十精十兵,绕道塞外,从榆林塞外南下,进入长城,使榆林失去险要。到那时大顺顾此不能顾彼,顾南不能顾北,几面作战,如何是好?所以,巩固山西,确保河南,方能扭转这个困难局面。如果胡人只有一路从塞外向南进兵,那就容易对付。”
李侔没有想到敌人可能从塞外进兵,听了李岩的话,心中猛然一惊。红十娘十子也感到局势可怕。李侔叹口气说:
“哥,你料的事情比我远得多,看起来我们回河南去,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
红十娘十子说:“万一大顺国亡,我们只好同归于尽,生为大顺之臣,死为大顺之鬼,如今走一步说一步吧。”
李俊半天没有说话,忽然愤愤地插言说:“回到河南,我们……”
李侔没有注意他说话,接着说道:“国亡与不亡,我们总要想法将死棋化为活棋。”
李俊愤愤地说:“皇上不听谏阻,一定要东征山海关,才吃了这个败仗。在北京也不听劝谏,做了许多失去人心的事。难道‘十十八子,主神器’的话,不是指我大哥说的么?”
红十娘十子大惊,严厉地责备说:“子杰,你想死了?”
李岩也瞪了李俊一眼:“子杰,处此举国上下震惊危疑之际,一句话就可以遭灭族之祸,万万不得胡言!”
李侔也说:“万万不可想入非非!”
李俊低头不敢再说。李岩嘱咐他暗中准备,三日后皇上圣旨下来,便要驰回河南,李俊唯唯答应。李岩兄弟连夜商量好,将奏本写出,准备明天一早递进宫去。红十娘十子几乎彻夜未眠,是吉是凶,实在放不下心!
李自成因见大局愈来愈坏,决定退过黄河以西,驻在韩城。六政十府已经先过河去了。他自己继续留在平十陽十,少数随驾文官也暂时没有走。他留在平十陽十是为了等候袁宗第的五万人马和刘芳亮从晋北回来。
到了六月下旬,袁宗第的人马已经有一部分进入山西,而刘芳亮已经将忻州、定襄等处的叛乱平定了,杀了很多人,重新设置了地方官吏。但他走了以后,晋北的局势更加吃紧了。刘芳亮回到平十陽十,见了李自成,禀报了晋北各州县的情况以后,又禀报了刘子政已经离开五台山、无处寻觅的事。李自成问道:
“这个刘子政,怎么离开五台山往北京卧佛寺去了?”
刘芳亮说:“我也问过五台县令,说是自从胡人到北京的消息传到五台山中以后,刘子政就带领一个身边的仆人,还有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起离开了五台山。”
李自成问道:“难道真会往北京卧佛寺去?他不是对满洲人十分仇恨吗?”
刘芳亮回答说:“只是有人这么说罢了。看情况他不会前往北京。他对满洲人痛恨入骨,避之不及,岂肯自投罗网?可是他确实往东去了,有人看见他是往东去的,但行踪十分诡秘,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什么地方。”
李自成满腹疑十团十,向牛金星望去。牛金星说:“从五台山往东,过太行山便是畿辅一带。虽是大山,路倒是有的。从紫荆关、倒马关,都可以进入畿辅。要说他不是前往北京,为什么要进入畿辅呢?要说他是前往北京,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冒着生命之险,去投入胡人手中。”
李自成说:“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大同情况如何?”
刘芳亮说:“臣正是要奏明大同情况。”
李自成说:“你赶快说吧,这也是一个心腹之患!”
刘芳亮说:“我到了定襄,就听到消息,说姜瓖派人到北京投降胡人,可是胡人并不高兴。”
李自成感到奇怪:“为什么胡人不要他投降?”
刘芳亮说:“不是不要他投降,而是因为姜瓖在大同拥戴了一个明朝的宗室,称为什么枣强王的,名叫朱鼎(讠册)。”
“哪个‘(讠册)’字?”
“明朝的宗室总是用怪名字,这个‘(讠册)’字也很怪,是珊瑚的珊字去掉侧玉边,换成个言字边。”
李自成鄙薄地一笑:“真有这个枣强王吗?”
刘芳亮说:“听说姜瓖的投降表文中说明,为了维系地方秩序,拥立明宗室枣强王朱鼎(讠册)在大同建国,请多尔衮俯允。多尔衮回了一个批示,狠狠地责备他,不同意他拥立什么朱鼎(讠册),还说这个枣强王朱鼎(讠册)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又说今天除了大清朝,不许任何人擅自称号建国。姜瓖受责备后,这个枣强王从此不知下落,有的说已经被他活埋了。姜瓖已经向胡人送去降表,说他愿意为大清镇守大同。”
李自成骂了一句“混蛋东西”,转过去望一望牛金星,“你晓得枣强王朱鼎(讠册)这个名字吗?”
牛金星一向留意晋府的事情,也留意代府的事情,关于这两个王府的谱碟他在向北京进兵时都搜罗来了,怕的是留下后患。姜瓖拥立枣强王朱鼎(讠册)的事,他已经风闻了,所以来之前,已经查过代府的谱碟。这时随即回答说:
“代府原是朱洪武第十三个儿子,封在大同,名叫朱桂。从朱桂传了十二代。到今年三月间我们大军到大同,这最末一代的代王民愤很大,死于乱兵之手。代府的支派有好多支,枣强王也是代府的一个支派,最后一名郡王,名叫朱鼐鋽。”
李自成问:“哪个朱鼐鋽?”
牛金星接着说:“鼐就是张鼐的鼐字,鋽是卓然不十群十的卓字加个金字边,又是一个怪字!这个朱鼐鋽是最后一个枣强王,崇祯七年就病死了,不知何故。以后无人袭封枣强王。现在这个朱鼎(讠册),按辈分是朱鼐鋽的子侄一辈,看来并未袭封,而是由姜瓖把他找到,拥立建国,又伪称为枣强王,便于号召。这是朱元璋的第十四代,代王朱桂的第十三代。姜瓖确实可恶,既投降了我们大顺,又要投降满洲,又找一个姓朱的后人,伪称什么枣强王。他是想左右逢源,这一次露了原形,实在可恶!”
李自成对刘芳亮说:“你下去休息吧,这几天我就要往韩城去,你的人马跟我一道过河。”
刘芳亮叩头辞出。
李自成又望望牛金星,问道:“宋企郊的事情你知道吗?”
牛金星一听,心中害怕,躬身答道:“臣看了一些弹劾的奏本,知道他放了许多官,都是他的同乡,实在私心太重。”
李自成问:“你看应该如何处置?”
牛金星说:“念他是从龙之臣,还没有别的大过,仅仅是照顾同乡,可以对他严加责备,或降级使用。”
李自成冷冷一笑:“不能这么轻饶他。朱元璋得天下之后,严惩贪十污舞弊的官吏,这情况你比我更清楚。如今到处不稳,人各为私,宋企郊虽系长安从龙之臣,也不能不拿他立个规矩。”
随即他提起笔来下一道手谕,交给旁边一个侍臣,说:“立刻飞马传我的手谕:将宋企郊捉拿起来,下在狱中,等候发落!”
牛金星大吃一惊,前后十胸十猛然冒汗,低头不敢说话。
刚刚说毕,新任兵部尚书张元第前来求见。张元第原是明朝的一个旧官僚,因原来的兵部尚书已过黄河去韩城,现在用人又很急,所。李自成把他留在身边,给他一个兵政十府尚书的职衔。李自成问他晋东南一带人马移动情况以及潞州、泽州二府人马部署情况,张元第一一作了回答。李自成点头同意。忽然他想到张元第是河北省人,家乡已经叛乱起来,就顺便问道:
“你原是明朝大常寺卿,归顺我朝,又做了大官。你的家人都在故乡,如今可都平安无事吗?”
张元第见皇上如此关怀他的全家,赶快跪下说道:“臣家乡的人都说臣做了‘贼官’,将臣的家产抄了,有些家人被打死了,也有人被赶出家乡,不知逃往何处。”
李自成问道:“你说什么?”
张元第重复说:“臣家乡的人都说臣做了‘贼官’……”
李自成突然将御案猛地一拍:“替十我拿了!”
立刻进来两个侍卫,不由分说,将张元第绑起来,拖到院里去。李自成又加了一句:
“既然投顺了我朝,吃我的俸禄,做了大官,仍不死心,说什么你是做了‘贼官’,该杀该杀,推出去斩了!”
牛金星赶快跪下说道:“请陛下念他是无意间仓促说出,可以饶他一死。”
李自成说:“他多年做明朝的官,一直把朕当成‘流贼’。如今虽然投顺了朕,心中仍以为朕是‘贼’。他做朕的官也是出于不得已。像这样怀着二心的人,不杀,终留后患。你不必救他。”他又向外边望一眼,“速斩!”
牛金星叩头起来,浑身战栗,觉得目前局面实在可怕。朱洪武为一句话半句话就杀人的斑斑史迹都涌上他的心头。他正想问一问皇上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李自成叫他坐下。他谢了座,侧身坐下,小十腿十仍在打战。李自成叹口气说:
“朕待人不薄。像朱企郊,朕给他吏政十府尚书,官职很高。张元第,我给他兵政十府尚书,官职也很高。朕没有亏待他们。可是宋企郊竟敢在目前局面下营私舞弊,令朕生气。至于张元第这个人,骨子里一直认为朕是‘贼’,刚才虽是仓促之间脱口而出,没有留心,可是倘若他平时心里没有这个想法,如何能脱口而出呢?所以非杀不可。你为他讲情是出于你做宰相的职责,怕朕杀错了人。可是这种人是非杀不可的。朱元璋是开国皇帝,他比朕杀的人多呀!有许多笑话,你比朕更清楚。连人家说‘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认为是骂他当过和尚,头上没有头发。像这样糊涂的事情,朕绝不会做的,朕只杀有罪的人。”
牛金星站起来说:“是,陛下是英明之君,绝不会轻易杀人,况且治乱世用重典,在目前也只好严惩有罪的人。”
李自成问道:“李岩兄弟要回河南,他们的奏本已经呈上来十多天了,朕一直没有批下去,也没有召见他们。可是马上我就要过河往韩城去,这事情也该处分了。你说要不要让他兄弟带兵回河南去?”
牛金星害怕担责任,只说:“此事臣反复思虑,不敢作出决定。陛下圣明,还是请陛下宸断。”
李自成说:“有许多事情,你可想过吗?”
牛金星说:“陛下所言何事?”
李自成说:“宋献策献的《谶记》,你我都看过的。上面有一句话:‘十十八子,主神器’。会不会李岩觉得他也姓李,现在要离开我,另有别图?你想过没有?”
牛金星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含糊地说:“《谶记》上的话,不知李岩怎么想的。”
“你看他奏本上有这样几句话,”他拿起奏本,让牛金星到御案前看,“这奏本你看过,这几句话你还记得么?你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牛金星害怕得很厉害,说:“臣为陛下江山着想,这话看来还是陛下平日的‘收拾民心’的意思。不过李岩往年也说过多次,如今还是那几句老话。”
李自成冷冷一笑,说:“你看,他说:‘臣等驰回河南之后,当宣布陛下德意,抚辑流亡,恢复农桑,严禁征派,整饬吏治,与民更始。’”说到这里,他又望着牛金星,“你对这些话有何看法?”
牛金星还是莫名其妙,说:“从这些话也看不出来与他平日说话有什么不同。”
李自成说道:“如今他要回河南去,收买人心,还不显然么?”
牛金星已经看出来李自成对李岩兄弟十分疑心,更不敢说别的话了。他自己最近虽然表面镇静,实际十内十心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没有想到大顺朝败得如此之甚,没有想到各地如此不稳,前途难以逆料。而他是大顺朝丞相,为祸为福都直接干系他的身上。万一李自成追究起他当朝丞相的责任来,他将必死无疑。所以现在对李岩的前途,他只能听之任之。他见李自成又一阵沉默不语,便站起来恭敬地问道:
“陛下预定后天就要起驾,往韩城驻跸。李岩兄弟要回河南的事,必须有一个明白批示。倘若不想使他们回河南去,也需要召见他们,当面晓谕明白。他近来十分焦急,也向臣询问过几次,臣只是要他稍候,不必焦急。陛下到底如何决定?”
李自成还是拿不定主意,说:“你先下去吧,也替朕想一想。朕自己也再斟酌斟酌。你下去吧。”
但牛金星刚刚走出宫门,又被李自成派人叫回。他向牛金星重新问道:
“你敢担保李岩兄弟没有二心么?”
牛金星说:“臣与李岩兄弟,除朝政大事在皇上面前十共十同商议之外,并无私人来往。”
李自成说:“朕不是害怕你们有私人来往。我问你,李岩在洛十陽十主持放赈的事,他手下人都对外宣扬,使饥民都以为是李公子救活了他们。你还记得吗?”
牛金星轻轻点头,心里想:“唉,李岩完了!”
李自成又问道:“他这奏本里头用了‘与民更始’四个字。这‘更始’二字怎么解释啊?”
牛金星说:“‘更始’就是重新开始,换一个办法来整饬吏治。”
李自成又问道:“先生过去替朕讲《资治通鉴》,朕还记得‘更始’是一个年号,是不是?”
牛金星没有想到李自成疑心这么大,赶快跪下说:“是的,当年南十陽十刘玄起兵讨莽,号为更始将军。后来攻长安,被拥立为帝,年号更始。刘玄被杀之后,因无溢号,只称为‘更始帝’。”
李自成冷冷一笑:“难道李岩也想来一次‘与民更始’吗?”
牛金星听得出了冷汗,说:“皇上,李岩未必有此大胆,可是臣也不敢说他到底有什么心思。”
李自成说:“朕看他现在要朕给他两万十精十兵,派他回河南收拾局面,难道不是想效法刘秀以司隶校尉巡视河北吗?”
牛金星不敢说话。
李自成又说道:“朕想起来了,李岩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你大概还会记得。”
牛金星问:“不知是哪两句?”
李自成说:“‘神州陷溺凭谁救,我欲狂呼问彼苍’,你记得不记得?”
牛金星说:“臣尚记得,那是他从杞县起义往伏牛山路上作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李自成冷冷一笑:“那时候朕已经来到河南,到处饥民响应,望风投顺,都称我为‘救星’,可是李岩还说‘神州陷溺凭谁救,我欲狂呼问彼苍’,这是真正拥戴朕吗?”
牛金星不敢替李岩说话,连声说:“是,是,李岩那时候还没有见到皇上。”
李自成又问道:“李岩只是请两万十精十兵,却不请朕派一员大将,同他一起去河南,这难道不令朕对他疑心吗?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呢?好,你不必回答,此事由朕决断好了,你下去吧!”
牛金星确实害怕,眼看着李岩兄弟大祸临头,他却既不敢劝阻李自成,更不敢对李岩露出一点口风。回到丞相府,李岩又来见他,问他见了皇上之后,是不是谈到他回河南的事。他说道:
“皇上甚忙,本来我想问一问你回河南的事情,但看皇上心绪不安,也很疲倦,没有谈起这事。不过我临从宫中出来时,皇上说了一句,要我明天或今天夜间重新进宫,商议你回河南的事。”
李岩心中高兴,说:“到底皇上想起来这件事了。”
牛金星又说:“你还是回家等待,一有消息,我便派人告你知道。”
李岩满怀着欣慰与希望的心情赶回他的驻地。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牛金星又被李自成叫进宫去。行礼之后,李自成也不命他坐下,就问道:
“朕风闻宋献策曾经在来到伏牛山之前同李岩谈过‘十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李岩暗露喜十色十。此事是真的么?还是一个谣传?”
牛金星没有听到过这个谣传,但见李自成既然说到这样事情,感到必杀李岩兄弟无疑,他更害怕了,说道:
“臣不曾听说。可是目前局面,失河南则关中失去屏藩,救河南又必须用李岩兄弟,用李岩兄弟又不知他们是否怀有二心。可惜军师不在这里,请陛下千万斟酌。微臣忝居相位,智虑短浅,又与李岩是乡试同年,河南同乡,理应避忌,实在不敢妄言要不要放李岩回河南去。”
李自成说道:“不放李岩去,他又一再请求,朕不能置之不理。放他去,倘若他心怀异志如何?我看不如早日将他除掉,免留后患。”
牛金星大惊,赶快跪下,浑身颤栗,吃吃地说:
“请陛下务必三思而行。”
李自成说道:“你不必害怕,除李岩的事情,你只奉命而行,不必由你来替朕拿主意。朕意已决,你可暂时回避,但不要远离。朕马上召李岩兄弟进宫,当面问话。”
牛金星叩头,颤栗退出,暂时回避。传宣官向外传旨,宣召李岩、李侔兄弟二人进宫。
李岩兄弟进来,行了常朝礼,照例赐座,谢恩。李自成表面上神情特别温和,竭力隐藏着十胸十中的杀机。他先从刘子政的消息谈起,暗中察看李岩、李侔的神十色十。李岩推测刘子政可能去往江淮一带,不会前去北京,更不会投降多尔衮。
李自成说:“目前时势纷乱,这事情也很难说。过些日子,倘若新的下落能够知道,我们还是要礼聘他前来十共十事。”
李岩说:“皇上如此思贤若渴,令人感奋。”
李自成说:“朕看了你兄弟的奏本,只是因为近来事忙,没有立即召见。你们的忠心和所陈回河南后的方略,令朕心中十分欣慰。”他轻轻微笑点头,随即又问李岩,需要哪位大将一起前去。
李岩回答说:“经过山海关之战,又经过庆都之战,皇上得力的武臣良将折损甚多。而今守晋守秦处处需人,颇有‘安得猛士守四方’之叹,所以臣反复思维,只要两万十精十兵,不要一个大将。”
李自成笑着问:“没有大将,光靠你们兄弟二位和红十娘十子岂不十分困难?”
李岩回答说:“臣等回到河南之后,不拘资格,随时提拔将才,不患无可用之人。”
李自成微笑点头,在心中说:“果然要离开我,独树一帜!”于是说道:
“卿为朕目前困难着想,不要朕派大将同去,很好很好,以卿等声望,回到河南之后,自然会有英雄豪杰之士闻风响应,争来投效。卿等打算何时动身?”
李岩回答说:“如蒙钦准,臣愿星夜前去,愈快愈好。大好时机,稍纵即逝。倘若待河南全部失去再收拾,将更费周折。”
“卿下去准备一下,明日即可动身,除卿兄弟原有人马之外,朕给你们两万人马。眼下来到平十陽十周围的,虽有数万人马,但是山西局势不稳,姜瓖又叛变了,朕身边也需要人。朕从平十陽十驻军中拨给你们一万十精十兵;你们带着朕的手谕,路过潞州府时,命潞州府守将拨给你们五千人马,路过怀庆府时再从怀庆带走五千,十共十凑够两万之数。”
李岩说:“潞州府又称潞安,也就是古之上十党十郡,居高临下,战国以来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上十党十就有河东,失上十党十则河东不能防守。怀庆与上十党十相邻,即古之河十内十。光武争天下,先据河十内十,而后渡河取洛十陽十。也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有怀庆,孟津可守;失去怀庆,孟津就很难防守。所以依臣愚见,这两地人马不可轻易调动。请陛下在平十陽十人马中给臣凑足两万之数,免得动用潞安、怀庆二地驻军。”
李自成说:“目前这两地尚无战事。军师已经在长安调集人马,不久会有大军出关,你可以放心前去。”李自成最后又生出不杀李岩的念头,打算将红十娘十子留下为质,沉吟片刻问道:“红十娘十子有小儿未离怀抱,是随你一起回河南,还是暂往长安居住?”
李岩用坚定的口气回答;“臣到河南,仰仗陛下威灵,但愿能赶在满洲人南下之前站稳脚步,使敌骑不能渡河而南。然而臣回河南,仓猝之间身边也少得力的人。倘若皇上命臣妻红十娘十子同去河南,俾其能够于此困难时日得尽忠心,略效微力,也是臣的心愿。倘若陛下对彼另有差遣,留在长安也好。”
李自成下了狠心,点头说:“命她跟你去吧。朕今日事忙,已命牛丞相今晚代朕为卿兄弟饯行。”
李岩、李侔赶快跪下叩头,说:“微臣等实不敢当。”
李自成说:“为卿兄弟回河南后便于号召,朕要将卿晋封为权将军,并授安豫将军衔,赐上方剑一十柄十,便宜诛杀。德齐晋为制将军。一应敕书、印、剑,当于明日颁赐。”
李岩兄弟伏地叩头谢恩。他们退出不久,牛金星便被太监唤了进来。李自成的脸十色十严峻,说道:
“李岩兄弟奏本上只要两万十精十兵,不要大将。我当面问他,还是说不要大将,回河南后自有办法。他们的用意很明白,朕就不再姑息了。”
牛金星问道:“陛下答应他们去河南么?”
李自成说:“朕已经允准了,今晚你代朕为他兄弟饯行。”
牛金星十分惶惑,望着李自成的严峻眼十色十,心中猜测,轻轻问道:“为他们兄弟饯行?”
李自成接着说:“你要预先埋伏甲士,在酒宴上宣布密旨,将他兄弟俩当场斩了,不留后患。斩后即来行宫复命。”
牛金星虽然早就看出来皇上对李岩兄弟有疑心,但绝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要杀死他们,而且竟然要由他执行!真如同巨雷轰顶,牛金星登时脸十色十如土,出了一身热汗。但是他怕李自成对他也产生疑心,所以明知李岩兄弟未必有心背叛,却不敢大胆谏阻,救他们兄弟。他的声音微微打颤,用迟疑的口吻说道:
“陛下,李岩兄弟虽有异心,但是罪恶未彰,杀之无名,奈何?”
李自成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谋叛就是罪名,难道还不该杀?”
“谋叛虽然该杀,但是尚无实证。”
“还要等待他谋叛成功之后才杀他么?”
牛金星吞吞吐吐说:“我军新败,人心不固……”
“朕全明白!你是不敢下手还是不忍下手?”
牛金星赶快跪下,说道:“请陛下赐臣手谕。臣奉旨杀之,昭示中外,才是名正言顺。”
李自成立刻提笔写了一道手谕。牛金星双手捧接手谕,揣进怀中,然后问道:
“陛下,杀了李岩兄弟之后,红十娘十子必然心中不服,如何处置?”
“杀了李岩兄弟之后,你代朕差人前去传谕,说李岩兄弟谋逆,奉旨处斩,红十娘十子无罪,皇上特降隆恩,不加连坐之罪。命她立即携带小儿与仆妇人等前来行宫,妥加保护。还要告她说,李岩兄弟虽然有罪被斩,他们手下的将士并不知情,概不株连。明日将派兵护送红十娘十子母子回长安居住。她是皇后义女,将对她恩养终身,将其小儿抚养成十人。”
牛金星问:“倘若红十娘十子不肯奉诏……”
李自成说:“她敢!……”
牛金星说:“她是江湖响马出身,处此时候,知道丈夫被杀,可能不肯奉诏进宫。”
李自成说:“你看着办吧,尽可能留下她母子十性十命,免得皇后伤心。”
牛金星说:“陛下,慧梅于前年自尽;慧英新近成了寡十妇,必然在皇后身边日夜悲泣;慧剑又于井陉阵亡。如今只剩下红十娘十子是有用的女将,平日为皇上所喜十爱十。倘若红十娘十子不肯奉诏,率亲随将士逃走,臣将何以处之?”
李自成说:“不奉诏即以叛逆论处。她敢逃走,即将她捉拿归案。你现在就代朕拟旨。只等你将李岩兄弟斩过之后,立即差官员去向红十娘十子宣读圣旨,看她敢不奉旨!”
牛金星心惊胆战,下去在另一个屋子里代李自成拟好圣旨,又回来恭敬地呈上御案。李自成看了一遍,盖上玉玺,递给牛金星,冷冷地嘱咐一句:
“今晚务须办好,朕等候你进宫复命!”
牛金星望一眼李自成铁青的面孔和充满杀机的眼神,叩头辞出。
黄昏时候,李岩兄弟满心高兴,一道骑马来到相府门前。有二位相府官员,已经在大门外等候,迎接他们进去,将他们的随身亲兵留在前院,然后进入第二进院落。从大门起每过一道门,便有待卫数人躬身叉手,并有人高声向十内十传报。礼节十分隆重。
牛金星下阶相迎,和李岩互相施礼。牛金星一把抓住李岩的手,说道:
“林泉,你与德齐明日即驰回河南,收拾中原乱局。皇上期望甚殷,愿贤昆仲从此得展韬略,必建千秋宏业。”
李岩说道:“我兄弟碌碌无能,数年来未建寸功,辜负上思,深自惭愧。今去河南,仰赖皇上威灵和丞相庙算,岩兄弟得尽犬马之劳,只要有裨于国,死而无憾。”
进入上堂屋以后,重新施礼坐下。相府仆人献茶。牛金星问了李岩准备情况以后,说道:
“皇上已命吴汝义从各营十抽十调一万十精十兵,步骑各半,今夜可以陆续开到城南,不误明日开拔。”
当下酒宴摆好,堂下奏乐。因为是李自成命牛金星代为设宴饯行,所以李岩兄弟人席之前,先跪下叩头谢恩。宴会上牛金星一面说些勖勉期望的话,一面心中七上八下。李岩兄弟毕竟是很有身份的人,叛逆的罪名也无佐证,而且同他并无冤仇,今晚由他将他们杀掉,他的心中十分不安。何况李岩兄弟既然罪行未彰,就这么除掉二位将领,人们会对他牛金星怎么看呢?如今显然是李自成已经动了杀机,刚下令捉拿吏部尚书宋企郊,又杀了兵部尚书张元第,现在又借他的手来杀死李岩兄弟。这样下去,文武大臣都会受到怀疑,说杀就杀,他自己也将前途莫卜。他身为大顺丞相,国势突变,如此险恶,苦无善策。皇上又这么多疑,随便杀人,凡此都是亡国之象。万一大顺迅速灭亡,他将如何自处?今晚是李自成命他诛戮大臣,而被诛杀的又恰恰是他的河南同乡,又是他的乡试同年,也是经他向皇上推荐的,这就更使他忽然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他又想到,皇上随便一纸手谕就可将李岩兄弟除掉,什么人都可以杀,当李岩兄弟在皇上面前的时候,他下旨将他们绑出杀掉,岂不干脆,为何假手于他牛金星呢?为何,为何……
他一面同李岩兄弟谈话,一面心中纷乱地想这想那,十分不安。后来他想,不杀李岩他也活不成,就冷静下来,命旁边的仆人斟上第三杯酒,向李岩兄弟举起杯子,劝李岩兄弟多喝一杯。李岩兄弟赶快恭敬地站起来,双手举杯。牛金星右手按剑,左手持杯,也站起来,忽然收了笑容,说道:
“李岩、李侔听旨!”说完将酒杯摔到地上。
李岩兄弟大出意外,震惊失措,赶快放下酒杯,浑身颤栗地跪到地上,等候宣旨。此时一十群十武士手持刀剑,出现在他们背后。
牛金星手指也微微打颤,从怀中取出黄纸手谕,对着李岩兄弟宣读:
谕牛金星:李岩、李作兄弟暗怀异图,罪证确凿,着即处死,以绝乱萌,而儆效尤。此谕!
李岩大呼:“天哪,天哪,臣李岩一片忠心……”
同时李侔也大呼:“冤枉!冤枉!”
牛金星厉声喝道:“还不替十我绑了,立即斩首!”
李岩兄弟的二十名亲兵正在二门十内十东厢房十中饮酒,也突然都被捉拿,推往偏院,乱刀砍死。
李俊的一个小校带着两名士兵在城中办事,路过相府大门外,看见李岩兄弟的坐骑和另外二十匹战马,知道他们前来赴宴。忽然看见大门关闭,又听见宅院里有人十大叫,随即声音寂然。小校知道必然有变,大惊失十色十,赶快出了城门,飞驰回营,向李俊禀报。李俊又飞驰来到红十娘十子帐中,报告消息。红十娘十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简直不相信会有此事。李俊催她速作逃走准备,并说道:
“嫂子,我们都可以死,你不能死啊。你要带着侄儿,逃回河南,为大哥保存一点骨血。”
红十娘十子命红霞速作准备;李俊也下令将士们准备死战,保护红帅逃走。正在这时,忽报丞相府有官员来到,是一个官员带着四名亲兵,显然不是来捉拿红十娘十子的。这官员被迎进军帐,红十娘十子急忙问道:
“制将军李岩兄弟现在何处?”
那官员脸十色十严峻,没有回答,说道:“圣上有旨!”
红十娘十子赶快跪下。只听那官员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以李岩、李侔兄弟欲乘国家困难,背叛朝廷,几次请兵,妄图回河南别树一帜,法所不容,已加诛戮。念红十娘十子虽系李岩之妻,实不知情,且系皇后义女,恩同骨肉,朕既不忍将其连坐治罪,亦不忍见其飘零江湖。红十娘十子平日深明大义,忠贞不二,务须体念朕诛杀叛臣,消灭乱萌之苦心,即日移住行官,避祸就福,母子保全。朕将差妥当官员护送汝母子返回长安,永远恩养,富贵终身。至于健妇营,虽曾屡建战功,然非军中正规建制,使开回长安,妥善处置。倘有煽惑军心、违抗圣旨者,杀无赦!钦此。
红十娘十子哭着按惯例说了声“谢恩”。那官员留下由牛金星代拟的上谕,出了军帐,同从人策马而去。红十娘十子伏地痛哭。三岁的小孩子也牵着她的衣服大哭。
全营将士痛哭。
李俊催红十娘十子火速逃走。红十娘十子不肯逃。她认为不能怪皇上,全是牛丞相进的谗言,致有此祸。她要去面见皇上,为李岩兄弟鸣冤。李俊和左右竭力劝她连夜带儿子逃走,到天明皇上不见她带儿子去行宫,怪罪她违抗圣旨,派兵前来捉拿,再要逃生就难了。
三更以后,红十娘十子将小儿子绑在背上上马逃走,红霞率一百多名亲信健妇紧随其后。其余数百名健妇,一则认为皇上圣旨不应该违抗,二则有亲人在大顺军中,不肯随红十娘十子逃走。大家走出村外,哭着送行。李俊率领着仅剩的数百名豫东子弟兵断后。
这时,牛金星深怕红十娘十子抗旨逃走,李自成会怪罪于他。于是一狠心,传下捉拿红十娘十子的命令,已经准备好的两千十精十兵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