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以晋冀鲁豫三千万人民的名义

1

齐旅渡过黄河,立即进入阵地,参加阻击由山东战场赶来驰援的国军四个整编师。

按照预定部署,由汪可逾带“后政”慰问尽快赶赴前线,上阵地慰问部队。为保障演出,特别拨给了他们两驾马车。不知为什么,慰问姗姗来迟,直到部队完成任务撤出阵地,他们才赶到。

路经一道小河渡口,水很浅,马车过去毫无问题。不想有十多具国民军士兵的体,横陈在水面下,来不及清理走,马车不可避免要从体上轧过去。汪可逾当即跳下车辕,把两辆马车拦了下来。她决定不走这个渡口,改道从上游水面过河。

的同志很不以为然。水面下又不是我们自己人,而是敌人的几具体。说不定他们中弹以前,曾开打死过我们解放军战士呢。一报还一报,马车轧过去,也不算是过于亏负了他们。

长也一再提醒说:“汪参谋!走渡口保证车不会陷下去,换了别处过河,车捂进淤沙里,耽搁时间,问题可就大了去啦!”

汪可逾总是笑眯眯地不回话,她完全不在意大家怎样纷纷议论,坚决不走渡口!

不幸被老长言中。大家卷起脚蹚水,两辆马车空车过河,结果还是陷进淤沙里动不得窝了。于是全体下水推车,吃的劲都使出来了,车子纹丝不动。只得用手一点一点挖开淤沙,显露出轮胎来,人们齐声喊着号子,好不容易才把马车推上岸去。

由于自身的原因,未能完成战地演出任务,作为一名部队文艺工作者,不说是奇耻大辱,却总是一个不光彩的记录,演员们都开始在擦抹眼泪了。

2

“一号”找汪可逾谈话,批评她说,“后政”慰问是代表军区后方全体将士,也代表了晋冀鲁豫解放区三千万人民,来九旅慰问作战部队的。因为你一个人固执己见,把负有严肃政治任务的一场阵地慰问演出给搞黄了。首长当面告知,已经决定给予她告处分,通报全旅。最后还特别加以说明:“给予处分是我提议的,你感觉委屈,就冲我爆发好了。”

汪可逾平静地说:“我有这个思想准备。给什么处分,是首长考虑的,我没有意见。更何况,‘告’是最低等级的一个处分。”

“更重要的是,从这里汲取教训。你不是一个学古琴的北平小姑,是九旅司令部一位连级参谋。一言一行,要与革命军人所具有的品格相符合。”

“是!首长以晋冀鲁豫解放区三千万人民的名义批评我,我从心感到非常沉重,我接受这个教训。不过,我也不愿意隐瞒自己的真实思想,落实到行动上,怕还是需要有一个过程。”

齐竞气呼呼地说:“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光着脚丫子蹚过去,脚底板麻麻扎扎的,一想就让人受不了。不过,你坐在马车上,至于那样恐怖吗?”

“不是恐怖,恐怖我可以承受。无论赤脚或是穿着鞋踩过去,无论马蹄踏过去或是马车轮子轧过去,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我在现场,这个错误怕就是不可避免的。”

“也就是说,下次再遇到同样情况,你照样会选择另外一个地方过河,是吗?”

“我相信,不会再出现同样的情况了。”汪可逾支支吾吾。

谁也不再理谁,两人都很尴尬。

“首长,以后还可以分配工作给我吗?”小汪怯生生地探问。

“不好说了!”齐竞沉着脸子。

3

可见“一号”是吓唬小汪的。第二天一早,便由他亲自交代一项新任务,任命汪可逾为前方指挥部第四俘虏收容所主任,即刻到任投入工作。

一九四七年六月三十日夜,野战军以第一、二、三纵队为第一梯队,在强大炮火掩护下,从山东寿张县的张秋镇起,至洑县的临洑集之间八个渡口起渡,在一百五十公里的正面,一举突破了国民军的黄河防线。河面宽阔的地方,行船不超过十五分钟,狭窄处仅五分钟便悄然登上南岸。

作为战略防御转战略进攻的序幕,鲁西南战役打响了!

仅一个星期,大批俘虏带下来了,前方指挥部统一调大量非战斗人员,投入收容看管工作。第四收容所以“后政”慰问为骨干力量。而事实上,身强力壮的男同志到担架队去了,其余只有女同志、小同志,好在配备了一个卫班。

4

被俘官兵们一般都藏有金银首饰之类,他们出生入死,长时间处于绝望情绪之中,这些贵重物品,便是坚信自己可以生存下来的唯一物质基础,常常为此而生出一些是非来。弄得不好,又往往会诬赖到管理人员头上,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汪可逾决定采取主动措施,进行一次贵重物品登记,大致清底数,出现问题也好做出处理。部队在一个打麦场上集合列队,前后左右行距三米,彼此可以做一个见证,却无法探知别人的财宝,登记是公开进行的,同时仍为个人保守了秘密。只是把你的东西登记在案,可以交给收容所代为保管,也可自行保管、自负其责。

汪参谋讲得多么明白、多么恳切,却还是难以打消俘虏们的疑虑。在他们看来,登记等于收缴。他们绝不肯坐以待毙,不等汪参谋训话完毕,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暗自将金银首饰等放在脚下,脚后跟用力一拧,什么小物件全被陷进地下,然后顺势用鞋底轻轻踏平了。接着又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仰头遥望着四外。

女人的嗓音天生不适合喊口令,加之小汪从未练过在队前发出口令,那种雄健高亢而又带有些古里古怪的腔调,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拿捏得出的。仿佛是北平女孩们在过娃娃家似的,我们的汪参谋正式向队列发出了口令:“前三列注意,立正!向前十步走!稍息!”

“后三列注意,立正!向后转!向前十步走!向后转!稍息!”

“‘解放战士’兄弟们!我这样调动队伍,是想给你们实际演示一下。如果我有什么歹意,即刻可以派人来,就在你们的队列前面,像老乡们挖红薯挖土豆一样,肯定有一个好收成。你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无论挖出了什么,跟你们毫不相干,全都是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诸位谁又能说不是呢?”

队伍里嘁嘁喳喳一片慌乱,汪参谋尽可能威严地喊道:“肃静!肃静!肃静!”

“向前十步走”的口令下达得太突然,俘虏兵全都来不及把踏在脚下的小物件取出,多少年来苦心累积所有能值大钱的东西,仅仅迈出五个复步,便宣告化为乌有。又听收容所女主任发出口令:“前三列注意,立正!向后转!向前十步走!稍息!”

“后三列注意,立正!向前十步走!稍息!”

“请注意,诸位已经返回到了你原来的位置。给你们三分钟,假如大家丢失了什么,请在你自己脚下找找看。”

大部分人都急忙弯下腰去,用指头从泥土中抠出了各自的金银首饰,为这些珍宝的复得,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汪参谋高声宣布:“现在,贵重物品登记开始!”

5

俘管所一些人,是第二次或是第三次被解放了,油得厉害。看见汪可逾他们小小年纪,虽是一口一个“长官”,却变着法儿要逗一逗他们。

“长官!这菜盆是道光年间的,早倒光了,请给加一点!”

“长官!这小米饭掺了红薯,忒不经吃,请给加一点!”

给他们加了饭加了菜,三下五去二,又吃完了。用竹筷狠敲盆边,咔咔咔咔响成一片,再一次提出严重抗议。饭菜全都分给他们了,还有两个大盆用白布盖着,那是留给工作人员和卫班的。有人要向俘虏兵们做解释,被汪参谋阻止了,她把两个大盆的白布掀掉,高声呼喊道:“各班按顺序来,第二次加饭加菜!”

不消说的,这一顿中饭,第四收容所全体人员和卫战士,只能饿着肚子挺过去了,绝对不可能为他们点火另做。

晚饭,重复上演了中午的一幕,那帮人又在敲打着盆边要求加饭加菜。有人建议,把工作人员的饭菜藏起来,不让他们看见。不!汪参谋坚决不同意,她又向俘虏高声呼喊道:“各班按顺序来,加饭加菜!”

有那么一位“解放战士”,很不显眼地瞪了大家一下,却具有十分显著的权威,所有的人同时停止了敲击菜盆,停止了笑闹起哄。以后才了解清楚,此人原是一名少校副,以上等兵身份隐藏在俘虏中,他训斥部下人等说:“一位漂亮的女产,自己饿肚子,饭菜全都给你们进贡了,哪一个收容所,还找得出这样的活菩萨主任?你们欺负女人,寻开心找乐子。等他们另换了一批政工老手来,可就有你们的舒坦日子过了!”

从此,不再有谁要求加饭添菜了。

“前指”派来一位新华社随军记者,要汪可逾谈谈,她是如何解决俘管工作中几个老大难问题的。采访将尽快在野战军政治部编印的《政工往来》刊出,把她的宝贵经验宣传出去。

汪可逾哭笑不得说:“要宣扬我的宝贵经验,那应该有谁先告诉我,我的宝贵经验是什么?”

印有这一篇通讯的《政工往来》,第二天便散发给所有一线部队。文章获得了很多好评,同时受到了部分舆论强烈抨击,指责作者是整个儿一个“克里空”——苏联话剧《前线》人物中的一个战地记者,专靠制造虚假新闻博取声名。

反对派的立论在于,自己挨饿,把饭菜让给俘虏兵吃,毫无疑问,那是投降主义!有命令立即投入战斗,你只能饿着肚子上前线,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