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1
“明远,目前商洛山中的局势很紧急。我想闯王他们在商洛山中的人马一定很少,零零星星,一切都未就绪,说不定多数人身挂重彩,如何能对抗贺人龙的两三千人马?倘若他们被撵得无处立脚,那就糟了。你看怎么办?”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咱们是不是可以迅速冲过兰草关,去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会合,免得他们人数过于单薄,没法对抗官军?”
“不行。你说的是下策!你再想想,难道没有一个好的讨策?”
“我一时想不起来,恐怕别无善策。”
“我们如今连孩儿兵和轻伤的将士算在一起,能够骑马打仗的不足三百人,还有眷属和重伤号拖累,如何能冲过兰草关到商洛一带?纵然冲得过去,岂不又要损兵折将?别说要损兵折将,即令全数到达商洛山中也不过三百个能够作战的人,何济于事!”
“夫人,你有何妙计?”
“我有一个妙计,必须立刻动身。”
“你说出来,我立刻照计而行。”
“我们立刻树起‘闯’字大旗奔到潼关城下,虚晃一十槍十,使贺人龙认为真闯王是在我们这里,不在商洛山中,把潼关的官军和贺疯子引十诱过来。”
刘芳亮在闯王的手下平素以勇十猛善战出名,听了这个计策却沉默不语,从地上拾起一个柴火棒,在手中慢慢地一节一节地掐断。
“明远,你为什么不说话?”
刘芳亮抬起头来,笑一笑,摇摇头,说:“我刚才在心中也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一想,觉得这办法使不得,所以没敢说出来。”
“为什么使不得?”
“潼关原来就驻有一千多官军,加上贺人龙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关以东各州县都有官军,少者数百,多者一千多。咱们倘若树起‘闯’字大旗,潼关官军势必倾巢来追,各州县官军再分头堵截,我们如何能招架得住?”
高夫人说:“潼关是朝廷的军事重地,必然要留下军队驻守。既然谣传商洛山中有闯王人马,加上咱们一次奇袭,贺人龙不但不敢倾巢追咱,还得多留下一些人马。追不上咱们,他不过受朝廷责备,万一失陷潼关他就要失去脑袋。据我看来,他顶多率领一千五百人马出关,留下五百人马协助原驻部队守关。”
刘芳亮不禁连连点头,但依然紧皱双眉。
高夫人又说:“至于附近各州县虽都有一些官军,但人数不多。一闻闯王在此,他们心惊胆战,各自守城不暇,谁还肯派军队远离城池?倘若他们出兵追赶,咱们有办法叫他们非守城不可。打了十来年仗,难道这一点小办法也没有?”
“夫人,你说的全对。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着险棋,能不走就不走。请你三思而行。”
高夫人拿话激他:“唉,明远,你十九岁就跟着自成起义,南征北战,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由小校升为大将。别说咱们义军中人人敬佩你的英勇,就是官军看见你的白旗和一杆红缨十槍十,也纷纷退避。我万万没有想到,经过潼关一战,你竟会变得如此胆怯!”
刘芳亮的白净面十皮刷地变得通红,苦笑一下,忘记按照近两年的十习十惯称“夫人”,忽然冲口叫道:
“嫂子!你把我刘某人太看扁了!”
高夫人含笑问:“兄弟,难道嫂子说的不是么?”
刘芳亮忽地站起,激动地说:“嫂子,潼关突围之时,闯王命我保护老营,老营失散了,一功和老袁不知死活,捷轩同补之等许多朋友的眷属下落不明,你也中了箭伤。为着这件事,我常常愧得要死,现在我把实话告诉你:前年我哥哥阵亡,我只哭过一次,可是为着这件事,我暗中流过多少眼泪!倘若再走一着险棋,成功了自然很好,倘有差池,我一时回不来,老营在此落入官军毒手,叫我十日后有何面目去见闯王!?”
“此地尽是崇山峻岭,方圆两百里以十内十没有乡勇,更没官军,附近老百姓又同咱们相处很好,愿意帮忙。倘若官军远道找来,老营在此消息灵通,随时可以移动,官军有何办法?你放心。倘有一丝差错,嫂子我一人承担,决不会有人抱怨你半个字儿。”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夫人,你觉得老营在这里会万无一失么?”
“我敢保万无一失。官军来到这几百里大山中是聋子。瞎子,可是咱们处处派有探子,又有老百姓通风报信,别说来少数官军,即令贺疯子的人马全来,也只会望着大山叹口气,找不到咱们老营的影子!”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选二百个弟兄随我前去玩十弄官军,把轻伤的将士和孩儿兵留下来守护老营。倘若我不能像牵瞎驴一样把贺疯子牵到崤山中打转转,从此不再姓刘!”
“你打算何时动身?”
“请夫人赶快叫几位眷属来缝制大旗。一有大旗,我就出发。”
“大旗现成。”
“大旗现成?突围的时候,大旗不是由闯王自己带去了么?”
“我近日没事,已经绣了一面。”
“嗨,夫人,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高夫人抿嘴一笑:“嫂子跟着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并没有吃白饭。”
“既然大旗现成,我随时可以出发,请夫人下令。”
“你现在就去挑选人马,提前吃午饭,饭后立即整队出发,老营的事,由我安排。我们必须日夜行军,尽快地奔到潼关,免得贺疯子往商洛山去。”
“你同老营留在这里,你身边并无多的兵将保护,叫我很难放心。”
“我自己有办法,不用你替十我担心。”
“你自己?……”
“我同你一道去。”
“嫂子,用不着你亲自出马!”
“不,我一定得去。俗话说,一人不过二人智。这是一步险棋,困难很多,我同你一道,缓急之间可以帮你出个主息。”
“正因为是一步险棋,我决不让你亲自出马。”
“我非去不可。不说论公;论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现在得听嫂子的话。”
“可是你的箭伤还没有痊愈。”
“我刚才已经试过,并不妨碍骑马。”
刘芳亮顿脚说:“嫂子!潼关自古称为天险,又有朝廷重兵镇守。我们只有二百骑兵前去,还得越过灵宝和阌乡两座县城,这事情不是玩的,即令贺人龙只带两千人马出关,也是我们的十倍之众。我刘芳亮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纵然粉身碎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万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远无面目再见闯王!”
“明远!我们此去诱敌,要对付的可能不是十倍之众,大概还要多一些。正因为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须同你前去。我冲锋陷阵不如你,可是临机应变你不如我。咱们二人同去,方能走好这着险棋。”
“唉,相随八年,我从没有见过你像今日这样固执!”
“明远!你就让嫂子固执这一次吧!”
刘芳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摇摇头,告辞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赶快准备。过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亲兵头目张材叫来,准备动身;吩咐慧梅把老营总管叫来,把后方留守的责任交代给他。然后她亲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妻子那里,把照料各家眷属的事情托付给她。为着不走露消息,她只对高一功的妻子说她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粮,顺便看看官军动静。从高一功妻子那里回来以后,她把兰芝拉到怀里,坐在她膝上,替她把一个没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辫梢上松开的红绒头绳扎好。兰芝含十着泪说:
“十妈十,你带我一道去吧?”
高夫人忍着泪回答说:“这一回不能带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着我回来。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读书写字,白天愿意玩就玩,愿意练武就练武,随你。虽然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和十习十武都不是女子的本行,可是咱们的情形不同,咱们是造反的人!你能多学会一些本领,几年后就是你爸爸的帮手!”
她一面丁宁,一面心中阵阵酸痛。为着赶快解救闯王和刘宗敏等在商洛山中的危急,她不得不带着箭伤,在冰天雪地中亲自去扰乱天险潼关,同强大的官军周旋。可是哪是自家的兵和将?一十共十才只有二百个人!起义以来她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艰难,也没有独担过如此重担,打仗不是儿戏,纵然次次都打胜仗,也难免有人阵亡,此一去,说不定就是母女永诀了……
从明朝中叶以来,全国到处都有关帝庙,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关帝神像或牌位。农民军受了当时历史风气的影响,崇信关公,高夫人用清水净了手,在关公神像前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暗暗祝愿三件事:第一愿,闯王和几位大将,双喜和小张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无事。第二愿,她此去旗开得胜,不要损兵折将。第三愿,她同闯王能够早日会师,骨肉十团十圆。她起来之后,慧英和慧梅跟着跪下磕头,也都有自己的祝愿。除掉祝愿此去旗开得胜,高夫人平安无恙之外,另外不尽相同,事属未节,就不提了吧。
提前吃毕午饭,人马在川里排好队伍,刘芳亮派小校来请高夫人。高夫人率领男十女亲兵骑马下山,老营男十女和村中百姓都站在崖上送行。奔到队伍前边,高夫人用亲切的眼光从排头看到排尾,然后从亲兵头目的手中取过“闯”字大旗,严肃地叫道:
“刘芳亮接旗!”
刘芳亮勒马近前,双手接住大旗。高夫人字字响亮他说:
“保大旗如保闯王。你人在旗在,不得有误!”
刘芳亮大声说:“夫人放心!只要我刘芳亮在,大旗有失,提头见你!”随即转过身去,说:“掌旗官,接旗!”
掌旗官接住大旗,还没有来得及举起,高夫人说:
“一路之上,偃旗息鼓,务求秘密。等到潼关附近,听我号令,再将大旗打出。”
“遵令!”掌旗官在马上回答,把大旗卷了起来。
高夫人又把全队从排头看到排尾,又特别看看那些随在队尾的十几匹骡驮子,转向刘芳亮低声说:
“明远,你下令起①吧。”
①起——出发,起身。
刘芳亮把鞭子一挥,大声说:“起!”于是这一小队人马十精十神奋发地在万山丛中出发了,他们专走偏僻小路,神出鬼没,昼伏夜行,第四天黎明时候便到了阌乡县西南乡的大山里边,潼关城隐隐在望。
潼关城居高临下,地势险峻,自古作战很少从东门仰攻,高夫人因为两次随闯王从潼关附近经过,早已对潼关城的地理形势有所了解,在到了阌乡县境之后,她让人马在山中隐藏起来,一面休息,一面派人打探潼关的官军动静。经过打探,她知道官军已经把粮草和驮运粮草的骡子。驴子准备齐全,定于十一月某日黄道吉日拔旗出发。潼关城南贯通河南、陕西两省的几条峪和崎岖小路,如今因潼关解严,四野无十警十,官府认为李闯王的余众都逃到两百里外的商洛丛山中,所以这些峪路的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样严密,而潼关南门和水门的守军也很单薄。
贺人龙在高夫人来到阌乡西南的第三天,也就是他所选定的吉日,率领着本部人马和潼关原有守军的大半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商州迸发了,队伍开拔后,他也骑马出城,却故意不出南门,而从水门出去。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名字上有个“龙”字,龙得水可以腾云致雨,从水门出取个吉利,便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阖城官绅送他从水门出城,在通洛川为他饯行,预祝他一鼓扫清“余孽”,使朝廷无西顾之忧。贺人龙认为李自成和刘宗敏大概都己阵亡,纵令未死,身边剩下的人马也很有限,苟延旦夕,已成惊弓之鸟,只要他用心搜剿,不难斩尽杀绝。他连喝几大杯酒,意气风发,与送行的众官绅拱手相别,飞身上马,挥鞭追赶大队。送行的人们望着他的大旗和前后簇拥的亲兵、幕僚们转过一个山脚,于是或骑马,或坐轿,散乱地各自回城。
到了下午,大约申尾西初,高夫人和刘芳亮就率领队伍向潼关出动。一气奔了五十多里,黄昏后来到了潼关城外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人马即刻把村庄包围,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从向导的嘴里弄清楚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勾结官府、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家中广有钱财,骡马成十群十,农民军出其不意进到庄里,将他捉住,当众乱刀砍死,又杀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后开仓放赈。刘芳亮把全村百姓叫到场①里,对大家说他们闯王亲自率领的人马,来此向潼关官军挑战,还有大队人马在围攻阌乡县城。老百姓看见他们杀了恶霸,开仓放赈,行十事已自不凡,又看见“闯”字大旗和队伍整齐,一十色十高头大马,就对刘芳亮的话完全相信。高夫人还怕骗不住官军,事前从亲兵中挑了一个人扮做闯王模样,在场里出现一次,对刘芳亮低声说了几句话,仿佛有所指示,然后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处巡视。于是老百姓对李闯王的来到村中,更加坚信不疑。
①场——河南人对打麦场的简称,十陽十平声,读cháng。
刘芳亮散了赈之后,只叫大家帮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战时候全村百姓去到潼关城下边呐喊助威。百姓们久已震于李闯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处,且料就官军夜间不敢出关,纷纷答应照办,一些贫苦青年平日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还受有钱有势的人们欺压,这时都恳求收留他们,可是农民军因为缺少马匹,不能多收留,只挑选了五个年轻力壮、家中没什么挂牵的小伙子留下,把在土豪家里得到的三匹好马和两匹骡子给他们骑。
三更时候,刘芳亮亲率三十名将士拿着沿途收集的鸟十槍十、火铳,到了潼关城下,站在滚木、垒石、箭和抬十槍十所不及
的地方,向守城官军高声谩骂,挑战。站在后边一箭之外的将士和老百姓呐喊助威。关上驻军从梦中惊醒,齐奔上城,火炮、弓、十弩十乱发,滚木、垒石齐下。刘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鸟十槍十、火铳。官军刚把大部分人集合东门,正准备派一支人马出战,忽然南门和水门外炮声又起,火光冲天,呐喊挑战,并见树林中火把甚多,来往不绝,十摸十不清农民军的虚实,只好龟缩在潼关城十内十,等待天明,农民军在城外闹腾到四更时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当农民军在城外挑战时候,丁启睿惟恐关城有失,仓皇奔上南城,督率将士严守,同时派人潜出潼关西门,飞马追赶贺人龙,叫他火速回师。等到农民军退走以后,他派人出城察看,见一通石碑上贴着李自成给贺人龙的挑战书,约他于十日之十内十到陕州以东的张茅镇附近会战;如贺人龙不去会战,闯王就要重回来攻进潼关,询问城外百姓,都说确实是李自成的人马,亲眼看见“闯”字大旗,并看见李自成本人穿着青布箭衣,戴着白十色十小毡帽,骑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马上指挥挑战,丁启睿立刻一面火速奏报皇上,一面檄告河南巡抚李仙风,有一个幕僚对此事有点怀疑,趁他的奏疏尚未发出,走到他的面前说:
“大人,河南府①系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论这股流贼是否有闯逆在十内十,给河南李抚台的文书均应火速发出。只是给朝廷的这封急奏以及与兵部的紧急塘报,是否可以
稍缓发出?”
①河南府——洛十陽十。崇祯帝的叔父朱常洵封在洛十陽十,称为福王。
“老先生有何高见?”丁启睿问,轻轻地晃着脑袋。
“以卑职看来,昨夜这股流贼,未必有闯逆在十内十。请大人再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闯逆在十内十?”
“当日流贼突围逃窜之时,分作二股,十精十兵悍将多向商洛山去。倘闯逆未死于乱军之中,必随这一股逃人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职对此不能无疑,恐坠入流贼狡计。”
丁启睿哈哈大笑,随即用指头轻敲桌子,说:“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为何许人!此贼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学生愚见,当日李逆欺骗官军,分作两路,他自己潜携老弱,向豫西逃命。马科与孙抚台都上了他的大当,以为他必以十精十骑自卫,故误向西南一路追杀,倘若当时孙抚台一直向东追杀,则闯贼岂能逃脱?不幸孙抚台见不及此,致使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留地方之患。”
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说:“大人明察贼情,所见自甚有理。只是卑职仍不明白:当时大军云集,围得铁桶相似,闯贼为自身计,离开十精十锐,而随老弱突围,岂不甚危?”
丁启睿又笑了笑,说:“这几年学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与兵法暗合。即以他这次随老弱突围一事来说,也正是所谓虚虚实实,变化无端。兵法云:‘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逆贼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窜数省,屡挫官军,迄今未能斩除者,盖彼用兵往往与孙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一停,他又说:“当夜有不少人亲见女贼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说,也断无夫妻分开逃命之事,纵然闯贼想抛弃高氏,高氏岂肯离开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领,但不论如何,终是女流之辈,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彻,卑职实不应再有疑心。但卑职今日听说,昨夜袭扰潼关的流贼人马不多。闯贼新败之后,既然人数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难道不怕大军追剿么?”
丁启睿拈着胡须说:“此李自成之所以为李自成也!”
这位幕僚不再说话,其余的幕僚们同声称颂:“大人明智,所见极是。”两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书就这样发出了。
却说高夫人和刘芳亮进扰潼关后过了两天,突然在夜间攻进灵宝,占领了城东北角一里多远的十娘十娘十山,进入东关,焚烧了几间房子,火光冲天,知县和驻军都惊慌失措地奔上城墙,在火光中只见“闯”字大旗招展,骑兵来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亲兵头目张材一直骑马到吊桥附近,向城上射十了一封书于,以闯王的名义告诉城中父老不必惊慌,他只是要十逼十贺人龙出关作战,并不攻城。一个守城兵探头往下问:
“喂,你们到底是谁的人马?”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
“李闯王不是在潼关南原完十事了么?”
“放狗屁!我们闯王的人马永远不会完!”
“你是谁呀?”
“你问爷爷么?好,你听!”
张材清一下喉咙,用一套韵语向城上回答,声音中带着自豪和对敌人的轻蔑:
你爷爷的家住在
北山南里,
南山北里,
有树的村儿,
狗咬的营儿。
《百家姓》上有姓儿,
朝廷的告示上题着名儿。
十五岁跟了闯王,
放羊娃儿的鞭子换成了刀十槍十。
你爷爷走过平十陽十,
会过荥十陽十,
打过凤十陽十,
攻过南十陽十,
围过郧十陽十。
破过径十陽十。
这一年你爷爷闯得远啦:
进过四川,
逛过甘南,
去过西番,
长城外打过转转,
逍逍遥遥地来到河南。
三天前攻过潼关,
如今来灵宝随便玩玩。
唱完这一段之后,张材拨马便走。等城头上一阵乱箭射下,他已经走到强十弩十的射程之外了。
农民军在这里没有杀人,只把粮店里的粮食装满驮子,把一部分粮食抛到大街上任穷人自己去拾。闹腾了更把大,整队撤走。这时城上发现了这一股农民军的人数似乎不多,但因为是夜间,不敢出城追赶,只在城头大骂。高夫人怕完全漏了底,不许弟兄们回骂,却对慧梅笑着说:
“慧梅,吹一阵笛子让城上听听。”
城上的人们听不见农民军回骂,只听见在杂沓的马蹄声中忽然出现了美妙的笛声,登时不再骂了,农民军渐渐去远了,马蹄声听不见了,却听见那一管笛子继续在吹。过了一阵,那欢快而悠扬的笛声变得隐隐约约,在远远的岗岭间,在苍茫的月十色十中,不绝如缕。城头上有些人在谈论,有些人仍在侧着头,屏息静听,直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时还仿佛觉得有遥远而细微的笛声飘人耳中。
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着人马拉到熊耳山①下,又进入永宁县境。一天下午,人马刚刚走出一个山口,听见山下边一片呐喊之十声,同时看见二十几个人,男十女老幼都有,挑着担子,手执武器,从一座寨门里奔逃出来。一位女的骑着一匹小马同三个执刀步行的男人断后。有一百多条汉子手执刀、剑、红缨十槍十和棍棒等各十色十武器在后边呐喊追赶,那个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带有弓箭不用,却用弹弓连着打伤两个追在前边的汉子,然后又走。走了不远,又回头打伤了一个追近的人。尽管她弹无虚发,但毕竟寡不敌众,又被行李所累,眼看着她的二十几个人就要被包围起来。高夫人用鞭子指着,向刘芳亮问:
①熊耳山——我国有几处熊耳山,都是因双十峰对峙,势如熊耳而得名。本书中的熊耳山是在河南洛宁县东南,为伏牛山脉的主峰之一。此处的熊耳山是在商洛山中,不很著名。
“你看,这是什么事?”
刘芳亮仔细凝视片刻,说:“那一十群十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马卖解的。你看,走在前边的那个老头子还牵着一只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后边穿红袍指挥追赶的中年人准是本地的恶霸。咱们快去救一救,不然他们就要吃大亏了。”
刘芳亮没有说第二句话,一马当先,率领着人马飞奔前去。从寨中追出来的人们突然看见这一队骑兵和“闯”字大旗从山脚下奔来,大惊失十色十,怔了片刻,一哄逃回寨中,关上寨门。寨里响起一片锣声,寨墙上立刻站满了人。那一小十群十卖艺的人们看出来这一支突然冲出的人马是来救他们的,在一个土地庙前停了下来。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人马一到,他们都跪下去感谢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个会使弹弓的妇女约十摸十有二十岁,模样儿生得不错,跳下马来,亲手拉她起来,问道:
“你们是卖艺的,怎么同他们打起架来?”
刘芳亮在一旁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她是李闯王的夫人,对你们在江湖上吃饭的朋友最怜念不过。”
年轻妇女赶快重新行礼,说道:“啊,我们久闻夫人十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夫人,永远感不尽夫人的大恩!”
“别这么多礼啦。快说吧,他们为什么追赶你们?”
年轻妇女的眼睛红了,恨恨他说:“什么也不为,只为我是个跑马卖解的,别人以为好欺负,不把我们当人看待。夫人,我们虽然是穷人,抛头露面混江湖,可是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卖艺不卖身,哪能受人们随便欺负!这村里有一个恶霸,听说是替永宁万安王府管庄子的,硬想欺负我。我们起初忍气吞声向他讲好话,谁知反而惹他动了怒,一声呼喝,上来一百多狐十群十狗十党十就打我们。我们当场打倒他们几个人,挑十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又说:“唉!夫人,你看,我们吃碗饭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细打量,觉得她虽系女流,眉宇间却英气勃勃,又亲眼看见她的弹弓百发百中,心中十分喜欢和同情她,拉着她的手问: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属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卖艺么?”
青年妇女刷地满脸通红,摇摇头,低下头去。
牵猴子的老汉代她回答说:“她还没有出阁哩。家乡灾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逃荒出外,如今还没有回去,所以她也没法出阁。”
“她是你的女儿?”刘芳亮问。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师傅是一个村子的。”
“你们是哪儿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长垣县,在我们那里,打拳卖艺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跟着师傅学会几套武艺,弓、马、刀、剑样样都通,走绳子是她的拿手本领。自从前年她师傅亡故,她就领着我们这个班子闯南跑北,给大家挣碗饭吃。可是这年头,姑十娘十大了,又生得有个模样,这碗饭实在难吃!”老头子深深地叹口气,连连摇头。停了停,老头子接着说:“今年春天,我们在祀县围镇卖艺,也是受当地恶霸欺负,幸而出来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们。可是不吃这碗饭,散了班子,难道让大伙回到家里饿死不成?唉!唉!一言难尽!”
高夫人听到围镇,想起来崇祯八年从凤十陽十退回时曾打那里走过,便问:
“是杞县南乡的那个圉镇么?那儿的年景怎样?”
“就是杞县南乡的国镇,年景也是很坏。”
卖艺的姑十娘十忽然接着说:“那个李公子可真仁义!年景坏,他除自家拿出来一百多石粮食赈济穷人,还作了个劝赈歌,劝富豪大户施舍粮食。全县穷人,没一个不说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说:“我们那年从围镇附近过,听说有一家大户姓李,老子是魏忠贤的一十党十,原是山东巡抚,在大启未年挂过兵部尚书衔。当时也有人主张攻破李家的寨,忘记为什么高闯王不同意,就从寨边附近,直奔开封。后来见开封有防备,我们的人马从未仙镇往西来了。你说的李公子可就是这位兵部尚书的儿子么?”
“就是,就是。虽说他家死去的老太爷与魏忠贤有瓜葛,可是这李公子却是难得的仁义君子,也喜欢结交些江湖朋友。去年开封以东的白莲教造反,攻打祀县城,破了许多寨,可是大队人马几次打李公子的寨边过,秋毫不犯。”
“这个李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牵猴子的老汉在旁补充说:“听说他有一个堂弟名叫李德齐,也很不错。”
姑十娘十纠正说:“德齐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佯。”
高夫人因见天十色十不早,急于赶路,没有工夫谈下去,对卖艺的姑十娘十和老头子问:
“你们的人不少一个吧?”
姑十娘十说:“不少,不少。我用弹弓打的那一伙狗东西不敢靠近,前边也有几个武艺好的伙计开路,把大家都带出来啦。”
高夫人赞叹说:“你们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这十群十恶狗面前软弱一点儿,就糟啦。”
姑十娘十笑着说:“冬天他们穿的衣裳很厚,我们专打他们不十穿衣服的地方。”
牵猴子的老头接着说:“那一十群十恶狗原不信我们的班主厉害,硬往前扑。领头的是本寨的教师爷,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边追赶一边骂着难听的丑话。我们班主说:‘混账东西,给我老实点儿,放下你的大刀!’他骂得更丑了。我们班主一弹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举着的大刀当啷啷落在地上,吓得他握着手退了回去。又一个恶狗更坏,掂着红缨十槍十,挤眼歪嘴,十分下流,我们的班主说:‘我先打瞎你的左眼!’话刚出口,那家伙左眼中弹,叫十声‘不好!’登时捂住左眼蹲了下去。追的人们一齐大惊,不敢走近。可是恶霸的乡勇头目大叫着‘追呀!追呀!’驱赶众人向前。我们的班主说:‘小心鼻子!’那家伙躲闪不及,鼻子中弹,满脸开花。我们跑到寨门洞时,乡勇们正在关闭寨门,我们的伙计一绳鞭打倒一个,其余的两个乡勇赶快逃命。我们出寨之后,他们仍不罢休,只是我们害怕吃官司,不敢放手打,伤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们几条狗命实在不难,我们班主在箭法上也是百发百中。他们穿的棉衣不论多厚,也不会挡住利箭。我们班主一直忍住,不肯用箭射死他们的人!这一次,我们虽然不肯伤害他们的十性十命,也叫他们尝点儿厉害。”
姑十娘十说:“他们是地头蛇,一方之霸。我们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得到夫人相救,终究会吃大亏。”
高夫人说:“可惜,你们连老弱在十内十只有二十几个人!”
姑十娘十说:“俺们的这个班子本来有四五十人,因为挣钱糊口不易,分出一二十个人到城里去了。”
老人接着说:“我们这位班主,别看是女流之辈,行十事却十分公正义气。挣来的钱,她从不独吞,总是按份子分给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两份,有的吃一份,该吃多少是多少。因为她做事大公无私,所以伙计们都愿意赤心耿耿地跟着她走江湖,她师傅在日我们只有二十十八个人,现下快有五十个人啦。”
高夫人笑着将姑十娘十上下打量一眼,随即说:“你们快走吧。趁我们在此休息,寨里的人们不敢出来追你们。等你们走远了,我们再走。”
老头子和姑十娘十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赶快拜别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众人起程。但是他们刚走几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后的老头子,笑着问:
“日后咱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你们班主贵姓?”
老头子连忙回答说:“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闺名红十娘十,艺名红十娘十子。在豫东、豫北、畿南和鲁西一带,你倘若遇到江湖卖艺的,间到走绳子的红十娘十子,无人不知。”
高夫人笑着点点头,目送着这一十群十跑马卖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语说:“红十娘十子,红十娘十子,这个姑十娘十的艺名儿倒很别致。”随即她也上了马,带着人马赶路。走了一阵,她仍然忘不了那个跑马卖解的姑十娘十,在马上对刘芳亮笑着说:
“明远,刚才这个姑十娘十,别的武艺不知怎样,我看她的弹弓倒是百发百中。”
刘芳亮笑一笑,但没做声。
高夫人又赞叹说:“一个女子会几手武艺不难,难的是她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十娘十,能够带领一班人在江湖上闯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齐心拥戴,江湖上也都敬服。少见,少见!”
贺人龙赶回潼关以后,因为欠饷,并对李自成有些畏惧,借口他是陕西部队,不负担去河南的“剿贼”任务,逗留在潼关不动。直到半月以后,经河南巡抚李仙风与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公文协商,以洛十陽十藩封重地,不可有失,才调他出关去“追剿闯贼”。但高夫人决定不同他交战,只在几百里大山中神出鬼没地同他兜圈子,当时从陕州到郑州,黄河以南各县,一股一股大大小小的杆子和白莲教起义,遍地皆是。这情形很有利于高夫人的活动。
高夫人率领着人马在洛宁境的大山中停留了十天,边休息边收集粮草,后来听说贺人龙率大军到了灵宝,她为要引官军继续东来,突然从洛宁向北,攻克了陕州东边的茅镇,然后向东,穿过涡池城西北的仰韶村,穿过许多大山,到了一个叫做马蹄窝的黄河渡口。从进扰潼关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人马扩充了一倍。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人马都在马蹄窝的小街里宿了营。高夫人带着十来个男十女亲兵,登上一座山头,立马在夕十陽十中,遥望对面山西平陆县境十内十的中条山脉,童山秃秃,重重叠叠,雪峰上接青天,向着夕十陽十处,银光与金光互相闪烁,真是奇景。俯视黄河,夹在两边高山中间,像曲曲折折的带子一般,河水已经封冻,冰上有雪。时有行人在冰上来往,踏成一条大路。河身,向十陽十处银光耀眼,背十陰十处暗森森的,已经被暮十色十笼罩。马蹄窝虽有几家茅屋,却断绝袅袅炊烟。一十群十从野地归来的寒鸦在暮十色十中盘旋,纷纷地落下树梢,“闯”字大旗竖在黄河岸边,在西风中卷着夕十陽十。高夫人望望大旗,仿佛能够听见大旗在呼啦啦地响。对着雄伟的自然风光,玉花骢昂首扬尾,萧萧长嘶,随后不住地用蹄子蹬着岩石。高夫人也在心中唤十起来一串回忆。崇祯七年十一月间,她随着叔父高迎祥领导的起义大军就从这里踏冰过河,进人河南。到次年正月间,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于荥十陽十,从此使战争的局面来个大变……
她继续立马高山,把眼光转向东北。几天来她不断得到消息,说清兵继续深入,快到畿南,如果不是怕崤山中的老营有失,她真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往北去看看情形!
“唉,鞑子兵要迸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她向东北凝望很久,满心疑十团十,直到山头上烟岚浮动,暮十色十渐浓,才率领亲兵们下山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