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6

1

人在青春年少,难免不对所谓理想做惊心动魄的投入。

到了两鬓如霜、参悟透彻的时光,又往往不得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地对孱弱、痴情、如诗如画的青春年少,唱一曲无情最是伤别离的挽歌。

终于到了吴为唱挽歌的时候。

2

吴为的成长期结束了,可是她的创伤还在成长。

胡秉宸和吴为的关系不是没有挽回余地,可是他们没有一个想要把握那些可能挽回的机会,而是一任机会随意流去。

她果真惊天动地地过胡秉宸吗?

吴为为自己的无动于衷而哭泣,为那痴迷疯狂的的消失而哭泣。怎么一点不剩,无影无踪?这简直比第三者的插入,比有一个新的更替,更让人伤情。

真是极而空了!

胡秉宸也曾犹豫、不甘,他和吴为曾为此付出很大一部分生命,他们为什么不能得到应该得到的生活?为什么常常有隔阂,不能灵犀相通地谈话?

答案很简单,吴为和谁都不是同类人。

吴为终于同意离婚那一天,他们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恋时光。胡秉宸说:“有一件事,想起来总是很难过。”“什么事?”

“每次我们吃饭,你总是等我吃完才把我吃剩的菜拿来下饭,有时莱没了,就倒点开水在剩菜汤里,把饭搅和搅和吃下去。”

吴为双手环住胡秉宸,说:。“唉,还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找茬子和我吵架就好了。”

胡秉宸马上将她环在身上的手拉下,“我什么时候找茬子和你吵架了?”

那又何必“想起来总是很难过”呢?

从这一点,吴为断定,她比胡秉宸光明。维护自我和付出自我,同样需要勇气,所谓知耻而勇。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羞耻感是有益的道德指南。不论她的忏悔导致了多少人的不幸,可她称得上勇敢,哪怕是小勇。

一个从不忏悔的人,必然是个胆小鬼。胡秉宸,你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

到了最后,已经各走各的路了,吴为,你为什么还这样较真儿?为什么还要讨一个说法?

尽管胡秉宸在制造离婚口实时穷凶极恶,离婚时却充满温情,“别难过,你还年轻,重新建立生活吧,开始可能不太容易,时间会解决一切烦恼。”

怎么开始?!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还可以说是正在当年,而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却毫无前途可言了。

吴为的一生是破损的,但她还是在破损的废墟中,翻检出所剩无几、尚未破损的残余,奉献给了胡秉宸,直至它们被胡秉宸最后、彻底地毁灭。

对于这些所剩无几、未曾破损的残余,胡秉宸也没有特意呵护,享用而已。而且嘬得太狠,等到从嘴里吐出的时候,真真只剩下了一口甘蔗渣。

六十岁的吴为,不过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

对这口甘蔗渣来说,还有什么开始?

对于离婚,胡秉宸又这样解释:“我不是牧羊犬,而是一匹烈马,乱踢乱蹦,不好驾御,不好骑。怎么会照顾女人?更不会和你这样一个敏感的女人相处。结婚之前你就说过:‘和一个敏感的人一起生活,你会怎样?’当时自视甚高、不自量力,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结婚以后才知道这是个大问题。白帆则不同,她对我是信马由缰、惟我是从,如同战争时期的一个组合,我指挥她服从。”

应该说这是胡秉宸最诚恳的一次剖白。

什么是烈马?就是不能让人驾御的马,它的生命不是为了负重,而是为了自由自在地驰骋。难怪古希腊神话中的男形象大多非人非马,那是一匹匹在女人心智和肉体上驰骋的马。

吴为在肉体或生活上都可以顺从胡秉宸,神却不能。

“是啊,咱们终于到了这一天……不过想到你能有一个其实从没离开,又非常适应、非常熟悉、不费力气、可以穿着破背心走来走去的轻松日子,我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好话到了吴为嘴里,也会变得怪气。

胡秉宸又觉得受了侮辱,好好的脸说变就变。

说到与胡秉宸的这场生死之恋,吴为还是心存感激。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导师,她也不会从对男人的幻想和迷信中醒来。

胡秉宸之后,吴为再不把男人当回事,他们也就再不能伤害她了。一旦哪个小白脸妄想对她略施小计,吴为则洞若观火,一个眼神就把那跃跃欲试的男人扒拉开了,心说:一边儿待着去吧!

你!

男人!

吴为也总算彻底认识了这个迷恋几十年的男人。

对一个女人来说,花开几日红?可能就那么几年,花费几十年时间去认识胡秉宸,就等于是花费了一生。

值得还是不值得?谁能说清。

总算彻底认识了胡秉宸的吴为,办完离婚手续,走出那所办公楼时,却希望自己的步伐、后背看上去正常,很正常,不要显出伤感和惜别。

满脸是揩也揩不完的泪,却硬硬地不肯回头。

走向汽车站那短短的几十米路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一个转折。一片空茫,像初次从叶莲子体来到世界那天一样。

可她现在已是日薄西山。

她将独行。

她又必须从一无所有开始,重整旗鼓地活下去。

尔后又是孤家寡人,无论什么心事也无人可以诉说。虽然从前也没有,但现在是贴了标签的没有,连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可能了。

正如茹风所说:“你的光正在熄灭。没有六,没有九,没有……”

这一生也许很值得,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波澜壮阔。

那么胡秉宸呢?终不愧为一代伟男人,尤其作为一个官场上的男人,能够走出白帆的婚姻,与吴为婚恋一场,应该说是勇气非凡。无论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谈了一场恋,到了下个世纪,还有哪个勇人会如此这般地与女人恋?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简单明了。

知道他们离婚后,茹风来信说——你对他的一直让我感动,你的韧、持久都说明你是忠贞不渝的、执着的人,而他要的只是和虚荣,并不要其他

许多事,不一定非要找什么理由,谁有理由,不谁当然也有理由,但从根本上讲,是说不尽的纷乱和情绪,并不存在于理的层面,很难用“理由”去解释。归根结底,人们一生所要对付的是自己的心理。也用不着后悔,你在这个过程中证明了自己,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你们不结婚,他可能还存在,于你的虚构之中,幸运的是这个历程终于完成了。

不要想历史,历史都是真实的,可情况会变化,这更说明:这个婚姻不合适。

社会发展相当缓慢,人们在数十年生命里无法真正改变世界。想找到一个支点撬动地球的人很多,也曾做出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但那支点是虚幻的,地球依然自主运行……

日过中天,我们也要步人黄昏了,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不免伤感,但比起更不幸的人们,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不要总是陷在烦恼之中。

女儿长大成人,自要展翅高翔,也不要指望与她相伴,最终仍是自己把日子过好。

其实人最大的罪恶是,所谓最后的解脱就是从中解脱出来:情、手足、亲情……

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给了我们一个信息,人间不管多么深情的关系,本质是丧失,是一种低沉的、底的孤独。

又,十多年来,友人星散,浮沉枯荣,各随其运,如有水阻山隔。且世事翻覆,情随境迁,少年心事,不复能言,况怆然如吾辈乎!

3

自胡秉宸与吴为结婚以后,白帆就在经营这个计划。以参加革命几十年的经验,以政治工作的多年经验,以地下工作的多年经验……无时不在研究吴为的不足,以便乘虚而入。

可以说,这些年来她只为这个计划而活。又有哪个女人能像白帆那样,为了争口气,为了报复,肯冒如此的不合算,接受胡秉宸的“子回头金不换”?

蜜月期间可以说是喜气洋洋。

首先宴请了“白胡婚姻保卫”的全体成员。这是白帆多年来少有的畅快,尽管有关杨白泉的出身,胡秉宸写过那样一纸公文,但最后这份投降公报,将一切抹平了。

因种种利害斗得如乌眼鸡的老战友重又联合起来。

常梅说:“……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那次老胡非要我们去吃饭,她呢,围在我们屁股后面转……一个部长夫人,怎么这样没有身份?”

胡秉宸赖赖地笑道:“伟大领袖也说过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能要求一个妾像一位夫人吗?”他是真把吴为当妾、当婢、当了。好比胡秉宸时有对不起白帆的感觉,却从没有过对不起吴为的感觉。即便千方百计骗得吴为离婚,而后不到一个月就和白帆复婚,良心上也没有什么不安。

白帆娇嗔地白了胡秉宸一眼,说:“真是鬼迷心窍。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写了两本小说嘛!

我们是革命去了,要是给我们机会,照样可以当作家……想不到这种人在享受我们流血牺牲、献身革命的成果。”“是呀,是呀,文化人哪有什么正经东西?现在把他们捧到天上去了。”

即便常梅已与胥德章携手一生,有了那么多孩子,还是不能忘记自己被淘汰落选的往事。尤其胡秉宸和白帆那声洞房花烛夜的巨响,直到现在,声犹在耳。

胡秉宸是善良的,虽不可能与常梅谈婚论嫁,但当年面对她那双久早、期待雨霹滋润的眼睛,也曾喷洒过不轻不重的调笑。可是这点善良,在他和白帆同居之后,却被常梅看做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背叛。

常梅也未曾想到,帮白帆从吴为那里抢回胡秉宸,也就等于在不了解倩人的面前,帮白帆撇清了偷人养汉子的历史。

也许这样说不很准确,其实常梅是为自己从吴为那里抢回了胡秉宸,而不是为白帆。从五十多年前那个失败到现在,心上的伤痛并没有减轻一丝一毫,至今仍是鲜血淋淋。她不但嫉妒白帆,也嫉妒胡秉宸所有的女人。

所以常梅才会到处宣讲白帆是她的老同学、好朋友,也从未放弃将白帆政治历史上的“严重问题”奏上一本的时机。特别胡秉宸升任常务副部长、白帆当了常务剧部长夫人以后,更让她感到那个位置本也可能是她的。可这并不耽搁她在胡秉宸得到令纸那一天,忙不迭地带着一瓶好酒,跟着胥德章去贺喜。

那一天,连口口声声不慕仕途的胡秉宸,也不禁想起不务正业、花花公子的父亲给他卜的那一卦:“五十多岁有一步官运。”

战友们未必不知道白帆的缺陷,但维护白帆,也就等于维护了他们的过去。

不但历史将他们忘记,这个时代也将他们忘记了。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为劳苦大众的解放,不但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贡献了家族的资产?有些人却在他们打得的天下里积累资本,反过来剥削他们以及他们后代的剩余价值。这让他们如何消受得了?

吴为胆敢在他们头上动土,就是这种遗忘的一个证明。

无意中,吴为竟成了下一个时代的象征。不管这个象征多么低劣、多么下等,从断代上还是下一个时代的人物,而且撞到了他们这个隐秘的、嫉恨的位上。历史真比情还要无情。又谁让他们选择了政治?在历史长河中,政治只能是瞬间行为,既然选择了它就别指望长存于世,除非少数能够左右历史进程的政治家,也许会留在历史教科书里,可是等到合上书本,也许就忘记了。而多少政治家可以载人史册?即便为革命献出生命的英雄,除了某个特殊的日子,还常有人提起吗?

很不幸,也不那么公正,胡秉宸和他的战友还不够这个档次或资格。他们也不明白,不仅仅情,所有的、所有的,都会随着时间而去,不论曾经多么辉煌或伟大。

但是他们不能,也不愿意忘记,于是越来越紧地抱成一个疙瘩,似乎这样就守住了他们的过去。

虽然泽东曾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真要到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时候,有些人真是失落………

其实一切都是阶段的,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人,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英雄,长江后推前,即便前不愿下去,后也得把它推下去,没有哪个人可以永世占据舞台中央。一个人可以做一个阶段的革命者,却不一定能做永恒的革命者,也是这个道理。

二十世纪难免不盘桓有手工业时代的尾声,包括革命。但手工业时代制造了各有千秋、各具风采的故事和作家。而一旦故事千篇一律,就像从工业社会的生产线上下来的那样,作家们则将失去写作的天堂,当然也就不曾下过地狱。所以手工业时代的战友们,才会演出一场如此悲壮的、最后的探戈。

胡秉宸带着默许的微笑,听任战友们轻蔑吴为,一次又一次为“子回头”举杯,以证明他出尔反尔确有缘由;以证明他全心全意回到了白帆身边,彻底丢下了吴为,再也没有什么留恋牵挂可渐渐地,他的微笑有了重量。

那个永远长不大,从来都不是他们对手的大孩子,那个没心没肺,给她一句软话就能让她赴汤蹈火的吴为啊!

4

挂出了存放许久、本打算与吴为一起欣赏,却一直没舍得挂出的一幅巨大油画;

白帆还烫了一个扑克牌红桃老Q样的皇后发式;

让保姆擦洗所有的地方;

两人到处寻找哪里可以买到一架便宜的二手钢琴,以突破吴为的家居晶位;

买了一组音响,播放古典音乐CD……

白帆没有与吴为一比高低的明确意识,可她要营造一个不比吴为差的艺术氛围,胡秉宸喜欢这种作料点缀的日子。吴为为什么能够取胜,很大程度上还不是因为那点艺术气质?如果吴为突然升了处长、局长,或是当了劳动模范、救火英雄,胡秉宸赏识是赏识的,但不会动心。

他们甚至开始做,不完全是为满足胡秉宸对的需要,也的确包含着对鸳梦重温的美好意愿,足见他们对重建家园的认真和努力。

为了确保成功,胡秉宸还买了一个勃动器,以帮助他那个不太顶用的物件勃起;又买了一些润滑剂帮助白帆润滑。

当夜还为此做了一些准备,让保姆做了几个他们自青年时代就吃惯的小菜,喝了一点酒,白帆有很好的酒量。到了床上,胡秉宸还适时做了有颜的调笑,凋笑带有明显的讨好之嫌。以他这样一个傲气、出的男人,在他们几十年的关系中,何曾如此?不禁让他生出一点虎落平的悲凉。

对一切事务从来直奔主题的白帆也有所回应。但胡秉宸感到,白帆的配合有赏脸的意味,与几十年前他们的关系相比,的确有了微妙的不同。既然已落魄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在意这些?

胡秉宸久已不知女人的滋味,也太需要对吴为的拒绝进行报复,同时意识到白帆的积极配合,埋伏着与他同样的报复心理,用“同仇敌忾”这样一个词来说明他们的努力配合也不为过。

可想而知。他们如何想要做好这件事,特别是白帆,当年正是不能满足胡秉宸的需要,才让胡秉宸有了背叛的借口。她希望就此证明,她在床上给予胡秉宸的不会比吴为少。

孤孤单单的吴为并不知道,有那么两个人,正怀着这样的目的,在一张床上报复着她。

具体运作过程倒不太困难,胡秉宸闭着眼睛,假想身下压着的不是白帆,而是一个形态模糊的感女人,并专心致志地想像着与这女人的一场欢将带来的欲死欲仙的欢乐。

当他身下不再是那个有时敏感、有时混沌,冷不丁又如女巫那样透彻骨髓的吴为时,胡秉宸感到了放松,又毕竟是老夫老妻,轻车熟路。可是他们失败了。白帆虽有润滑剂的帮助,胡秉宸的运行仍很困难,毕竟白帆是一个老妇人了。女人一老,那是真的老了。

而他那个靠勃动器启动的家伙,也无法与真正坚挺的效果相提并论。

即便胡秉宸不愿那样想,也得想起与其他女人的,自然也包括与吴为的,更加对比出眼下的勉为其难,也就更显得他们对吴为的报复,以及自己回归这个旧家的努力是那样寒碜。

毕竟世事难以两全。

接着一激灵——一生在女人问题上的反复,不正是缘自不能两全的遗憾?在以后的日子里,胡秉宸只能处在一面自助,一面想像与吴为做的一种新焉旧焉、难分难解的局面中。

5

蜜月刚过,什么都不对劲了。

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后,胡秉宸又陷于与白帆离婚、与吴为结婚后对两任妻子、两种生活比较的窠臼。这种比较,哪一天、哪一时、哪一事也没有停止过。并非有意如此,而是身不由己。

两种神、两种趣味截然不同并且过于悬殊的生活,让胡秉宸彼时的哪一天也没有真正忘汜过白帆,当然也让他此时的哪一天没有真正忘记过吴为。

刚与吴为离婚时,胡秉宸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刚办完离婚手续,以他的年龄,让人无法置信地、连蹦带跳地下了街道办事处的那栋楼。

胡秉宸渐渐品出,部长级房子固然是白帆的兴趣所在,而她更重要的目的旨在复仇。不仅是对吴为的报复,也是对他的报复。

更没有设想的天伦之乐。吴为不但退出了他的生活,也退出了他和芙蓉的话题,他和芙蓉竟无多少话可说了。孩子们过着各自的生活,尤其杨白泉,还不时流露出一种轻蔑——你现在想到我们了!

那些情趣也开始消退——

洗脸池、洗澡盆的边缘上,照旧是几十年前胡秉宸恨之入骨的一圈黑泥;

白帆的头发也不染了,颜尚未退尽的发根下,露着一截自茬;

墙上的油画也歪了;

胡秉宸再次面临调频。

如同婚姻大战的第一个回合,胡秉宸手续上离开了白帆,旧日的生活惯却无处不在地显现于和吴为的新生活里。

同样,胡秉宸也只是手续上离开了吴为,经十年培训建立起来的另一种生活惯,也无处不在地显现于和白帆那说旧不旧、说新不新的生活里。

本以为会像吴为说的那样,“……想到你能有一个其实从没离开,又非常适应、非常熟悉、不费力气、可以穿着破背心走来走去的轻松日子,我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

可是历经十年荒疏,竟不能得心应手了。

胡秉宸是左右不是了。

更还有交换后面的冷酷。

正如胡秉宸与白帆离婚时的“约法三章”没有得到落实一样,白帆与他复婚前的“约法三章”,也没有得到落实。

当初,白帆难道没有设想过,一旦胡秉宸拿到与她的那纸离婚证书,他能遵守诺言、不和吴为结婚吗?胡秉宸离婚还不是为了这个!

同样,胡秉宸难道没有设想过,一旦白帆拿到与他复婚的那纸证书,她能遵守诺言、不算旧账吗?

用不了久而久之,蜜月刚过,“谁让你回来求我!”便成了白帆的口头禅,那意味着不论什么待遇,胡秉宸都得照单全收。完全不是给他灌时的模样。

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和煽动他与吴为闹离婚时大不一样了。

正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高尔基写过一篇文章,大约写的是人在独处时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文章说到契诃夫独自在花园散步,看到地上一只蜥蜴,问它:“你快活吗?”然后自己摇了摇头,回答说:“不,我不快活。”

回归后的胡秉宸越来越不快活,吴为的“临别赠言”也不期然出现:“相信你有时想起对我的苛待,不见得不后悔,你怎能快活呢?”

是啊,当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每逢白帆打电话给他,吴为总是好言相待,热情传呼,明知是白帆的电话,可从来不闻不问;

芙蓉每来看望,进门伊始,当着吴为第一句话总是“爸,我让你给她打个电话”,或“爸,我有事找你”云云,对一旁候着招待的吴为视而不见,吴为也从未抛过半句闲言;

每逢回去看望白帆,吴为从未阻拦,还常常把机关发的东西让司机送到白帆那里,说是“物价这样飞涨,应该多照顾一下白帆,她仅靠工资收入肯定有窘迫之时,不像我还有稿费”;

不能想啊,一想这些,更觉得把一个浑浑噩噩的吴为害得不浅。

复婚后的生活,四平八稳则四平八稳矣,饭食翻新的频率高则高矣……而与此同时,胡秉宸又痛感神生活的匮乏、单调,无从对话,以至他宁肯整天关在书房,也不肯和白帆多说什么。这倒不失为保持关系稳定的一个办法,因为越是交流,就越显出距离的难堪和尴尬。

他常常感叹,再也不能享受与吴为纵横捭阖、海阔天空的辩论或讨论,并随着那辩论或讨论,攀登神之巅的愉悦,也再不能享受和吴为那有情有致的闺阁之趣了。只好宽慰自己,像吴为那种过于致的人,只适宜恋却不适宜过日子。而日复一日的日子,如空气和水之于人,是须臾不可分离的。

胡秉宸又是知情知意的。每当白帆坐在厨房的炉前,眼盯着炉子上的锅给他煎时,他立刻(当然也是暂时)忘记了白帆给他这匹吃了回头草的马的待遇,转过头去发出另一种感叹:还是老夫老妻啊!

也立刻(当然也是暂时)想起了吴为的恶行劣迹。

换了吴为,肯定让保姆去煎。

即便在他病重时,吴为也只是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哭哭啼啼、口舌生疮……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甚至陪着他一起生起病来。可这有什么实际意义?闹不好,他不但养不好病,还得被她闹得心烦意乱。他们的关系日渐恶化以后,她更是逃之天天,把他丢给了小保姆。

胡秉宸是一个不能忍受重复的人,他的一生都在尝试花样翻新、图谋改变,小到家里一个摆设,大至革命生涯。

可是,谁能像吴为那样善待他,宽容他?谁能像吴为那样好对付,或是说像吴为那样便宜,几句软话就能让她放弃一分钟前还誓死坚持的原则?……

胡秉宸再度约会吴为。说到底,他们曾经是夫妻,在某些方面有过不能否认的、白帆永远无法得到无法体味的幸福时刻,但再不会有燃起大火的可能。

正像胡秉宸和吴为的婚姻,不能满足他于天伦之乐、至尊至贵的感觉,他不得不时常回去,与白帆叙吴为没有的“过去”,或是回放一段老温存,感受一下对至尊至贵的敬畏……他们毕真像一个只为情而生的男人。

能让吴为倾心不已的男人,这一生也只碰见了胡秉宸这一个。

他常常偷出家门,给吴为打个长长的公用电话。“……今天白帆又跟我大吵大闹,我去看朋友买了点儿香蕉,她说是我给你买的……”

“你让她给那个姓丁的朋友打个电话,核实一下不就行了?”

“那她电可以说我买了两份儿,给姓了的那份儿不过是障眼法。”

或在电话里抱怨:“家里好几个朝的房间,却把我一个人撂在朝北的小屋里,半躺在那张竹躺椅上咳嗽吐痰……一个人!”却没有说他只不过白天待在那个小屋,晚上还是睡到白帆那个朝的大房间去,并在白帆那张床上重拾。电话那头的吴为,暗暗伤心垂泪,忘记了胡秉宸的无情无意……说些毫无把握的安慰话:“要是有什么困难,急需帮助就对我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而为。”

怎么帮助他呢?现在他们真是一筹莫展了。不像二十多年前,至少他们还有健康的身体,能到外面约会,打得动官司,对付得了白帆的种种计谋……现在他们都不行了,只有白帆还行。在防范、整治他们的时候,白帆的生命力还是那么旺盛,一如当年。

吴为又能常常听到他那略微颤动的声音,那是只有与可心女人碰撞时才有的颤动,是绝对可以引起振的颤动,“……我想你,我要是再年轻一些,肯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我不能忘记你对我的……不能忘记……我非常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声音里满是委屈,满是知道再无可能挽回的绝望。像是真正的绝望,与刚刚复婚时充满生机的声音判若两人。

说是“我要是再年轻一些,肯定不会采取这个步骤”,但如果上帝再假以十年,他绝对不会回归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开辟新的领域。女人们照旧对他兴趣有加,不会因一个吴为、一个白帆,甚至千万个吴为、千万个白帆的下场而裹足不前。

可惜胡秉宸没有这个时间了。除了这两个女人,再没有一个女人肯向这个曾经卓越的男人投上一瞥。多少更加光鲜的女人,熟视无睹地从胡秉宸身旁经过,让他痛感青春一去不返,让他只好因陋就简地接受这两个老女人。

吴为着急地说:“希望他们对你还好。”

“不过照顾照顾我的生活而已……我常常梦见你,那天梦见我们待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院子里有假山、水池,水池里面有鱼,还有很多鸟。北屋很大,但是我们不想进去,因为院子里的景致很好。我们挽着手在院子里散步,看水池里的鱼。后来看见许多人在水池里游泳,我问,这些人哪儿来的,是不是外人?你说不会,都是熟人和朋友。我们后来看到两只鸟,一只猫头鹰,一只人面鸟身……然后就醒了。”

该不是带着吴为回了胡家的老宅子吧?

胡秉宸没有撒谎,他真的常常梦见吴为,在梦中他们还没有分开。

“真想和你一起,到二十多年前我们恋时候去过的地方再走走。”

吴为答应着,可是她不敢了——要是胡秉宸一激动躺倒在那些地方,白帆还不杀了她?

她还有勇气吗?像当年那样,就是坐牢、杀头也在所不惜?不,她没有那个力气了,她老了,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

有时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在电话里互相叫着彼此的名字,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天气不好的时候,胡秉宸就给吴为写信——亲的:

修有一阕《淘沙》,两节十句,我选了五句并成一节,并且改了几个字,如下:

聚散苦匆匆,此十艮无穷。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夜夜梦中。

你是一个伟大的情人,也是一个充满魅力、十分美妙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千万个中也再找不到一个了。

我准备给你订一份“小参考”、一份《报刊文摘》、一份《南方周末》,这样消息基本上都能知道了。都订到年底,请注意别订重了。我订妥后会通知你起送的日期。

你永远的仆人亲的:

你十分明显地憔悴了,比离婚前判若两人,使我吃惊。希望你好好安静地养些日子,恢复往日神采。头发自得多了,找好的美容师整理一下吧,人还是要神起来。吃点补,如参。

我们这番别离,请你看到另一面,过不了几年,我可能行动都不便了,那时你会懂得,及时分开,会使你减去许多麻烦事,包括处理后事的那些厌烦事,所以还是这样为好,希望你迅速把身体恢复起来。永远你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还没有分开,晚上睡在一个没有墙的棚子下的大床上。周围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仿佛意识到是在颐和园。夏日的风,凉而舒适。你静静靠在我的怀中,在说些什么。有个人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们的房子在xx街xx号,找xxx,他会给你们钥匙。”我意识到我们分居两处的问题可以解决了,对他说:“今天太晚了,天亮再办吧。”那人就走了。之后又过来一个人,手拿一束花,在我头上举着,我伸手接下来,他又走开了。这时我发现我们处在“IN”的状态中,而且十分欢畅。你说:“以后我们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住一阵儿。”我说:“只是不太安全了,会有人来扰我们。”这时梦就醒了,但人仍然处在“IN”的欢畅中,时间是凌晨三时二十分。

梦,常常暗示一个人(现在、过去,甚至幼年)渴望而不能得到的东西,你记得我过去给你写的那个小曲《疼》吗?

都是我们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如在眼前。

永远你的秉宸好像他们从没有过那些庸俗不堪的争吵,好像他们重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恋时光。

不过,只是“好像”而已……

吴为明知这样对不起白帆,也曾拒绝胡秉宸的电话,一听是他的电话,什么不说就放下。

也曾拒绝过他的情书,对他说:“别再写信了,和白帆好好过下去吧,我们的感情之所以破裂,还不是因为你有太多的女人?现在她能给你这样一个回头的机会,你该珍惜,别再重蹈我们不幸的覆辙。”

可是胡秉宸的电话或信件就像大麻,明知不可为又不能拒绝,吴为甚至暗中企盼着这份像是“吸毒”的快感。靠着这个“吸毒”,苟延残喘地过着被胡秉宸说不上是丢弃,而又不能不说是丢弃的日子。

他们或是什么也不说地偎依在沙发上,像冬日里的两只老鸟,偎依在残下的寒枝上。

说什么呢?几十年里,好话、不好的话,早已说尽,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多说,什么话题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胡秉宸更是闭着眼睛,享受着仅仅坐一坐的乐趣。他没想到,如今是一坐也难求了。他们的会面,也常常是败兴的。可也不能怪胡秉宸。这里真不再是他的家——

所以电话铃声才会那样突兀,响得那样惊心动魄;

或是有人敲门;

最要命的是,还得时不时看一看时钟,必须抢在白帆回家之前,回到他和白帆那个家……

每每十一点钟敲响的时候,胡秉宸都不得不从沉迷中醒来,也每每重复着多次说过的话:

“与你相识近三十年,每次看见你还是神魂颠倒,实在没法儿忘记……你的素养,你的风度,你的气质……这是多年文化、文明陶冶的结果,没有一个女人能够与你匹敌。”

吴为相信胡秉宸此时此刻的真意。

可也注意到神魂颠倒的胡秉宸不时溜向时钟的贼眼。

于是吴为感到他越来越委琐。

她不明白,他怕什么?他们之间又没有发生任何越轨的事情。

到老,吴为还是不懂做戏也能使人欢愉的道理。

“那你为什么么和我离婚?”胡秉宸谈情说的时刻,是最不设防的时刻,她本以为借此可以探知这场情殇的秘密。可是十一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胡秉宸已经清醒。清醒的胡秉宸,是任何人也无从了解、把握的胡秉宸。

“生活的具体、琐碎,会毁坏我们的情致,还是这样更好。”

胡秉宸的搪塞倒也说得过去。他们现在可不就是相敬如宾?再不会因为一只茶杯放得不是地方而翻脸无情了,反倒成了自古以来,男女关系最佳模式的一个诠释。

“这不就是我说过的话吗?我们不要结婚,做个情人可能更好,可是你不听。现在这样有什么;好?你不又得偷偷过日子!”

胡秉宸低头不语。吴为一笑,她不再沉湎于讨论。可从前她并不明白,一个喜欢讨论的妻子,是不讨丈夫欢喜的妻子。一切都已完结,她还多说什么?

偶尔,胡秉宸还会峥嵘一露:“要是你能把我们现在的恋情写成小说,那就太动人了。”

吴为说:“恋情?可是你还我吗?”

胡秉宸不敢回答。

“如果白帆看到这本小说怎么办?不是义得军阀重开战?”

胡秉宸说:“我就说,那都是作家胡编的。”

只有对吴为,胡秉宸才敢这样厚颜无耻。

“你就不敢说,你对我还有那么点儿感情上的依恋?”什么依恋不依恋!

胡秉宸只是不甘于沉寂,不甘于连一点花也没有的默默无闻,想让傻x吴为为他再掀最后一次潮,做一个亮丽的结尾——一次最后的服务,包括、声誉,全方位的免费服务。

真还买了一套勃动器放到吴为那里,以重修床笫之欢。

和白帆复婚后,胡秉宸把从前与吴为做用的勃动器扔了,重又买了一套新的,他总不能用同一个勃动器在前后两个女人中间穿梭。何况那套老式的质量太差,捏起来叽叽直响。有个晚上,他从楼上的叽叽之声就得知了楼上的情况,换而言之,楼下的人自然也能从他这里的叽叽之声得知他的情况,便扬手把那东西从窗里扔了出去。新品牌比老式的质量好多了,与白帆的运作虽然不很成功,但不是勃动器的质量问题。

胡秉宸又是抱怨又是试探地对吴为说:“唉,白帆太不尽力了。”

吴为长叹一声,哪个女人能像自己那样,对只能靠勃动器的帮助才能成为男人的胡秉宸牺牲自己?

多少年来,不正是她为胡秉宸制造了这个神话?”

直到现在,胡秉宸还以为他的生猛不减当年。自他们结婚以来,这个年龄大得足以做她父亲,从无能力发动一次有力冲击,也从无能力让她在瞬间羽化登仙的男人,仍像从前那样热衷此道,仍然像从前那样没有多大效果地忙碌着。

彼时彼刻的胡秉宸,多像一个欲望单纯的婴儿;而他效果不甚明显的忙扎,更让吴为想起日落时分。

在这之前,那一抹尚能辉照的暖光,于刹那间跌人地平线的沉落,实在尢惨淡了。

她对胡秉宸的,何须他人评说?更何须白帆评说?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女人,能为一个男人,一个这方面已然没有多少能力的男人,做这样的事?又有哪一个女人,在如此Yan割女人本的演出中,肯当这样的配角?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心甘情愿,一做十年?

除了美国电影《当亨利遇到萨丽的时候》(WHENHARRYMETSALLY)中的女主角萨丽,在做时假装高潮来到,大呼小叫,——但那是电影。

离婚后,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义务,这样的服务只能由白帆来接手。白帆工作得或好或坏,胡秉宸只能照单全收。现在她只能在胡秉宸的拥抱中,扮演一个过场的角,还要努力将这个过场角演绎得销魂蚀骨。这将会使热衷此道的他,满怀雄虚荣的他,不可能从任何女人那里得到如此忘我服务的他……得到一个男人最后的满足。哪怕是一会儿也好,哪怕是虚假的也好。除此,已经一无所有、所好的胡秉宸,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就像那穷途末路之人,只剩下的那一口小酒。

吴为心中涌起满腔怜而不是情,怀着如母亲而不是情人般的心绪,抚摩着他的脸颊,叹:道:“可怜的!”

胡秉宸那颗空寂而又不甘空寂的老心,是太需要一些欢了。

胡子果然是今天刮过的。她不得不承认,胡秉宸的确是个会制作情调的男人,哪个女人能抵挡来自这样一个男人的挑逗?

“唉,我只好自己解决。”胡秉宸好不凄凉地说。

“这对身体不好,还是和白帆再好好试一试。”

吴为居然能够这样闲淡地和他讨论如何与白帆做的问题!

她的心,再也不为胡秉宸和其他女人的关系而牵动分毫了。

一直定位于无论自己怎样,女人也会匍匐在地的胡秉宸看出,往日肯为他牺牲一切的吴为,尽管可以与他再度“恋”,却不会再为他牺牲一丝一毫。换而言之,曾经为吴为大干一场的他,也再不会为吴为付出一丝一毫。他们的二度“恋情”,再也不会重现前次情的华彩和辉煌,反倒不得不带有苟且的质。

胡秉宸只好无奈地转向白帆,为白帆买了一些供女人使用,据说是更为有效的润滑剂,还是很不酣畅,但聊胜于无。事后胡秉宸打电话给吴为,研讨如何将与白帆做的效果推进一步:“于是干了,感觉上还是差一些。”

“你不能要求太高。”吴为只得这样劝慰,希望他能自觉,明白症结所在,——到了现在,她也不愿戳穿那个神话。

即便不算酣畅,也给胡秉宸和白帆的关系添加了一些温润。胡秉宸甚至陪着白帆,一同到商店去买热水瓶、洗衣机这样的杂物,对他而言,都是从前不可能有的行为。

对于已有定见的选择,白帆也会不断地征询胡秉宸的意见:“怎么样,你说好不好?你说好不好嘛!”言语动作之间,竟也有了些许的娇嗔。

当胡秉宸这样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的时候,不知道他这匹烈马,是一烈也不烈了。

又总以为白帆还是他在地下时期领导的下级,却不明白“严师出高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训诫。今非昔比了,他若有一计,如今的白帆自有破那一计的高招。

这些小计谋能不被白帆发觉?她加紧了防范,哪怕胡秉宸到机关看保密丈件,她也坐在胡秉宸的专车里候着,不管时间长短;有时放弃钢琴课,“陪”胡秉宸到医院看病,连胡秉宸上厕所的机会也不放过。

失去自由的胡秉宸,只好偷空在家里给吴为打电话,可是白帆随时出没身旁。只要看到白帆进来,或感到白帆在另一个电话机上窃听,便立刻在电话里没头没脑地指责起吴为,种种莫须有的不是和故事,让吴为不知所云。

在那些指责和故事里,吴为简直是十恶不赦的恶妇。

比如有次吴为问他:“到了现在,你应该对我说句实话,你和我离婚、和白帆复婚: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这对我非常重要。”

这时白帆突然走进房间,好端端的胡秉宸说变就变了声调,看着白帆说:“是我的主意,我担心死了没人给我收。”

一个还恋着她的男人,能对着她的后背开吗?

上帝真是无所不在。多年后,胡秉宸在与白帆的一次恶吵中,死于心脏破裂。

上帝也应了他那句没有良心的诅咒。

按照有关规定,胡秉宸这种级别的干部,家属在火葬场等三个小时,就可以取到骨灰。可是白帆一家人将他送至火葬场后便扬长而去,不要说没有一个回头,连眼泪都没有掉下一滴。

过了几天,老干部局的工作人员提醒白帆:“是不是该到火葬场去取胡副部长的骨灰了?”

白帆一身轻松地说:“那都是唯心主义。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保留骨灰有什么意义?”

就连胡秉宸最上心、最钟情,甚至为她将吴为牺牲的芙蓉,也没对此有个说法,只洒了几滴眼泪,连父亲一点纪念物也没有留下,更不要说领取他的骨灰。

也就是说,胡秉宸的骨灰与那些无人认领的骨灰一样,垃圾一样被人撮走了。这与暴街头有什么两样?可不应了他那句“我担心死了没人给我收”的话?

不能责怪白帆无情,她为这个三心二意、无数次背叛她的男人,搭上了一辈子。最后、最后,旗秉宸也没有改弦更张,与她复婚后,还时不时到吴为那里幽会。

胡秉宸的归屑问题,终于盖棺论定。白帆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胡秉宸至死也归在白帆名下,做鬼也是白帆的鬼。

不过谁能说白帆的胜利不悲壮?

可惜吴为已经不在了?要是她还活着,说不定会给胡秉宸买一块墓地,以安放他的骨灰;或将他的骨灰撒入他最中意的新安江;或是送回老宅子,埋在一棵沁着泥绿幽香的腊梅树下,而绝不能让他暴街头……

可是吴为自己的骨灰都无人处置、考虑、收留,同样被当做垃圾一样处理了。

其实胡秉宸对于自己的骨灰看得太重了,最多下二代还有人为你掸掸骨灰盒上的尘埃,到了再下一代,谁还记得骨灰盒里装的是谁?

这也许就是吴为将她所有的照片,在她还能行动自如的时候早就付之一炬的原因?这也许就是吴为死后,人们翻遍她所有的遗物,不论婚生子和私生子都各有一个的吴为,却找不到一个联系人的缘故?

胡秉宸太自信了,以为什么都不必付出代价,以为可以无债一身轻地离去,以为他有过的女人都会念着、守着他。

胡秉宸终于为自己的轻薄付出了代价。白帆不但为胡秉宸对她一生的负情报仇雪恨,也为吴为报仇雪恨了。不知吴为的在天之灵会不会感谢白帆?

于是吴为知道,凡好端端的胡秉宸突然在电话中没头没脑地指责起她,强加给她种种莫须有的不是的时刻,就是白帆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刻。

不知他们最后闹到什么地步,得胡秉宸又要与白帆离婚。

老地下胡秉宸终于甩掉白帆那个尾巴,偷得一个时机,与吴为再议前程。

可吴为对他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像小孩儿那样任,即便你还有那个兴致,我也不陪你玩儿了。”

不软不硬,却没有一点余地。

胡秉宸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灰灰溜溜,更奇怪的是,他怎么穿了一件嫩黄的女式夹克?为什么不穿她给他买的那件意大利风衣?

又戴了一副女式花框眼镜。她给他买的眼镜呢?天哪,胡秉宸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没落何以如此迅猛?

现在不要说与胡秉宸再议什么前程,就是与这样一件女式夹克喝杯咖啡,也是不能的了。

离去时,胡秉宸在门口站定,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不再年轻貌美又病成这个样子的女人,竟还有那样大的魅力?

也许她的魅力不在青春貌美。她似乎也从来谈不上美貌,只是飞扬的神采使她有了与众不同的灵秀之气。

还在于她的一举一动,她房间的每处角落、每个物件给人的感觉,那种人们称之为潇洒的感觉,扔了一地的报纸,满处横七竖八的书籍,散乱在书架或是桌子上的杯盏……卧具零乱的睡床。

吴为是不主张叠被的,“晚上不是还得用?”她说,为此他们没少争吵。

现在他倒是睡回了白帆叠得整整齐齐的床上,可又感到了叠被的乏味。曾几何时,他还是吴为床上的一道风景,面对这张无比熟悉,而今已是咫尺天涯的床,真有说不出的滋味,“过去这也是我的床。”他不无留恋地说。

“唉,这条鸡肋既然已经丢弃,就不要再后悔惋惜。”吴为淡淡地劝慰着。

吴为的劝慰不无敷衍,更没有了离婚初始的悲愤,让胡秉宸很是惆怅。

他惆怅什么?难道吴为永远为这个离婚伤情才好?

“你还是那样,并不特意布置,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有一种晶位。现在我花很大力气才能保持一个简单。如果我不努力,连这个简单也很难保持,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乱摊子。”

吴为躺在沙发上,看完报纸随意一丢的潇洒,谁能学来?连他看完报纸,学着把报纸随手一丢,都丢不出她那个韵味。那是“天生丽质”,不是后天可以学到的,永远也别指望白帆于丝毫了。

每每来到吴为这里,胡秉宸总是痛切感到,他离当代文明已经很远了。幸好回到他和白帆的家,还能从至尊至贵的感觉里找回一些平衡。

胡秉宸出类拔萃,指挥、命令、领导了一生。一生太长了,至尊至贵的感觉已经长在他的身上,比之文明的生活,于他更是难分难舍。

但是,还有谁能像这个看上去浑浑噩噩、总不清醒的女人那样,理解他的一招一式、一思一念呢?连几十年生死与的老战友也不能,更不要说白帆。到了现在,“上层人”胡秉宸,不但忘记了他曾对叶莲子的恶声“你们这些小市民”、“去你的”等等,甚至觉得,吴为和他就是在胡家老宅子里一起长大的。

突然想起青少年时代读过的清代王韬为沈复《浮生六记》所作跋中的一些句子:“……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己。夫妇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天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呜呼……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尽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

青少年时代,他读过的香词艳曲不算少,那是个不事查禁的时代。可《浮生六记》中沈三白和陈芸的闺阁之乐,最让他倾慕,老是想着,不要说六记,哪怕有这一记也好。

禁不住拥着吴为,吻了一下。与往常不同的是;吴为对胡秉宸这一吻起了疑心。

就在这个门槛上,吴为再次研究胡秉宸。时间很仓促,地点也不对,有点像濒临死亡的人在极其短促有限的时间里,飞速回首一生。

自他们离婚以后,她头一次想到胡秉宸已经不是她的丈夫。

一直没有认真思考过离婚之后胡秉宸对她的所作所为,现在,在这个门槛上,却固执地要想个究竟。

这个在藏满线装书院子里出生的男人,与她离婚后的所作所为,包括这一吻;如果不是狎心态,又该如何解释?

出生地是-个人的重要之地。

在那种院子里出生的男人,除了他们的母亲女儿,心目中的理想女人,顶好又堪实用又堪把玩,类似陈圆圆、董小宛、苏小小那样的女人,连卓文君都不是,更不要说李清照。

但,即便是狎心态,也是对白帆的背叛。白帆为胡秉宸子回头所做的一切牺牲,白帆与胡秉宸复婚后种种想要超越吴为的苦心孤诣,都让他白白废了。

这与吴为还是胡秉宸妻子的时候,不论她的多少努力,还不是让白帆一锅鸡汤、一个电话……或其他女人的一个媚笑、一个媚眼,白白废了一样?

分毫不差。

她对胡秉宸的怜又是怎样自作多情、无可救

她真是一个把自己赔光了才肯回头的女人。

可胡秉宸眼睛里那点潮湿的流火,确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意味,吴为那已然干枯的心,又不免为之一动。那点潮湿的流火,的确不完全是即兴之作。在他们长达几十年的情公式里,她从来得比他多,但现时站在这个门槛上对胡秉宸微笑的她,却杂糅了酬酢的成分。这酬酢的成分,与胡秉宸此时此刻眼睛里那点潮湿的流火相比,就有了负情的意思。

……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最后,吴为还是把胡秉宸眼睛里那点潮湿的流火,恶毒地锁定于狎心态。可是太晚了,她到底又让胡秉宸狎弄了一番,这是堪可告慰白帆的。

反过来说,白帆也做了胡秉宸几十年的工具,直到现在胡秉宸还这样说,这也是堪可告慰吴为的。吴为心说:白帆,你同样没有得到胡秉宸的心,胡秉宸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的个人网页,胡秉宸只能是一个internet。

当年胡秉宸对吴为的整治由芙蓉不断传达给白帆时,白帆也是这样说道:“活该,吴为,你并没有真正得到胡秉宸,胡秉宸终于为我报了仇!”

当胡秉宸走向电梯时,吴为叫住了他,递给他一个提包,看上去很像一个包装讲究的点心盒。

“这是什么?”胡秉宸问。“回去再看吧。”

那是胡秉宸妄图与她重修床笫之欢的勃动器。临近疯狂的吴为歹毒地想,当胡秉宸提溜着这个“点心盒子”走进家门时,如果被白帆一把拦截,该有多好。

她还是蠢,从她那里来的东西,胡秉宸能让白帆拦截吗?

6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恰恰在叶莲子忌日那天,胡秉宸又来了。他说了些什么?大部分是他和吴为之间那些没有意思而又折磨人的旧事。

渐渐地,顾秋水的影子浮现在吴为的眼前,她不禁脱口叫了一声:“爸爸!”

胡秉宸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吴为说:“爸爸。”

说完这句话,吴为很平和、很从容地过渡到了什么都不会说、谁也不认识的状态。

童稚返回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的脸变得简单明了,像在少年时代总在渴望而又难以得到的一个白面馒头。吴为没有能够还上初生伊始就许下的那个愿——为叶莲子写一本书。

禅月曾想帮助吴为将书稿完成。最终只好放弃,因为她早巳走出仅仅屑于叶莲子和吴为的生活。

胡秉宸到神病院看过吴为一次。

见到胡秉宸,吴为不再害怕、不再烦恼,可还是叫他“爸爸”。这让他很不痛快,让他想起他们之间并非是年龄的悬殊,也就不再去看望她,——反正吴为谁也不认识了,看不看都一样。

他也不再研究产主义或是的领导,翻出从前为撰写那部大书积累的资料,还有吴为在电脑上为他拷贝的软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随手翻了翻曾经的文字,真像曾经的女人……

这是他写下的文字吗?这些文字到现在还有什么新意?就像当年吴为说的那样,“世界已然变得如此开放,势必变得更加开放,再把这些他人嚼过的东西放在嘴里嚼来嚼去,究竟还能嚼出多少滋味儿!”

他人嘴里嚼过的东西!

然后胡秉宸毫无留恋、毫无不舍地把这些东西烧的烧了,掰的掰了。

胡秉宸不但不再研究这些理论,还与胡秉安在香港的后代取得了联系。以他过去的地位、关系网和他多年对计划经济模式的了解做无形资产,与他最看不起的胡秉安的后人的财力结合,经营起房地产,再次展现了他多方面的才能,成为胡家最有发展、最有眼光、最有成就的红资本家。古老的胡家,到了二十一世纪,到了胡秉宸这里,才算重振家威。其实,胡秉宸最早的愿望是继承家业,而不是到延安去参加革命,都是抗战时期,偷听校方要不要迁校地那次会议惹的祸。

芙蓉那场跨世纪的情还是没有着落,情人还在等待着副部长位置,与老婆离婚的事也不再提起……看来他们的婚事在二十一世纪也没有解决的希望。胡秉宸本想在胡秉安的后代中为芙蓉挑选一个金龟婿,可是芙蓉已在漫长的等待中老去,不要说那些老钱户,就是暴发户,也不会挑选这样一个新

再说胡秉宸能拿出什么与他们门对门、户对户?他刚刚积累的资产还不够雄厚,他的权力网也如暮夏的蝉儿,不知还能呜叫几天。

那天去开董事会,车过天门,忽然停住。他让司机赶快前行,董事会眼看就要开始。司机说,前面堵车。

不知胡秉宸打了一个盹还是眼花,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突然走下许多牺牲的战友。他们走近他的小车,好像与他从未有过生离死别,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回答说:“塞车。”

然后脸上有了刺痛,就像白帆当年打在脸上的一个耳光。胡秉宸从迷瞪中清醒,想起这是去开董事会,有关公司兼并和扩展决策的重要会议。

清醒后的胡秉宸忽然对自己说:历史的进程是不可改变的,谁试图改变它,它就会给你一个响亮的耳光。

转眼清理了刚才的梦也好、眼花也好的烦扰,继续前行。

不能对胡秉宸又当了一个出的资本家说三道四。

尽管他此时也许很像胡家那个败类胡秉安,可是革命不分先后,资本也不必分先后,一样的道理。

胡秉宸一生拒绝平庸。

以成败论英雄的胡秉宸,自然对现而今以财富论英雄体会得格外到位。一生拒绝平庸的胡秉宸,不得不再用这个方式证明自己。

闲来无事,也会在台的摇椅上晒晒太、看看书,很少再去回想当年莫名其妙去了延安,又顺理成章成为一个非常赤诚的革命者的往事。

也不再探讨求证,是否正确、是否拯救世人于水火,并为此出生人死的理想。

当然,偶尔也会想起他和吴为以失败而告终的情实验,尚不混浊的眼睛也会随之一亮,如远处闪电的尾巴,随即灭人黑暗。难免还要和白帆以及儿女们谈论一下国际国大事,过问一下孙子们的功课,以表呀他尚未过时。再也没去过西餐厅。西餐厅和吴为都已成为过去的享受,他已品尝,也就够了。

自吴为发疯后,白帆不再计较他和吴为的事,把他那段行为看做一个梦魇。很多人睡觉时都发生过梦魇,再说,那可不就是他的一场梦魇?

有时他们也会发生争执,逢到那个时候,胡秉宸自己就先敛声屏气地巧笑起来,——以前白帆要是惹得他发了脾气,他何尝善罢甘休?可见他已知天命。

痴情的吴为如果还有意识,一定会惊叹胡秉宸那巧笑的魅力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完全消失。也许会想起几十年前,初听胡秉宸巧笑时的心驰神荡。

尽管结婚时胡秉宸的肌肤已经松垂,随时准备用来接吻的两片薄唇已紧缩为两条深的硬线,多余的赘肉左右横出,突兀在曾经窄小的两胯,他的小脸、他那双青钢的、冷峻而又多情的桃花眼,也演变为规整的三角,脸上的风采也被家乡那个地区特有的、剽悍的颧骨压倒,双颊上似乎只剩下两个高颧……可是痴情的吴为,透过岁月之痕看到青春,看到他健美的肌肤,看到他总在准备亲吻的、轻颤着的两片薄唇,看到他青钢冷峻而又桃花一样多情的双眼,看到他窄小而感的胯……

还有胡秉宸与她第一次亲吻时,从禁锢中苦挣出来那不可抑制的放纵;还有那于孤注一掷、奋不顾身的放纵之时,对自身销铄的迷失和迷茫。

胡秉宸不但没有因心脏病很快离世,而且比很多人还长寿,——虽然和吴为生活时,胡秉宸老用他的心脏病吓唬、折磨吴为,说自己不定哪一刻就会死掉,吴为也就为此忍让着他,从他们结婚开始一直忍让到婚姻的结束,生怕万一惹恼了他,心脏病突发,死于不该死的时候。

很难说吴为的发疯,与这个常年的压抑无关。

顾秋水也还活着,和胡秉宸一样,在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折腾后,如干旱的大地那般狰狞、粗粝,却还行动自如,不要人过多的照应。

就是老做梦,梦里分不清过去那个世纪,还是刚刚开始的世纪。猛然会对比他年轻却没他那样结实的妻子说:“我得劝劝张学良将军,谁也不能信。”

枫丹也到神病院看过吴为一次,然后便不再去了。她有了很好的发展,既然能凭自己的能力从那个大杂院奋斗出来,当然就会有很好的前途。只是从来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总之没有常人所谓的幸福。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还是得归结到吴为头上,而且是吴为对她的又一个伤害。

只要回国,茹风就会去看望吴为,看着而今无知无觉的吴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害了吴为,还是帮了吴为。

她应该后悔,还是不应该后悔?

禅月的家庭生活不仅是正常,而且少见地和谐。

过去禅月就老对吴为说,百分之百是个不祥的数字,人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百分之百地投入,不能把一生孤注一掷地押在一件事情上。

按照禅月的这种说法,综观这部书里的一些人和事……也许有些道理。

禅月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吴为发疯之前没能看到她的孩子。她从来没对禅月说过,她是多么希望看到她的孩子。

为什么?

早在零狐村、五丈塬的武侯祠外,吴为就知道有个偈语,等着禅月的第一个孩子去破。这个偈语只有吴为和叶莲子知道,所以不但吴为等着,冥冥中的叶莲子也在等着。自己等多久没多大关系,不能让叶莲子等得太久……

但是等到禅月有了第一个孩子时,吴为已经不能知道那孩子破没破那个偈语。

禅月定期到中国探望吴为,带很多吴为吃的食品、穿的衣服、用的用具……有时还带着孩子们。任凭禅月揪心疼痛,吴为依然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论对吴为说什么,吴为还是一句“”或是“爸爸”。

到现在禅月也不死心,看到报刊上有什么所谓新、新的医疗办法;就不惜任何代价去找。没有她没尝试过的办法,可是谁也救不了吴为了。其实禅月也不必伤心,要是替吴为着想,这个结局难道不是她最好的结局?她什么都不能感知了,这是她的大幸。

写到这里,这部书可以结束了,书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或渐渐走向死亡。

充满无耻谎言、幻想冒险、挥霍无度、实验挣扎、动浮躁、彷徨不安、无所适从、无可救、忧郁没落、蛊惑人心、自相矛盾、希望失望、信口雌黄的骗子、残酷血腥的杀戮、对自身生存环境毁灭的破坏、支离破碎的学派(再没有任何——个世纪,像二十世纪充满那样多的理论、学派)……的二十世纪,终于过去了。

留给下个世纪的这盘残棋,真是一盘臭棋。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可那已经不是臭为的事了。

某年某月某日,吴为死了。此时此刻,许多,人和她一样离开世界;此时此刻,也有很多孩子诞生。

这日子于他们一生,都是一个难忘故事的开头或结尾。

不过吴为死得很轻松。

不知是不是受了叶莲子的启发,当护士发现吴为死亡时,也发现她拔掉了赖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

天高了,云淡了,夏天过去了。

树还绿着,吴为却要走了。

这就是死亡。

像潮水从海滩上退去,她的魂魄也正是这样从躯壳里退去。

像鱼儿游回大海,那生命的始地。像提琴上的最后一个和弦,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无论如何,吴为是幸运的,不谈此生幸与不幸,在选择死亡的方式上,她终于、至少保留了生命的尊严。

最后的吴为,并没有像濒临过死亡的人所描叙的那样——踏上死亡之旅,穿过时光隧道,回放一生。

她的魂魄只在一处毫无意义的地方飘过——当她还算年轻的那一年,为胡秉宸离婚案接受法院调解,事情结束之后,出得门来,发现下起了大雨。她躲在一栋大楼的廊子下,对着雨幕发呆,搞不清自己是躲雨还是不想挪动。一支日本歌曲穿过雨幕断续飘来:我死了,不会有人为我流泪,只有屋后树上的蝉儿,为我失声悲鸣……

小时在五丈塬武侯祠外占卜的一卦,也飘然而至。

确如卦上所说,吴为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不过在人世客串一把,体验一次“活”的滋味,所以她不能胜任任何正式的角。比起那些到世上真活一世的人,她真说不上认真,总有逢场作戏的味道。

她从来没有与这个世界真正和谐过,大部分人与她只是擦肩而过,从来没有真正进入她的心,尽管她从未蓄意拒绝。胡秉宸并没有真正得到过她。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吴为欺骗了胡秉宸。

人们想要通知她的亲友,翻遍她所有的遗物,也没有找到一个亲友的电话或是地址,凡与文字有关的东西都没找到。这个与文字结缘几十年的人,死的时候和文字彻底决绝了。

倒是有禅月的来信,可是只有信纸没有信封。人们无法不怀疑,是吴为自己,截断了联系人间的所有渠道。

这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工作?是吴为发疯之前还是之后?

她到底疯了还是没疯?

这个不论婚生子或私生子一个都不少的女人,如此一干二净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断然拒绝了这个世界最后的垂怜或饶恕。

对这个世界,还有比这种仇恨更深的仇恨吗?

一九八九年-二○○一年九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