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60

袁时泰点头说:“哥,请你放心。倘若抵挡不住,你赶快退回,我们迎你进寨。”

将袁时中送走以后,慧梅和邵时信等人退回寨。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办,慧梅心中虽有一个想法,但不是完全有底,也没有拿定狠心。她带着邵时信回到驻地,挥退从人,只留时信一个人进人上房坐下,小声问道:

“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权好不容易拿到了我的手里,谁想消灭我们小闯营办不到了。下一步棋我们怎么走呀?明早袁姑爷败了回来,我们该怎么办?”

邵时信对于下一步棋并没有仔细想过,而且有些事也不敢往深处想。听了慧梅的问话,他也心中无数;停了片刻,不得要领地回答说:

“下一步棋怎么走,请姑自己做主。多的我不敢想,但望姑小心,处理得当,保咱们的小闯营平安无事。”

慧梅说:“邵哥,如今守寨的兵权在我手中,我不是问小闯营的吉凶存亡。”

邵时信更感到这问题不好回答。他猜不透慧梅真实心意,想了一阵,只得说道:

“姑,这事让我再想一想,请姑也多想一想。”

慧梅不再多问,便吩咐人将朱成矩、袁时泰和守寨的主要将领都请来议事。过了片刻,大家都来了,一有七八个人。小闯营这边,除邵时信参加外,王大牛、慧剑也参加了。会议开始,慧梅先说道:

“请你们各位来,不为别事,只为目前情况十分吃紧,我们的袁将爷已经出去打仗,守寨的事由我主持。望各位与我同心同德,不能有半点二心。虽说我是一个女流,年岁又轻,可是战场上的事还有些阅历。立功者我要重重奖赏;倘有违抗军令的,休说我铁面无情。军令大似山,不管是谁,哪怕是袁将爷的至亲好友,也休想违抗我的军令。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下面请朱先生说一说这寨如何守法。”

朱成矩看到慧梅这副神气,严然是威严的大将模样,心中暗暗吃惊,也使他不能不肃然起敬。他欠身说道:

“太太说得很是。目前守寨要听太太的将令行事,一切兵马都得听太太调遣,任何人不能擅作主张,有敢违抗者定以军法论处。”

慧梅点头说:“对,对,这话就不用多说了。眼下要赶紧商量如何守寨,不可迟误。朱先生有什么高见?”

朱成矩把以前同袁时中、刘玉尺等商量多次的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说南门和东门重要,南门外的大庙尤其重要。慧梅听后,望望袁时泰和别的将领,问大家意见如何。大家都同意朱成矩的话,别无意见。慧梅自己先站起来,右手按着剑,说道:

“诸将听令!”

众人赶快起立,望着慧梅。像这样肃立听令的情况,在小袁营中是从来少有的。今天大家慑于慧梅的神态庄严,又熟闻闯营中的一些规矩,所以一齐肃立,连朱成矩和袁时泰也不敢随便。

慧梅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说道:“南门由我亲自把守,倘若闯营人马杀到南门,我开寨门放我们将爷进来,我自己还可以带人马冲出去抵挡一阵,东门由时泰把守。万一敌兵追得紧急,南门外大庙阻挡不住,我这里来不及开门,我们将爷可以绕寨而走,由东门进寨。时泰,这东门你一定要小心,到时候要接你哥哥进寨。倘若有误,尽管你是我的兄弟,休怪我军法无情。”

时泰恭敬地说:“嫂子放心,我一定遵命行事。”

慧梅又望着朱成矩说道:“朱先生,大庙原有二千人马,请你再带一千人马进驻大庙,死守住大庙周围的堡垒。守大庙十分要紧。大庙失去,寨也难守;大庙存在,寨就好守。”

朱成矩听了心中暗喜,这不光是因为大庙重要,在袁时中退回时,大庙的人马可以将敌兵截杀一阵,使袁时中安然退回寨中,而且这也符合朱成矩的心意。他最害怕的是困守寨中,守又守不住,跑又跑不掉,与袁时中同归于尽,而到了大庙,他可守可走,就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他马上答道:

“听从太太吩咐,我就进驻大庙。”

慧梅又对大家说:“我们守寨也好,守大庙也好,将士们都很辛苦。趁今天尚未打仗,我要拿出银子,每一个弟兄。每一个做头目的,一律赏赐。各位意下如何?”

众将领听了这话都感到高兴。因为以前弄到银子,袁时中都吩咐入库,弟兄们确实很苦,现在赏赐一点银子,可以鼓舞士气。朱成矩便问道:

“不知太太要赏赐多少?”

慧梅向大家问:“每一个弟兄要赏赐多少呢?”

一个大头目说:“一个弟兄赏一两,小头目赏二两,大头目赏四两。太太你看如何?”

慧梅说:“如今鼓舞士气要紧,要是库里银子不够,我这里还可以拿出一点体己。我看不要赏得太少。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我们不要吝啬银子。”

朱成矩马上说:“用不着太太拿出体己银子。我们军中银子尚有不少,大概有将近五万之数。”

慧梅说:“既然如此,我就做一个主张:每个弟兄,不管是马夫,还是火头军,一律赏银二两,小头目五两,大头目十两或二十两,由你们斟酌。像你们几位,每人一百两。”

众人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心想毕竟太太是从闯王身边来的,用银子大手大脚,和袁将军很不一样。像这样的赏法,在小袁营是破天荒的事。这事决定之后,慧梅对朱成矩说:

“人马你立刻带着出城。赏赐银子的事由邵时信来办。你告诉管库的人,让他们听从邵时信的吩咐,不得违命。”

朱成矩说:“我现在就把总管叫来,命他听时信老兄的吩咐。”

慧梅又下令各个头目,按照她的吩咐,该守寨的守寨,该守大庙的守大庙,没有她的将令,不得擅离职守,私到别处去走动。

散会以后,慧梅回到自己房中,感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担心袁时泰和朱成矩扭在一起,对她和小闯营十分不利,如今把朱成矩派到寨外大庙,将心上的一块疙瘩去掉。

邵时信在发放了银子以后,又来到慧梅住处,问她下一步怎么办。慧梅反问道:

“你说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邵时信说:“据我看来,袁将爷今天下午率人马出寨,一交战,必然溃败。他如果能够逃离战场,一定会退回圉镇,那时姑我们就得想想,是帮他守寨,还是不帮他守寨。如果帮他守寨,小闯营的将士都是闯王的人马,怎么能够忍心对着闯营来的人马放箭?不帮他守寨吧,你们却是夫妻。如今咱们小闯营的人都在暗中议论,想知道姑你的主意。”

慧梅对这个问题已经暗想过无数遍,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时她只得恳求邵时信:

“邵哥,你替我拿拿主意。我心里乱得很。”

邵时信说:“姑,这主意只能你自己拿,别人怎么好随便替姑拿定主意?”

慧梅说:“邵哥,你知道,我现在心中无主,实在没有办法。我当时不该没有自尽,嫁到了小袁营。可是既然已经嫁来了,不管心中苦不苦,我都是袁将爷的妻子了,叫我如何处置这两难的事儿?邵哥,我求求你帮我拿定主意。”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忽然奔流下来。

邵时信明白慧梅的心情,叹口气说:“姑,你慢慢想一想。我有许多事还要去办,等你拿定主意以后我听从你的吩咐。”

时信说罢,站起来告辞走了。慧梅独自留在房里,也许是今天过于劳累之故,她感到腹中胎儿常常在动。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情,是胎儿在蹬?在转身?在握着小拳头挣扎?尽管她恨袁时中背叛了闯王,但一想到胎儿,她又感到不能对袁时中见死不救。如果袁时中被杀了,她即使能活下去,将来小孩长大,问她爸爸是怎么死的,她如何对孩子说话呀!想到这里,她走进卧房,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吕二婶和慧剑等姑一直在院中等待着消息,这时听见慧梅独自进房大哭,赶快进来劝她。吕二婶说:

“姑,请你听我的话。我好歹比你大了二十多岁,人世的酸甜苦辣尝过不少、你的处境我都清楚,明白你的难处。我处在你这地步,也是要大哭的。可是姑啊,你现在是圉镇守寨的主将,千斤担子挑在你的肩上。圉镇寨寨外的人马有几千,一切事都由你一人做主。你快不要哭了,打起神来干正经事吧。”

慧梅要慧剑同姐妹们暂且出去,又传令邵时信和王大牛将人马准备好,她马上要到南寨门坐镇。南寨门门楼不许别人上去,只许小闯营的男女亲军可以上去。南门的钥匙交给邵时信掌管。南门下边由王大牛率领二百男兵把守。传过将令以后,慧梅的神态变为镇静,显然她已经下狠心拿定了主意,对吕二婶说:

“二婶,老天爷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你很清楚。今日打仗,一边是闯王和夫人,另一边是我的丈夫,使我没法儿两全其美,也不能撒手不管。我到底怎么办呢?”

吕二婶不完全明白她的打算,劝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慧梅不愿再听下去,便说道:

“二婶,你帮我收拾收拾,我要去坐镇南门。”

吕二婶端来洗脸水。慧梅洗去了泪痕,穿上绵甲,外罩黑羔皮红缎斗篷,戴上风帽,一身打扮得十分神,一旦作战,只要斗篷向后一甩,就可以挥剑冲杀。她来到南门寨楼,看见里边已经安放了木炭火盆。她又视察了寨墙,看见由南门往东的寨墙上站着小袁营的将士,正在寒风中瑟缩。她吩咐把小头目们叫来,对他们说:

“目前仗还没有打到圉镇,你们都下去吧,在附近的屋子里躲避风寒,不必守在寨墙上。一旦有了消息,听我号令,立刻重新上寨。”

一听这话,头目们都十分高兴,心中称赞慧梅通情达理,体谅将士。慧梅又说:

“我马上吩咐老营司务,给你们准备牛肉白酒。这么冷的天,喝点酒,吃得饱饱的,才能守寨。你们下去吧。”

小袁营的守兵从附近的寨墙上下去以后,慧梅站在寨墙上继续看了一阵,然后回到寨门楼中,坐在火盆边沉默不语,反复想着她所拿的主意。慧剑悄悄地向她问道:

“梅姐,要是姑爷败阵回来,后边有补之大哥追赶,我们怎么办呢?”

慧梅害怕过早地说出她的主意,泄露出去会遭到小袁营将士们的毒手,所以向慧剑瞪了一眼,没有做声。慧剑不明白她的心思,又急着问道:

“我问你,梅姐,倘若是补之大哥追来,我们能向他射箭么?我们能向闯营的将士们射箭么?要是不射箭,不射死追近来的许多人,怎么能救袁姑爷进寨呢?你说呀梅姐,大家都在问我哩!”

慧梅慢慢地说:“你不要多问,临时听我的将令行事。”

慧剑不敢再问,向女兵们使个眼,退了下去。下一步到底怎么办,她仍然莫名其妙,心中像压了块石头一样。

慧剑刚刚退出,王大牛来了,也向慧梅询问同样的问题。慧梅作了差不多同样回答。王大牛不得要领,默默退下。慧梅明白“小闯营”男女将士的心情,心中叹道:“我不会对不起你们!”她怀念往日在高夫人身边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姐妹,在心中哽咽问道:

“慧英姐,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会不会下狠心呢?”

已经黄昏了。圉镇寨墙上冷清清的。弟兄们遵照慧梅的吩咐,都在城的宅子里烤火取暖,饱餐牛肉。街上也是冷清清的,老百姓已经逃走了很多,留下的多是老头和老婆,谁也不敢走出自己的院子。许多青年男子都被袁时中强迫加人他的部队,这在当时叫做“裹胁”。被“裹胁”的丁壮,没有留下守城,随着袁时中打仗去了。

天开始下起雪来。起初是干雪子儿,洒在瓦上、地上。砖头台阶上,发出来细碎声音。没有多久,雪子儿变成了轻飘的、没有一点声音的雪片,又变成鹅大雪。不到一顿饭的时间,整个圉镇都蒙上一层白。不知谁家的一条黑狗在街上寻食,正用嘴拱着一堆骨头,脊背上也变成白。慧梅命一个亲兵头目在南门城楼上坐镇,自己下了寨墙,先看了看南门的把守情形,然后走向女兵们休息的大屋子。她一进门,慧剑一声口令,女兵们立时从火边起立。慧梅没有什么话要说,一个一个地看看她们,想着明天就要同她们永远离开,不禁心痛如割。姑们望着她,也许由于看见她的憔悴神,也许由于不愿同闯王派来的人马打仗,许多人眼里也含着泪水。慧梅说道:

“你们好好休息吧,今晚要饱餐一顿。夜里要是不打仗,三更以后让你们再饱餐一顿,说不定明天早晨就没时间吃东西了。”

说完以后,她又向男兵们住的院子走去。男兵们已经在大雪中排成双行,等待她训话。她又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看了一遍,便吩咐他们回屋里烤火,今晚要饱餐一顿。

她回到寨门楼,将邵时信叫来,向他问道:“邵哥,我们在小袁营已经半年多了,你在头目中有没有交朋友?有没有可以谈私话的朋友?”

邵时信吃了一惊,说:“姑为什么这样问我?难道还怕我变心么?”

慧梅说:“邵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我们只有四百多人。倘若你在守寨的小袁营头目中有走得近的朋友,在目前对我们会有用处。”

邵时信说:“有一个姓王的,手下有三百多弟兄,现在仍在寨。他平常跟我来往较多,人倒蛮忠厚的,可是我没有同他谈过别的私活。不知姑问这事情,有啥打算?”

慧梅说:“倘若这时候能让他跟我们走在一条路上,纵然只有三百多人,也很有用。”

邵时信心里明白了,说:“既然这样,我去找他谈谈。他如果肯听我的话,我就带他来,由姑当面吩咐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姑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话还顶用。”

慧梅对邵时信小声嘱咐几句话。时信明白了她的用心,赶快带着二百两银子去了。

慧梅默默地思前想后,越想心中越痛苦,取出笛子,坐在火边吹了起来。

没有北风。雪片在寨墙上和旷野里静静地飘落。寨门楼四角的铁马儿①寂然无声。寨,马棚中的战马没有叫声,树上的鸟儿互相偎依着缩在窝中。啊,多瘆人的寂静!在这严寒的、大战将临的小市镇上,只剩下忽高忽低、忽紧忽慢的笛声不歇。

①铁马儿——挂在宫殿、庙宇及其他庄严建筑物檐下的铁片,有风时发出叮咚声。

寨门楼,拥挤着坐在两个火堆和一个火盆周围的女兵们,起初还偶尔有零星的悄声细语和忍不住互递眼,随即没有了。有的女兵低下头去,久久地不再抬起。有的女兵静静地注视着慧梅,一边想着她的痛苦和不幸,一边听着笛声,一个个眼眶中含着热泪。

在寨门洞中和靠寨门的空宅中,坐在火边的男兵们听见了笛声,尽管不像在寨墙听得分明,但他们知道是慧梅在吹,始而感到奇怪,继而静下来,侧耳谛听。王大牛正带着十名亲兵从附近巡视回来,听见从寨门楼落下笛声,知道是慧梅心中有苦难言,借笛消愁,挥手使亲兵们进城门洞烤火取暖,他自己站立在街心倾听。他今天随时防备意外,随时要以血战保慧梅平安,所以特别穿上铁甲,戴上钢盔。刚才他在一个地方同弟兄们在火边谈话,盔和甲上的积雪融化,随后结成了冰。一路走来时,带冰的盔和甲上又落了许多雪。如今,雪在他的盔上和甲上越积越厚,也堆上他的浓眉,但是他全然不去注意,只是静静地倾听,同时想着慧梅的苦命。等笛声暂时停止,他的心情十分沉重,走进城门洞,叹一口气,顿去了靴上积雪。一个弟兄帮他打掉盔和甲上的厚雪,随着冰屑也被打掉,铿然落地。

当笛声暂时停止,慧剑揩去了噙在大眼角的泪珠,站在慧梅的面前问道:

“梅姐,如今战事这么紧急,你的心情又不好,你还有心思吹笛子么?”

慧梅没有理她,又吹了起来。外边,雪仍在飘着。开始起了北风,寨门楼的四角铁马儿叮咚响。她吹着吹着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越吹越情绪激动,心思越纷乱,而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胎儿的蠕动使她真实地感到自己快要做母亲了,这不是什么“喜”①,而是天大的不幸。她很想放声大哭。可是守寨主将,坐镇寨楼,莫说不能大哭,连一滴眼泪也不应该当众流出,以免扰乱军心。她一面吹笛子,一面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问:如果我活下去,孩子长大以后,问自己的爸爸,我怎么回答呢?我说了真话,他会不会恨我呢?她又多少次想到,她今年虚岁只有二十一,这悠悠一生还有几十年,纵然高夫人可怜她、疼惜她,可是几十年的寡妇生活,她怎么过下去?身边又带着一个有杀父之仇的儿子,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呢?这些思想几天来就常常出现在她心头,现在更一古脑儿缠绕着她。她没法对别人说出她的悲苦,就借笛子来倾诉自己的感情。

①喜——分娩叫做“喜”,怀胎叫做“有喜”。此处用作双关语。

以前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搜集一些工尺谱,通过吹奏,很快就记熟了,所以她能记许多谱子。可是今夜她却没有照着记熟的谱子吹,而是不用现成的谱子随便吹。有时想起童年的可怜生活,她吹得悲哀低沉;有时想起战争岁月,她随着闯王大军冲啊杀啊,她的笛声就慷慨激昂;有时想起出嫁那一段日子,她吹得令人肠断心碎,似乎她的硬咽声也融进了笛声里边;腹中胎儿又一阵蠕动,使她想起眼前的处境,笛声变得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可是后来忽然一阵雄壮的笛声响起,如同狂风骤雨,万马奔腾。她仿佛又置身于闯王旗下,率领着健妇营冲啊杀啊,马蹄动地,战鼓雷鸣

她吹着吹着,心情越发激动,不由得站起来,走出寨门楼,站在寨垛里边,面对旷野,继续在深深的雪地上吹。风在头上刮着,雪在周身飘着,她都毫不在乎。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并不劝她,静静地立在风雪中,一个比一个心情沉重。最后,她的手指冻僵了,麻木了,而笛声也低沉下来,迟钝起来,渐渐微弱,接续不上,终于停止,但是在空中,在远处,在鹅大雪中,似乎还有不尽的余音同风声和在一起

慧梅默默地走回寨门楼,抖去风帽和斗篷上的雪,顿去马靴上的雪,在火盆边坐下去,一句话没有说,将冻硬的双手放在火上烤着。

慧剑和几个女兵跟着她抖落浑身雪花,顿去靴上积雪,走进寨门楼,各就原来的地方坐下。没有人说一句话。似乎从遥远处传来炮声。但是当女兵中有人向外倾听时,只听见北风呼啸之声和楼角铁马乱响,炮声却沉寂了。

慧梅望望大家,想着自己将要带着腹中的胎儿死去了,将要同这些姊妹们永远离开了,将永远看不见高夫人、慧英、红子,也看不见老府中的众家姐妹了,……忽然忍耐不住,眼泪像泉水一般地奔流下来。但是她没有哭泣,继续默默地坐在火边。她似乎听见寨里边有人说话,但当她机地侧耳谛听,却只是听见了北风呜咽。

慧剑和许多女兵一齐望着慧梅。看见她难过,人人为她难过;看见她落泪,人人不自禁地陪她落泪。但大家没有人想到她会死去。她们都认为既然慧梅已经夺到了守寨的兵权,小袁营倘若想消灭小闯营就不容易了。她们还认为,倘若万一袁时中逃回时,朱成矩和袁时泰为守寨想杀害慧梅,有她们全体女兵和王大牛的男兵据守南门,奋力厮杀,也可等待李过的大军来到。她们都了解慧梅嫁给袁时中有多么不幸,了解她的心中悲痛,却不了解她的更深的心思!慧剑见慧梅流泪不止,悲声劝道:

“唉,慧梅姐,你不要太难过了!一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可以回到闯营啦。唉,慧梅姐,好慧梅姐啊!……”

二更过后,雪停了,风止了。邵时信请慧梅回到住宅,将那个姓王的头目带来了。这个头目本来就不赞成袁时中背叛闯王,如今因闯王派兵来打,更加愁闷,不知如何是好。邵时信同他私下谈话以后,他立即表示愿意听邵时信的话,就随着邵时信来见慧梅。他恭敬地向慧梅行礼,慧梅含笑说道:“目前情势很紧迫,不必讲礼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那头目不敢落座,说:“在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慧梅说:“目前不要讲这种礼了,只要你有一颗忠心,比什么都好。”

那头目说:“我虽是小袁营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是是非非,所以我是不愿跟闯营人马打仗的。只是我人微言轻,在我们将爷面前说不上话。太太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慧梅说:“目前我是一寨之主,这寨里的大事都由我主持。我需要你给我做事,你肯不肯呢?”

那头目说:“只要太太肯使用我,我别的没有,倒是有一颗忠心。”

慧梅问:“你手下有多少弟兄?”

“也只有三百多一点,人马不多,不知太太如何使用?”

“我现在不用。今晚寨中十分紧急,你的人马要随时准备,不许脱掉衣甲。我马上下令将你的人马调往十字街口。这十字街口十分重要,倘若有人在寨中捣鬼,你要牢牢守住十字街口,不许失掉。”

姓王的头目有点吃惊,问道:“太太,难道寨里头还会有变?”

慧梅说:“打仗的事情我有经验,胜利的时候一切都好,困难的时候要谨防万一。你守住十字街口,没有我的允准,任何人不许通过。只要你能守住,日后我重重有赏。现在你马上照我的吩咐去办。以后的事,你听从邵大哥安排就是了。”

姓王的头目说了一声“遵令”,行个礼,随邵时信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邵时信又单独回来,小声告诉慧梅:据姓王的头目说,袁时泰在东门不断地派人给北门和西门的守军传什么机密话,又两次派人缒下城墙,同大庙的朱成矩传递消息,到底有什么诡计,弄不清楚。慧梅听了,十分吃惊,说道:“看来袁时泰是想在闯王大军来到时,对我们下毒手!”

邵时信问:“姑,我们怎么办?”

慧梅说:“我现在请他来当面谈谈,你看怎样?”

邵时信摇头说:“不妥,现在最好不要惊动他。万一他不肯来,事情不是弄僵了?”

慧梅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不再多说,让邵时信走了。

这天夜里,她不曾睡觉,有时到城头上看一看,有时又回到屋中。她心神不宁,总在想着袁时中逃回圉镇的事,想着自己已经拿定的主意,也想着腹中的胎儿。后来她想起高夫人托尼姑传的话,说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她回去。她在心中猜想:是什么人来接我呢?莫非是邢姐姐来接我?双喜哥来接我?……尽管不住地胡思乱想,却有一件事她没有忘记,就是她时时刻刻防备着袁时泰的突然袭击,一再嘱咐邵时信率领那个姓王的头目守好十字街口。她还亲自到那里去察看一次。

到了四更时侯,朱成矩派人到南门向她禀报,说夜间已经在三十里以外同李过打了一仗,袁时中正在往圉镇逃回,后边有追兵,天明以后可能会逃回圉镇。她立刻将这消息传知寨中各个大头目,要大家做好准备,迎接袁将爷回寨。

将要天明的时候,又来新的禀报,说袁时中离圉镇只有十几里路了。慧梅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又传知各个大头目速来她的宅中商议军情。

传话的人一走,她将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叫到面前,说出了她的主意。三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没有料到她如此果断行事,不顾私情,同时又感到这主张正是他们所想的,只是一夜来都不敢向慧梅说出。他们立刻按照慧梅的吩咐各自准备去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大头目纷纷来到,只有袁时泰推说事忙,分不开身,派他手下的一个头目来代他参加议事。他们的亲兵们都被女兵们挡在二门以外,叫他们在前院的东西厢房烤火休息。他们知道这是太太住处的老规矩,并未起疑,肃静地步人院上房。邵时信、王大牛、慧剑三人已经在上房等候。上房檐下站立着慧梅的许多女亲兵,肃静无声。慧梅从里间走出,示意使大家分左右两行坐下。她在正中主将的位置坐下,背后有四个女兵仗剑侍立。慧剑不能同男人们混坐一起,侍立在她的右边。尽管二门和堂屋只有女兵,但是来参加议事的大头目们都感到气氛森严,开始领教慧梅的厉害,果然是名不虚传,无怪乎袁时中遇事情不能不让她几分。

这是慧梅平生第一次由自己处理一件大事,想保持镇静很不容易,没法儿掩饰住自己的神紧张和心情激动。大头目们看出来她的心情不一般,但仍然没有起疑。他们明白,处此危险关头,袁时中生死难保,她是一个年轻女流,神态异常是理所当然。等大家坐定以后,慧梅说道:

“我们的人马已经战败,袁将爷正在往圉镇奔来,后边有闯营的人马追赶。如今光靠大庙的将士恐怕难以抵挡,我打算等将爷回来时,亲自开南门冲杀出去,迎接将爷进寨。以后我们就死守圉镇,直到闯营退走。你们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纷纷点头说:“太太这么决定非常好。只要把将爷迎进寨,是可以坚守的。寨粮草、火都准备得很多。”

慧梅听了,忽然脸一变,手抓剑说道:“可是我刚才得到消息,说我们寨军心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在密查。如今你们各位,倘若是忠心耿耿的,就不要害怕。暂时要委屈你们留在这里,等袁将爷回来后,自然放你们出去。你们的家眷和亲兵,我一个都不伤害,你们可以放心。现在请你们把兵器放下。”

众头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打算抗拒,但是檐下的众多女兵已经进来,立在他们背后,谁也不敢以身试剑锋。邵时信和王大牛起身,把十几个头目的兵器都收了。同时,他们带来的亲兵们的武器也在前院被收了。

慧梅又说道:“我不是怕你们背叛,可是军中之事不能不多加小心。如今光收了兵器还不行,还得委屈大家,暂时捆绑起来。等袁将爷回来,立刻松绑。到那时你们各位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我不计较。”

说着,她的亲兵们又拿来绳子,将大头目们都绑了起来。他们的亲兵也在前院被绑了。

慧梅厉声命令:“关起来,不许他们乱动!”

立刻,这些头目们被锁进了后院一间严实的小房中,而他们的亲兵们被关在前院一个地方。慧梅又对邵时信说:“不要亏待他们。要派人看守好。我现在上城去了,一切按我的吩咐行事。”

于是她带着慧剑和女兵们重新奔上城头。这时只听见马蹄声、呐喊声由远而近,似乎已快到大庙附近。慧梅仁立寨头,向远处凝望。云散了。天晴了。红通通的太出来了。远望原野,一片白,树枝上也是白。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出现了正在奔逃的人马影子。

慧梅的心头紧缩,一句话不说,只是出神地凝望,想从败退的人马中找到她的丈夫。一时没有看见,她的心头猛然一凉,不免有点悲哀。但是差不多就在同时,她又暗觉宽慰,心中说道:“天呀,这样倒干净些,最好不要再同他见面!”

逃回的人马更近了,约有一两千人,冲过了二里外的那座大庙。大庙一带的守军在朱成矩的率领下迎敌追兵,发生混战。追兵暂时受阻了。

慧梅仍然在逃回的人马中寻找她的丈夫。终于,她发现一匹马的颜很像他常骑的马,随即认出来那骑马的人。正是袁时中,可是他的盔已经失落,斗篷也没有了。趁着追兵在大庙一带混战,他直往南门奔来。慧梅咬紧牙齿,脸灰白,再一次下了狠心,从臂上取下宝弓,从袋中出羽箭。然而她没有将弓举起。胎儿在她的腹中蠕动。她望着丈夫狼狈奔来,不觉手指微微打颤,心头一阵刺痛,等待他有什么话说。

袁时中一马冲在前边,奔上吊桥,仰头望着妻子,大声呼唤:“快开门!赶快开门!”

慧梅站在寨垛里边,望着丈夫,不答一言,脸上更加苍白。慧剑和女兵们暗中举起弓来,但是谁也不敢射箭,等候慧梅下令。袁时中在吊桥上十分焦急,又一次大声呼唤:

“你赶快开门哪!马上追兵就要到了,快快开门!”

慧梅从两个积着白雪的寨垛中间探出身子,颤声答道:“你不用进寨了,赶快逃走吧。这寨已经归了闯王,我不能让你进来。”

袁时中说:“你难道不念及我们夫妻之情?”

慧梅说:“念及夫妻之情,我不用箭射你,你赶快走吧。我是闯营的人,我要对得起闯王。你当初不该不听我的话,背叛了闯王。官人,你现在赶快走吧!”

袁时中大骂起来,吆喝手下人马:“攻寨!赶快攻寨!”

慧梅害怕寨中有变,举弓搭箭,望着丈夫颤声说:“你快走吧!你是我的丈夫,不忍心杀死你,可是你再不走我就要射箭了!”

袁时中想着她断不肯向自己的丈夫射箭,继续恳求说:“好太太,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夫妻之情。我们是夫妻呀!你不要对不起你腹中的胎儿!你不要忘记,你既嫁了我,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火速开门!开门!”

慧梅再也不敢耽误了。她害怕寨有变,尤其害怕这时袁时泰从东门杀来,北门和西门的小袁营人马响应。她要下决心了,可是腹中的胎儿又在蠕动。为腹中儿她又一阵心酸,但是她毅然说道:“官人,请举起你的马鞭子来!”

袁时中现在所用的马鞭子原是慧梅心的旧物,还是在他尚未背叛闯王时赠送他的。他赶快举起鞭子,大声恳求:“请念及夫妻恩情,火速开门!”

突然,鞭子中了一箭,鞭子从他的手中飞落。他正在惊骇,听见慧梅在寨上说道:

“你背叛闯王,又不听我的苦劝回头。我同你恩情已绝,只有大义灭亲,休说别话。为着腹中胎儿,我不愿亲手杀你。可是倘若你不速走,就会像鞭子一样!”

袁时中恨恨地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勒转马头,绕寨向东逃去。恰在这时,刘玉尺率领断后的一千左右溃兵赶到,知道慧梅变心,不开南门,便向时中呼喊:“从东门进寨!从东门……”他的话刚说一半,头部中箭,栽下战马。同时,慧梅向左右女兵下令:“赶快射箭!”于是上百名女兵一阵乱箭射下,正在向东奔跑的小袁营将士纷纷倒地。

慧梅担心袁时泰开东门放他哥哥进寨,吩咐慧剑立刻带领一批女兵从寨墙上向东门杀去。她自己走下寨墙,跨上战马,来到十字路口,对邵时信说:

“邵哥,我们赶快去夺取东门!”

于是王大牛的男兵们和姓王的头目率领的三百多弟兄都随着她向东门奔去。

袁时泰正要打开东门,慧梅的人马已经杀到,在东门里边发生混战。慧剑带着女兵也从寨墙上杀到。杀了一阵,将东门夺到手中。

袁时中见时泰在混战中被慧剑杀死,东门不能进,后边追兵已至,便仓惶向北逃去。

慧梅吩咐在十字街口和寨墙上树起陪嫁亲军带来的“闯”字旗,并派人到西门和北门一带向小袁营的将士传谕:不许乱动;凡愿意投降闯王的一律不杀,愿回家乡的给资遣散。然后她回到住宅,想着袁时中大概逃不多远就会被李过的人马追上杀死,同时想到腹中胎儿,想到自己早就决定的一件事,连胎儿也不能保全,突然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她痛哭一阵,立刻下床,洗去泪痕,梳好头发。她询问了寨外的战事情况,有人告她说袁姑爷向北逃命,跑了几里,被李过的人马追上,已经杀了。她心中猛一震动,面如土。又有人告她说,张鼐率领一支骑兵在南门外等候开门,声称奉高夫人之命将来接她回去。她不觉说出:“啊,我的天,竟是他来接我!”但是她竭力遮掩住心的激动,用冷静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不赶快打开南门?”

慧剑说:“银匙在邵大哥身上。邵大哥到北门一带安抚小袁营的将士们去了,已经有人去找他要南门钥匙。”

慧梅挥手命女兵们都去休息,只将百二婶和慧剑留下,有话嘱咐。她的心中悲痛,神凄惨,长叹一声,进她住的里间屋中取什么东西,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埂咽说:

“我多么想见他一面,可是……”

张鼐奉高夫人之命来接慧梅回去。临动身时,高夫人叮嘱他:“小鼐子,只要慧梅没给袁时中杀害,你一定将她接回!”他多么想看见慧梅!兴冲冲地进了圉镇南门,正在走着,忽然看见慧剑带着四个女兵,不住泣,满脸泪痕,牵着慧梅骑的白马,捧着慧梅常用的宝剑和笛子,另外还有一个红绸小包,迎着他走来。他赶紧跳下马,吃惊地问:

“慧梅在哪里?你们要往哪儿去?”

五个姑哭得说不出话来。张鼐又问了一遍,慧剑才忍住哭泣说道:“慧梅姐姐自尽了。她临自尽前吩咐我们将白马、宝剑、笛子都送还给你,另外还有一个没有做成的香囊。她说,请你不要去见她了,免得你伤心。”

张鼐问:“她为什么要自尽?你们为什么不劝阻她?”

慧剑说:“她吩咐以后,冷不防就用短剑自刎了。”

张鼐迸出热泪,不再说话,直向慧梅住的地方奔去。

邵时信在匆忙中从库中取出若干匹白麻布,使小闯营全体男女都为慧梅戴孝。街上、院里、房坡上,一片白雪。从慧梅住宅的大门外到头进院落、二进院落,雪地上站满了男女亲军,全是白布包头,一片哭声。

张鼐看着这情景,听着这哭声,心几乎要碎裂了。但是他忍着没有哭,没有说话,大踏步穿过两进院落,直进上房。

慧梅的首已经放在一张床上,摆在正中,身上盖着锦被,脸上盖着一张阡纸。张鼐来到后,吕二婶将阡纸取去。她的喉咙被自己用短剑割断,但在张鼐来到前,吕二婶已经用温水洗去血污,并且用一根白线将伤口缝合。吕二婶忽然注意到死者的一只眼睛还在半睁着,便哭着说道:

“姑!你虽然没有看见高夫人和慧英她们,可是你平日想看见的人已经看见一个了,请你把眼睛闭起来吧!”说罢,她用指头将慧梅的眼皮闭拢。

站立在体附近的女兵们又一次放声大哭。张鼐也哭了起来。

吕二婶哭着对张鼐说:“慧梅姑昨儿对我说,她是闯王和夫人的不孝女儿,无面目再见他们。又说她很想念老府中的那些姐妹们,怕是见不到了。我听着这话不吉利,可是没想到她会寻短见。她真是能下狠心,一抹脖子就去了两条命!”

张鼐望着慧梅硬咽说:“慧梅,我们的大军就要去占襄,打下江山也快了。可怜你死得太早,看不见了。你临死又为闯王立一大功。要是你放袁时中进到寨,我们将寨攻破,不知得死伤多少将士。慧梅,慧梅!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满屋中都是泣和呜咽声。慧剑和守灵的几个女兵哭着叫道:“梅姐!梅姐!”

忽然一匹战马奔到大门外停住,随即王从周匆匆进来。自撤离开封城外之后,他就被挑到高夫人身边做了亲兵。他走进上房,向邵时信和张鼐一插手,说道:

“你们都不要难过,老神仙来到了!”

张鼐赶快问:“老神仙在哪儿?”

“你走后,夫人担心慧梅姑在混战中会有三长两短,命老神仙立即动身赶来,以备万一。我是随老神仙来的。他快到圉镇寨门外了。”

所有人都因这消息产生了一线希望。邵时信和张鼐立刻奔往寨门去迎接尚炯。吕二婶轻轻地摇摇头,对死者用幽幽的悲声说:

“姑,大家都不愿你死,可惜你走得太急了!”

大门外一阵马蹄声。许多男女兵拥往大门外,向南望着,用又悲又喜的声音纷纷叫着:

“到了!到了!神医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