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纪事 1

雨夜

1

雨下了三天,时急时缓,大地一直笼着茫茫雾气。所有的村庄都隐入混沌,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踪无影。“怪矣人都哪去了?找也找不着。想打个电话吧,又不让……”红脸老健急得骂人,手,站起又坐下。这人长得像熊,手掌也像熊掌一样厚壮,往桌上一拍震得满屋响。旁边的人小声说:“我看还是打个电话吧。”这话刚落就有人在角落里说一句:“不行!不能这样……说好了的,这不行。谁也不准用电话找人!”

我听出说话的是眼镜小白。他京腔细细的,像姑。可就是这个人,顽固得像块石头,里面包裹了砸人的主意。他是整个屋子里沉甸甸的心,他的话没有人不听。老健不做声了,急得转,抓耳挠腮的,看我一眼,又看小白。我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在这帮人当中无足轻重,只是心里有些焦急。我的酒杯被来回走动的老健给斟满了,我抿了一小口。我不想借酒浇愁,因为我没什么酒量。老健已经喝了不少,所以脸更红了,脾气也更暴。我想这个家伙真的急起来,没准会领上人闹出大事的,所以一直担心什么,害怕他被无奈时会走得太远。我这会儿特别想提醒眼镜小白一句,因为在这儿只有他说话才管事儿。可是以前小白不止一次听过我的劝阻,总说:“没事儿。这是争取合法权益。跟那些人动武,用得着吗?哪个年头的事儿啦?”可是眼下这一切又太像这么一回事儿了:不准用电话、不准多头联系、不准……小白为他们定的禁忌这么多这么细,让人想到了他们正在准备一场隐秘的、谋划日久的大事。

矿区和周围的集就是他们的死对头。两边积怨日深。双方紧张对峙,很多时候简直是一触即发,所以那边的人一直盯着这里。几年来,这些村子已经被一片片的脏水和毒烟、日夜轰鸣的噪声给害苦了,坐卧不安且无处躲藏,大片的土地没法耕种,背井离乡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近几年,得恶病的人突然增多,常常是一个村子一下出现十几个人。不止一家生出了怪胎,这被指认为末世之兆。“的,不反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大街上火暴的汉子一喊,立刻引来满街的村民,大家挽袖子胳膊,跳着高儿浑骂。都骂管事的,因为那些人与周边的害人虫明明白白是一伙的。村民们结伙儿去投诉,一开始上边有人还全力搪塞,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啊,再等等吧之类。再后来谁投诉谁倒霉:集的人很快就知道是谁干的,结果这个人的日子就算完了,不是蒙面人深夜袭扰,就是其他更大的麻烦。村子开始无声无息……

“咱得想想办法了!要不咱这村子、咱今后祖祖辈辈全都完了!”这句话是红脸老健说的。他把最要好的几个人招到一块儿议事,这些人都恨不得一股劲儿把集全砸了。老健沉得住气,他说:“这种事儿蛮不得,有理走遍天下,不‘走’不行哩,这里弄不赢,咱就备个‘万民折’再往上走吧!”老健早年在城里打工,经多见广,胆气也特大:有一天夜里来了几个蒙面汉子,结果被他手持钢叉追出了好几里路。

几天的时间都在准备上路的事,准备“万民折”和盘缠。老健是领头的,他要带上身边几个汉子——这三五个壮实男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平时都听他的话,遇上事情总是找他商量。这种信任是血和汗换来的。有一年与邻村争一个百亩苇塘,最后闹到了动武的地步。村头叫独蛋老荒,那会儿事情刚开头就吓得趴下了。因为对方由一个百万富户领头儿,人家有一支棒子队,平时该干活就干活,一有了事情就携上家什动手,棒子抓钩,长刀火一齐上。老健对三五个弟兄说:“独蛋老荒是怕啊,怕剩下的一个蛋也让人摘了去,这不怪他。”几个人红着眼,顾不得笑。都知道老荒小时候爬树掏鸟窝出了事故:被一个树杈刺中了下身,结果将一个丸搞丢了。老健拉着长脸:“这回也是要流血的事儿,咱们不出头干一家伙,一百多亩大苇塘就归了棒子队——这年头蛮大的是爷爷,讲斯文的是孙子!”谁都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因为独蛋老荒这之前找出了一本老辈的地账,带上它出门跑了一个多月,什么事儿都不顶。“那好,开家伙吧!”就这样,由老健领头,一村人红着眼杀上田野。直打了半个月,硬是把大苇塘给夺了回来,尽管有人负伤,总算没丢一兵一卒。对方重伤好几个人,却不敢吱声,因为这场打斗是棒子队先挑起来的,而且他们是平原一霸,早已臭名远扬。

从那以后,红脸老健成了大家心中的头儿。

我听了许多老健的故事,就对眼镜小白讲过这个人。小白是我的朋友,他每次来平原上都要住进我们园子里的茅屋,即便去四周的城乡转上一圈,也还是要回到那里。他的职业换过多次,先在京城机关上干,后来又去了一个基金会——这个基金会是以一个历史人物命名的,工作十分宽松,而且常常要与这个平原东部那个著名的葡萄酒城打交道。这一来他就与我的另一个好朋友——酿酒师武早结识了,两人形影不离。大约一年前武早因为神失常失踪了,这让小白懊恼不堪,简直是难以忍受的打击。我们一起陷入了深深的痛楚之中……如果我离开了,小白在茅屋也待不下,他就把更多的时光用在村子里。日子长了,他与红脸老健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两人的友谊似乎变得深刻而神秘。我终于发现小白已经深深地卷进了几个村子的事情,不得不给予提醒——他却对其中隐含的巨大危险浑然不察。

这段时间,红脸老健一直在实施那件大事。一切开头还算顺利,可是没有几天,集的保安就出现了。老健十二分纳闷的是,那些家伙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行动又如此迅速?老健认为自己身边没有一个是孬种。他心里装下种种疑惑,做起来倍加小心。可是刚刚与邻村几个最好的朋友商量过,一两天刚过,其中的一个就遭了黑手:深夜里有一伙人把他扭着胳膊押到了野地里,狠狠地折磨了一番,临走丢下一句:老实点,再跟上红脸老健干就等于找死。

老健不怕死。他挓挲着大手问眼镜小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走漏了消息?”

小白皱着眉头思忖,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最后认定是集那一伙备下了特别设备。他指指电话机说:“再不要用它吧。”

2

雨还是下个不停。红脸老健让人为我和小白准备了一壶老酒:“喝吧,雨天里就是喝这东西好。”我一直陪着小白,宿在村里一个废弃的牲口棚改成的客房里。这儿没有床,只有一个长长的地铺,有点像日本人的榻榻米。我和眼镜小白各睡地铺的一端,讲到高兴时就往一块儿凑,结果最后发现两人已经相邻而居。这样说话就方便了。老酒由当地人自酿,一开始喝没什么滋味,可是喝得多了就觉得有一股劲泛上来,而且越来越大。我和小白不知不觉都喝得有点多,都觉得对方的脸有点红。

“老兄,事情快要发展到了一个临界点上。”

“你是说村里和集?”

“许多,当然包括村里和他们……”

小白躺在那儿,因为要不停地转头,眼镜摘了又戴。他咕哝:“嗯,红脸老健说得对,这回要摊牌了。”

“我担心流血。小白,我们得想法稳住他们。如果动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嗯,看看吧,我也担心。”

“你得担保别让他们闹起来。”

“怎么会!这事谁左右得了。你都看到了——你也是受害者,你其实应该比我更急、更明白。”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说我那片园子的处境,那儿也同样悲惨。一方是绝对的强势,另一方是弱小的一,分布在无边的田野上……雨时大时小,我听着屋檐的滴水声。

眼镜小白又坐起来饮了一大口酒。他看看黑乎乎的窗子,再次仰脸躺卧,长叹一声:“唉,这个年头,像我们这些失恋的人……”

我想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没有失恋啊”,但没有说出口。接下去听他的自言自语:

“人这一辈子啊,常说‘上半生下半生’、‘结婚前结婚后’……其实最好的划分法儿应该是‘失恋前失恋后’——这对人的一辈子才是最大的事,对所有人,概无例外……”

我屏住呼吸听他说下去。

“老兄真的没有失恋过吗?”

我摇头。这种事儿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完的。

“你该说话。黑影里摇头我又看不见。”

我还是摇头,说:“现在没有……”

“可我总觉得你也是一个失恋的人,真的。以前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没有问。”

我不想在这种事上与他争论,也不想讨论。

小白伸手顶一下眼镜:“你看过京剧《锁麟囊》没有?没有?真可惜!那可是最棒的艺术了!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当然,我一开始也不太迷京剧,那是因为后来……她是青年京剧院的一个演员,我到剧院是看她的。现在我能背得上那出戏的每一句。她是主角,她叫——喏,她的演出录像我一直带在身上。我第一次去剧院给惊呆了。怎么说呢?那会儿我觉得这个人和角完全融合在一块儿了,谁是谁都无法分开。真让人疼怜——疼。后来……老天爷,我见到了卸妆的她。瞧啊,我觉得她压根就不是为浑浑浊浊的人世间生出来的!她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直到现在,我都没遇见一个能与她般配的男人!你遇见过?”

我没法回答,只是听。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上了她。我们不久结婚了——你瞧我的胆子多大啊!所以今后我受什么苦都是自然的,这是报应……不说别的了,只告诉你吧,我后来就一直陪她,宁可扔下自己的工作。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可怕的第三年来到了……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她回家对我抱怨说,这样的天气也要排练,就因为一个大人物要来看戏,这个人是数一数二的大官商,一开口就给了剧院一大笔钱。我陪她去剧院,出门时雨变大了……”

3

眼镜小白说到大雨之后就不讲了。可是我差不多猜到了结局。大概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吧,我请他讲下去。小白摇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把别人的胃口吊起来了,他自己却闷住了。

“为什么不说了?”

“下边的不好听了。”

我坐起来,心里充满怜悯。我看着他突然变得芜乱的头发,想着他这几年在东部平原的奔波。是的,一个真正的失恋者……他长长叹息一声,咬咬牙关。“这雨慢一阵急一阵的,不想停了……”我不知他在说今夜的雨还是那一天的雨,“简直一模一样,有雾,”小白看我一眼,又望着窗外,“那一天刚出门她就阻止了我,说有车来接。我不放心,就在窗前看着:她在哭呢,雨伞掉在了地上……一辆豪华轿车,一个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小伙子,他殷勤地撑伞……这不过是她认识那个狗养的十几天之后的事。你敢相信吗?”

我明白了大概。

“问题简单明了,她跟上了那个官商。这是真的。那个家伙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做坏了的雕塑。十几天的时间,就这么短,一个比我的生命都要宝贵的人就……就没了——你能相信?”

我默默不语。雨变小了,淅淅沥沥。

“我的胆子太大了,所以也就……遭了报应……这以后怎么办?活着还是死去?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人一样,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问题’!那个雨夜才让我明白,原来一大笔钱会有这样大的力量,毁灭的力量……”

我这时想到了另一个人,他就是我们同的好朋友武早。是的,像小白一样,他苦苦相恋的女人后来也离开了,让他痛不欲生,先是像小白一样四处游荡,最后从人间蒸发了……男人哪,如果跋涉不停,那就十有*是一个失恋者——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怔,赶紧把脸转开。

眼镜小白大口呼气,缓缓摇头:“真的,我这一辈子就是被那个雨夜一分为二的。在我这儿情就是人生的全部容,一切都是情——只不过它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而已。一个人失恋了也就失去了一切,不过这常常是他不愿承认的。我倒要直接把话说出来。”

我在想他的话。他却在黑影里紧紧盯过来:“你也是一个失恋者,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这样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想说。你可能不相信我这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失没失恋。因为这是藏不住的!也有人想伪装成失恋的人,可惜那也装不像。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铭心刻骨、痛不欲生的,又怎么会失恋?我和你,还有武早,咱们是为了一直走到死的那种人……”

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不,我和梅子,我们感情深笃……”

他闭上了眼睛。他大概不想多看我一眼。这样许久,他站起来搬弄酒壶,轻轻呷着。他喝得太多了。

“今夜武早会在哪里?”我像自语一样。

“不知道——他的那个疯儿们叫什么?”

“象兰。”

“哦,书上叫她们这一类人为‘*’……”

雨又变得大了。我们都知道它不会停。

4

天刚刚亮,有人嘭嘭砸门。是红脸老健,他一进门就冲着小白说:“昨夜我没睡,穿着蓑衣串了一夜。那些家伙都被我一个个揪着耳朵拉起来。都什么时候啦,还是死睡。咱得把那些王八羔子收拾了才睡得香甜。这会儿是拼着老命护窝的时候。咱不能让老辈留下的好窝被土狼就这么连根掘了!”

他们两人凑近了小声说着什么,刚说了几句老健就大声嚷道:“这到最后是保不住的密——那么多人一齐干,那帮人还能嗅不到一点味儿?”

小白耐心劝导:“我是说尽可能人多一点才行——我们不过是要个说法,并不想动武动粗。关键是到时候几个村的人全要出来,那样力量就大了。人数才是关键。”

红脸老健咬着嘴唇:“嗯,我琢磨这几个村子想的都一样,怕的是到了节骨眼上人心不齐——狗上狼不上,什么事都办不成。这和打日本时村里总出汉是一个理儿,那些暗中得了集好处的人个个都是孬货。他们表面上随你骂,暗地里却给人家送信。有的村头儿最坏,他们私下里得了不干不净的钱,嘴巴全是歪的。我知道一个村头一年里换了两辆小汽车,都是集白给的,条件就是把那个村里的地拿走。你遇上这样的村头儿,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办法,就是让那些有血的小伙子把他掐死!就这样。”他说着两手合着一对,做了个掐人的姿势。

“独蛋老荒还不至于吧?”我问了一句。

“他嘛,”老健看了小白一眼,“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白说:“老荒不至于走得太远。他当然也占了集的便宜,再加上胆子小……”

“他女婿苇子不错。这小伙子别看长得像根苇子,可就是有根犟筋哪!有一回我和他掰腕子,结果被他胜了。嘿,想不到。你猜怎么?我把他的袖开一看,老天,全身都是筋疙瘩襻着!苇子心艮呢,他跟我说,总有一天把那些糟蹋庄稼人的畜牲脖子全拧断,一个也不留!当年他和独蛋老荒的闺女好上了,独蛋不干,他喝了一瓶白酒,进门扛起人就跑。这一跑就是整整两年,一口气让她怀上了孩子,这才回到村里,把刚生下的孩子噗啦一声放到独蛋老荒的炕头上……”

老健说着哈哈大笑。

小白听得神往。过一会儿他才皱起眉头,问:“你估计到时候能出来多少人?”

“嗯,少说一千吧!”

小白拍手:“成,只要有一千人,那就成!现在剩下的问题是把各村领头的找准,关键还是保密,不然那些混蛋会用各种法儿把事情摆平,一切又得从头来过……”

老健想起了什么,恨得咬牙切齿:“我有一个朋友夜里遭了恶手,就是前几天的事。那些人真狠,他们进门后二话不说,先把他的嘴堵上,然后硬揍,一口气打断了三根肋骨。我那朋友气盛啊,他躺在炕上,说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拼命!他说要自制一杆土,再把刀子磨快。另一个朋友老冬子……”

小白不语。我看小白一眼,转向老健:“你得劝劝他啊,这事不能冲动……”

“都说不能冲动,可那边全是一伙儿;咱们呢,死不了又活不成。这就指望老天爷发个滚雷把他们劈了——可这样的滚雷又没有!”老健甩着巴掌,眼白上充满血丝。

小白:“一切都按计划来吧。只有这样了。我们只能以人数来取胜。在最吵的年头,一般的大声他们是听不到的,一千个嗓子一齐大喊,大概他们总能听得到吧!我们现在不过是在找这一千个嗓子!”

老健往小白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们村应该是领头的。我如果是独蛋老荒就好了,可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跟他说的。我原想让苇子找他,谁知苇子一提岳父就骂。他们合不到一块儿。我们村最少也得出来四百!这里才是集的对头冤家,死的人最多,被糟蹋的地也最多……我今夜再串通一些人吧,找靠得住的做牵头人!”

小白说这样最好,并一再叮嘱老健。

老健走了。我看着小白:这人在我眼里突然高大起来。他本来是个文弱书生,一口京腔细声细气的,可这些天里一直像在部署一个战役。我还是提醒他:无论如何要想得周到一些,悠着点儿,因为事态一旦哄起来是无法控制的,老百姓也难以承受。

小白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他擦了一下才转过脸来。奇怪的是他并不接答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你不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谁的情况?”

“《锁麟囊》的录像就在我包里,你不想看看吗?”

“当然。这得有录像机才行。等等吧。”

“我想看了,”小白抿抿嘴,“就像跟她在一块儿似的,就像她刚刚出门去了——不同的是再也等不回这个人了。”

我想说一句:快把她忘掉算了。说不出口。我问:“你们后来联系过吗?”

“哦,怎么能不联系。那个混蛋并没有跟她结婚,理由是他已经‘没有结婚的惯’——她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已经不怎么演出了。”

独蛋老荒

1

独蛋老荒六十来岁,剃了板寸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双眼睛虎气生生。他的嘴巴有点歪,所以用力闭合时显得十分拗气。但只要一开口就显得和蔼多了:“你们*分子啊,常来咱乡里乡间吧。前一段有个*分子是个记者,京城来的,一来就在咱家喝酒哩。他的名儿特怪:溜溜!还有这么怪的名儿,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我告诉他那可能是一个笔名。

老荒说到溜溜就笑,着手。

这个人有点咬字不清,所以我对“*分子”的叫法也没法过分挑剔。说到集对村子的祸害、村民的情绪,他立刻板起脸,像害冷一样咝咝吸气,一下下摇头:“木(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木有!上级说得明明白白,要发展就得这样哩,前些年水好田好,可就是穷得要死。现在钱就是多了嘛,看看四周有多少汽车吧。这要在过去,谁家里养得起汽车啊!那还不是大地主吗?可地主也不过是几辆老马车是吧……”

我打断他的话:“要发展就一定得搞成这样?民不聊生?坏人横行?你们村里连一口干净水都喝不上,有地没法种,不止一户人家生出了畸形儿……这不是穷和富的问题,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

老荒瞥瞥我:“那是!那当然是哩!我他祖宗,不过凡是祸害咱庄稼人的,我敢说没一个有好下场!不信就等着看吧,有他们的好!我这头儿只要当上一天,就不能眼瞅着不管。不过,不过这事也得一步一步来呀,像红脸老健那样穷*发蛮也不行哩!他这个人,天老爷老大,他老二。他眼里除了他爹,谁的话都不听。”

“他听爹的话?”

“这倒是,他是个孝子。不过他爹前两年死了,天底下就再也没人管得了他啦。我?我就算是他爷吧,也早被他气死了。他一开口就叫我外号,一口一个‘独蛋’,这也是他叫的?我总比他大两岁吧,总还算一村的领导吧?”

我点头称是。

“你们*分子喜欢他这样的,那个眼镜小白跟他穿一条子还嫌肥哩,这我看出来了。不过你可得劝劝小白,别谁的嗓门大听谁的,我在这村里才是做主的人。”

我想到了什么,这会儿故意为小白开脱:“不,小白是我的朋友,他只听我的;他与红脸老健来往,那是为了喝他的酒。”

“要说喝酒那也得找我呀!那个记者溜溜就知道我有好酒,这些酒满村里只我才有——那些厂长矿长不送我酒,我就给他们拉长了脸看……”他说到这里觉得走了嘴,擦一下嘴巴,“那是玩笑,他们躲着我哩。”

“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嗯,因为我见面就跟他们要钱、跟他们算账呀!咱是一村的头儿,要代表村子讨个公道!唉,这年头村头儿最难干了,咱就是累死气死,也还是两边都不赚好。村里人埋怨咱不出力,嫌咱没替他们撞个头破血流;那一边呢,硬把咱当成了眼中钉,恨不得从根上除了。你知道如今过日子了得?凶险哩,咱村里就有人夜里被一伙蒙面人打伤了,还有的被打掉了魂儿,到现在卧床不起……”

“凶手是谁?受害者心里有数吧?”

“那是自然。他得罪了谁自己知道,不过咬住牙不说罢了。我请三先生给他看了几回,没用。三先生是这三疃五乡里最有名的匠了,到病除,百发百中啊,这回也是干瞪眼——就因为缺两味大啊!”

“什么?”

“是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我说不明白。反正那物件难求哩。唉,打走了魂的人叫老冬子,从年轻时候就生猛啊!这会儿跟我年纪差不多了,平时像头老豹,这不,老豹得罪了人,人家给他下了套儿……”

“他得罪的是集那一伙吧?”

“八成。这我可不敢乱说。我又没有逮住人家。如今这平原上不比过去,什么人什么事都有,开矿的,城里来雇工的,政府的,集的,还有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天,一个大鼻子胳膊挎着咱当地小妞儿从庄稼地里蹿过去了,这可是我亲眼见的!你不想想,如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咱找谁去?这是个猪栏里趴鬼的年头啊,我不是说这样的盛世不好,我可没那样说啊;我是说这样的年头不好琢磨不好对付哩,出了事谁也找不到主儿。这不,那天老冬子给砸个半死,直到现在还找不到凶手!”

“那么公安呢?不是有个叫老疙的破案能手吗?他们不管?”

“呸!那是胡吹!老疙他们那一套对付烧香的行,见了扛的就尿子!老百姓怕他们,强盗不怕他们,有时他们还得看人家的脸事——哦哟老天,这话权当我没说,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啊……”

正说着门响了,进来一个肚子高挺的妇。老荒看看她,耷拉着眼皮说:“你叔在这儿。”“叔好,”她说了一声,马上转向老荒:

“爸,你快去看看吧,老健又找苇子了,两人喝酒呢,苇子一火就把桌子掀了。”

“他们打起来了?”

“不知在合计什么事儿,说着说着就火了人……”

2

我随老荒父女一起赶到时,苇子和老健还在吵吵嚷嚷。老荒劈头就问:“老健,你又在这儿鼓捣什么?闲了没事出去打工多好!我拨给你三百人,你领他们进城不行吗?看看邻村,地不能种了就进城,哪月里不是成千上万往回捎票子!”

老健蹲在一个小方凳上,笑嘻嘻看一眼苇子:“你岳父又往城里赶咱了,咱俩明儿真的动身?”

女人带着哭腔:“孩子就要生了,他可不能去。你快领别人走吧。”

老健冲着老荒说:“听听,谁都不让自己男人出门,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这叫故土难离。我进城打过工,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夜夜挂记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还有老婆——老婆这东西离得近了要挨我的皮锤,离远了呢又想得慌。庄稼人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样一样都得看住,不远不近地看住才行。”

苇子看一眼老健,咬着牙。

老荒厌恶地盯着女婿,一会儿扭着头像是说给我听:“真是怪啊,咱这片村子地不成地,水也喝不得了,头顶上烟乎淋拉的,有人就是不愿挪窝儿……”

老健朝他点头:“就是,咱这是八百年老村!你翻翻家谱吧,不长不短八百年!这个村子如今要毁在咱手里,祖宗不让!咱这辈人没别的本事,也用不着大富大贵,只要能守住村子就行。打死不挪窝儿,饿死不离土,就跟那些祸害人的东西赌上劲儿干,谁趴下谁不是人养的,谁低了头谁就是狗杂碎——老荒你是一村的头儿,你把大耳朵支棱起来听好了,你独蛋要做一个有种的人!”

老荒看看我又看看苇子,嗓子有些变音:“这是说了些什么话,这话连一点良心都没有!我为这村子碎了心跑断了,有眼的都看见了,你瞎吹什么!上一次记者溜溜来了,不是我鼓动他给咱做件大事?”

苇子把烟蒂扔在地上:“那也不是个好物件,那家伙从来就没为咱村子做成一点好事,酒没少喝东西没少拿……”

苇子问我认识溜溜吧?我摇摇头。

老荒嘴角翘起来:“你以为大事儿是一朝做起的?那得一点一点来!溜溜要不就不做,他要做,那一招下去才是狠的!”

我有点好奇:“哪一招?”

老荒故意把话吞进肚里,瞥我一眼,好像示意我不能当众乱问。

老健说:“得了吧。溜溜得了吧。那小子长挓挲的,长得像个饿死鬼,见了女人两眼直勾勾的,他能做成什么大事!”

老荒甩手骂着:“这是什么道理,看人也不能光看长相吧。盯着女人?年轻人有这点病又算什么!你们几个谁没打年轻时候过来?有的人……哼,不说也罢!”

他的话立刻让我想起苇子抢走老荒女儿的事。我知道他在指责女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也不为谁白做事情。你这做村头的可要明白,溜溜不是靠得住的人。我的话你就等着应验吧。”老健嗓子低下来。

老荒使劲摇头:“这你就错了,溜溜有的是钱,他才不是为了咱这几个钱!”

“那为了什么?为了咱村大闺女?”老健嘲弄地盯着他。

“溜溜是个仗义人!你不就是佩服仗义人吗?”

老健哈哈笑:“我就怕他不是那样人哩!一把鸡骨头,尖头鼠脑的,还仗义。这家伙总有一天露出尾巴,让咱苇子把他的头拧下来。”

苇子把手里的一块瓷片掰碎了,挑衅地看着岳父。

这会儿女人捂着肚子蹲下来,苇子赶紧去扶她。“不要紧?快了吗?”女人咬咬牙,摇头。

“你还是叫接生的来看看吧,也让三先生来。”老荒没好气地冲女婿说。

女人脸好一点了,小声对男人说:“不要紧,就这样,一天两日还不能生——不过你千万别走远了啊。”

苇子点头,然后对红脸老健使个眼:“你先回吧,得空了我去找你。”

我和老健一块儿出来。路上他说:“我们正商议大事呢。苇子可是把好手,他一个人顶多少人哪。他说自己岳父靠不住,说他拿了人家的手短,平时跟集的人过从不少,那些家伙正经给了他一些甜头。不过苇子说大的便宜也没占,像私下给一辆小汽车这样的事大约还没有……怕就怕苇子老婆这几天生,那样苇子就给缠住了,他就没有心思了。你瞧老荒这一家人吧,生孩子都不会挑个好日子!”

老健净说气话。我问眼镜小白哪去了?他说小白去别的村了。我知道小白是最忙的一个人:他整夜都在忙一份材料,它长长的有好几页,写得蛮扎实,大部分都是他一个人搞成的,曾一句句读给老健听过。这份材料要做“万民折”,除了那一天要用,还有别的用场。这些文字没有夸张,仅以事实说话,数字凿实有力。整篇的主题只有一个:生死存亡。

“这一天早些来吧!事情一开了头就不会停下,没有结果就不会停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小白说得对:锅快开了!”

我更正:“他是说到了‘临界点’。”

“嗯,那意思也差不多。庄稼人的路四下里全堵上了,他们总得给咱一条路啊!咱那一天没有别的,只伸手跟他们要一条路……”

“可是,”我琢磨着该怎样说,“我想,我们主要是陈述道理,这可能也是小白的意思;因为任何暴力的结果都不会好的。我们要相信基本的道义,相信它的力量。简单点说,我怀疑暴力,也反对任何人这样尝试……”

老健的脸越来越红。他没有说话。

3

小白回来了,人很疲惫。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就提议说:是不是回我们的茅屋去待几天?小白皱皱眉头。我的建议可能让他不高兴了。但我只管说下去:“四哥和大老婆万蕙的烧鱼做得好极了,我们热上一壶酒,在那儿歇上几天吧。”

“老宁,不是我指责你,”小白扬眉看着我,“你变得畏手畏脚的,不像以前了。其实你和村里人一样,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和我不一样,你在这片平原上有自己的小窝,如今正和村里人一样挣扎呢!你该和周围这些村里的人拧成一股绳。我不知道你和四哥他们说了没有?你该跟他们说,说说我这个意思!”

我苦笑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的真正意图,你让我说什么?说你和红脸老健几个人要大闹一场?如果它真的演变成一场暴力——或者和这差不多,你想没想过它的后果?我一直担忧的是这些,我不是畏手畏脚。”

“算了,你心里明白,我们不过是给的,不过是想大幅度提高声音的分贝,如此而已!我们想让那些人听一听这个世界上最危急的呼号,如此而已!”

“可是这会惹起一场大火,到时候你和我想扑灭都来不及!这是大地上的野火,是不能尝试的,老弟!”

小白的拳头撞到一起,又平端到前:“老兄,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成这样!都像你,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们可以忍住,但对方就会越来越放手大干,这样整个平原就全完了,老百姓全完了。集什么时候让过一步?我不过是这里的一个过客,你知道我在这里来来往往日子久了,实在是看不下去。这里有红脸老健和许多好朋友。而你呢?你就不同了,你是这里出生的人,别看在城里安了家,根还留在这里。那些人等于是在掘你的根哪!老宁,你听见了吗?”

我的脖子发胀。我的眼睛也胀。我抬头看他,看见小白的眼睛里有泪丝丝的样子。我的手按在他的肩上:“小白,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你从经历了婚变以后,就恨起来,恨那些人,恨所有那些家伙。我理解你……”

“不,不是这样!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和大家成了多好的朋友,有了感情。我一想起这些村子,夜里就睡不好。我老想着能为这里做一些事、做成一些事,这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对我非常重要——我今年三十多岁了,想一想前些年都忙了些什么,我简直就没有做成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只围绕着一个人在活:老婆!一点不错,就是她,我好像生下来就为了遇见她,然后是失去她、想她、找她、念她、让她折磨。我就这样一辈子?我总得干点别的吧……”

小白眼里的泪水大概流下来了,我看见他转身时似乎揩了一下。他回过身来时,我发现整个人脸有些发青、身上有些抖。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找到什么话来安慰他。我为自己刚才的话后悔。我说:“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那么你现在仍然还在围绕着她生活。你现在这样激烈,这样奔波,还是没有忘她——你一天都没有忘她。”

小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咂咂嘴:“没什么。嗯,不会流血的。你担心的,我也同样;我会记住的……哪一天我们先一起看看她的录像吧……”

这一夜开始没有雨,只是雾更浓了;半夜里小雨滴下来,然后越下越大。我和小白都是被雷声惊醒的。雷好像贴着我们的窗户炸响了,小白一个翻身爬起,马上抓了眼镜戴上。有人敲门,可能是老健,果然,他提着一大包冒热气的早餐进来了。我们吃饭时老健用心地卷一支烟,抿一抿点上火,大吸一口说:“生了。”

小白抬起头看他。

“老荒的闺女昨个生了。”

“男孩女孩?

老健哼一声:“不知道。连接生的人也不知道。”

我愣了:“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怪胎呗。模样吓人……没有活下来。苇子疯了一样,他老婆哭得昏过去了。”

我和小白要去看苇子,老健阻止说:“先别去了,这事儿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独蛋老荒面子,他不让接生的人张扬出去。”

“那你怎么知道的?”

“苇子告诉我的——他什么事都不瞒我。”

小白看看窗外的雨,咕哝着:“四周村子里这样的事多了,已经想不起是第几个了……这都是喝的水、是四周的毒气搞成的,已经没法过下去了……”

“我想不到这样的事能摊到独蛋家里,”老健拍,“这一下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不是刀架上了你独蛋的脖子上吗?”

4

因为苇子坚持要为媳妇看病,老荒挡不住。三先生被请来了,他让我和小白吃了一惊。没见过这样的人:七十来岁,瘦,全身像有一层荧光,嘴唇翻得十分厉害,眼皮双了好几层;他的胡子全白了,目光迷离,给人一种茫然四顾的感觉,见了生人十分平静,只微微点头而已。我和小白坐在外间等苇子出来,因为老荒把门将军一样怒冲冲守在一个地方。苇子叫我们进去,他的嗓子沙沙的。

三先生正给炕上的女人号脉,头使劲低下,像是十分疲倦的样子。他号过了右手又号左手,让女人伸出舌头看了,然后转脸,像是以侧目观察女人。他闭上眼,下巴扣在自己的骨上,同时一双手大伸十指——我们都发现了这双手的特异,手指特长,软弱无力,此刻在一丝丝翘动……“嗯,着。”他咕哝,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褡子,从中出一张黄纸写起来。

老荒捏着黄纸跑走了,跑在三先生前边。

外间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时,苇子咬牙咯咯响,举了举拳头。小白安慰他,说让事情快些过去吧,但愿家人快些好起来,别落下病根。苇子对这个倒不担心,说:“没事,这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她没事,三先生看过了嘛。”

苇子的前一个孩子是女孩,老荒特别挂记的就是生个男孩。老荒失望至极。苇子埋了一会儿头,抬头时让我们大吃一惊:脸变得发青,下巴骨好像歪到了一边,一只耳朵也比平时大了许多,像折断了一样耷拉着;一双眼睛往上眦着,只把那耷拉的耳朵冲向我们;他的鼻孔张大,一动一动像是要代替嘴巴说话……“老天这是怎么了?老天你可别吓人。”我心里嘀咕一声,去看小白。小白脸上也有惊慌之,但他敢于上前去抚对方的脊背,去拍他。这样一会儿,苇子喘气均匀了,正眼对着我们,可是一口大牙龇着嘴巴翕动着,像是要咬人。这模样马上让我想起了老健的话,他说苇子可不是一般的人,这家伙恼怒起来一人能抵一——这一围遭的厉害家伙不少,最厉害的有两个,一是苇子,二是那个给吓走了魂的老冬子,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再难对付的主儿都得认输——当年大苇塘那一仗,主要就是他们两人配合了红脸老健。

“她爹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们回去跟老健说吧。”

小白说:“你先照看媳妇吧,别的事等等再说。”

“我要等、等,我……我……”苇子的嘴巴又歪到一边去了,耳朵又耷拉下来。

小白赶忙说:“那好吧,让你岳父赶空儿去我们那儿,这边不方便。我也叫上老健。”

直到临走苇子还在叮嘱:“该怎么还怎么,按着原来的日期来吧,别管我,我误不了事。”

我们回到住处时老健也回来了,他说又去看过老冬子,说那家伙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行。“也忒狠了!老冬子是谁呀?他这辈子怕过谁呀?他都整成了这样,你哥俩想想那些东西使了什么绝法儿?再加上苇子家里出了这事儿,看来日期不得不往后拖一拖了。嗯?”他仰脸看小白。

小白不语。

我忍不住问:“既然不想和对方冲突,那为什么非得等他们不可啊?我们要的是和平的方式嘛。”

老健不理我的茬儿,只对小白一人说话:“听听吧,他读的书大半比你多,正经是个书呆子。”

小白笑。

“你笑什么?你头脑可要清醒啊!”我不太高兴。

老健眯眯眼,点上一支烟:“伙计呀,老伙计呀,谁不怕动刀动的?最厉害的家巴什儿咱可没有,人家有哩!要不说如今难办事嘛,不说别的,连个电话都不敢打,一打他们就听了去,你说这事还怎么办?要不说这是个细发活儿嘛,心粗了不行,少了胆气更不行。咱仔仔细细准备多一些人手,还不就为了防他们一下?到时候人家浑不讲理,要往死里办,咱怎么办?咱就死挨死受?我这一说,你大概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吧!”

我无话可说。我当然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因此也越发担心了。

苇子来了,探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在门外对人说:“你们谈去,我有事。”门再次打开,进来的是独蛋老荒。

他一进来满屋寂静。

老健说:“来了?”

老荒无语。老健卷好一支烟扔给他,他赶紧接了。

“你女婿跟你说了什么?”老健问。

老荒像没听见,只瓮声瓮气说:“他们想给我绝后啊!伤天害理啊!咱庄里人待他们不薄啊,就得了这报应——喝不上一口好水,喘不上一口好气,先是河里的水变了,后来连井里的水也完了。这是让咱断子绝孙哪!”

老健蹦过来:“你算是说了句人话!就为了这句人话,我老健要好好待你!你女婿没说完的,我来说吧:咱这几个村子合计了不少日子,要弄出个大动静来,着他们从根上服咱,给咱庄稼人留一条路——这条路不给,硬往绝路上堵和,那时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你是村头儿,咱都在一条船上,你咬不紧牙关,咱全都完了!我今个就问你一句:敢不敢干?”

老荒哼哼着,像受伤的猪一样,就这样哼着站起,瞧着离得很近的老健:“我怎么了?我怎么不敢?”

“你敢承着?”

“我敢!”

红脸老健猛一拍他的肩:“我的老独蛋,你这回算是像个人样了!行,记住,咱从今以后合计的事儿,一个字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小白看着我。我心上有些发烫。

溜溜

1

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过去我是不跟你们说的,这一回说了吧,因为文墨事情还是你们*分子最懂。是不是?”

“到底什么事啊?”小白问。

“溜溜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了苇子的话,很烦这个人。小白大概与我的感觉一样,说:“来就来呗,你还以为他算个人物啊。”

“哦哟,”老荒像被火烫了一样呼着气叫道,“这可是个能人啊,要不是有人挡着路,他一个人就把咱这村里——这十疃八乡的事儿全办了,还用得着咱们费那么多心思、用得着红脸老健整天吆五喝六的?溜溜可不是一般的人!”

小白看着他:“他能干什么?你从头说了我听听。”

老荒真的盘坐下,捋了一下嘴巴:“他去的地方大了去了,南方北方,走哪儿都是当地最高首长陪着,大鱼大肉一口不吃,因为吃腻了。人家为什么这么宠他?就看上了他包里那两件东西:纸和笔。什么事经他一写,报上一登就中,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你就算完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报,那报多少人看哩!”

小白从桌上捏起几张纸和一支笔:“就这东西呀,咱这里不是也有嘛!”

“你那个不行。你那个行吗?”

我说:“怎么不行?溜溜的纸和笔又不是金子做的。”

老荒宽宽的上唇像咬人的狗一样翘起:“金子?那还真差不多!他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走得地方多了。他什么没见过呀!”

“那他为什么见了咱这儿的大闺女就两眼直勾勾看啊?这可是苇子亲眼看见的。”小白说。

“我那女婿懂个狗蛋。那不过是个好,在这方面他偏重一些罢了。接上说正经的。他来咱这儿几回,都是顺路过来,每一回都必定找我,因为跟咱有了交情嘛。他看了咱这里的地呀水呀,咱和矿上、集那边吵闹的事呀,气得拍捋胳膊的,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得反映一下了……’然后就藏在一个小屋写起来,告诉我:这些字归总也不一定见报,倒是要印出不多几份送给最管事的人,那些人啊,只要在上面随便划拉几个字,你就等着看吧……我问会怎么?他说:还怎么?矿上、集他们这一伙,这辈子就倒了血霉了!”

小白与我对视一下,哈哈大笑,问:“那他认识你这么久了,写出了多少?”

“写出了不少,最后送不出去啊!”

“怎么就送不出去?”

“怎么?就因为他的名声太大了。人哪,名声大也有名声大的坏处。这不,哪一回都有那边的人打听了去——也可能是从京城一直跟着走下来,一路跟到这里也说不定!反正他们随后就缠上了他,用各种办法挡住他这么办……”

“怎么办?”我问。

“把写的字交上去啊!”

“他就这么听那边的话?”

“他也不想听,没法子啊!你不知道那边的人多么有势力,他们什么办法没有?如果咬了牙就是不让办,软的硬的都使上,你想溜溜又能怎么?只好先依了他们。好在他帮咱的心不死,他对咱说了,这事儿归总我还是听你的,你要说一定要办,我还是得办!说实话我这人也是心太软啊,集的人回头老要找我,说问题解决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你让你的朋友溜溜先停下,别跟咱闹玄,下大娄子可了不得!一切都好说好商量。我也就轻信了他们。加上溜溜也被他们缠得不轻,这事也就拖下来了。反正他办是一定要办的……”

我说:“就怕是个白吃白喝的家伙。这种骗子城里很多,老荒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小白说:“办是要办的,可一办办了好几年,就是这样,是吧?他来你这儿都干了些什么?”

“他嘛,忙着调查哩!找各方面人士谈话,教师,会计,种地的做副业的;因为生怪胎的事,也找了女的去……”

小白打断他的话:“等等,女人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是吧?”

老荒挠着脖子:“也不全是我那熊女婿说的那样。事儿是有一些,不太严重的。因为要谈话也只能一对一,保密嘛,少不了眉来眼去的,也就生出了火苗,结果动了一点手脚,女方事后反了目——你们不知道,咱这村里的女人有个特点,就愿事后反目——这就糟蹋了人家男方的名声。这不,有的出来说:‘人看上去瘦筋筋的,想不到手劲儿忒大,三两下扭住了咱,挣也挣不开,咱也就被他了。’还有的说:‘这人腰带太松了,一出溜子就下来了,老天,吓死个人!’听听,这些贱嘴儿们什么难听说什么,她们出来瞎编派一通,溜溜的名声就坏了。其实我背后问过他:你喜好儿们?他摇头说:‘没那回事!儿们,儿们算什么,我在新闻单位干,多少大姑想跟咱好,往黑影里拉咱,咱就是不应!这年头有才的人吃香啊,谁让咱有才呢!’这才是朋友之间实话实说,也放心多了。肯定是这样,乡下儿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别人一碰就穷咋呼……”

小白吐了一口。

我也觉得溜溜这家伙够恶心的了。我想起一个事,就对小白低声说了。小白立刻揪了一下老荒:“你可记住老健对你叮嘱的事儿?千万别跟那个溜溜说什么,千万!”

“这是嘴上挂锁的事儿。这个你们一百个放心。不过我也劝你们好生待溜溜,他真能办些事儿。他这回要出了真力,我们平时商量那些事儿也就简单了,也许压根就用不着咱动手了。”

我说:“但愿吧。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免费的午餐早就停了。”

老荒没听明白,大声问:“什么餐?什么时候停的?”

小白笑答:“早就停了,停止供应了。”

2

尽管村头老荒这些天心情极其恶劣,但因为溜溜来了,他还是照例为这个京城客人准备了大宴。村里的人一看街上驶来了一辆浅蓝高级轿车,就知道是溜溜来了。“听说这人从京城一路开车出来,走哪儿都是一站,都有老荒这样的朋友招待。”“哦咦,比老荒大的官儿多了去了,人家溜溜命好,别看长得不怎么样,一辈子就这么吃香喝辣的过来了,活儿也不累。”“不累?干什么都不容易啊,听说他半夜里写稿,写不出来,让一个词儿憋住了,就使劲挤自己的脑门——咱有一回看见他脑门那儿红不拉刺的,那就是。”街上的人议论不休,抄着手看光景。

我和小白破例被请来陪宴。我们都有兴趣看看这个奇人,还提议他请请红脸老健,被老荒一口拒绝:“他算了吧,他没有文化,与溜溜说不到一起,到时候净给咱村丢人。”

浅蓝轿车真没说的,小白凑近了看看,说起码也值个一百几十万。车里装了各种东西,花花玩艺儿真不少。听人说他从来不喝村里的水,都是自己带水,车子后备厢里装了不少高级矿泉水。还有一个简易帐篷,深棕,带充气垫的那种,这会儿就折起放在后座那儿,让我好好看了一会儿。

我们进屋时溜溜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正座上,第一面把我们吓了一跳:瘦脸发青,满是疙瘩,稀疏的头发披在了两肩,眼眍眍着,眼珠蜡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水气。我对小白小声说:“真像一个饿鬼啊。”小白不吭一声看着这个人。对方在老荒介绍之后伸出了手。这手又凉又黏,让人想起蜥蜴。没办法,要一起吃饭就得握一下这只手。

这家伙吃相坏极了,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咽,偶尔打一个响嗝。我和小白都没怎么吃,只看着他和老荒对饮。老荒看来与他真是相处很久的朋友了,两人一喝起来就顾不得其他,一段时间里好像没有我和小白在场一样。他们比比划划吵吵嚷嚷,声音震得满屋子响。老荒的好酒真的很多,几乎全是白酒。溜溜酒量果然很大,这使老荒一会儿就喝多了。老荒哭了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溜溜问他,见他不应,就托起他的下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溜溜问着、拍打着,他还是不应。“肯定是你两个欺负他了,是不是?”溜溜指指我们,没等回应,又回身去拍打老荒的脸了。小白忍住了笑。老荒哭着说起女儿生怪胎的事,“我,我这把年纪就盼一个外孙啊!”

溜溜在哭声里一声不吭,低着头。他这样闷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扬着左手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哦嗯?这必须然而既然如此何等可气无耻之尤!我今天要注重研究这个问题,了解事实真相然后,”他捋了一把披肩的长发:“我今夜不睡了,真是没有王法了,没有了,一切那就从头开始……问题的关键在于部和、和一些重要的部门,领导,以及,非常可怕的现实是,是这些一系列的种种问题!当然,关键还在于落实——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一句都没听明白。可是老荒竟然连连点头,对方刚落下话音就跟上一句:“我明白!”

溜溜站起来大喊大叫:“我们必须从头开始了,难道今天的一切和……我们的事业、计划,上次会议神落实起来!什么也别想难住我吓住我,我这人就是有这么一股犟劲儿,不信咱们就从头较量较量,比比看谁更有韧劲儿狠劲儿艮劲儿。妥协?妥协的永远不是我们,无产阶级最后失去的只能是锁链!是吧,只能是锁链!”

他这样呼喊了一会儿,直到口水和汗水一齐流下来,他的手还在猛力挥动,衣衫不整,子耷拉下半截,以至于端菜的女人进来瞥了一眼,慌得手一松砸碎了一个碟子。“少见多怪!”溜溜恨恨地盯着女人的背影。

我似乎想起了类似的一个熟人——这人就像他一样,总是突如其来地激动起来,全然没有预热和铺垫,这人就是我初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外号叫斗眼小焕。像他一样,他们都善于背书,是颇能唬人的,不少人总要把他们当成天才,愿意原谅他们的一切,这真是没有办法。眼前的溜溜显然就用这种办法唬住了老荒和一大批与之过往的人。

“你可得管一管了,你这回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再不办,我们村里的人也只好跟他们拼命了……”老荒拍打溜溜,哭得像个女人。

“这话我信。这话你说了至少也有个七八十来次了吧?不过这回我是要办的。我是要办的。”

小白随溜溜说了一句:“你是要办的。”

“对,”溜溜斜眼瞟了一眼小白:“我是要办地。嗯,这是一点不差地。那些家伙用不了多久就要倒霉地、我们就要胜利地、谁来讲情也是没用地、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地!”这家伙一连用了许多“地”,让我觉得起码是蛮有趣。这是个有趣的混蛋。我在小白耳边讲了这句话。溜溜立刻对老荒说:

“你得管管他们啊,他俩老要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

老荒大声冲我们叫起来:“大声大声,小声嘀咕,这可不行!这不礼猫地!”

我和小白都笑了。两个人都把“礼貌”叫成了“礼猫”。

溜溜想起了什么,红着眼圈对老荒说:“赶明天或者夜里,我得跟你女儿拉一拉了——上次俺俩刚拉了几句,就让你那个不懂事的女婿搅了堂!你闺女倒是通情达理的人,你女婿呢,哼,不是我揭你的短——你家怎么找了这么个不像样子的东西呢?嗯?”

老荒咬着牙:“谁说不是呢!这小子正经欠揍了。不过你跟我闺女也就别拉了,她一个乡下婆什么见识也没有,身子又不好,病着呢,三先生看着呢。”

溜溜拍头:“哦,病着呢,你看我就忘了这一截!行,还是找别人吧。不过我记得上次和她拉得不错,她是个胖乎乎的姑,嘴头子火辣辣的——村姑格嘛!”

“瞧你夸她,她听了还不知要恣成什么呢!”老荒眯着眼看溜溜。

“喂,该你俩好好说说了,你俩一直这么听着,酒也不喝——哪个单位的?”溜溜突然想起了我和小白,指着我们问。

老荒接过他的话头:“我早就介绍了嘛。他们都是*分子,和你一样,会弄这个,”他比划了一下写字的样子,“他们听说你来了,欢喜啊,这不,就跑着赶着来会你了。”

“嗯,是这样啊。知道我的大名吗?”溜溜伸出大拇指比划他自己。

小白说:“你是这一带的名人嘛,怎么能没听说?”

“你呢?”溜溜又指着我。

我说:“如雷贯耳。”

3

溜溜一直在这里待了两天,两天里并非总是待在村里,而是四处转悠,那辆高级轿车在街巷里钻进钻出,不停地按着高音喇叭。他夜间不知在哪儿睡觉,半上午才开着车进村。在村头巷尾都有人盯着他的车看。红脸老健目送车子走远,问村头老荒:“这小兔崽子胡窜什么?”老荒说:“他的事多了。他来一趟要办多少事,上城下县的,找多少人、调查多少事,能顾上咱村也就不错了。”“可我见他在咱村小学校赖着不走,缠磨女教师呢!”老荒摇头:“她们个个跟他都熟,有什么好缠的?你是说那个新来的女教师?”

他们说话时,苇子正和我们站在一旁,这会儿插嘴说:“他拉上人家出去两回了,你没看见?人家要在咱村里出了事,你这个当村头的吃不了兜着走。”

老荒火暴暴地望过来:“我他管得了他们的事儿?教育界和新闻界的事儿,也是咱该管的?”

“是你招来这么个物件!人家会说是你和他打了勾联手……”苇子说。

小白想笑还没笑出来,老荒就大怒起来:“我揍死你嘴上没锁!我能和他勾联什么?那种事也是我去勾联的?反了你了,啊呀反了你了!”老荒拤着腰,脸上流汗大口喘息,人恼怒成这样,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苇子往旁一躲,老荒更起劲了,斜着膀子冲过去。我们几个赶紧把他架住了。

老健拉上喋喋不休的老荒走了。苇子盯着岳父的背影说:“等着看吧,他早晚得被那个长鬼给祸害了。我集里有不少朋友,溜溜的事瞒不了他们——这家伙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白问:“怎么回事?”

“他那车子、钱,都是两头骗来的!”

“两头骗?”

苇子点头:“就是。他听说哪里有村子闹事就往哪里跑,一头扎到村子里,吵吵嚷嚷的,说要从头调查、写参。集和矿上的人一听就慌了,找到他说千万不能这样干,他装作不听。他钻进车里走开的时候,这边就专门派人跟上他,从半路、有时还要从京城拦住他哩,干什么?拿出大把的票子塞给他!你想想他挣钱多容易,他每年里都要来这一围遭转上两趟,每一回口袋里都鼓鼓的,车厢里装满了东西!”

小白点头:“溜溜这种人可不少见。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真要为老百姓说话,那说就是了,干吗事情没办就喊得山响?就为了让另一边的人听见,因为那些人有钱!溜溜这一伙发的是什么财啊,他们干的是天底下最伤天害理的事!”

苇子说:“溜溜这个狗东西什么都要,上一次他在老会计家里看见了一个古物,是人家祖传下来的,硬要拿走,人家不干,他就扔下了二百块钱,等于明抢。还有一回半夜钻到小学校里,装醉往女教师屋里拱,人家屋里两个人,都看见他耷拉着子进来了……那一回我听说了,第二天想揪住他一头长往死里打,被我岳父硬是拦住了。岳父后来问了他,他说哪里呀,不过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灯瞎火的,错了厕所。你俩听听,他以为人家大闺女宿舍是随便撒尿的地方哩!我岳父就信他这一套!”

正说着一辆浅蓝轿车从不远处开过去,是溜溜。我们都看清车里还有一个人,是女的。车子在街上没有停,而是一直往小学校那儿开去了。苇子盯住说:“错不了,他又拉着人家进城了,其实没安好心。这家伙在乡下什么都不怕,他太小看咱这地方了。等着吧,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天下午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说人家记者眼看就要回去了,走前想和我们几个座谈座谈哩,全面研究一下情况,也想听听我们的意见。我看看小白,小白说:“那当然好啊,那就座谈吧。”

村委办公室的几张白木桌上摆了些桃子,还有茶。一个戴白套袖的女人正忙着擦桌子、倒茶。溜溜跟这个女人很熟了,叫着她的小名开玩笑:“‘蔫儿’,想叔叔不?”对方红着脸擦桌子:“俺不想!”“这么长日子也不想?”“就不想!”溜溜笑了,转向我们:“乡下姑,刀子嘴豆腐心,想死也不说。咱们座谈吧。”

我不知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瞧他装模作样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放在自己面前。我早想刺他一下,这会儿开口就问:“你在这儿很熟了,比我们熟得多。你答应老乡的事几年都没有做成,村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你大概是在逗他们玩吧?”

溜溜一愣:“逗玩?那些集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这也是逗玩?”

小白哼一声:“屁滚尿流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是……”溜溜舌头开始打结。

“以后就是集的人塞给你钱,把你买通了是吧!”小白冷冷一句。

“嗯?什么意思?”溜溜回头看老荒。

小白伸手指住他的脑门:“你是两头通吃的那种人!你要小心!”

溜溜拍桌子,跺脚,看着老荒:“要不是、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饶得了他们?他们敢对我这样说话,真是欺人太甚……”

“两个*分子,好生说话啊!都是*分子,怎么不能好生说话呢?”老荒站起来规劝,很为难的样子。

我告诉老荒:“你的心太软太实了。他这样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却能让你一再上当。从今以后就让他远离这个村子吧——也顺便告诉周围的村子,要像养鸡户提防黄鼠狼一样提防他这一类人!”

“你是黄鼠狼!你是黄鼠狼!”溜溜叫着,身子往上一蹿一蹿。

老荒嘴里发出了哭腔:“老天,早知道是这样,座什么谈哪!好生生的事儿就这么给搅了席,完了,完了,这事儿今后看麻烦了……”

4

我和小白都以为经过了一场座谈,溜溜会马上走掉,可是想不到他的车子还是在村子里出现过两次。“这个人的脸皮可真厚!这个人根本就不要脸!”小白生气了。我说:“他们有什么自尊?骗子嘛,还讲什么脸皮。”

有一次溜溜的汽车再次从小学校那儿拐出来,这让我们明白他留恋的是什么。我们都替那个新来的女教师担心了。

老荒找到我们说:“这一下坏了,溜溜火气大了!”

“他有什么火气?”我问。

“他说如果村子不把你俩赶走,咱村的事他是不管了。”

小白笑了:“那最好不过。我们那天不是说了嘛,让他快些滚蛋。那最好不过。”

老荒叹气:“唉,他要使上反劲怎么办?”

“什么反劲?”

“他要站到集一边,咱不就更没好日子过了吗?”

小白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宁,咱让老荒这么犯愁,还不如自己走开得了。人家溜溜不来村里了,村头作大难了,咱还是知趣些更好,咱们走开吧?”

老荒一个劲儿摆手:“别价别价,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你们都是老健的左膀右臂,老天,我要把你们赶开,老健还不要吃了我啊!”

“那你说怎么办?”小白问。

“我的意思嘛,是说……嗯,这么着,你们别管溜溜的事,溜溜也不管你们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朋友,这样总行了吧?”

“这样不行,”小白皱着眉头,“这样非坏事不可——想想吧,我们正合计大事儿,有个贼头鼠脑的家伙在村里村外乱窜,最后咱们非得遭殃不可。这是早晚的事,老荒,我们是认真说的,你得好好提防他了,这人是个大祸害!你听明白了没有?”

老荒低头沉思,咬咬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着看吧。”

“我明白。这村里不止一个人能赶走溜溜。”

“谁?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对,苇子最合适。”

“不把他赶走,到了那一天一准坏事。这得跟苇子说说了。”

我们两人正想着怎么跟苇子说,没想到两天后苇子自己就把事情办好了。

那天苇子正在芋头地里浇水,一抬头看见汽车从村口拐进来了。这车子开得不稳,一抖三扭的。天快黑了,有雾,汽车里的人显然没看见这边的人,车子开到很近处竟停了下来。苇子倚在柳树上看着停下的汽车,认出是溜溜。他卷了支烟点上,慢慢看。好像车里有两个人在折腾,但看不清。苇子蹲下来吸烟。这样过去大约有十来分钟,车门嘭一下顶开了。

冲下一个女的,苇子一看就认出是小学校新来的女教师,她头发显然被抓乱了,脖子上的围巾也快扯掉了,一下车就大口喘气。她回头看看车里的人,气冲冲往前走去。车上很快下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是溜溜。溜溜这会儿眼珠快瞪出来了,踉踉跄跄往前跟,嘴里说:“我就要离开了,就这一天半天的事儿了,你回头再想找我也找不见!”

女教师一声不应往前,步子加快了。

溜溜拦住了她。她绕开他。他再次拦住她。

女教师愤愤的目光盯住溜溜时,苇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铁锨往地上一插,烟蒂一抛,几步跨了过去。

溜溜听到声音,一回身看见苇子,对他说:“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不吱声,站在了溜溜和女教师之间,面对着溜溜。

“还不快些回避……”

苇子咬了一会儿牙关,突然飞快出手,只一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苇子好像再也不想松手了。

女教师哭了:“您大哥饶了他吧,快啊,他脸都白了……”

苇子又用了几下力,这才松开。

溜溜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土末。这样躺了足有十几分钟,一双凹眼慢慢睁开了。他一个一个瞄着,看过了苇子又看女教师,最后死盯住苇子不放。

苇子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他吓得两手一举,也拳了。女教师按住了苇子的手。

溜溜爬进车里。车子艰难喘息着。

苇子想起了什么,从干涸的水道边捡起一块大石头,费力地举过头顶,然后轰嗵一声砸在了车上。

魂魄收集者

1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乡村医生会像三先生一样荣耀,在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声誉。他行医的过程我目睹过几次,得出的观感可用八个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维。真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异人,一个无法对话无法理喻的遗老,一个技艺超凡却又令人生疑的江湖术士。总之这个人让我多少有点害怕。可是这一带的村民却绝不这样看,他们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仅将其看成一个好医生、一个治病救人的人,而是直接就把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圣手、一个半仙之人。大概在方圆几百里都流传了关于他的神奇故事,单听这些故事,你甚至会近前怯步,惮于见他,因为他整个人都镶了一道神秘的光圈,你会担心见面时被这光刺伤。

他与一般意义上的医生当然大为不同,单是行头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箱,而是一直在肩上搭一个土黄褡子。据上年纪的人说最早的记忆中就是这样,这才是正经的乡间医生呢,过去年代里过路行医的老先生人人如此。别看行头古旧简单,褡子里装的东西也不多,无非是几把铁制的小器具,一点膏丸丹散等等。那里面绝没有什么温度计和血压表之类,因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兴物件,只能加重人们对医术的担忧。许多老年人对它们的功效将信将疑,有时干脆断言:只有不中用的医生才借助那样的机器哩,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脉手”不好。把脉万能论在这里是颇有市场的,评判一个医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话就问:“脉手咋样?”脉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问。

这里的乡村俗、规则,照样是以老年人为根据和基准的。比如医疗问题,年轻人的见解并不占上风。可能是他们身体尚好不太考虑这一类问题吧,对行医的方法效用等等还未拥有发言权。直到今天,按村里大多数人的观点,还是固执地认为西医不能治病——“西医不过是使使止,西医怎么能治病?”有人指问一个刚刚被西医抢救过来的病人:“他不是被西医治好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止住了。西医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该有什么病还有什么病。”有人又以一个开刀手术治愈的人为例:“这人不是西医救过来的吗?”他们说:“动刀儿自古就是咱中医的拿手活计,这算不得西医。”

相传三先生与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得知对方身上有什么病。他如果在一户人家屋外瞅上一会儿,还能预言这一家的“人气”——气旺能祛百病,气衰则五乱滋扰。他认为人身上的气味是最不可忽视的,就像天气预报中的云彩气雾一样。有一次一个中年壮汉得了怪病,亲疏不辨,动辄妄言,村头正想捆绑起来送到林泉神病院,被三先生当街拦住了。他先是端量一会儿,而后取出一根银针,乘其不备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直刺门——刚刚还在狂呼乱叫的病人立刻萎。紧接着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厉,拍击频仍,什么命门、印堂、人中,一一开伐。那壮汉随着击打先是一下下摇晃,接着就当街倒地大睡起来,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即微笑如常,见人频频颔首颇有礼数。还有一个绝不相信中医的人背生恶疾,痛不欲生,跑了几次大医院都说要全麻动刀,还说至少要剜去一大块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于是家里人只好在他令人恐惧的呻吟声中出门去寻三先生。三先生当时正好因事路过这里,身上连褡子都没带,看了看病人,哼了一声。他反身出门,到就近的田里转了转,随手采了几味草,嘱其家人:一半炙成粉面搽用,一半煮水服用,一周为限。七天刚过,病人果然背疾痊愈。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材,以他看来,有些名医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材不好:或成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无实——产地不同,力实质则大相径庭。还有一些原本就得医家亲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为这其中满是玄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必成虚妄。人们说三先生的奇绝之处,有一多半就来自他的隐秘不宣之。比如老冬子迟迟不能治愈,绝不是因为医术,而是寻艰难。有人曾问他那到底是什么?他闭口不答。

当地人叫随从为“跟包”,意思和秘书差不多——一位跟随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后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必要两味不可或缺的,一味叫“魂”,一味叫“魄”。两味都属无影无形之物,摘取艰难,非大匠而不能为。所以三先生必要亲自动手,而且也保不准就能志在必得。

先说“魂”。这需要取者征得家人同意,然后站在即将过世的人床边,伺机动作。那时节要以心悟而不以目视,全凭一个寸劲儿,将刚刚飘游离体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手持一洁白口袋,于半空捕获并速速扎紧,然后当场以朱砂点红。如此,一个“魂”即告采收。据说魂是吱吱有声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无法听到——它的欢叫或哭泣只有采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人以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伤,其实不然。魂离开了躯体就等于一个客人离开了常住的寓所,其高兴与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刚一离开即欢叫不止,有的则恋恋不舍。魂其实是纯稚如儿童的,它天真极了,只是和肮脏的皮囊合在一处才变得形形。采魂的人要如实相告家人:这一次相助间只会积累功德,大有益于来世。所以一般人家都会同意采取。

魂在一个小白口袋里欢叫着,不时蹿动几下,吱吱叫,又像蝈蝈一样唱起来。它有时还要逗弄提袋子的人,当他举起口袋想要听一下有无动静时,它先是不吱一声,而后猛地大哭起来,让其吓上一大跳。一般来说,魂刚刚离开躯体还是轻松活泼的,它们觉得一切都十分好玩。这些年来魂是不难采的,所以三先生已经积了许多扎好的、上面有朱砂红点的白口袋。最难的是寻“魄”——它不像魂一样往上飞扬,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离开人体总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儿待着。它一般于瞬间落地入土,然后慢慢渗入土壤。它会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飞速漂移,就像乘船一样。所以在水皮浅的地段要找一个“魄”是非常困难的。

另一个采集的难处在于其他:“魄”离开躯体是必要从脚尖开始的,于是过世者的脚尖指向就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脚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这样到底从哪里入地也就难说了。有经验的老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准确地挖到一个“魄”是难上加难了。

2

三先生四处打听并叮嘱他人:如果听说哪里有悬梁自尽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实这样的消息近年并不少见,四周村子里每年都有几个。收集“魄”之难,不仅在于信息灵通,要在事发当日赶到,以防其沉入深处或借水游走,更有其他种种因素。三先生感叹:“我一生收集此物件难则难矣,扳指算来也不计其数,惟在如今,一‘魄’难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来报,说快也,一个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昨夜里才有人那样自尽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时间,带上器具急急上路了。

“二里外”是个只有一百多户的小村,因为靠近另一个大村,在一年前被“兼并”了。这个大村现已照例改名“集”,村头儿改名董事长,搞起了各种工企业,于几年前开始圈占大片土地——低价租用不成则兼并村落,这样属于原村的土地即全部划归这个集。“二里外”成为集中的一员,所有村民及土地财物统统归了新的主人。类似的兼并在这一带经常发生,于是不断传出一些惊人的消息:有人被强搬迁新区,可就是缴纳不起一笔费用,只好赖在祖传的小屋中,结果被无名无姓的闯入者暴打致残;还有的孤苦老汉干脆服杀。光是半年的时间,三先生就往“二里半”跑了两次,一次听说一个中年妇女上吊了,可是匆忙赶到时才知道已经迟了整整十个小时,“魄”自然是找不到了。另一次倒是及时赶到了现场,但细细勘察出事地点,发现此行仍然无效:死者吊死在中间隔壁的门梁上,其脚尖下垂处除了门槛,还有一块厚厚的青石。三先生虽然知道机会甚微,也还是耐心地揭开了石板,然后又用一个桃形铁铲细细挖掘。果然不出所料,石板下土如常,什么迹象都没有。原本如此,“魄”再多能,怎会穿越硬硬的石板呢?

一路上,跟包咕哝着出事的缘由:想不开的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岁左右,在集里看仓库,好像是因为玩耍耽误了工作,仓库丢失了什么东西,遂造成这个可怕的结局。真是玩物丧志啊,老大不小一个男人了,那么喜欢猫,养了不止一只,养得又肥又大。“人家不让带猫上班,他就偷着揣去。嘿唉,连吃饭都一个碗,恶心!”三先生听着,只不吭声。据说这个老人最大的癖好也是养猫,一辈子就是因为太喜欢猫了,连老婆都没娶。跟包一路上许多时间都在谴责猫的罪过,后来没听到一声回应,才把嘴巴收住。三先生见他不说话了,就回头瞥瞥。跟包立刻说:“他是害怕怪罪下来,再加上被人打了一顿,就在半夜偷偷吊在仓库前边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跟包后来对人说,当时老先生听了这句话以后,眉头一直锁着,步子快得追不上,一会儿就到了那个集所在地了。

“集的人不让靠近,不管是穿制服的还是什么别的人,谁也不让到出事地点去。谁要是不听劝告硬是往前挤,就咔嚓一棍打过来……”跟包的描述那一天的场景,十分兴奋。

他说由于和三先生在一块儿,这就完全不同了。为什么?就因为这当中有人认出了背褡子的人,接着又抱拳又作揖的,知道老人是取一味来了。他们不光是将二人从一咋咋呼呼的村里人中间拉出,还由一个保安模样的手扯着手领到那棵歪脖子树下。那人指指点点,取了一根粉笔,在地上描了一个圆圈。可是三先生并没有开挖,像过去一样,如果有可能的话,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个不幸的死者。老人要在死者面前站上好一会儿,咕哝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话。那个保卫说这回可不行,这回得请示一下。保卫找地方打电话去了,半天才转回来:“看就看吧,领导说瞅上一眼就行了,外面家属正闹哩。”

三先生那天可不是瞅了一眼。他看得太细了。最后走出来,走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看着那个粉笔画上的圆圈,摇摇头。跟包催他快些挖吧,他还是摇头。“怎么了?”“咱白跑了一趟,下边什么都没有。”“不挖咋就知道?”三先生小声对在跟包耳边说:“这孩子是被人打死的,他给移在了这棵歪脖子树下。”跟包将信将疑,还是从老人手里取过桃形铲挖起来。一直挖下了一尺多深——通常只要五寸即可——什么痕迹都没有。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咱走吧。”

有一个巧嘴滑舌的乡头儿曾以三先生取“魄”之难为例,大谈这一围遭治理之好、生活之美:“想想看吧,咱这地方什么多了?电视机多了,小汽车多了,楼房多了!什么少了?冤死的人少了,上吊的人少了——不信问问三先生去,他这一年里硬是弄不到一个‘魄’!这有事实为证哩,这可不是胡吹着玩的吧?嗯哼?”跟包告诉了三先生,三先生摇头:

“那是因为水泥地多了。”

的确,有许多次急匆匆赶去,最后还是无功而返,都因为死者垂挂之处恰好是水泥地面——“魄”根本不可能穿破坚硬的水泥。

三先生的跟包只要一有机会就嚷嚷,像是在当众做出一个重大宣示:“现在的人哪,又自私又懒惰,都到了最后光景了,也不在乎多跑那几步吧?跑到一个有土的地方多好,那时候再拴绳子什么的也不晚哪!”周围的人听多了,总算知道了他的意图,都说:干什么想什么,这家伙说得多少在理呢。

大约在跟包胡嚷了一阵之后,真的有个人在自家门口的野地上吊死了:清晨起来,许多人都看到一个男人直挺地挂在那儿。

这个人一直在外地打工,半年后揣了一笔钱回家,发现老婆跑了。这就是村里人知道的全部故事。这个人平时闷声不响,谁也不清楚更多的缘故,直到等来这个结局。那一天大伙把人移走,太已升到了树梢那么高,跟包领来三先生说:“该动手了。”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铲把周边浮土和杂草除掉,在大约七寸半径的圆周由外往里开挖,动作小心谨慎到极点。跟包蹲在旁边,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孤岛时,三先生开始轻轻拨动:一层黑如墨炭的泥土,状似枣核,厚二寸许,大如童掌。他一点点将其从中剥离开来,再缓缓移至桃形铲上,取过一旁的深棕布袋,一抬铲倾入。

3

红脸老健特别兴奋的是老冬子有救了。我问他肯定能治好吗?老健笑吟吟吸烟说:“那还不能?齐了嘛!”

一连几天都有人去老冬子家看光景,这让他的家里人烦了。老冬子的老婆只信服红脸老健,说他叔你把这些闲人赶开吧,这样拥着,老冬子神也治不好,你没听他从早上起来就打嗝?他过去十来天也不打一个嗝!老健像轰一麻雀一样扬手赶那些进门的人,只留下我和小白。有人愤愤说:“他俩怎么就能待?”老健说:“他们是我的贵客。”

三先生一连三天指挥跟包干活,自己在另一间屋里喝茶。老人坐在那儿,眯着眼,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有许多十字形的皱纹,鼻翼下垂,气息奄奄,给人一种不久于世的感觉。如果有人在一旁看他,只要不开口呼叫,他权当没人一样自顾安息。尽管他没有睁眼,跟包在另一间屋里做了什么、做到了哪一节上,他全了然于心,一会儿就哼一句:“再加水。”“搅到七八分,撤火。”那边的人边应边忙,突然老冬子皱眉瘪嘴,跟包正要去隔壁告诉什么,老人就大声喊:“按人中,丹田。”跟包回身做了,病人遂平息。

我们一直没见三先生拿出褡子里的白袋子,更没有深棕布包。那边有文火煎了草,一连三服服下后,跟包来报告说:老冬子只是睡呢。三先生说:睡吧,睡上一天一夜,睡到磨牙。说完背起褡子要走。老冬子的老婆站在门口挽留,说就这样了?人还不见睁眼呢。跟包说:睁眼?前些天不是一直大睁着吗?没吓死你?他该闭闭眼养神了!

三先生和跟包走后,我们几个就回到老冬子床前,发现他正打着呼噜,脯急剧起伏。被子下的人显得有点瘦弱,老健掀了被子捋着他的胳膊说:“这人过去多壮,腱子肉鼓鼓的,这会儿看看吧,才几天的工夫就折腾成这样。咱还能饶了他们?”他说着回头看我们几个。老冬子磨起了牙齿,嘴唇也随之嚅动,口沫一会儿渗出来。小白说:真是的,老先生说得一点不错。老健说:那是当然了,那怎么会错?老冬子老婆问那两味大到底放了没有?都说没见。

跟包送三先生走后,复又返回,问了病人一些情况。都回跟包说:磨牙了。然后问:为什么还不使上那两味大?跟包答:那要等睡上一天一夜有了力气才行——魂魄一加人就生猛起来,太弱的身子承不住啊!老健问:我怎么没见那物件啊?也没听见动静——“你不是说它们会叫唤吗?”

老健问过之后,我们都盯着跟包。

“老人藏了哩!为什么?风声不对哩!只等时辰一到,下了便是……”

老健脸由红转成铁青,鼻子里发出“哞”的一声,像老牛一样,眼都瞪出来了。跟包小声对在他耳朵上说起来,声音渐大,我们都听得清了:“……三先生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从‘二里外’回来,就在纸上写了——我还以为是方呢,谁知道那是一张什么啊。这不,几天没过穿制服的就来了,问这问那。老人只一句话:那小伙子不是上吊死的。来人问:绳子从脖子上刚解哩,这怎么讲?老先生不语。隔一天集保卫部的人也来了,吹胡子瞪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可真敢说!老人不语。后来那些人就在屋里乱搜,幸亏老人事前把两味大藏了。”

老健拍:“这是得咱往绝路上撞啊!咱可不想这样!”他转脸看看老冬子,咕哝:“老伙计啊你快些好起来吧,好起来咱一起干点大事。你如今这么躺着像个小媳妇,以前哩?一头豹子!你是豹子,苇子是瘦狼,哥儿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打从大苇塘那一仗过去咱们再没提过镢头搬弄过铁家什,今后嘛,也就难说了……”

小白皱眉。

“四疃八乡的人可都看咱们的了。咱们村子一动,这一块儿的村子都会跟上。老伙计快好起来吧,夜里多长着神儿,多几个提防。我老健风声一紧就没在一个地方睡过觉。还有独蛋老荒,他该发话让人值夜……”

小白终于扯了扯老健的衣袖。老健立刻不语。

一天一夜过去,我们都在等一个时辰。可是原来说好三先生一大早就到的,直到太升起树梢那么高还没见人影。老冬子老婆一直站在门口等人。又过了一会儿,老冬子老婆在门外嚷叫:“来了来了!天,这是怎么了?”

我们都跑到门外,这才看到一个人——是跟包,他背着人往这边缓缓走来。我们赶到跟前一看,原来背上的人正是三先生,老人闭着眼,额头青肿,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老健大声问着什么,跟包以手势制止。

赶紧进屋。一屋的人脸肃穆。三先生被放到隔壁的床上,仰躺下之后,才让人看清伤有多重。老人除了脸上的擦伤,还有肩部部的纱布包裹,有的地方血已洇出,一条也不能动。三先生睁开眼四下瞄瞄,艰难喘息,对跟包说:“煎一刻。冲二味。温服。防嗝逆。”

几个人都去了病人的屋子,只有红脸老健待在三先生身边。老人闭着眼睛。老健走出来,瞅个工夫问跟包:“到底怎么回事?不要紧吧?”跟包泪水哗一下流到鼻子两侧:“夜里闯进先生屋里几个黑心人。他们原是要给他留下伤的,让老人再也不能出门,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泪。“幸亏先生备有跌打散,要不今个连门都出不了。”“不要紧吧?”“难说,也许养上半月会好,幸亏服了跌打散。”正说着三先生有了声音,几个人赶紧跑去,一进门见老人竖起了两根手指。跟包凑向跟前,帮老人解了一个扣子,然后从贴处取出了一白一棕两个袋子。

这边的已熬过一刻。跟包祷告几声,把两个袋子投在一个瓷碗中,端起汤时又贴近了听了听,回头对红脸老健说:“‘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说:“该不是怕烫吧?”“哪里,它哪里会怕。它为有了用场欢喜哩。”老健又问:“‘魄’呢?它这会儿怎样?”“它从来不吱一声,它一辈子都不说一句话的。”

烫的汤冲在那两个口袋上,竟发出了一股从没嗅过的异香。

等待汤温凉下来的这一段时间,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来,他老婆对在他耳边像哄孩子一样说:“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别呛着啊,这里面有宝物哩,喝了就立马神头儿足壮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汤勺喂,后来剩下半碗就直接倾入口中。喝过后想让他躺下,可他抿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来越亮,竟四下里找起人来。红脸老健猛一砸手掌说:“老冬子啊,咱在这里哩,你看不见?”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着泪笑了,骂着粗话,拍打对方的背。

4

我只要一闭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三先生的模样,他奇怪的眼神,脸上的皱纹,特别是遭遇毒手之后的那个样子。我几乎没听老人说过几句完整的话,一种崇敬之情混合着难言的神秘,长时间笼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后来曾去看过老人,发现老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树和椿树间杂混生,形成黑乌乌一片,远看只是一个小树林;走近了,觉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风在荡漾;几只老鸦蹲在枝桠上咳嗽,见了来人也不惊慌;更近了,可见小林中有一幢大顶茅屋,旁边则是更小的一幢,两幢对角相连;小林四周由竹篱围起,大白鹅有三只,正沿竹篱缓缓走动,见了我们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听见鹅叫就走出来了,一拍手把我们领进去。

进得里边才发现,这幢大顶茅屋敞亮无比,里面东西甚少,无非一床一桌一地铺。地铺光洁可人,上面有叠得十分整齐的行李,跟包说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时他就睡在这里。原来与小屋对角相连处恰是一道小门,由小门进入即是全部的医家设备了:味扑鼻,碾子,百屉橱,铜杵铜钵,还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听见声音微微睁眼,点了点头重新闭上。跟包对我们小声说:“不要紧了,已经能起来打坐了。”然后又领我们走到屋外说:“看到了吧?”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不过是树和鹅。“有两个小伙子在林子里,他们是红脸老健指派来的,值夜,身上带了镖。”我们都觉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问镖是什么模样?跟包说:“说不明白,什么样的都有,他们带的就像短nang子。”小白又问:“‘nang子’是什么?”“就是小匕首。”小白咝咝吸一口冷气。“没有办法,这年头又有了蒙面人,他们半夜行事,办完就走,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受谁指使。老健对值夜的说:不用怕,他们只要敢来,咱就敢一镖封喉!”跟包一边比划一边说,让人害怕。我们都说这事最好让村头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负责人哪,有事先向上级报告。跟包说:“我看也是,你们问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们对他说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后问村头老荒怎么不见了?真的,这些天就没见这个人!老健马上骂起了独蛋:“这家伙肯定是为了保住最后的一个蛋,他这样孬我也不计较,怕就怕出了别的事哩!”“会是什么事?”老健蹲下,卷了一支烟吸上,盯着一个巷口说:

“这几天集的人、保卫部的人,一些贼眉鼠眼的东西没少往村里窜。还有穿制服的人,叫上这个那个谈话……我怕又是走漏了消息。我找苇子商量,苇子第一个就怀疑他岳父,说与矿区那一拨人来来往往的就他了,再说那个记者溜溜也不会跟他断了线。我开始还摇头,说你也太小看他了,他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脯的!再说亲闺女遭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至于丧这么大的良心吧!我这样说,苇子不吭一声,脸青着,后来才算交了个底:听他媳妇说,老荒被一些人许了大礼,说事成之后给一辆高级轿车坐呢——还让她叮嘱自己男人,无论别人怎么鼓动,往后齐伙干的事儿千万不要掺和,就在家待着,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小白的脸变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说:“明白了。”

老健问:“你说怎么办呢?”

小白咬咬牙关:“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他们肯定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那一天会封我们的路。如果各村联系人不出问题,最好咱们提前行动。这样算是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点头:“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这是他们出的一个法儿了,的,等事情过后,不用别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个蛋给他整掉!咱村里出了这样的人,你做梦能想得到?”

“就这样办吧,明天——不,后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转头问我:“你说呢?”

我一直在听。我说没有别的,只强调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计避免冲突——一旦冲突起来就无法控制了。小白说:“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来。我们有苇子和老冬子,他们会管住这几个村里的人,老健交代给他们:谁要耍泼发蛮,就揍谁!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这天晚上,小白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录像机,哑着嗓子对我说:“机器找到了,今晚我们看《锁麟囊》吧——我怕过了今天就忙起来,到时候再也没有机会看了。我真是想极了,我等不得了。咱们好好看一场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么缓慢的节奏。一点一点深入和适应。锣鼓的吵,然后是极大的安静、安静……调皮的丫环,纯良的院公,最后是她——雍容华贵!镜头推近一些,啊,一个如此娇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葱白,令人疼怜……我的目光离不开她的眸子、朱唇、纤纤的手。一招一式都牵人情思。安静,纤毫不乱,法度严谨,高古,却又在二丑们、在丫环的一颦一笑中微微透气。她——我无法记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认定了这就是小白的结发之妻、被官商诱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丽质。

正是小白的结发之妻经历了那一场登州的大水,被冲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剧情与眼前的小白合而为一。天灾,人祸,小白。那该是怎样的恨情仇。

小白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他盯着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里惊叹:是的,她,更有她的艺术,这不是人间所能拥有的。这是天籁,这是从紫蓝天空、从那轮皎月上飘然而至的一个仙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