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阿雅 3

外祖母的故事

1

那棵大李子树啊,那棵走到天边都无法忘怀的大树啊。

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银的、雾一样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满头白发。李子树下有一口砖井,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时间在井台上洗衣服。她把衣服放在木盆里浸一会儿,然后洗,在一块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那个木槌致极了,它是一种硬木做成的,光滑得很,手上边一点儿、槌子的背面,都雕刻了美丽的花纹。我常常拿着这个棒槌玩。后来我才明白:它虽然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器具,却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用心收集过外祖父的遗物,我发现,只要是从外祖父身边传过来的东西,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么,比如木制书包提系、珠帘坠头之类,也会做得特别讲究。就说这个洗衣槌吧,它的选料和制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除了在外祖母手边一见,再未曾于任何地方发现过类似的物件。不过很可惜,如果细究起来,它还是一件可憎可恶的纪念品。

外祖母头上那个凹痕,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这个洗衣槌打成的。当时外祖母血流如注,痛得倒在地上,身边的一大片泥土都给染红了。大家都以为她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十几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外祖母多惨哪,她的生命力有多强啊。那时候她长得身子娇小,不停地为主人一家奔忙劳,平时不多说一句话,是大院里一个最勤劳、最沉默的丫头。外祖父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她,接受了一个下人不声不响瞥过来的目光,两个人偷偷地好起来——这事的代价就是那狠狠打过来的一木槌……

我恨着那个老女人。我抚着外祖母头上的疤痕时,悄悄地洒过眼泪。外祖母给我讲过的故事数也数不清,但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个叫阿雅的小兽的故事。

外祖母是一个奇怪的有神论者。当年的有神论者不仅信神,而且还信各种灵。她说这里的人有一些神秘的传统,这些传统被秘密地遵守,有时一连几代人都信守下来。她说那些极其明的、幸运的人家,常常会不动声地豢养一种宠兽:有的养猴子,有的养笨熊。“我们家呢?”“我们家,”外祖母一边做活一边说,“等你长大了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我们家养什么……”

外祖母说这话的样子很神秘。她告诉了我一个朴素的、然而在当时足以令我大惊失的道理:所有的大户人家,要想获得长久的幸福,过得一辈又一辈富裕、衣食无忧,那就必须暗暗结交一个有特异本领的野物。有些野物总是具备我们人类所没有的神奇本事,比如说,它们能够暗中护佑这户人家无灾无难,辈辈平安;个别本领超的,还会在这户人家毫不注意的时刻搬来一些东西:搬来粮食布匹,搬来林子里好吃的东西……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外祖母的话。我把她的话告诉母亲,母亲也十分肯定地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外祖母并未指出谁家曾豢养了这种叫阿雅的小兽,只说它长了黄的皮,光亮得像缎子一样;它的尾巴粗粗的,儿蓬松;它的鼻梁从脑瓜那儿往下拉成一道直线,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齿,灵活到极点的身躯……如果它腾跃起来,可以把空中飞动的小鸟咬到嘴里。它的两只前爪很短,但极为灵巧和有力。总之它是一个机灵透顶的家伙。别看它只有一二尺长,像小狗一样,可它的聪明是世上所有动物都比不过的。有一户人家就养了这样的一只小兽,世世辈辈都养,他们称呼它的时候就像发出了一声悄悄的叹息:“啊——呀(雅)——”

阿雅成了这户人家的一个成员。它在这一家里进进出出,大家都装着没有看见,因为事情最好不要挑明了。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小心翼翼地提到它,嗓门压得低低的,只说一声阿雅来了、阿雅走了。他们把院门木槛下边锯出一个洞,正好能容那个小兽进出。有人一旦问起这个洞来,他们只说那是“猫道”。他们围墙外面有一个大草垛子,下面有一个洞,口儿小,里面却十分开阔,铺着软草,那就是阿雅的窝。

这户人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都要大摆酒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在屋角多摆上一份饭菜,那就是给从不轻易露面的那个特殊家庭成员准备的。当宴席散了时,再到屋角去看看,那份饭菜真的被动过了,不过只动过一点点。阿雅并不需要吃这样的盛宴,它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吃,它不过是为了满足这户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随便吃了几口。它热自己的主人,早已经离不开它的主人了。

据说,只有交了好运的野物才能找到一户殷实牢靠的人家收留它们。可是它又不需要这户人家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们的庇护,更不需要他们的援助。相反它倒要因此给自己的一生添上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劳碌和负担。它要为他们起早贪黑去搬弄东西,去冒险。想想看,它们本来可以在林子里过得多么自由自在,想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可以尽情嬉闹玩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所有的时间都归自己所有。可是当它从属于某一户人家的时候,这种自由就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心要永远牵挂在这一户人家身上了……

2

外祖母讲过这其中的奥秘,她说:那些小动物们固执地认为,只有找到了一户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报应,它到来世的时候也才有可能转生为人。所以只要有机会为一户人家服务,那些小兽大都乐于去做,而且在林子里,在它们那一伙里,从此就成为极受尊敬的一种动物。它们一个个既遭受嫉妒又领受羡慕,走到哪里大伙儿都尾随着,用钦敬的目光望着它;它伏在地上解溲的时候,大伙儿也要站在一边观看;它爬过的树,大家都要试着爬一爬;它去过的地方,大家也都要去打个滚儿才舒服。

外祖母说,那时候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千万不要去问他们。因为知道底细的人很少,人们都普遍认为他们是靠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双手才挣来了万贯家财的。实际上啊,那是因为他们在暗地里交往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野物,这才能让他们不至于坐吃山空,一辈又一辈富得流油。外祖母说:交往任何野物都不如交往一只阿雅,它有多么聪灵、多么忠诚啊。有一个大户人家就交往了一只阿雅,当这家的老祖宗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就特意到阿雅的洞边上祷告了半天。他说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后一代也是善良的人;为了不让家道衰落,他求阿雅千万帮衬他的儿孙们,他们一代一代都忘不了它的恩情。就这样,老祖宗含着眼泪告别了小兽,不久也就死去了。谁都知道阿雅是个重信义的生灵,老祖宗将死的那一刻,人们都眼看着一个飘飘的少女样的影儿来到床前,它把芬芳的小嘴凑过来吻遍了老人。它吻过他的额头,又捧起他那双枯黄的手贴在脸上。人们睁大眼睛,却是一片迷离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咂咂的亲嘴声。老人就在这快活的安慰中告别了人世。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里,全家人都听到一阵哀哀的恸哭。这哭声在床边旋转着,升上屋梁,很久才飘向窗子,然后消逝在远处。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在哭。

老祖宗走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他的儿孙们,就像他们的老祖宗做过的那样,每天晚上在窗台放一个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清水。他们都惯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时分,将有一个小兽从很远很远噙来一颗金粒,将其吐在碗里。那时候所有人都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安静地睡自己的觉,不准起来偷看,更不准打扰……

阿雅具有一种超凡的本领,它能够一口气跑到南山,在大山里找到常人辨认不出的金粒,然后再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把它吐到那个水碗里。黎明时分,这户人家年龄最大的人要早早起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碗里的清水。如果有一颗金亮的小颗粒,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然有时候阿雅奔波一夜,最后还是找不到那颗金粒,可它的肚子已经饿极了,就不得不去搜寻一点儿东西吃,这样才能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奔回来。

它在这条路上不知奔波了多少年,这些年里所能寻觅的范围越来越大,路也越跑越远。一开始只在周围的河汊里,后来就要向南,奔向那一座座高山了。它已经为这户人家采了一辈子金粒,所有的山溪沟坎差不多都寻遍了,如今不得不跑向更远更远的地方。但是在天亮时分如果还跑不回来,那也只得放弃这一次收获了。因为这是它的规矩:必须在太公公露出地面的那一刻,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它有时沿着河畔往大海的方向奔跑——那里没有黄的金粒;可是它惊喜地发现,那里有被河水冲刷出的白金粒。在它眼里白金粒比黄金粒更为宝贵。于是它就噙着回来了。

可惜这户人家的后代只认识黄金。他们认为如今落进水中的只是一些银白的沙石罢了。第一天早上,当那个人洗了手脸到窗前去端水碗时,发现了这颗白金就大失所望,一气之下把它泼到了地上。这一次他有点隐隐的惧怕,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接连两天晚上,水碗里都只是一颗白金粒,他同样愤愤地把它泼掉了。

最后这户人家终于骂起来。他们认为阿雅变心了,或许是被另一户人家收买了去,这会儿在存心嘲笑他们,糟蹋他们。开始的时候,主人在阿雅的洞那儿祷告,再到后来就是威吓。他说:“我们供养了你一辈子,想不到你这么坏,这么没有廉耻,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废了你的洞。你回到林子里、回到你那个半路做下手脚的新主子那里去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洞里传来了一阵泣哭。可他无动于衷,跺着脚,连连吐着说:“呸,呸,有脸哭哩。”

第二天早晨,他到窗外去端那个水碗,发现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发现清水里又一次有了那个银白闪亮的东西。他骂着,狠狠地把它泼到地上。这一天,这户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个角落里,互相使个眼,然后提着铁锹,拿着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围过去。那个草垛子是他们先人特意为小兽搭起来的,为了让它便于做窝挖。可是这会儿他们恨不能把那个草垛子点上,让烈火把那个负心的东西烤焦,只是因为怕它燃着大宅才没有那样做。他们想把它从洞里捉住——根据大户人家自己的原则,如果那个野物一旦变了心,就必须想办法把它铲除,不然的话会留下后患:它会把全部技能和心智都用到另一户人家,让他人暴富;或者它在一怒之下把这户人家所有的宝贵东西一点一点搬空。野物都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它还会使他们处处都不顺心,让媳妇生出一个怪胎,让孙子得个怪病,诸如此类等等。他们怀着既恐惧又仇恨的心情把那个草垛子包围起来。有人拿出一面小网,迅速地蒙住了洞口,接着就是用烟熏,用棍子。奇怪的是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后来他们干脆用锨挖起来。洞全部挖开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洞,最里面是圆圆的一个大窝,铺了细细的茸草。

阿雅跑了,这个狡猾的东西早就听到了风声,它跑了。

接上一连几个夜晚,他们都听到一个小姑在四周的林子里泣哭。他们听到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恨恨地说:“哭去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没有人可怜你。”

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个林子都笼罩在它的哭声里。这户人家只是恨着它,他们怎么能知道,当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时,双重的灾难就降临到它的身上了。一是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为它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和人沟通,简直是悲哀欲绝,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发全部揪光。它有时一口气爬上一棵很高的大树,又猛地跳下来,想用这个办法来消解心头的愤懑。更大的不幸是,四周的伙伴们都开始嘲弄它,往它身上吐口水,说:再也不用神气了,小贱皮东西。它们骂它,往它身上扔土块,有一次还把一个死去的小老鼠扔到了它的鼻梁上。它忍受着一切,无心反抗,只长久地坐在那里望着西方落日。每到了太落下去的时候,它身上都有一阵冲动,因为往常它都是在这个时辰奔向南山,奔向河口,去那里搜寻一天的喜悦,再把收获小心愉快地投放到那个洁净的水碗里。可这会儿它不能去了。它千辛万苦寻来、含在口中的白金粒吐给谁呢?它不愿背叛这个人家,永远也不。它想起了与这户人家久远的友谊,想起了他们相处的欢愉和幸福,想起它对老祖宗曾经发过的誓言:永远也不背叛他们。可是从今以后它再做些什么呢?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个时刻了。往日劳碌中它过得多么快活,简直什么都可以忘掉;它享受了整个林子的尊敬,它的愉快和甜蜜连星星也会嫉妒……它痛苦,犹豫,最后发现只有从事往日的劳动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恼。于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刚开始它还想找到那种令主人痴迷的黄金粒,可它寻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黄金寻个干净,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粒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着那颗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归路。它又要迈进那户人家的门槛了,可是刚刚走近,就发现留给它的那个通路已经罩上了一张险恶的网。它身上像被烙铁烙了一样剧烈一抖,赶紧退回来。多么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闯进去,就会被网上的暗扣给死死缚住。怎么办呢?它蹿上院墙,又小心地滑溜下来,然后跃上窗户——那个水碗还在。这一回它聪明了几分,先仔细观察:它发现水碗的下面、离水碗不远处,隐下了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东西它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借着月光端量了许久,后来终于看懂了,那是一个弹力十足的铁夹子。也就是说,当它走近那个水碗的时候,铁夹子就要打下来,它就会被活活夹住。多么可怕啊,阿雅在窗台四周急急奔走,许久才战胜心中的恐惧。它有好几次想小心地绕开这些危险,把白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里,但还是忍住了。最后它只好噙着它的收获重新跑回了森林……

3

阿雅啊,无数的折磨和思念开始了,酸酸的东西不断涌上心头。它望着天上的星星,乞求什么来解救它,解救它的主人——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啊!有什么办法才能在阿雅和那个愚昧的大户人家之间搭起一道理解的桥梁啊!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它等待着,看着星星落了又出……

又待了一天,它实在忍受不住这煎熬,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个水碗里。它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它记得这个大户人家的老祖宗辞世时说过的话。它被那一段历史深深地激动着,周身热血奔涌不停。它的心怦怦剧跳,全身滚烫滚烫。就这样,它重新来到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一切如旧,水碗还在那儿,不过那仍然是一个诱饵。陷阱也在。它小心地、凭着无比的灵捷跳到一边,然后又一丝丝地往前挪动。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着铁夹的缝隙往前挪动。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这时,轰砰一声,夹子的机关被触动了,冰凉的铁夹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后的一刻,它差不多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夹子声很快引来了一人。他们举着火把跑来,连连说:“逮住了,逮住了,可恶的东西。”他们提着夹子,连它一块儿提起来。

可怜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梁动着。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处置它的时候,它慢慢睁开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后一刻帮了它的忙:故意没有把眼睛睁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这户人家里最小的那个小人儿伸手抱住了它,说:

“我要玩,我要玩,我要它。”

年龄最大的那个老太太劝说着,他们就扳开了夹子,把它取下来。可是他们还紧紧地握着它的前爪。那个小家伙把它抱在了怀里,对着它的嘴吹气,想让它转活过来。它心里多么感激啊,可是折断的前爪钻心地疼,它用力忍着才没有呼喊出来。

小家伙摆弄了一会儿,见它没有转活,就把它抛到了一边。这会儿那个年老的人取来一根绳索,说趁着它还没有转活过来把它绑了吧,免得再跑掉。另两个人在一边议论说不如干脆的好,于是去找刀子——就在那一刻,阿雅奋力站了起来,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呼的当口,就用剩下的完好的一对后爪使劲蹬了一下,腾地蹿了起来。他们连连惊呼,它就在这呼叫声里一口气蹿上院墙,一拐一拐地洒着血滴跑开了。

它一口气跑进了森林,永远告别了为人类服务的历史。

这就是外祖母的故事。

卢叔

1

我独自待在林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外祖母的故事啊,狠毒的大户人家啊,我竟然一下知道了这么多的奥秘。当一个人望着树隙中的天空出神、听着阵风穿过林梢时,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一个生灵的悲伤,它的命运。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因为我发现他至少像我一样孤单。这个人一天到晚在荒野上转悠,总是一个人。

他的家就在河边上,那其实只是一个空空的小土屋。他拖着一条拐走路,河边的人都叫他“拐子四哥”。不知怎么,我看到他一拐一拐走路的样子也要想起外祖母的故事,想起那个受伤的小兽——它是个多好的动物,忠诚,勤劳,所以它在转生的时候肯定变成了人。

我一辈子都会为阿雅感到难过,为我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人感到羞耻。再也没有比我们这些人更可耻的了。我们无论讲得怎样动听,说到底还是一些没有廉耻的人。我与拐子四哥在一起消磨时间,我们在原野上蹿着,有时在丛林里一待就是一天。我们找来一些花生和地瓜烧了吃,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我把阿雅说给他听,他怔怔地看我,眼里是闪动的泪光。原来拐子四哥从小就在东北,他是在一个兵工厂负伤后才归来的——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他这会儿正想念着一个姑呢。他就是因为这想念而不安,而悲伤,所以才要四处走动。有一会儿他低着头,许久才说:“阿雅就像她一样。”他吐出这一句就再也不说话了。又是一些日子过去,他说自己要到远处游荡去了——说不定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回来……

他真的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因为阿雅的故事联想起许多往事,所以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琢磨他是动身寻找那个姑去了。

他一走,我的最孤单的日子也就来了。

林子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想要一个新的伙伴,这伙伴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一只动物。我在安静的时候偷偷观察过小动物们的世界,想看看它们的生活。它们当中肯定也有孤独者、落落寡欢者。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一只真正的阿雅呢。只有此刻我才能真正原谅拐子四哥的走,也深深理解了他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去寻自己的阿雅。我在心里祝愿他一切顺利。

升起来,沙子晒得温热了。这沙子多么洁净,它像黄的金粒又像白的金粒。我攥起一把闻着,我甚至嗅到了一种特别的清香。树影花花点点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也给晒得热乎的。突然我听到了扑棱棱的声音,就屏住了呼吸。我在头顶的树杈上发现了一只很大的鸟:它长得多么好看,翅膀是蓝的,脊背呈现棕,翅膀的边缘不仅是蓝,而且是黑,是红,总之它在光下闪出了各种各样的彩。我第一次离这么近看一只大鸟,发现它的眼睛真像我所见到的一个姑的眼睛——是啊,很多动物都长了一双女的眼睛。这个大鸟待在那儿,好像不会呼吸一样,那么恬静安然。它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可能后来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吧,先是一怔,尔后拍动双翅飞走了。多么惋惜啊,我刚刚看过了它的翅膀、额头,还没有好好看它那一对脚掌呢,它就飞走了。

还有一天我在树下躺着,一转脸看到了一个跳跳跃跃的小兽。那么一会儿我惊喜得差点儿喊出来——它是阿雅吗?我仔细瞧着,不,不是,它只是一只松鼠……后来的日子里我还看到了鼹鼠,各种小鸟;我看到两只高傲的天鹅,看到了胖胖的大雁——它们落在地上——要知道它们通常都是在高空排成“一”字或者“人”字。从近处看它们的脖子多么长啊,奇怪的头颅和脊背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骆驼。

我每一次从林子里走出都是空手而归。我不是说自己要收获什么、逮住什么;不是,我只是想在这无边的林子里遇到一点儿什么——就像那一次拐子四哥的不期而至一样。我需要朋友,需要挚友,需要彼此的倾心交往。反正那时我急于获得一段真正的友情,我觉得人世间最可怕的就是孤孤单单了。我认为经受过这种孤单的人永远也不会背叛友谊——所有的友谊,当然也包括小兽们的友谊。就凭着这样的一颗心灵,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必定会在林子里交上一个朋友。也许有那么一天,当我把一个新交的朋友或一个小动物突然领回家里的时候,无论是还是外祖母都会像我一样高兴。当然了,如果是它一只阿雅就更好了;但我们决不会让它为我们家去找什么金粒,不让它做那么辛劳的事情,而只让它做我最好的伙伴。

那一段我简直是寂寥极了。我盼望拐子四哥早日归来,还到他以前经常出现的路口去等待,可惜他一直都没有出现。我在心里琢磨过:他肯定是在寻找自己阿雅的路上遇到了困难……有一次小路上走来了一个大人,他肃穆的面容让我不敢说话;偶尔有姑和小伙子,还有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走过,我却没有勇气上前搭话。他们都不愿和一个生人说什么。有几次我见到过往的行人就微笑着去看他们,然后往前走几步——他们大概觉得奇怪吧,赶紧退开了。他们最终都绕开了我。我只得重新回到林子深处。我明白了: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孤单的人。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那只不幸的阿雅,想其他友善的小动物。我在林子里走啊走啊,有时候能跟上一只青蛙跑上很远。我看到了河里有一条鱼,就一动不动地立在岸上看它半天。我看到一只悄立枝头的麻雀,心里想:它如果愿意和我在一块儿,那我将一辈子对它好,一辈子都会护它,保护它,不让它受到任何伤害,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让它待在枕边。

看出了我的孤寂,就说:“你长大了,快要上学了,那时就有许多伙伴了。”

我最挂记的还是阿雅,就问它现在怎样了?

知道外祖母给我讲过它的故事——她说平原上许多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大家讲得都差不多,其间只有微小的差异。“阿雅嘛,它在林子里过得挺好的。”

“阿雅到我们家来该有多好啊,它每天去南山寻找金粒的时候,我会和它在一起的!”

母亲抬起头。她又在望南面那一片蓝的山影了。我知道她在想父亲。我不敢吱声了。

我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他对我而言仍旧是一个陌生的人。我只知道他要永远待在那片大山里了。那一座座大山哪,他藏在了里面,锁在了里面——阿雅跑进大山里的时候,是不是见过我的父亲?阿雅,你认识我的父亲吗?

2

也就是这一年的秋天,我和在林子里见到了阿雅;再后来就是那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只阿雅被卢叔逮到了。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卢叔家的情景。阿雅啊,我终于这么切近地看到了你!你真是漂亮得不可思议啊,你真是让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啊。你的样子我敢说没有谁可以比得上,瞧这眉眼神情,真的像我梦中见过的那个小姑……不过卢叔说当时阿雅实在是给吓坏了,它在笼子里瑟瑟抖动,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

卢叔给它最好的菜叶,馒头和肉,它就像没有看见。它一见了我就在笼子里蹿跳,尾巴狠狠地扫着铁梁。到后来累得实在跳不动了,就伏在那儿。卢叔是个逮野物的好手,他会在丛林里下皮套,也会使用夹子和网。他逮住了不知多少兔子、野獾和鸟。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可怕的狠家伙,不知宰杀了多少动物。不过他对阿雅要怎么办呢?

我看到卢叔那一天兴高采烈,他说这一回可逮住了一个宝贝。看来这一次他不会杀它的。真的,他说要把阿雅喂熟,让它跟着他,走到哪儿就让它跟到哪儿——“我这个老头子啊,这一回算是有了做伴儿的了。”

他说得多么好啊,我高兴极了。要知道他是个孤老头子,他就该这样做啊。

“可是怎么才能让阿雅跟卢叔好起来呢?”我问母亲。

“卢叔会有办法。”

我天天去卢叔那儿。有一天卢叔告诉我:从明天开始,他就要驯阿雅了。

“怎么驯呢?”

“你瞧着好了。”

第二天,卢叔把所有喂它的吃物全部收起来。结果两天过去,那只可的小家伙饿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只是伏着,见了我们也顾不得躲闪。它闭着眼睛,好长时间才睁开一条缝。我央求卢叔给它一点儿吃的喝的,他总是摇头。狠心的人啊。

几天过去了,我想阿雅快要饿死了。我用棍子威胁卢叔,让他赶快拿出吃的东西。卢叔哈哈大笑,从一个柜子里出了一点儿什么,一丝一丝推到了阿雅的鼻子下。我看见它鼻子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接着两个前爪猛地按住了吃物,大口咀嚼起来。

卢叔哈哈大笑,我也高兴得蹦起来。

就这样,每天到了喂食的那个时刻,阿雅就来了神,瞪着眼睛期待着。可卢叔故意要馋它一会儿,总是拖延时间。有好几次阿雅急得叫起来。那叫声我觉得就像一个小孩儿在啼哭。我也真的把它看成一个小弟或小妹妹。阿雅急哭了,怎么办呢?有一次我从家里偷了一点东西给它,阿雅老远就伸出前爪,抱住,然后咯吱咯吱啃咬——谁知卢叔见了猛地扑过来,火冒三丈,脸都红了。他嘴里喊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只知道他险些要打我了。

那一刻我才看出卢叔长了一对三角眼,厚厚的眼皮耷拉着,特别吓人。他的火气太大了,我真有点儿害怕。

卢叔那样做显然是有算计的。又过了一些日子,他给阿雅的后蹄拴上了一条细绳,然后把铁笼打开。它竟然不再设法挣脱,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渐渐欢腾起来。有一次它跑着跳着,突然直起了身子,像是记起了什么,猛地往院墙那儿一蹿——幸亏有绳子扯住,它没有成功。

卢叔捋着胡须大笑:“早着哩,急什么。”

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既害怕它挣脱,又无比怜惜。卢叔倒不慌不急,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说:“不急哩,咱得慢慢调理它呀。调理好了,它有大用场哩。”我听了马上明白了,卢叔肯定是要用它噙回金粒。你这个财迷心窍的人哪,我知道你会这样做!

就这样,我和卢叔每天有大部分时间伴着它玩耍。到后来我竟然可以伸手去抱它、它,它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心里溢满了幸福。

卢叔说:“是我把它驯好了,你白白拣了个便宜。”

3

我终于结交了一个林子里的动物,它正在成为我的挚友。自从卢叔的院子里有了阿雅,我就很少到原野上奔走了。我差不多天天都要和它在一起,与它一起嬉戏。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过程啊,因为不久前它在卢叔的呵斥声里还要瑟瑟发抖。也许阿雅天生就是人的朋友,也许真的就要发生什么奇迹了:它要为卢叔从大山里噙回金粒。它现在大概也知道了,如今再也没有人会伤害它。它高兴时会像小狗一样跳跃,身子立起,用两个短爪去抱我和卢叔的。有一次它跳起时用力大了些,结果把卢叔的子给撕破了。我知道那是卢叔最好的一条子,于是他的脸马上变了,变得铁青,接着照准那个小家伙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脚。可怜的阿雅只一下就被踢得老远,在地上滚动了两下才爬起来。它沉默不语,伏在那儿一声不吭,嘴巴贴在地上,发出了请求原谅的哼唧声。我走过去,一下下抚它的脊背。

卢叔长时间端量子,粗鲁的骂声一直不断。

那一会儿我在心里说:阿雅绝不能待在这儿。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把它偷走。

大约又过了十几天,我在卢叔不注意的时候,真的给阿雅解了绳索。我把它一口气抱回了家里。

这事儿除了外祖母谁也不知道,她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我一天到晚和阿雅在一起,只要有人来,不管是不是卢叔,我都要把它藏了。阿雅那时一声不吭,就伏在床下的一个纸盒里。

卢叔很快来我们家找阿雅了,一边找一边骂:“不是有人偷走了,就是这家伙开溜了。的。我真霉气啊!”

看着他急得疯癫,外祖母用木槌敲着一件衣服,不吭一声。后来他骂着走了。我又害怕又得意,但一点儿都不后悔。

泣哭的阿雅

1

夜间我和外祖母睡在一个床上,听她给我讲没完没了的故事,我就在这故事里安然睡去。我把阿雅抱到了床上,开始它不惯,老要往床下钻。再到后来,它就像一只小猫一样睡在我的枕边了。外祖母吓唬我,说它在半夜里会把我的耳朵咬去,我说不会的。果真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晚上我听到它细细的呼吸声,心里高兴得要命。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伙伴,我忍不住,在入睡前给它讲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大半是我即兴编出来的。

我编造了一个小姑和一只阿雅一块儿建造小房子的故事,编造了一个强壮英俊的小伙子领着阿雅走遍天涯的故事。这些故事外祖母全听见了,她说:“讲得好!”

几天之后,外祖母劝我把阿雅还给卢叔:“你不能总留着它,因为它不是你的。”

“让阿雅自己决定好了,它愿跟上谁,就让它和谁在一起。”

外祖母看看窗外,不再吱声。大概她是害怕卢叔吧。我重新去林子里了,是和阿雅一起去的。我把阿雅揣在怀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肚子女人一样。我晃晃荡荡地走到原野上,钻进林子里,这才把它放到沙土上。我和它一起比赛奔跑。

当然我远不是它的对手。它像闪电一样迅疾,一下就逮到了草丛里的一个小蜥蜴。我还见它咬住了一条蛇、一只田鼠。原来它也有自己的杀戮生涯。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它。

我们大约尽情地玩了一个多月,我才不得不把它塞到了卢叔的院——因为他后来就像嗅到了什么秘密似的,背着一杆,越来越多地在我们家四周转悠,还骂骂咧咧的。外祖母也就严厉起来,催促我赶快把偷来的阿雅还回去。

那一天卢叔重新见到了他的阿雅,高兴得喝了一场酒。他带着满脸酒气对我说:“怎么样?我告诉你驯熟了吧!你看,它跑开了这么久,还不是又回来了。”

我故意问:“它跑到了哪里?”

“它跑进了林子里。告诉你吧,它是去找伴儿哩!”

“什么伴儿?”

“哼哼,”卢叔笑了笑,朝我使了个眼,“这是一只母的,它要去找公的,那时它就要怀上孩子了,等它抱了几个小崽的时候,我就有了一大这东西了。”

我可没想这么多,没想到这些事情,看来眼前这个三角眼真有心计啊。

“只要它不忘我卢叔,我还盼它天天往外跑哩。让它自己去搞来吃食,你以为我能老喂它东西吗?”

卢叔真的鼓励它到外面去,一次次把它抱到院子外边,还引着它往林子里跑。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种奇怪的叫声给惊醒了,抬头一看,见窗户上有个黑影。我马上想到那是阿雅,赶紧给它打开了窗子。它一下就扑到了我的身上。说起来真是好玩,它脏乎乎的小嘴巴贴在我的脸上,竟然吻起了我。我嗅到的是一股青草的气味。我想它大概刚刚吃下一个野果吧。我一点儿不嫌脏,抚着拍打着,把它抱到了床上。外祖母被半夜的响动惊醒了,伸手一到了它的身上,说:“啊哟哟,是这东西啊,它又来了。”

我高兴得差不多下半夜都没有睡觉。它不停地用一对小前爪来抚我的腋窝、我的肚子,我被它弄得痒痒的,咯咯笑。

从那次造访之后,大约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阿雅。后来才知道,原来卢叔也在焦急,他到处都找不见它,就急匆匆地赶到我们家了。我告诉他:我真的没有看到过。卢叔拍打着身子说:“坏了,坏了,这个叛逆!”

“怎么了啊?”

“它跑到林子深处去了!这一回恐怕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告诉我,如果没有驯好,那么它在林子里安了家,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2

我天天到林子里去。我呼唤着阿雅,嗓子都哑了,可它还是没有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正在采蘑菇,突然觉得衣襟被什么扯住了。回头一看,就发现了一对机灵无比的眼睛。

阿雅!

我大喊一声,把它抱住了。它在我怀里不好意思地蹭着脸颊,不时地抬头往远处遥望。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我发现在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杨树下站着另一只阿雅,它的个子几乎比我身边的阿雅要大一倍,也深,差不多是棕的;它那只粗尾巴有着白斑点,还有着一道道漂亮的环纹。我知道那是一只雄阿雅。

“喂,你过来呀。”

我怀里的阿雅也吱吱叫了两声。

可远处的那只雄阿雅摇摇头,反而往后退开了一步。

我就抱着阿雅往前走。刚开始那只雄阿雅一动不动,后来就刷一下跑开了。

它在远处急促地叫着,我知道它呼唤什么。

“阿雅,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我这样劝说着,再也不想把它放到地上了。我紧紧地抱住它往回走去,因为我害怕永远地失去它,再也看不到它。我走着,一会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低头一看怀中的阿雅,见它正在急促地喘息,仰脸望向我,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它开始吱吱叫唤,它在抗议。这时它如果猛地一挣,我无论如何是抱不住的。可它没有那样,只是向我发出一遍又一遍的乞求。

怎么办呢?我矛盾到了极点——我的这种两难,这种犹豫,在以后也常常遇到。我第一次被难住了。我几次想把它放到地上,可又害怕这会成为最后的分别——它将永远地逃向丛林。怎么办呢?这样想着,我还是咬了咬牙,抚着它的头颅说:“好阿雅,回家吧,哪怕只待几天就回来。”我这样说着,安慰着它。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那个雄阿雅在远处哀嚎。

我紧紧地抱住了它——令我后怕的是,那个瞪着三角眼的家伙就在半路上等待,他几乎不容分说就抢到了手里。

在卢叔把它按到怀里并快速拴上绳索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阿雅眼里闪动着一片泪花。我今生只看到一次动物的眼泪,那就是阿雅的泣哭。可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不知道我将为此付出永远的自责和愧疚。

从此卢叔就一直拴着它。

由于一个月的丛林生活,它怀了。卢叔喂它好东西,让我去看它,说:“你也没有白白出力,你来看看好光景吧。”

就这样,在阿雅怀的整个过程中,我经常待在它的身边。它沉沉的目光盯住了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它。卢叔十分觉,他不再离开。

初秋的时候,它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四只小阿雅,它们可极了。慢慢它们的皮就像锦缎一样在光下闪闪发亮了,几乎每一只都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它们也都长了一对短短的前爪,而且像人的小手差不多,也是五个手指。它们也许比自己的母亲更要顽皮,而且一只比一只顽皮。它们互相爬到背上,让对方驮着自己在院子里蹒跚,发出欢快的叫声。它们不时地打斗,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一些草屑泥土沾到身上,做了母亲的阿雅就给它们用舌头去。

不知什么时候卢叔发现了一个秘密,阿雅的“男伴儿”——那只雄阿雅几乎每晚都要来这里一次。它大概知道自己有了四个孩子吧!

卢叔不动声,只动手编结一个什么东西。我看出那是一个皮扣儿。很明白,他要把那只雄阿雅逮住。我的心怦怦跳,急急阻止他: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干!”

卢叔冷笑着,还是编着他的扣子。

阿雅久久地注视着,它似乎什么都能明白。

到了夜晚,阿雅尽管被绳索拴着,还是尽量跳到高处,向着旷野大声呼叫。它喊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大致的意思不会错的。它在告那个雄阿雅,让其一定不要走近……

我多么希望那只雄阿雅能听懂它的话。

可是,也许那只雄阿雅根本就不在乎——要知道它多么想念它的孩子、它的阿雅啊;也许是因为不慎和大意,反正十几天之后,那只雄阿雅就活生生地被捕获了。

3

它像阿雅一开始那样,被装在那个铁笼子里。不过看来这一次雄阿雅是决心一死了。它什么也不吃,无论怎么饿都不吃。我可怜它,也隐隐感到了自己做下的罪孽。我只有一遍遍哀求卢叔,让他把它放掉:“它什么都不会吃,它很快就会饿死的。”

卢叔一声不吭,咬着牙。这是一个最狠的人。

有一天,我亲眼见阿雅伏在铁笼跟前,两个前爪蜷起来,泪眼盈盈地望着它的雄阿雅。

它们默默相视,一夜又一夜。

在雄阿雅最后的时刻里,我听见阿雅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

雄阿雅死了。

阿雅整整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欢跳。它每天注视着一孩子,看着它们戏耍,偶尔这个,那个……

卢叔有了这小阿雅什么都不怕了。他给阿雅解了绳索。阿雅有时候跑到林子里,可最终还是恋着自己的孩子,待不上多长时间就要跑回来。“这一回,哼,我就不怕你不回了……”卢叔的声音让我一直记住了。

就这样,第二年暮春,它又产了三个小崽。卢叔的院子里有了一的小生灵。不知有多少人前来观望。后来,我发现卢叔做起了一个买卖:他把一只小阿雅卖给了一个戴黑皮帽子的人。那个人脸上疙疙瘩瘩,一看就知道是个凶狠残暴的人。可是没人能够阻止卢叔,他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我担心再有不久,这些阿雅就会一只一只全被卖掉。我有一次鼓起勇气问他:是否真的打算这样做?他哼了一声,说才不呢,他有更好的打算。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有一天,我把卢叔的话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伤天害理的东西!”我问外祖母:卢叔还要干什么?外祖母只那样骂,不再应声。

我独自和阿雅在一起时,就一遍遍鼓励它说:“快离开这里吧,领着你的孩子。我和你一块儿,我们一口气跑到林子深处——然后再也不回。卢叔是个坏人,他骗了你和我——你知道吗?”

阿雅看着我,它有这么聪慧的眼睛,不会听不懂我的话。可是我见它低下头,再也没有理我。

回到家里,我失望极了,沮丧极了。一连多少天,我都去看它,想法让它和我一起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小院。我做着奔跑的姿势,想引它这样做;后来它真的跟我蹦了起来,一边蹦一边吱吱叫唤。后面的小阿雅也跟着它走出来——我们眼看就要成功了!

我往前奔跑,做着各种动作。阿雅也像我一样跳起又伏倒。跑啊跑啊,我的身后是刷刷的蹄子声。可是只跑了一会儿,我觉得后面沉寂了,回头一望:阿雅已经站住了。它定定地站在那儿,向我遥望。那时候太快要落山了,阿雅也许记起了该领着孩子们回到自己的小窝——回到那个小院。

它再也不走了,我呼唤着,它不应声。就这样,我白白等了几十分钟,眼瞅着它掉转头颅,领着孩子重新回到那个小院里去了。

在我眼里,那个小院是一个罪恶的陷阱,它正酝酿着可怕的谋。

我没有想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卢叔后院去,突然发现那儿一块发霉的木板上钉了一张皮……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得两手哆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是什么?那是死去的那只雄阿雅的皮!我认得它,认得它尾巴上的环形花纹。原来他把它剥制了……我的牙齿打战,轻轻地放了木板,一口气跑出了这个小院……

不久,父亲从那座大山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