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51

一天清晨,他照例很早起来,出阎李寨西门去观看将士练。陪他一同观看的有牛金星和宋献策。到了校场以后,看见刘宗敏已经早到了。后来高一功也来了。为着粮草麸料的事,高一功最近特别心,有时白天忙碌,晚上通宵不眠。所以对于中军营的练,他往往没有工夫来看;有时来看,也到得比较晚。

大家看了一阵练,又走了几处地方,一起转回寨。尽管现在正是秋禾成长的季节,可是他们所过之处,满眼望去,无论谷子苗,包谷苗,还是高粱苗,全都是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有的地方光秃秃的,露着多沙的土地。闯王心中明白,天气久旱固然是庄稼不长的原因,另外虽然他传下禁令,不许骡马吃百姓的庄稼,但草料如此困难,怎么能禁得住呢?况且曹营的骡马也有几万匹,禁住闯营,也禁不住曹营,只能看着秋庄稼被骡马吃光。

回到老营以后,闯王把大家留下来一同吃饭。吃饭时,高一功告诉他:李岩奉命出去打粮,昨天后半夜已经赶回来了,因为他正在睡觉,所以没有敢叫醒他。闯王听说李岩回来,十分高兴,问道:

“他打粮的情况如何?”

高一功说:“倒也打到了两三千石粮食、豆料,不日之就可用骡车、马车运回,他自己先赶回来禀报。”

闯王说:“两三千石粮食豆料,可以解一下燃眉之急。”

高一功叹口气说:“是啊,不过长此下去,很难每次都打到这么多粮食。”

饭后,亲兵们都退了出去,闯王和牛、宋。刘、高开始秘密商议,同时让吴汝义派人去请李岩速来。近几天来他们都知道曹营将士因为粮草一天比一天困难,军心有点不稳,传出了一些谣言。所以谈话的容很快就集中到这个问题上。大家都觉得,倘若不能迅速攻破开封,又不能解决粮草难题,就很难稳住曹营的军心。可是根据目前情况,粮草困难的问题不可能完全解决。大军驻在开封周围,二百里之,粮食几乎搜罗尽了;每日骡马大车络绎于途,打来的粮食却越来越少。因为富户差不多已经逃光,平民百姓能逃的逃,不能逃的也都是自顾不暇,没有余粮卖给义军,而且大多数的百姓都在等待放赈救命。近来几乎就靠在已经缺粮的平民百姓身上榨油,不惟征粮困难,还要失去人心。曹营将士看到这种情况,渐渐地不愿再继续围困开封。但李自成根本不考虑停止围困。他想,前两次攻开封都受了挫折,如今是第三次进攻开封,倘若中途撤离,士气会大受影响,以后再进攻开封就更困难。何况一旦放弃围攻开封,他同牛金星等商议就的早日在开封建号称王的决策就没法实现,其他许多打算都将随之落空。

商量了一阵,大家得不出好的办法,只是要闯王安抚曹,让他不要有别的图谋。这时李岩进来了。他先向闯王施礼,然后同刘、高、牛、宋等—一见礼。坐下以后,闯王向他问起征集粮草的情况。他将半月来在郑州、新郑、许昌。长葛等地征粮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禀报。最后他说,由于连年荒旱和战争,经过这次征集,这几县所剩无几了。今后征粮会一天比一天困难了。李自成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看出李岩有许多话未敢明说,沉吟片刻后,向大家问道:

“现在开封是必须拿下来,可是粮草又一天比一天困难,曹营的军心已经不稳,据各位看来,有什么好的主意?”

宋献策平时便知道李岩有比较可取的想法,便说道:“林泉,你刚从外边打粮回来,看见了许多情况,不妨说给我们大家听听,供大元帅斟酌采纳。”

李岩自从破洛以来,说话十分谨慎,但这次出去一趟,确实感触甚深,不觉打破了平时谨慎小心的惯,对闯王说道:

“目前我们数十万大军驻扎开封城外,粮草困难,自然难免。我在外边半个月来,常常思想这个难题,想来想去,也想出些愚陋之见,不知可否说出?”

闯王说:“你只管说吧,不必有什么顾虑。”

刘宗敏也笑道:“林泉你这个有学问的举人公子,近来说话总喜欢吞吞吐吐,何必这样?我们都是为闯王打江山,有话就快说吧。”

李岩说道:“我有一个愚见,合起来也就是四个字:分兵略地。我们大军继续围困开封,势在必得,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可是我想,大元帅用不着全部人马都驻扎开封周围。不妨分出二三万人马,到豫东、豫南,占领几个府州县,一则是分兵就食,二则也是为了在中州地面扎下根基,使今后永立于不败之地。这与围困开封可以相辅相成,并不相背。走好这步棋之后,以后还可以采取更大的略地之计。”

宋献策问道:“何谓更大的略地之计?”

李岩说:“从前楚汉相争,以鸿沟为界,双方都难马上取胜。汉高祖命韩信分兵远出,越井陉,夺取邯郸,并了赵国土地,然后继续东征,到了如今山东地带。这样整个项羽的疆土,就被汉兵迂回包围了一半。用此大胆的出兵方略,决定了楚汉胜负。如今我们先占领豫中、豫东和豫南,这一步走了后,再派遣数万人马,到处取粮于敌,乘间蹈隙,号召饥民,东出淮泅,截断运河,从克州北上,占据山东各地。倘能如此,明朝就失去左臂,断绝漕运,处于坐困之势。而我们用漕运之粮,补充大军给养,整个局面也就打开了。”

李自成没有急于表示可否,等待李岩继续往下说。

李岩继续说道:“自从朱仙镇一战之后,左良玉兵战马损失殆尽,逃人湖广;杨文岳、丁启睿溃不成军。我军在开封城外不会再遇大敌,故目前宜赶快分兵略地,机不可失。”

李自成点点头,转望军师。

宋献策也赞赏李岩的建议,故意说道:“林泉,此系大事,不可轻动,动必有成。你刚才说,第一步先派出二三万人马到豫东、豫中、豫南去,这办法么……请详言之,详言之。”

李岩说:“杞县、太康、睢州、商丘一带,我们来开封路上都攻破了,如今那里没有官兵,有的县里也没有地方官吏。我们不妨派兵前去,重新占领。像陈州、西华、扶沟,一直到汝宁、潢川,全部占领。每略一地,设官守土,安抚百姓。这样,我们围攻开封大军的粮草麸料,就可以由这些地方源源供给,这些地方的土地、百姓也就归大元帅所有。”

高一功用眼睛望着李岩,一面听,一面点头,又转望闯王。闯王也觉得这是个上策,但心中仍在犹豫,望望牛金星,问道:

“启东,你觉得如何?”

牛金星深知闯王的顾虑,说道:“如今开封破城在即,曹营将士又分明有了二心。在这种情况下,分兵略地之策,可以暂缓。等破了开封,完了一件大事,到那时分兵略地,设官守土方是万全之策。”

李岩说道:“启东所言,自然是从大处着眼,可是杞县。太康、陈州、睢州,都离开封不远,不需派多的人马,就可以占领,先使这一带土地人民为我所有,岂不甚佳?”

牛金星笑一笑,问道:“倘若曹帅也派兵略地,又将如何?”

刘宗敏说:“别人不奉闯王将令,不得擅自略地。”

牛金星说:“要是那样,就会促使我们跟曹营过早决裂。”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一阵马蹄声来到大帐外面,随即看见李过神严峻,匆匆地走了进来。李自成问道:

“补之,有什么急事么?”

李过说:“现有重要军情,我不得不亲自跑来。”

高一功赶快问道:“什么重要军情?”

李过回首望望帐外,挥手使帐外的将士退向远处,然后转过来小声说道:“曹已经归顺朝廷,跟开封城里的高名衡有了成议。我们近来常常担心此事,不想果然拿到了把。”

李自成猛吃一惊,忙问:“你如何知道?拿到了什么把?”

李过正要说明,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曹帅驾到!”

大家赶快起身,出去迎接曹。宋献策拉了一下李自成,小声说:“一定要如同平日一样,不可露出丝毫形迹。”

刚说了这句话,曹已经下马,面带微笑,昂然向大帐走来。

是单独来的。在平常时候他总是带着吉珪一起来,好像没有吉珪他就没有了主意。其实曹这个人眨眼就是主意,有时想的歪点子出人意外。今天他不带吉珪,那用意只是表明,他要找闯王谈十分机密的话,所以纵然是自己的军师,也不愿使他参预谈话。众人见他一人前来,也都明白他要同闯王说体己话,所以寒暄之后,都退出大帐。可是曹偏把宋献策拉了一把,说道:

“献策老兄,我今天谈的话,你也需要听一听。你既是我们大元帅的军师,实际也是我的军师。我有时也要向你问计,你可不要把我见外。”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道:“我虽是大元帅的军师,可是也情愿随时替曹帅出谋划策。只要曹帅相信我,我定当竭诚代筹。”

坐下以后,李自成向曹问道:“你今天这么早一个人来到我这里,必有重要话谈。不知要谈什么事?”

没有开言,先轻轻地叹口气,表示十分为难,半晌方才说道:“这话我想了两天,看来非亲自找李哥说不行。请李哥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多心,我是永远忠心耿耿保李哥打天下,纵然说出来的话使李哥不高兴,用意还是在拥戴李哥,不至于以后冒出意想不到的事儿。”

李自成说:“汝才,有话你只管爽快说出。你我是老弟兄,情同手足,有什么话不可说呢?”

说:“因为我们长久屯兵于开封城外,这里一马平川,柴草缺乏,烧火喂马,都是一天比一天困难。粮食虽然征来的不少,可是慢慢地也困难了。我那里存粮已经很有限,快要告罄。将士们近几日来,私下里纷纷议论,都不愿意在这里再留下去,怕的是坐吃山空。李哥你也清楚,常言道:兵无粮草自散。虽说你我的人马平素纪律很严,将土上下齐心,可是真到了缺草断粮的时候,也难免军心动摇。我知道你这里情况比我那里好得多,粮草比我那里多得多,所以我那里传出的一些流言蜚语,你这里是听不到的。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隐瞒真情,一五一十都禀告大元帅,请你看怎么安排,我怎么遵令而行。”

尽管李自成不满意曹说话时带着的威胁口气,但是他一直面带微笑。听完以后,问道:

“就这么一点小事?”

点头说:“就这件事,看来也不算小事。我那里二三十万人马的军心需要稳定,粮草需要补足。”

闯王同宋献策交换一个眼,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道:“虽说不是小事,可是比起我们建大业来,到底还是小事啊!”

问道:“大元帅如何决定?”

闯王说:“给你想办法,不用你在将士面前弯腰作揖,拿空话抚慰众人。”

心中大喜,说道:“好我的李哥呀,你的确是非凡人物!这两天把我忧愁坏了,可是在你眼里竟然不像一回事儿。粮草什么时候可以给我?”

李自成回答说:“我今天就同一功商量商量,暂时恐怕只能先给你两千石粮食,供你急需,随后就会源源接济。至于豆料,先给你三百石。草是困难的,你自己也想想办法。我们同渡过目前这一段艰难。等到破了开封,人马就不需要都驻扎在这里了,到那时一切就方便了。怎么,先给你两千石粮食行不行?”

喜出望外,说:“这当然好极了,有这两千石粮食,暂时可救一救燃眉之急,以后的事再说吧。”

李自成说:“我还在继续从各州县征集粮食。有我闯营用的,也就有你曹营用的,我不会厚此薄彼,亏待了曹营将士。”

说;“我知道李哥你不会亏待曹营将士。如今闯营也好,曹营也好,都是你的人马,手掌手背都是肉。”

李自成笑一笑,问道:“今日吉军师为何不一道来?”

说:“我是准备来挨你的骂的。吉子玉不来,你骂我几句,我回去装在箱子里,谁也不知道。如果他跟我一道来,万一传出去,我曹的面子也不好看,说不定还会引起我曹营将士们许多闲言。”

来献策哈哈笑起来,说道:“曹帅,人家叫你曹,你真是想事儿明过人。不过,今日毕竟有一点你没有想到。”

问:“献策,我哪一点没有想到?”

宋献策说:“你没有想到大元帅不但不骂你,反而因为你说了实话,对你更加尊重,这一点你就没有想到。”

于是三个人都大笑起来,屋里充满着一和气。笑过之后,谈了一阵闲话,曹又放低声音说道:

“既然我今日来见大元帅,说些体己话,还有一些下边的情况,我也不妨大胆地说出来吧。”

闯王问道:“下边还有什么情况?”

说:“这话我自己听了以后也很生气,也查问过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后来知道并不是某一个张三李四说出来的,是不少人都在私下乱谈。我现在已经下令,不许再妄谈此事,倘有违令的,一旦查出,定要严办。”

宋献策问:“到底是什么话?”

又叹了口气,说:“人们的嘴难堵啊,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说,将来攻破开封之后,闯营吃饱了,曹营饿瘦了。为什么呢?因为闯王会传下严令,不许人马随便人城,不许抢劫,由闯营派兵人城,占领周王府和各郡王府及各个重要衙门、各处重要街道和乡宦富豪家宅。派人拿着闯王令箭,到处巡逻。曹营人马不要说不能进城,纵然进了城,也得赶快遵令退出。等到闯营人马将全城金银财宝和妇女都搜罗一空,才分派一点给曹营。又说,到那时上有闯王严令,下有我这个大将军的军法,将士们纵然心里不服,也没有二话好说。他们纷纷说的就是这些闲话,你们说可恼不可恼。我当然知道大元帅是决不会这么对待曹营的,可是有时下边的嘴是堵不住的啊。”

宋献策不等闯王回答就说道:“闯王同大将军曾经说明,闯营也好,曹营也好,手掌手背都是肉。破了开封之后,决不会吃饱了闯营,饿瘦了曹营。闯王志在夺取江山,像大海一样包容百川,岂会在这些事上厚此薄彼?何况闯、曹二营原是兄弟,如今曹营也等于是闯王自己的人马。说这些闲话不是故意挑拨闯、曹二营之间的手足之情么?”

说:“是的呀,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完全违背闯王的心意,所以我已下令不许下边随便乱说。”

李自成知道曹是故意拿这话来试探他,就说道:“汝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今日再说明白。破了开封之后,仍像往日一样,所得财物和牲口,闯营六份,曹营四份。如果这次能不经过大仗,使开封投降,到时闯、曹二营都派人马进城。闯营从西门和北门进去,曹营从南门和东门进去,闯营占西北,曹营占东南。鼓楼以西以北,都归闯营安民,鼓楼东南,都归曹营安民。这话以前我也说过,现在当着献策的面,我再把这话说清楚。你回到曹营可以传知将士,让大家放心,我决不会对曹营另眼看待。”

对于李自成的这一决定,曹心中并不满意,甚至有点气愤,但他表面上仍装作十分感激,连声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我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向将士传谕。我想将士们一定会安下心来。”

因为他的态度那么自然,所以李自成和宋献策也就不再谈这件事了。又说了一阵闲话,曹起身告辞,但还没有走出大帐,吴汝义迎面匆匆走来,向闯王禀报:

“禀告大元帅,城上忽然出现很多人,还向城外打炮,旗帜也很多,不知什么用意。”

闯王和曹都觉诧异。闯王说道:“汝才,你暂时不要回去,同我一起到大堤上看看,弄清楚城里想搞什么把戏。献策,咱们一起走吧。”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辕门上马。刘宗敏等闻讯也一起赶来。到了大堤上,果然望见城墙上旗帜增加了很多,守城军民也增加了很多。还有一些人骑马在城上巡逻。他们听到禀报,说四面城上都是如此,五门都有炮声隆隆不断。

看了片刻,闯王鄙视地一笑,说:“这叫做望乡台上打锣鼓,不知死的鬼。”

宋献策也说:“城已经没有了办法,害怕我们乘他们十分困难,开始攻城,所以故意打肿脸充胖子,这叫做‘耀兵诈敌’之计。”

说:“实际上他们自己吃了亏。今天让几万人上城露一露,每个人总得叫他们吃点东西。城中粮食已经十分缺乏,玩弄这一诡计又得费许多粮食。”

闯王说:“这些蠢货,越是困难越做蠢事。”

他们一面闲谈,一面下了大堤,回阎李寨去。走了不远,遇着一条岔路,曹同闯王、献策、宗敏等拱手相别,从岔路向西南奔去,直接回他的老营。李自成一直很关心李过要向他禀报的那个机密消息,一回大帐,就向双喜吩咐

“快请你补之大哥来!”

李自成向李过低声问道:“补之,你刚才说曹暗降官军,已经有了成议,可拿到了什么证据?”

李过说:“今日五更,我们捉到一个城中出来的细作,他是去向曹投送密书的,被我的巡逻兵士抓到,在他身上搜出一封高名衡的书子,这可是真凭实据。”

于是他从怀中掏出密书,递给闯王。闯王看过以后,又交给宋献策,说道:

“军师,你小声念给大家听听,我们再斟酌一番。”

宋献策接过密书,把重要部分念了出来。大意是这样的:

前接将军密札,已悉转祸为福之举,又见大炮炮口向上,不伤我兵,足见真诚。本院业经飞奏朝廷,拜封当在旦夕。所约之事,仍照密计而行。河北兵马当于八月二十九日子夜由朱家寨南渡会合……

下边的话还没有念出来,刘宗敏愤怒地骂了一句:“果然是反复无常!”可是他忽然想到也许其中有诈,向李过问道:“这细你审问过么?”

李过说:“细确是城中派出的,也确实是从巡抚衙门来的,说的城情况都对,但究竟是城同曹真有勾结,还是高名衡用的离间之计,一时很难断定,连这个细也不知道。”

闯王问道:“既是向曹营投书,如何被你抓到?”

李过说:“他大概是三更出的城。本来应从西门出来,但知道我们的人马不断在西面巡逻,所以就从南门出来,绕道很远,又走错了路,不提防就被我的巡逻骑兵捉住。看来我的人马移营到城西南角的事,城中尚不清楚。”

闯王向大家问道:“你们看汝才是不是已经投降了官军,与高名衡有了密约?”

大家一时无言,轮流将书子拿在手里仔细推敲,说不准曹到底是真降了还是高名衡用的反间计。闯王看大家都拿不准,于是说道:

“看来汝才不会已经投降,八成是高名衡用的反间计。”

刘宗敏说:“不过我们也不得不小心点,以防万一。”

闯王说:“这话也对,今日汝才来见我,分明是部队已经同我们不一心了。前几天就传说曹营打算拉走,所以我才命补之移营西南,也是防他这一手。今日汝才说是向我禀报下边情况,实际是探我的口气。”

高一功说:“不仅是探你的口气,也是向你将一军。”

宋献策说:“刚才我没有仔细想,只觉得曹对大元帅的话好像是满意的,现在看来,这人确实狡诈,他面上堆笑,心中实不满意。”

闯王问道:“你觉得哪件事他不满意?我也看到他笑中有诈,但是我不敢说他完全不满意。”

宋献策说:“暂时分给他两千石粮食,又分给他几百石豆料,对这件事他不会有别的话说,因为他知道我们闯营也有困难。何况不久就有大批粮食运到,还要继续分给他。我疑心的是,大元帅说破城以后,鼓楼以南和鼓楼与宋门之间,让他驻兵,安抚百姓;鼓楼西面和北面由闯营驻兵。虽然他满口说好,还对元帅表示感激,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心中定然不服。”

闯王说:“我也想着他不会真正心服,可是我的话又不能不说清楚。反正如今曹是一个不熟的脓包,还不到割的时候。对他有时可以马马虎虎,睁只眼,合只眼,有时不能不把话说到明处。如不说明,一旦城破,临时就不好收拾。”

牛金星说:“话说明了好。如果他确想拉走,我们也只能早日割去这个脓包。不把话说明白反而不好。”

闯王又转向李岩问道:“林泉,你想曹对我说的话会如何想法?”

李岩说:“我看曹帅定然心中失望。目前开封情况,大家都了若指掌。周王府在鼓楼西北,各大衙门都在鼓楼以西偏北,富家大户也多在鼓楼以北。鼓楼以北,市面繁华,人烟稠密。而鼓楼以东和以南地方,只有整个开封的三分之一,人口也少得多,虽然也住有郡王和乡宦大户,但比之鼓楼以北相差甚远。大元帅说破城以后让曹营驻扎鼓楼以南和以东,他如何会心中服帖?可是当着大元帅的面,他又不敢说出二话。看来今后我们同他既要委曲求全,多方照顾,也要随时防他一手。对于高名衡的密书,不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闯王点头说:“这话也是。看来高名衡确实有意招降曹,至于是否已经勾手,还得我们暗暗查访。目前这封书子的事,万万不可走漏消息。”

刘宗敏向李过问道:“那个投书的细,你如何处置?这事别人可曾知道?”

李过说:“这个细是我亲自审问的。审问之后,我知道从他身上不会得到更多的消息,就命人立即斩首。至于书子的事,我对周围亲信都说是写给闯王的,无非辱骂之词,所以谁也不知情。”

宋献策说:“补之此事处理得十分严密,我们都不要露出痕迹。这封书子要好好地保存在大元帅手中,以备后用。”

刘宗敏又问李过:“那个细还说了些什么?”

李过说:“他说的一些情况,我们也都清楚。比如说城中已经断粮,开始不断有人饿死,军民都十分艰难。因为害怕兵变,现在天天搜粮,宁教饿死百姓,也要让军队吃饱。还说城正在训练车营,准备从北门到黄河,打开一条通道,让黄河北岸的粮食接济城。”

牛金星插话说:“这事我们早已知道,也不新鲜。”

李过说:“这个细还说,他在城中听到消息,山东总兵刘泽清来援救开封,不日就可到达。”

宋献策说:“这消息我们也得到了,不过什么时候刘泽清的人马才能来到,尚无确信。”

李过说:“他还说侯佝做了督师,驻扎在封丘城中,手下有三个总兵官,合起来有一万多人马。总兵卜从善较有名气,来到封丘也早,可是只有三千多人,防守河岸。督师行辕中每日笙歌管弦,演戏的、弹唱的,十分热闹,却没有力量过河救开封。”

大家都笑了,说:“这事情我们更加清楚,不必由他城中人来告诉。”

李过也笑了,说:“别的消息就没有什么了。”

大家正在继续谈话,忽然亲兵进来禀报说:“郝将爷捉到了替官兵运粮的五百个百姓,马上就要押解前来。”

大家都感到奇怪:从哪里来的运粮百姓?难道是从黄河北岸来的么?正议论着,郝摇旗已经走了进来,同闯王和大家都见了礼,还未坐下,忽然田见秀也走了进来。田见秀的来到使大家更觉诧异,赶快让他坐下。他最近把营盘一部分移在曹门外应城郡王花园附近,一部分移在大堤北边。因为义勇大社几次在夜间派人出城扰,加上他偶患小病,已经有四五天不曾亲自来阎李寨了。

李自成先问了田见秀的身体情况,接着说道:“你们二位来得很好,正要同你们商量事情。摇旗,听说你抓了五百运粮百姓。好,你先说说吧。”

郝摇旗的营寨扎在阎李寨东北方大约十里之处,离黄河岸只有二三里路。他的人马不多,所以闯王命他扎营在那里,也只是为了防备河北官军偷渡,进行小的扰乱。

昨天夜间,北岸官军暗暗地将五百个青壮农民运过黄河。每个农民背了二斗杂粮,也不派兵保护,让他们想办法穿过义军驻地,送到开封北门,将粮食接济城。这事情本来做得十分荒唐,而这五百百姓在迫之下又不敢不背粮食。他们下了黄河堤岸之后,便偷偷地往开封城的方向走,走了不远就遇到郝摇旗的巡逻兵丁。他们吓得赶紧躲进一片洼地。那里虽有一些芦苇,但是不能够将五百人完全隐蔽起来。看看到了四更天,他们害怕了,如果不趁天明前穿过义军驻地,到达开封北门,天一亮他们就会被人看见。他们悄悄商量之后,赶快动身又走。可是偏偏今夜月光皎洁,走了不到二三里路,就被郝摇旗的巡逻兵丁遇见,立刻将他们包围起来,全部捉获。这时天开始明了。

郝摇旗觉得这事真是可笑,自己并没有想到立功,偏偏功劳送到了手上。他略微审问一下,便下令将这五百人押往老营。他是个急子人,便带着少数亲兵,跨上战马,先直奔老营而来,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对闯王禀报。闯王问他:

“你打算怎么处置?”

郝摇旗根本没有多想,就说:“我们现在粮食不多,没有东西给他们吃,不如全部斩首,将首扔进黄河,使北岸和下游的官军看见,以后再也不敢派人向开封接济粮食。闯王,你说行么?”

闯王为曹营的事正在心烦,没有多想,点头说:“可以,杀了吧。这五百人也不必送来这里,你处置了算啦。我今天事忙,不要让我多心了。”

郝摇旗马上站起来,说:“好吧,我现在就去下令,将他们带到黄河岸上斩首,将首扔进黄河。”说罢不肯多停,像一股旋风,大踏步走出军帐。

忽然因见秀说道:“不行,请闯王不要这样处置。”

李自成猛然抬起头来,问道:“玉峰哥,难道这样处置不行么?”

田见秀说:“老百姓并没有罪,他们是被迫给开封送粮,杀了他们会失去百姓的心。我们虽在兵戎之间,也应该以慈悲为怀,能不杀就不杀,能少杀就少杀。虽在刀光剑影之中,也要看出我们的仁慈,方是菩萨心肠。”

牛金星说:“玉峰的话也有道理,请大元帅格外施恩。”

田见秀又说:“请闯王立即下令,命郝摇旗将他们饶了,放他们回家。”

李自成沉吟说:“饶了他们,以后官军还会想办法给开封偷运粮食。我们要绝了他这一条心。”

李岩欠身说:“请大元帅放心,以后北岸再不会派人给开封送粮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一次侯恂他们本来无意给开封接济粮食,只是朝廷一再催,加上周王催促,巡抚和封疆大吏恳求,他不得已,才敷衍一下,也是向朝廷塞责。所以我看他以后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

李自成恍然明白,对吴汝义说:“你迅速派人骑马追上摇旗,命他饶了这五百百姓。”

吴汝义刚要走,闯王又补上一句:“每人剁去一只右手,让他们也知道这事以后万万不能再做。”

吴汝义想到郝摇旗是个任的人,怕派别人去说不清楚,就亲自骑马追赶。

闯王又向日见秀问道:“玉峰,你从城东来到这里,有什么紧急事儿?”

田见秀说:“有紧急军情,十分重要,刚才被郝摇旗说的事情岔开了。”

宋献策笑道:“如今你已经慈悲为怀,救下了五百个百姓的命,可以说你的正事了。”

田见秀心里仍不平静,他想着这五百个百姓被剁去右手,日后如何再种庄稼?如何谋生?又想着黄河岸边没有船只,他们如何能回到北岸?可是望望闯王的神,分明在等着他谈另外的事情,他知道近来闯王一心想着如何早破开封,有些事不像以前考虑得那么周密,有些话也不好对他多说。于是他只好谈自己的事情了。

自从七八天前田见秀奉命移营曹门东北的大堤外以后,就不断派遣细作和游骑打探山东总兵刘泽清来救开封的人马行踪。今日得到了新的准确消息,知道刘泽清只有五千人马,一股沿黄河南岸陆行而来,一股乘大船逆水西来,沿路征用了上千名百姓拉纤。水陆并行,大概今日可到柳园渡,打算在柳园渡扎上营盘,倚靠北岸官军从水上支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救援开封。田见秀常捉到夜间出城袭扰的官军和义勇,对城中情况也很清楚。他特别谈到李光壂的车营计划,黄澍十分支持,所以将城中所有几千辆牛车全部改装成兵车,天天练,准备一旦练熟时,车上站着官兵和义勇,由城上用大炮保护,开出北门,成两行一直排到黄河南岸,中间成为南道,使北岸的粮食从中间雨道源源不断地运进北门。可是练了半个多月,前天请巡抚高名衡和总兵陈永福亲临阅军,他们都说不行,说车营一经李自成的人马冲杀和炮火攻击,必然溃乱,徒然断送一万多人的命和一万多拉车的牛马。现在不再谈论车营了,保存的牛马纷纷被杀吃了。

李自成听完以后,笑着说:“城里的好主意,可惜打消了!”

于是话题转到了如何消灭刘泽清,纷纷献计,谈笑风生。忽然,一个亲兵进帐禀报:

“夫人驾到!”

很久以来,凡是闯王开会的时候,高夫人决不前来。她常对高一功说:自古后妃干政都没有好结果;日后闯王如得天下,也应以前朝后妃干政和外戚擅权为戒。每次同左右谈叙家常,谈到近几年的事,她常说当日在困难时候,她不得不替闯王分点心,尤其是在商洛山中时候将领们十之七八害病,闯王也害病,所以她就替闯王担起一些担子。自从破洛之后,人马众多,不要说战将如云,连牛先生、宋军师和李公子都来到闯王身边,她就不必再多管事了,免得开一个不好的例子。所以她今天的突然来到,使大家都觉奇怪。

高夫人进来了,眼睛里带着泪痕,脸沉重。后边跟着慧英,脸上也有泪痕。大家起立相迎,都不知又出了什么严重事情。高夫人默然坐下,慧英站在她的背后。李自成也很诧异,问道:

“出了什么事情?”

高夫人叹口气说:“慧梅的生死常常使我心,有时在夜里梦见她对我哭泣。现在从颖州附近来了一个老尼姑,替她送来一封密书,才得到了真实消息。”话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哽咽起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纸条,递给闯王,说:“这是老尼姑缝在鞋底子里带出来的,所以没有被袁时中的人马接去。这老尼姑走了十几天,方才来到这里。你看看吧。”说着用袖口擦去滚出的热泪。

闯王把慧梅的信展开,一看确是她的字。字写得不好,但字句还是清楚的。信中大意说:她被袁时中劫持到颖州一带,袁时中的老营就扎在颖州北乡王老人集上。她天天哭泣,思念闯王和夫人,望闯王派兵救她回去。她说她的一点孝心和忠心并没丧失,万望闯王可怜她,赶快派兵前去救她。她说她日夜等待,天天暗中焚香祈祷,祝闯王旗开得胜。

闯王看着这封书子,心中反复琢磨,无计可救慧梅,心里很不好受。他把信交给宋献策等人。大家传阅一遍,一个个默默无言。高夫人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你们商量重要军事吧,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慧梅的事如何处置,慢慢再说。今天这事我是不能不让闯王知道,也不能不让你们知道。抱怨的话我不再说了。”说罢站起,流着泪,哽咽着,走出帐去。慧英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用头擦泪。

牛金星和宋献策等送高夫人出帐回来,一句话没有说。尽管高夫人今天没有说责备的话,但他们确实都有愧心。

李自成想了一阵,对李岩说:“林泉,你是豫东一带人,人地都比较熟。你看能否派妥当的人到袁时中那里,劝他仍然回来,过去纵有天大的罪,我不再追究。”

李岩还没有回答,刘宗敏摇头说:“不行,如果闯王一味宽宏大量,不咎既往,以后别人再像他一样叛变逃走,如何处置?此例可不能开!”

闯王说:“捷轩,你不要急,目前先稳住袁时中,使他不要死心塌地投降朝廷,也免得慧梅被他杀害。”

牛金星也说:“尽管我们知道袁时中打算投降朝廷,已经同了启睿有了勾搭,但是如果能暂时稳住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等破了开封之后,再跟他算账不迟。”

宋献策也同意这个办法,并说此事交林泉去办最好,他能想办法找一个豫东的人去见袁时中。

田见秀本来也是不赞成将慧梅许嫁袁时中的,但一直不曾说过话,这时不觉叹口气说:

“过去的事不必再追究了,如今稳住袁时中要紧。倘若能把慧梅接回来,也可以使夫人安心。闯王,我在这里不能久留,看来中午过后,刘泽清的人马就会来到。如何作战,请你下令吧。”

闯王当即对刘宗敏说:“捷轩,你立刻把人马准备好。补之目前在开封西南,十分重要,他的人马不能再动。你就亲自带着刘明远的一万人马,暂时埋伏在开封西北,不要惊动刘泽清,等他在柳园渡安下营寨,刚刚驻定,那时再包围消灭。”

他转向日见秀:“玉峰哥,你回去后,将人马暗暗向北移动,防备开封官军出北门与刘泽清会师。如有官军出城,不管是车营,是步兵,你都要将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这时吴汝义已从郝摇旗那里回来。闯王又将他叫到面前,说道:“子宜,你派人告诉张鼐,速带二十尊大炮,到柳园渡附近埋伏。等刘泽清的人马到柳园渡扎下营寨,我们的大军就要向他猛攻。在猛攻之前先用炮击,炮击之后,骑兵冲杀。”

田见秀站起来要走,又说:“大元帅,我有一个意见,事关开封城中数十万生灵。如今开封已经每日饿死人,倘若……”

闯王问道:“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

田见秀摇摇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可是事关重大。”

闯王说:“等消灭了刘泽清,你再赶快向我说出你的建议。眼下事不宜迟,你快去部署你的人马吧。我会记着这件事,记着你要救开封数十万人的命。走吧,走吧!”

田见秀走后,李自成带着双喜和亲兵们往柳园渡附近驰去,想亲自站在一个高地方看看地形。他在马上想了许多问题:忽而想到曹和他的同床异梦,曹会不会拉走或投降朝廷?忽而想到慧梅来的书子,袁时中的可恶,刚才夫人和慧英在他面前的神情和泪痕;最后又想到田见秀所说的开封城中数十万生灵,不禁在心中问道:

“玉峰会有什么迅速破城的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