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6

在知府衙门的二门里边,已绑着许多人,一望而知,有些是官吏,有些是乡绅。李友很神气地站在院子中心,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恭敬地站在他的旁边,向他指认这些被绑起来的人:谁做什么官,谁家里有钱,谁是一方恶霸。凡被指出来的,都拉到一边,听候发落。

闯王和曹进入院中后,看了一会儿。先看那些被指认出来的人,确实都是有钱人。然后又看那些还没有被指出来的人,忽然发现有一个本地百姓模样的人也被绑着。闯王把那个书吏叫过来,问道:

“这个人有没有罪啊?”

“他是一个小百姓,他没有什么罪。”

闯王对李友说:“赶快把他放了。”

李友又请示:对这些被指认出来的坏东西,是否现在就处置。闯王点点头,说:

“立刻处置吧,以息民愤,不要留下祸根。”

于是,李友一声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些被指认出来的官吏、乡宦和富豪,全部被押了出去,推出西城门外斩首。

闯王刚想同李过谈谈安抚城百姓的事,忽然又有人推着一个花白胡须的乡宦走了进来,一问,原来是曾经做过工部尚书的周士朴。还在没有进攻商丘之前,闯王已经接到不少百姓控告这个周士朴的状子,告他如何酷害百姓。闯王亲自问道:

“周士朴,你有罪,自己知道么?”

周士朴穿着仆人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一个简朴的老头子。他听到问话,赶紧跪下答道:

“将军,我回到家乡以来,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没有犯过什么罪。”

闯王未及答言,旁边钻出一个仆人打扮的人来,指着周士朴对闯王说:“闯王不要信他的。他家里有十四窖银子,埋的地方,我都知道,我带你们去扒出来。他为富不仁,酷害一方,千万不能饶了他。”

闯王点点头,望着周士朴说:“周士朴,你不要狡赖,你的罪恶我全知道。好,推出去!”

又有几个百姓,走过来对李过说,刚才那个替李友指认别人的书吏,自己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坑害过许多好人,现在为要救他自己的狗命,才向义军假献殷勤。李过把那人打量了一眼,说:“我看他就不像个好东西。”便吩咐李友说:“这样吧,你先把他绑起来,锁在府衙门外,看控告他的老百姓多不多。要是真有大罪,仍然斩首;要是罪恶不大,就放了他去。”结果这人绑出去没有多久,便有许多人来控告他,说他专门倚仗官府势力,敲诈百姓,妻女。李友在衙门外站了一会儿,听到这些控告,也没有再向李过禀报,便下令将他斩了。

在院里,李过告诉闯王,他已下令进城的义军,不许再杀人,不许抢劫,不许妇女。闯王等人果然听见有人骑马在街上奔跑着,大声呼喊:

“封刀了!封刀了!不许再杀人了!再杀人者偿命!”

闯王问道:“侯府怎么样?”

李过说:“进城后,我就派人到侯府门前,不许兵了随便进去。现在大公子侯方域还在南京,二公子侯方夏两三天前护送家眷从东门逃走。当时守城的人不许他们逃跑,他的家丁们强行开了城门,护送主人出去。如今侯府只剩下一些留下看门的伙计、奴仆。”

闯王说:“纵然没有了主人,也不许别人进入侯府。”

罗汝才微微一笑,完全明白闯王的用心。

闯王又命李过率领攻城人马驻扎到城外,城只留一千五百人:老府一千人,曹营五百人。刘宗敏留在城,由田见秀协助他,主持城中一切大事。

吩咐完毕,李自成就同罗汝才等退出城外,回到各自驻扎的村庄。他知道小袁营的士兵心里不会高兴,便把袁时中叫到他的大元帅帐中,间了些军中情况,勉励几句,接着说道:

“你要告诉弟兄们,我们打商丘原不是为着抢劫,也不是为着烧杀,只图一时之快。如今我们是在打江山,行事要像个打江山的样子。要为民除害,不能扰百姓。今天我看见有许多老百姓被杀了。虽然抗拒的要屠城,可是实际上从来不屠城,只杀那些公然抗拒的人,并不多杀无辜。我从西门进去时,看见路边躺着妇女体,有的子也被扒掉了。这在老府的将士中是严厉禁止的。可是如今人杂,到底是谁做的坏事,一时说不清楚。你要严令你手下的将士:不管是谁,都要严遵军令,按我的晓谕办事。封刀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封刀以后,再不许有烧杀的事儿发生。”

袁时中肃立恭听,心里很感害怕,鬓角间微微地渗出汗珠。他知道他的部下确有不少杀人、放火、抢劫、的事。虽然老府人马也并不都是那么听话,但比较起来,曹营和小袁营的人违反军纪的事更多。他不敢有一句分辩,连声说:

“是,是。我一定遵命,约束部下,不许再干犯军纪。”

闯王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说:“你不要害怕,我这样嘱咐是待你好啊。本来嘛,咱们现在人多势众,不像从前容易做到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何况我本来曾向商丘下谕:开门投降,秋毫无犯;胆敢据守,全城屠戮。将士们因为是冒矢石攻破城进来的,要惩治守城军民,以泄心头之恨,也是常情。如今已经杀了不少人,还烧了一些房屋,又有强的,抢劫的。这一切都不必追究。我已经下令‘封刀’,再继续下去就不行了。所以我把大军都撤到城外,只留下少数人马在城弹压。我上面的那些话也不是专对你们小袁营说的;就是我们老八队的那些人,有时还有干坏事的呢。”

袁时中听了十分敬佩,觉得闯王毕竟不凡,心多么开阔啊!

商丘城不是一个普通的州、县城,而是豫东的一个重要府城,即归德府的府治所在地,辖一州并七县。北宋真宗时候,将商丘升为南京,可见它的地位重要。从天启末年以来,河南到处饥荒和战乱;比较起来,豫东还算太平,归德府也显得特别富庶。一些名门世家,还都像往日一样歌舞升平,蓄养大批家奴,财产越来越多。加上由于年年战乱,各州县不少有钱人家也投亲靠友,来到商丘城中居住。因此破了商丘之后,大军要在这里多停留一些日子,收集骡马、军粮、财物。附近各州县,也要运送粮食前来,所以每天高一功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大约三天以后,李自成为庆祝攻下商丘,决定欢宴重要将领和一些读书人。老府方面的读书人,除牛、宋、李岩兄弟外,还有一年来陆续投顺来的穷读书人,都是些功名不利的小知识分子,也包括尚神仙的一批徒弟。曹营中重要武将很多,读书人除军师吉珪外,还有一些办理文墨和参加谋划的秀才。小袁营中也有刘玉尺、朱成矩等人。此外,破商丘后,又有一些贫苦的下层读书人投了义军,在军中帮办文墨。所有这些人,闯王一概请到。另外,宴会是在城田见秀驻的地方举行,也就是大乡宦周士朴的宅子。

闯王是东道主,尽管在军中位尊无比,却是早早地便来了。罗汝才每次赴宴,不管是什么人请客,他都是按照当时的社会风,不守时间,需要一再催请,“光临”很晚。今天上午他在自己的大军帐中同部下赌博,兴致很浓,所以更不肯按时早来。倒是袁时中不敢怠慢,率领他的文武要员来得较早。

正午过后很久,宴会尚未开始,等候曹。客人们都坐在大厅中谈闲话。闯王面带微笑,听大家谈天说地。大将中,刘宗敏、田见秀和袁宗第等也在大厅中听大家闲谈。

这些读书人知道闯王喜欢听前朝古代各种学问,尤喜听历朝兴亡成败故事,所以话题集中在这些方面。大家各逞才学,谈得十分热闹。又看见闯王在那里不断地微笑点头,他们就更无拘束,谈得更加起兴,时而谈到古代的兵法战阵,时而谈到一些名将轶事,有时也谈到奇门遁甲、风角六壬的学问。那位刘玉尺本是豪放格,心中对于牛、宋二人并不十分佩服,倒是跟吉珪常在一起谈话,比较投合。这时他的话特别多,对于一切学问,几乎是无所不知。李自成对于刘玉尺的博学感到很佩服,可是又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像张献忠手下的徐以显。他仍然微笑着,一面继续听刘玉尺等高谈阔论,一面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一个正派人。”听了一会儿,他回头对吴汝义小声说:

“子宜,你亲自去催请大将军,就说客人已经到齐了,只等他来坐席。”

吴汝义刚离开,忽然双喜走了进来,直接走到牛金星面前,小声说道:“牛先生,去兰的人已经日来了。”

牛金星赶快问:“抓到梁云构①家的人了么?”

①梁云构一见本书第一卷第26章。

双喜摇头:“没有。梁家全家人两天前就逃光了,只留下一座空宅子。”

牛金星恨恨地说:“唉!太便宜了梁云构!他自己在北京,原说抓到他家里的人,也消我心头之恨,没想到我们迟了一步。”

闯王已经听到他们的对话,便安慰牛金星说:“启东不必生气。虽然没有抓到梁家的人,可是将来我们打进了北京,梁云构还能逃得了么?”转过头又问双喜:“进兰城的弟兄们都回来了?”

双喜答:“都回来了。”

“进城没有阻拦?”

“听他们告我说,我们去的二百骑兵,一到兰城外,里面的官儿已经跑了。百姓看见打的是我们的旗子,就把城门开了。我们的骑兵进城后,直奔梁家的宅子,梁家只剩几个仆人,对我们的人说:‘主人一家男女老少,两天前就逃走了,东西没有搬走,任义军处置。’我们的骑兵对梁家的奴仆一个也没杀,只是把梁家的房子放火烧了。周围百姓本来受梁家欺压,对他们恨之人骨,看见把梁家房子烧了,都很高兴。”

“弟兄们对百姓没有扰吧?”

“秋毫无犯。”

“这次我们派人去兰,为的是给牛先生报仇。一不为占领地方,二不为要东西,只要对百姓秋毫无犯,也就好了。”

说话之间,罗汝才到达了。大家赶快起立迎接。罗汝才抱歉地笑道:

“我来晚了一步,请大元帅不要见罪。”

自成笑着说:“快请人席吧,就等你来开宴了。”

汝才人座后,叹口气说:“这酒是哑巴酒,宴会上光喝几杯酒也不够尽兴,要不要把我那里的歌叫一班来,为大家助兴?”

闯王又笑道:“今天就喝哑巴酒吧。下午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办,不要让大家都喝醉了。”

罗汝才说:“也罢,今天就照大元帅的意思办。后天我要敬治薄席,回敬大元帅。今天来赴宴的文武朋友,全都请去。大元帅,肯赏光么?”

自成说:“只要你大将军治席请客,大家自然是都要去的。”

“好,一言为定,务请大家届时光临。到我那里,就不像这里喝哑巴酒了。有弹有唱,说不定还有更热闹的事儿。”

闯王问道:“什么事儿?”

“我是个快活人,我们还可以找两个戏班子,边喝酒,边看戏,大大地快活一番。”

闯王点头说:“你确实会快活。”

“我就是这么个人。打仗我也不怯,可是我也不像你,日夜辛辛苦苦地想得天下。我这个人哪,照别人的说法,是个酒之徒,唉,也就是吧。”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说笑间,八样吃酒菜已经端了上来,多是冷菜和馃碟。刘玉尺等人的一席上文人较多,喝得高兴,又开始谈古论今起来。只听刘宗敏哈哈大笑,说:

“刘军师,我是打铁匠出身的大老粗,根本不相信你的这个故事,别拿书本上的话唬我们这号少读诗书的武将!”

因为刘宗敏的声音特别洪亮,又似乎带有酒意,引起了整个大厅的注意。闯王是陪着罗汝才、李岩兄弟、袁时中、牛金星、田见秀一席,而刘宗敏是陪着吉珪、宋献策、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和曹的亲信将领孙绳祖坐在邻席。李自成知道刘宗敏讨厌刘玉尺,破商丘后对小袁营的军纪很不满,想借机压一压刘玉尺的骄傲之气,心中认为宗敏未免过于急,但是也很感兴趣。他转过头去,向刘宗敏和刘玉尺笑着问:

“你们谈的什么有趣的题目?叫我们大家都听听如何?”

惟恐小袁营不生事端,立刻说:“捷轩,刚才刘军师说的什么?他可是一个满腹学问的人,谈起前朝古代的陈事儿是行,咱们可得多听他的!”

刘宗敏勉强笑着说:“大将军,刘军师刚才说的故事你听到了么?”

说:“我正在同大元帅饮酒,一句也不曾听见。”他又用眼鼓励刘玉尺,说:“玉尺,我这个大老粗很尊重有学问的人,听人们谈古论今。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故事?”

人们为着酒宴前助兴,纷纷催促刘玉尺将他谈过的故事再说一遍。袁时中在稠人广众中不敢向刘玉尺使眼,只频频地望未成矩。朱成矩也怕同刘宗敏闹别扭,正在无计可施,看见袁时中望他,就赶快用右脚对刘玉尺的脚尖碰了一下。刘玉尺一则自恃所谈的故事并非杜撰二则感到刘宗敏太不尊重他,三则受到大家的怂恿,正要重述他刚才讲的故事,忽然被朱成矩踢了一下,不免迟疑。但是他看见刘宗敏正在用嘲笑的眼神看他,而吉珪对他说道:

“刘军师,大元帅和大将军都在等着听哩!”

刘玉尺望望周围的面孔,想着不能使闯营文武误认为小袁营无人,可以随便欺侮。于是他先站起来向闯王敬酒,向曹帅敬酒,又向刘宗敏和全体文武敬酒,然后心有所恃地笑着说:

“玉尺不学无知,如有妄言,务请恕罪。我刚才说到汉朝名将李广,也只是想借此说明古时名将确有非凡地方。比如李广吧,有一天他出去打猎,忽然看见路旁蹲着一只猛虎,吓了一跳,赶紧射出一箭,把猛虎射死了。后来一看,才知道射中的原来不是猛虎,而是一块石头。因为李广是有名的神箭手,力气又大,那箭一直射进石头里面去,不但箭头,连箭杆、箭尾巴上的雕翎也都射进去了。这名之日:‘射石没羽’。你们说,这样的神力惊人不惊人?”

旁边有几个读书人都附和着说:“是啊,这射石没羽的故事确是千古传诵。李广要生在今日,一定也是闯王麾下的一员大将。”

牛金星和宋献策都熟知这个两千年来脸炙人口的故事,李自成也是熟知的。他们的心中都有些糊涂:捷轩为什么在这个故事上挑病?吉珪用鼓励的眼望刘宗敏,看他这个读书很少的大将如何同刘玉尺抬杠。许多眼睛也都望着刘宗敏,等他说话。大家虽然知道他不是那种喜欢在别人的鸡蛋壳中挑骨头的人,可是他为什么嘲笑刘玉尺说的这个故事呢?忽然,刘宗敏哈哈一笑,满饮一杯,说道:

“玉尺,你认为这个故事是真有其事么?你别看我是个粗人,有些事情我也用脑子想一想。哪有射箭把箭杆也射到石头中去的呢?这事决不可信。”

刘玉尺平时善于察颜观,在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去同刘宗敏争论,但这时喝了几杯酒,正处在兴奋状态,便立即说道:

“这可是《史记》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呀!”

旁边一个秀才也带着三分酒意附和说:“这《史记》我是读过的,文章写得真好,太史公……”

刘玉尺不等他将话说完,把杯子往旁边一推,很自信地接着说:“这太史公司马迁,可是没有人怀疑过的呀。《史记》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传》、《国策》,下同《汉书》,都是光辉万丈的。那射石没羽的故事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写得明明白白,《汉书》中也记了此事,岂玉尺所敢杜撰?”

刘宗敏笑了一笑(这笑中含有许多轻蔑),说道:“你们读书人满肚子喝的都是墨汁,说话都是凭着书上来的。我这个大老粗,斗大的字儿识不了几车,可是我啥事都喜欢看一看,想一想。就拿射箭来说吧,我们从十来岁就学起,到现在三十几岁,自己不知道射过多少箭,也看将士们射过无数箭,哪有箭射在石头上,会把箭杆也射进去的呢?就是一块泥也不行,你射进去不到一半,泥就把箭杆吸住了。除非射块豆腐,才可以射得进去。”说到这里,他自己哈哈大笑了一通,又继续说道:“说射石可以把羽也射进去,我看这是瞎扯。要不,大家试一试,看谁能射进去。不一定射石头,就射砖头、土坯也行,试一试看。”

这番话说得刘玉尺和一些秀才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献策都觉得刘宗敏的见解十分新鲜,出乎他们的意外,心中不能不为之点头。连曹也不能不改变态度,向闯王点头说:“捷轩真是个极有见识的聪明人!”有些人是从曹营和小袁营来的,不像老府的人们对刘宗敏那样了解,但是他们震于宗敏的威名,又看见他眼睛里流露的嘲笑神气,纵然心中想着这射箭的事可能还有例外,也不敢在他的面前抬杠。牛金星看见高一功在看他,分明是要他说句话,免得刘玉尺下不了台,于是他笑着说道:

“刘爷说的有道理。射石设羽的故事,本来值得怀疑,我也留意过此事,记得班固的《汉书》写到这件事时,就把没羽两字改成没镞,这镞就是箭头。《汉书》上只是说把箭头射到石头里去了。”

刘宗敏笑道:“这也不行,箭头也射不进石头的。从来我还没有见过谁能把箭头射到石头里去。你们有谁见过么?我们大元帅射箭是有名的,能够挽强弓,百步之外,能穿透双重绵甲。可是,我看,他也射不进石头。闯王,你能不能啊?”

自成笑着说:“那当然不能。”

袁宗第也在座上笑起来,说:“在商洛山中,我去捉周山那一次,我的箭射完了,被困在一个土丘上。闯王去接应我,一箭射到一座悬崖上,箭头被弹了回来,那石头被射掉了一点皮,这是我亲眼看见的。闯王,你忘了没有?”

闯工说:“是的,那一次拉了满弓,箭射到石头上又弹回来了,石头被碰掉一点,还迸出了火星。捷轩有经验,说得对:箭是穿不进石头的。”

刘宗敏说:“你们瞧,我们大元帅,那么有骨力,也不过把石头碰掉点皮,迸出火星来。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怎么就相信书上说的句句都是对的呢?我看书上说的话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不要读了书反而被书愚了。”

当他们谈话的时候,李岩一直注意地听着。他从前年冬天到了闯王军中以后,很快就对刘宗敏有了认识,佩服他虽然没有读过多的书,但为人聪明机智,遇事颇有见解。而且他也看出来刘宗敏今天是要拿这个题目将刘玉尺等人一军,使他们不要夸夸其谈。但是他又觉得不应使刘玉尺等人太难堪,便望一眼宋献策,希望宋献策出来圆圆场。谁知未献策也是个喜欢杂学的人,看过许多杂书,这时听他们谈得热闹,便也插话说:

“这射石没羽的事情,古书上倒是几个地方都提到,不专是对李广说的。司马迁写在李广的身上,别人就写在另外一人身上,其实都不足凭信。”

“军师,不知还有哪些书上提到过射石设羽,敢望赐教。”刘玉尺不相信宋献策会读过多少书,一面问,一面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宋献策想了一想,说:“嗅,想起来了,好像我读《吕氏春秋》的时候,在《通》这一篇上,有那么一句话:‘养由基射兕中石,石乃饮羽。’这兕就是现在的犀牛、野牛,养由基要射咒,结果射到石头上,连箭杆后面的雕翎都射进石头里了。我当时看了也没有留意,只想着可见并非光是李广有这本领。”

李侔年轻气盛,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说:“还有,还有。我看过刘向在《新序》中也说到楚熊渠子夜行,见到一块石头,以为是一个老虎卧着呢,弯弓射了一箭,把箭完全射进去了,连羽也射进去了。”

大家惊奇地望着李佯,没想到李岩这个兄弟也是如此博学。同时对射石没羽的事情也就更加恍然明白了。刘宗敏笑道:

“你看看,我随便一提,他们几位都是读书多的人,就引出别的例子来了,可见此事完全是瞎扯。”

李岩不愿意李佯在闯王军中显露锋芒,赶快给他使个眼,要他不要多嘴。但李作讨厌刘玉尺,已经憋了很久,不管哥哥的眼,又说道:

“其实,我从前读《史记·李将军列传》时候,曾对照《汉书》,都不是说的‘射石没羽’。《史记》上说的是‘没镞’,《汉书》上说的‘没矢’。刚才刘军师说《史记》和《汉书》上写李广‘射石没羽’,恐怕也是一时记错了。当然,《汉书》上说的‘没矢’,那‘矢’字是包括箭杆而言,箭羽也在其中,可是毕竟未曾使用‘没羽’二字。如今说的‘没羽’不是书上原话,大概是从‘饮羽’来的。这‘饮羽’二字倒是最早见于《吕氏春秋》。”

刘玉尺不禁脸孔通红,只觉热辣辣的,不知说什么话好。袁时中觉得自己的脸上很没光彩,虽然依然挂着笑容,但那笑已经僵了。

闯王和曹交换了一个微笑,都觉得十分有意思。闯王怕刘玉尺面上下不来,赶忙举起酒杯,向全体说:

“好,好。大家都说的好。请赶快喝酒,酒已经凉了。请,请!”

刘玉尺看见吉珪并没帮他说话,感到孤立和难堪。他怀着暗气,不得不端起杯子,对刘宗敏勉强笑着说:

“刘将军果然高见,高见。”

刘宗敏说:“其实你们各位学问比我高得多,对于射箭也是行,只是你们太相信书本,喝的墨汁多了,把古人的话句句都当成是真的,不敢怀疑。我这个大老粗就是讲究点实际,古人说得对的,当然我们要信,说得不合情理,我就不信。就是孔夫子说话恐怕也有说不到板眼上的时候,哪有一个人说话句句都是对的呢?”

李岩笑道:“是的,连孟夫子也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不可靠的东西很多,有时颠倒黑白,有时隐善扬恶,有的地方是传闻之误,也有的地方是有意栽赃,种种情况,不胜枚举。”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正当酒宴开得十分热闹、愉快的时候,忽然吴汝义进来,在闯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闯王问道:

“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马上就来了。”

闯王的心中非常不快,低声说:“好吧,来到以后就把他带进来。”同席的人们看见大元帅如此神严重,都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登时停止了说笑,连已经端起来的酒杯也暗暗放下。曹忍不住问道:

“李哥,出了什么事儿?”

李自成没有做声,眼睛望着二门外边,等待着吴汝义带那班人们进来。

李古壁虽然正月间在开封北城外为自己画像事挨了刘宗敏责打,但是伤好以后,那种令人讨厌的华而不实的老病依然如故。因为他找高一功、田见秀等将领说情,李自成仍然使用他,派他做一个四百人的首领,以观后效。他总想别出心计,做一些替自己沽名钓誉的事儿,获得闯王欢心。他仍然经常对不明白他的底细的人们吹嘘他跟随闯王年久,曾经屡立战功,只是因为崇祯十年在进川途中迷了道路,他率领一支人马被官军冲散,不得不回延安府去了三四年,所以如今没被闯王重用。他还说,刘爷对他重责,正是打算日后要重用他,这道理他清楚。

现在,李古璧仿佛立功归来,洋洋得意地带着一百姓来到大厅前面。他自己走上台阶,向闯王禀报:

“禀报大元帅,末将因为昨天无事,就带了手下少数弟兄去到夏邑,县官已经逃走。夏邑百姓听说是闯王派人来,个个欢喜,焚香迎接,现在我把父老带来几个,向闯王表示投顺。”

闯王问道:“可扰百姓了没有?”

“没有。秋毫无犯。”

闯王又问:“你奉谁的将令,前去夏邑?”

“末,末将未曾奉谁的将令。因为大军攻破了商丘,我看没有别的事情,就想:既是闯王要到处解民倒悬,宣示吊民伐罪的宗旨,我就带着手下人马到夏邑去了。”

闯王说:“你可知道,我有令在先:以后行军打仗,不管什么事情,没有我的将令,不准擅自行事。如今人马众多,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个样儿,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如何能够使全军上下如同一个人一样?如何能够有令则行,有禁则止?那不是乱蜂无王了么?”

李古壁一听,觉得闯王是要决心办他,吓得面如土,赶快跪下说:“是,是。我只想到为大元帅尽力报效,没有多想其他,实在有罪。”

闯王脸严峻,略作沉吟,向邻席望去,用平静的声音问道:“捷轩,你说应该如何处分?”

宗敏冷冷一笑,说:“擅自带兵离营,大元帅军法如山,当然不可轻饶。”

闯王把头一摆,说:“违反军纪者斩,推出去!”

李古壁以头碰地,哀求说:“求大元帅饶我这一次,以后永不敢了。”

闯王没有做声。刘宗敏把大手一挥,喝道:

“推出去!”

酒宴上文武众多,虽然有许多人心中认为处罚太重,但无人敢站起来替李古壁讲情,默默地看着吴汝义命两个亲兵将李古壁推出去了。这事情刚刚发生在大家快活高谈之后,所以许多人都感到诧异。特别是袁时中和他的亲信,十分震惊,没有想到闯王军法如此森严,同时也害怕今后跟着闯王不知何时会出了差错。

闯王又命吴汝义把从夏邑来的父老们都叫到帐前。父老们胆战心惊地来到大厅前,跪下向闯王磕头。闯王离席起立,走出来向众人抚慰说:

“你们都请起来。我手下的将领没有听我的吩咐,擅自到了你们夏邑城。我今天斩他,不是因为他犯了别的罪,只是因为我的军令必须遵行。换了别的人,如私自去破城,也要问斩。至于你们各位父老,心中有我李自成,眼中有我李自成,我很感激。你们就在我这里喝酒吧。”随即吩咐亲兵们,就在大门里边摆了两桌,让父老们坐下喝酒。

快散席的时候,闯王又对父老们说道:“你们既然来了.也好。我命人给你们一点银子,一点种子。银子拿回去散给贫苦百姓,种子拿回去种庄稼。现在种秋庄稼,虽然迟了一点,总比不种好。不种庄稼,秋后怎么办呢?另外,我想你们那里耕牛一定不多,兵荒马乱,耕牛都宰杀了。我送给你们二十头耕牛,你们带回去。”

父老们一听这话,一起跪下磕头,感谢闯王大恩。有的流下了眼泪,说从来没有遇见过有谁像闯王这么仁义,这么心怜百姓,真是百姓的救星来了。闯王请大家起来,随即吩咐吴汝义去告诉总管:立刻拿出一千两银子,多拿一些秋粮种子,再选二十头好的耕牛,让父老们带回夏邑。

吩咐完毕,闯王回头对罗汝才说:“咱们回去吧,还有许多事要一起商量。”

“走吧。后天我请大家喝酒,请大元帅务必光临。”

闯王点点头,微微一笑,然后转向袁时中,要他同刘玉尺稍留一步。袁时中望望他的军师,心中不兔狐疑,但不能不听从,等待闯王送走罗汝才以后,有何话要同他谈。他明白破城后自己的队伍军纪较差,滥杀平民和的事情比曹营更甚,他在心中暗猜:莫非闯王要同他谈这事么?刘玉尺本来怀着一肚子抑压情绪,此刻反而坦然。自从在商丘会师以来,他更加明白闯、曾两营确实貌合神离,李自成深怕曹离开,所以他认为小袁营在闯、曹争斗中有举足轻重之势,对闯王用不着处处依附,更不用过于害怕。因为左右有人,他不便说出心里的话,只向袁时中露出来满不在乎的一丝冷笑。

李自成送走了罗汝才以后,邀请袁时中和刘玉尺到二堂后边的知府签押房中谈话。除留下宋献策以外,他没有叫别人相陪。亲兵们也只留下两个,在签押房外边伺候。他并没有同袁时中们商量什么机密要事,只是较详细地询问了将士们在平时的练情况,将士们有些什么困难,另外对袁时中和刘玉尺说了些勉励的话。他的态度十分亲切,既像是对多年相随的部将谈话,也像是对亲戚晚辈谈话,在酒宴上下令杀李古壁时那种风霜严厉的神,一丝儿也看不见了。他还说:

“时中,你要告诉你手下的将士们,从今往后,你们的心中千万再别存在小袁营和闯营的畛域之见。要是仍存那样见识,就辜负我重看你的一片心了。我倘若不重看你,便不会将我的养女许配给你。养女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我们夫妻看待她比亲生女儿还重。不管是论公论私,等到大功告成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于你,也不会亏待了你手下的有功之人。你是我的亲信将,也是我的娇婿,所以你的小袁营跟曹营不同。日后不应该还有什么小袁营和闯营之别,应该化为一体。我要一视同仁,手掌手背都是肉。你们也要明白,小袁营就是闯营,就是老府人马。我这是肺腑之言,你们要记在心中,还要传谕你们手下的众人知道!”

袁时中赶快站起来说:“蒙大元帅如此厚,末将粉身难报。大元帅的这番钧谕,末将一定牢记心中,也要晓谕手下的文武们一体知悉。”

刘玉尺随袁时中肃然起立,听时中说毕,紧跟着躬身说道:“今日回到驻地之后,即便将大元帅钧谕,晓谕众头领知悉。大家天天盼望的也正是化除畛域,不讲陕豫,不分外,不论新旧,化为一体,同心协力为大元帅打下个一统天下。玉尺碌碌书生,遭逢乱世,苟全命于蓬荜,本不敢望有出头之日。两年前得遇袁将军义旗南指,趋谒辕门,倾谈之下,勉留效劳。五尺与袁将军常言,方今天下扰攘,雄并起,到头来不过是为新圣人①清道耳。嗣后得闻大元帅上应图谶,下副民望,方知天命攸归,必得天下无疑。小袁营全营将士,追随袁将军矢志相投,愿效驰驱,实望使天下百姓早见天日,重获太平之乐。今后小袁营中倘有谁敢怀二心,人神不容。按我们袁将军之意,既然投了闯王麾下,且又得成为姻亲,今后这小袁营的称呼也就不应再要了。袁将军原说俟到开封城外,即便传下令去,不再使用旧的称呼。至于新的称呼,当依大元帅明示遵行。只有如此,方算得小袁营与老府诸营一例看待,化为一体。”

①新圣人——新天子。

闯王欣然点头说:“请坐下,坐下,不必拘礼。玉尺居一营军师之位,这番话说得很好,说得很好。此事不必太急。你们暂时只心中明白我的好意就行,不必急于向将士们宣谕。全军建制,正在由宋军师和牛先生拟就,破了开封后将宣布施行。小袁营这称呼就用到那时候吧。”

袁时中和刘玉尺唯唯称是。

来献策一直在对他们察颜观,但是也不能断定他们的话中有多少不是真心。闯王也是如此。献策总是对他们坦然微笑,频频点头,使他们感到他十分相信他们二人的句句话都是出于至诚。等闯王说完上边的几句话以后,宋献策对袁时中和刘玉尺说:

“倘若大元帅把你们当外人看待,也不会今天就对你说出来肺腑之言。这完全是为着你们好,为着时中将军既是将,又是娇婿。如今曹营和小袁营都归属于大元帅麾下,论往日关系,曹帅与大元帅同乡里,又是拜把兄弟,可是像刚才那样的肺腑之言,大元帅对曹帅是不肯说的。”

袁时中欠身说:“大元帅和宋军师不把我当外人看待,我完全明白,所以一辈子要对大元帅感恩图报,不会有第二个想法。”

刘玉尺补充说:“小袁营的全体将士也都有这个想法,为闯王矢忠不二。”

闯王又说:“今日我进城来时已经吩咐老营总管,给你送去三千两银子和二百匹绸缎犒赏将士,恐怕早已送到你的老营,交到刘静逸手中了。”

袁时中又说一些感激的话。

宋献策说:“大元帅对小袁营如同对李补之。袁汉举、刘明远诸营一样看待,有功即赏,有过则罚。今日因小袁营将士归老府不久,所以特颁犒赏,以示优遇。”他转望着刘玉凤,亲切地笑着说:“玉尺兄,刚才在酒宴上捷轩将军同你抬了几句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每次在背后谈论,极其佩服你有才学,有智谋。今日他吃酒稍多,加上有一些重大的事儿使他烦心。他这个人,你们大概都清楚,待朋友和部下一片赤诚,肝胆照人,语言爽快,所以全军上下都戴他,连大将们都呼他总哨刘爷。有的人受过他的重责,事后还是喜欢他,打心眼里尊敬他。玉尺兄,你可不要将今天的小事儿放在心上!”

刘玉尺赶快说:“军师,我怎么能那样糊涂?今日小弟酒宴妄谈,不过为大家助兴耳。”说毕大笑,笑得十分坦然。

袁时中说:“玉尺也是个爽快人,他绝不会放在心上。”

李自成点头说:“这样才好。咱们是起义大军,大家真诚相待,不惯讲究小节,更无虚饰。捷轩对我忠心耿耿,可是他有时也会抢白我几句。我喜欢他这种秉脾气。你们同他相处日久,必定也会喜欢他的。”

又稍谈片刻,袁时中见闯王没有别的吩咐,便同刘玉尺起身告辞。李自成和宋献策送出签押房,仍旧回来坐下。一个亲兵进来伺候,李自成使眼命他出去,随即向献策问道:

“你看他们两个怎样?”

宋献策沉吟说:“我看,刘玉尺这个人很不可靠。袁时中事事靠他谋划,使我最不放心,必先除掉此人才好。”

闯王说:“时中说的话跟刘玉尺说的话差不多,看来多半出自真心。”

宋献策将眼珠转动转动,说道:“我怕这些好听的话是他俩事前商量好的。”

闯王说:“不至于吧。我是今天同他们说出来的,他们事先如何知道?”

献策说:“时中左右的人,刘玉尺的心计诡诈,虑事周密,在小袁营有小诸葛之称,只是有时骄气外露,是其所短。还有朱成矩、刘静逸二人,都是城府甚深的人。安知他们平时不与袁时中作许多计议,把临时应答的话都准备好了?”

闯王默然片刻,说:“那两个人倘若确实不好,也得陆续除去,但是暂以不动他们为好,免得时中不安。我既将慧梅作为养女许配给他,务要使他安心才是。”

献策说:“他昨天以女婿身份偕慧梅姑拜谒夫人,执礼甚恭。他还对夫人说他拥戴大元帅打天下,甘愿粉身碎骨。”

闯王笑着说:“邵时信和吕二婶都对夫人说,他同慧梅小两口如今很能和睦相处,这倒使我放心。”

“我也放心了。要不然,我如何对得起夫人和慧梅姑?”

他们相对一笑,随即骑马巡视城中的几个地方去了。

当闯王同宋献策还逗留在商丘城时候,袁时中和刘玉尺已经到小袁营老营所驻的村子了。

果然,大元帅赏赐的三千两银子和二百匹绸缎早已送到,由刘静逸收下。如今朱成矩、刘静逸,还有两三位最亲信的、可以参与密议的头目,都在袁时中的屋中等候。

朱成矩和一部分亲信头目是去城赴宴回来的,亲眼看见刘宗敏当众嘲笑他们的军师刘玉尺,都怀着压抑情绪。他们急于想知道李自成将袁时中和刘玉凤留下谈的什么话,所以都在时中的住处等候,并在小声议论。在当时讨论投闯的利弊时候,刘静逸和有的头目持怀疑态度,甚至说出了反对意见。由于赞成投闯一派占了上风,袁时中才决定投顺,并且去漯河附近谒见闯王。闯王决定将养女嫁给时中,喜讯传回军中,全营欢跃,是投闯派的黄金日子。但是从袁时中偕新夫人回到军中以后,尤其是到了睢州,怀疑派很快地占了上风,连袁时中和刘玉尺也有了后悔心情。到商丘三天来,小袁营三万人马被夹在闯、曹两营数十万人马中间,处处不能自由,而陕西将士们的乡土观念很重,不仅把小袁营的头目和士兵当做外乡人看待,还瞧不起新投顺的人。袁时中和刘玉尺更加后悔。

袁时中屏退闲人,和刘玉尺秘密地将刚才闯王和宋献策的话向大家复述一遍。大家感到吃惊,有人不觉说出:“这不是准备吃掉咱们小袁营么?”正待商量对策,邵时信奉慧梅命来见时中,说高夫人和牛、宋、刘宗敏等几位大将的夫人都到了慧梅帐中,请他赶快去拜见她们。邵时信的话刚说完,有人飞步进来禀报:曹帅军师吉老爷已经进了村子,请袁时中赶快出迎。袁时中对邵时信说:

“邵哥,请你回太太话,我接了吉军师稍谈片刻,便去拜见高夫人和各位婶、大嫂。今晚敬备水酒,请大太恳留高夫人和各位婶、大嫂吃饭。”说毕,他对时信一拱手,便带刘玉尺、朱成矩二人往大门外迎接吉洼。刘玉尺在二门拉他停了一步,凑近他的耳朵说:

“吉子玉此来,虽是闲访,说不定会有测探之意,请不要对他露出一句口风,招惹是非。将军快去拜见高夫人和几位婶辈夫人要紧,对各位夫人务必恭敬,说话小心。今晚请将军送走各位夫人之后,就留宿太太帐中。对太太要特别殷勤,也要多说些对闯王感恩图报的话。”

袁时中低声说:“我今晚还要跟你们商议大事哩。”

“不。我要留吉子玉在此饮酒,晚上同他单独密谈一阵,十分重要。将军只管留在太太帐中,不必再回来。事后倘子玉出卖,玉尺甘受屠戮,将军不受牵连。”他看见袁时中有犹豫神,又补充说:“至于金姨太太,务请将军暂时忘下,不再亲近。务必,务必!”

袁时中完全明白了玉尺的细用心,微笑点头,继续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