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回延津记 5

国三十五岁的时候,他曹青娥告诉他,曹青娥嫁到牛家庄第二年,历四月,半夜跑了,并没有去延津,而是去襄垣县找一个同学叫赵红梅,在外住了半个月。去找赵红梅并不是因为和牛书道生气,没地方去,才去赵红梅家,或担心延津路远,没有去延津,而是曹青娥压根没想去延津,也没想起去延津。去赵红梅家,也不是为了找赵红梅,而是为了向赵红梅打听她的表哥。赵红梅的表哥叫侯宝山。

国小的时候,他曹青娥并不亲他,偏向他的弟弟牛河。他爸牛书道偏向他哥牛江。正是爸都不亲他,他从小就想离开家,后来当了兵。当兵没跟爸商量,跑到镇上跟姐商量。但到了牛国三十五岁以后,爸牛书道已经死了,开始跟牛国说得着。有心事的时候,不找哥哥牛江说,不找姐姐牛香说,不找弟弟牛河说,单找牛国说。但牛国有心事,却不给说。一说起来,皆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说起来,桩桩件件,都成了闲话。这些闲话,春天说得少,夏天说得少,秋天说得少,冬天说得多。通常是在夜里,围着一盆火,东向坐,牛国西向坐,说完一段,一笑;说完一段,又一笑。牛国听后却没有笑。

曹青娥当年去找赵红梅,并没有半夜上路。没有半夜上路不是怕天黑。曹青娥和牛书道结婚后,两人说不到一块去;白天说不到一块还好办,可以各干各的,夜里睡在一张床上,就不得不说;一说就吵架;吵架吵到半夜,曹青娥推门出去,到街上去转;正在气头上,便顾不得天黑,或忘了天黑;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怕天黑。曹青娥嫁过来一年,掐指一算,吵了八十多场架。曹青娥和牛家庄一个叫李兰香的本家二嫂说得着,一次对李兰香说:

“嫁给牛书道,也不是没有好处,从此不怕天黑。”

但过去吵归吵,第二天天一亮,两人又无话说,各干各的;这天半夜从牛家跑了,还是出嫁以来头一回。吵完架,牛书道赌气倒头睡了,曹青娥决定去襄垣县找赵红梅。收拾好包袱,推门出去,并没有马上出发;没出发不是怕天黑,而是肚子饿了。曹青娥自怀上牛国他哥牛江,饭量比以前大了两倍。过去吵架吵到半夜不饿,现在一动劲儿就饿。她放下包袱,先去厨房开火,然后和面;等锅里的水开了,往锅里揪面疙瘩;待面疙瘩半熟,卧里一鸡蛋;面疙瘩和鸡蛋煮熟,加了酱、醋、盐;起锅,又加了葱花和香油。捧着这碗疙瘩汤卧鸡蛋,不慌不忙吃完,正是五更鸡叫;打了一个饱嗝,这才挎着包袱上了路。

曹青娥在襄垣县樊家镇上学时,和赵家庄的赵红梅是同学。那时镇上刚有学校,班上的学生年龄都大:两人上到五年级,曹青娥已十六岁,赵红梅十七岁。赵红梅在班里功课好,曹青娥在班里功课差,两人在学校没有太多的交往;但礼拜一从各自村里到镇上上学,礼拜六从镇上回村里,两人常搭伴赶路。温庄距镇上二十里,赵家庄距镇上二十五里。赵红梅从镇上回家,要先路过温庄。从赵家庄温庄到镇上,中间要翻一座山。赵红梅在学校功课好,待到了路上,像换了一个人,跟曹青娥说男女之事。曹青娥这方面开窍,还是赵红梅教的。赵红梅只比自己大一岁,没想到她懂那么多。曹青娥个头高,胆子却小,夜里怕黑;赵红梅个子矬,十七岁了,个头不到一米六,胆子却大,夜里不怕黑。两人从学校搭伴往家走,有时天黑了,赵红梅把曹青娥送到温庄村头,然后再回赵家庄;或干脆在温庄曹青娥家住下,夜里,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第二天早起,赵红梅再回赵家庄。礼拜一早上。天不亮的时候,赵红梅又从赵家庄赶到温庄,接上曹青娥,两人再搭伴去镇上上学。

曹青娥十七岁时。镇上有了第一部“东方红”拖拉机,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叫侯宝山。春天的时候,秋天的时候,侯宝山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机耕地与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里就睡了;拖拉机白天耕,夜里也耕。曹青娥夜里睡觉,一觉醒来,就听到地里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拖拉机手到各村耕地,在村里各家轮着吃饭。早饭、晚饭在家里吃,午饭由各家给拖拉机手送到地头。轮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里给侯宝山送饭。侯宝山瘦高个儿,细眼,留个分头,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摘下白手套,蹲在地头吃饭:曹青娥等着拿饭罐、水罐和碗筷,看着他吃。攀起话来,知他是同学赵红梅的表哥,两人马上近了许多。吃完饭,曹青娥没有拿饭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宝山的拖拉机,看他耕地。拖拉机身后,泥土像花一样,一垄垄翻起。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攀起话来,曹青娥没有遇见过像侯宝山这么会说话的人。会说话不是说他话多,嘴不停,而是说起话来,不与你抢话;有话让你先说,他再接着说。曹青娥与她,吵起嘴来,都是抢着说。正因为这样,曹青娥认为侯宝山不说话。两人说了拖拉机,说了镇上拖拉机站,拖拉机站有几个人,每人每天都干些什么,又说起赵红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话头。曹青娥问什么,他答什么;说完一笑,又闭上了嘴。曹青娥问:

“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宝山:

“一个村没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说:

“再说,我夜里耕地。”

曹青娥:

“为啥?”

侯宝山:

“白天耕地不好看,夜里大灯照着,才有意思。”

这时加了一句:

“要不你夜里来试试?”

曹青娥:

“夜里我可不敢来,我夜里怕黑。”

侯宝山:

“你要想来,我夜里去接你。”

曹青娥以为是句玩笑,一笑,也没理他。这天半夜,曹青娥已经睡着,听到有人轻声拍后山墙;曹青娥起身,出门,转到墙后,竟是侯宝山。大半夜,他仍戴着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的后山墙,啐了侯宝山一口!

“你看着不说话,胆子倒大。”

侯宝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带她走出胡同,绕到村后,一路跑着到了地里。拖拉机正在地头等着,两盏大灯,照出二里远。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机白天是犁地,现在成了犁黑。前边的黑,像白天身后的泥土一样,在两盏大灯的照射下,翻向两边。虽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灯在犁黑,旁边又有侯宝山坐着,她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温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走了。侯宝山走了以后,曹青娥夜里开始睡不着觉,觉得周边更黑了。这时睡觉像小时候一样,又开始点灯。秋天,侯宝山又开着拖拉机来了,又在温庄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宝山,侯宝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里,侯宝山到曹家院后接曹青娥,两人绕到地里,一块用拖拉机犁黑。曹青娥:

“你这拖拉机不好。”

候宝山:

“咋?”

曹青娥:

“只会在地里跑。”

侯宝山:

“在路上也能跑。”

曹青娥:

“跑不快。”

侯宝山:

“你想干啥?”

曹青娥:

“要跑得快,带我去个地方。”

侯宝山:

“啥地方?”

曹青娥:

“挺远。”

挺远是哪里,曹青娥就不再说了。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

第二年夏天,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给曹青娥提亲。老韩和牛书道从襄垣县温庄走的第二天,天上下着雨,曹青娥冒雨跑到镇上拖拉机站,去找侯宝山。因为下雨,侯宝山没有去村里耕地,拖拉机在拖拉机站歇着,侯宝山和拖拉机站的几个人在屋里打扑克。侯宝山输牌了,脸上贴满纸条。看曹青娥一身湿跑进拖拉机站,侯宝山吃了一惊,忙胡噜掉脸上的纸条,从屋里跑出来:

“你咋来了?”

又说:

“快去灶间烤烤衣裳。”

曹青娥:

“我不去灶间,我有一句话问你。”

侯宝山:

“灶间也能问。”

曹青娥:

“不,找个清静的地方。”

转身出了拖拉机站。侯宝山忙跟出来,到了镇外河堤上,侯宝山也淋了一身湿。曹青娥:

“侯宝山,你能带我跑吗?”

侯宝山吃了一惊:

“跑?去哪儿?”

曹青娥:

“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襄垣县。”

又看侯宝山一眼:

“你带我跑,我就嫁给你。”

侯宝山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搔着头:

“想不出哪里能存身啊。”

又说:

“嫁给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说:

“再说,一跑,我就开不成拖拉机了。全县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

“我明白了,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个拖拉机。”

转身跑了。侯宝山在后边追:

“你别急呀,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头,恨恨地说:

“这事没商量,我最讨厌胆小的人。”

转身回了温庄。半年之后,曹青娥嫁给了沁源县牛家庄的牛书道。又半年过去,听说侯宝山也结了婚。曹青娥结婚之后,因与牛书道说不到一起,这时常常后悔,当初不该为一个“跑”跟侯宝山赌气。如果当初跟了侯宝山,就是不跑,两人也能过到一块去;攀起话来,侯宝山不与人抢话,两人就吵不起来;除了不吵架,侯宝山有拖拉机,曹青娥也不怕黑。虽然跟牛书道在一起,也开始不怕黑,但这个不怕黑,不是那个不怕黑。这天与牛书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宝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县赵家庄去找赵红梅,想打听一下侯宝山过得怎么样。从沁源县到襄垣县,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赵红梅也不是去赵家庄,赵红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庄,丈夫老季是个木匠。曹青娥到季家庄找到赵红梅,赵红梅吃了一惊:

“你咋来了?”

曹青娥:

“跟你打听一句闲话。”

夜里,赵红梅将木匠老季赶到牛屋去睡,曹青娥与赵红梅睡在一起。两人在被窝里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几年前两人正在上学、赵红梅住在温庄曹青娥家的时候。只是如今曹青娥怀了,两人贴得不像以前那么紧。赵红梅:

“你要打听个啥?”

这时曹青娥就不是打听,而是说:

“我想找侯宝山,让他离婚。”

赵红梅:

“你也不问问人家过得啥样,人家老婆啥样,就叫人家离婚。”

曹青娥:

“他要离婚,我就离婚,等他一句话。”

赵红梅:

“凭个啥?”

曹青娥:

“我和他在拖拉机上,他过我。”

赵红梅扑哧笑了:

“那算个啥?”

曹青娥:

不一样。”

接着两人不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

“也不是离婚的事。”

赵红梅:

“那是啥?”

曹青娥:

“侯宝山要离婚,我就不要肚里的孩子了。”

两人又半天没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

“也不是孩子的事。”

赵红梅:

“那是啥?”

曹青娥:

“我光想杀人,刀子都准备好了。赵红梅,你让我杀人吗?”

赵红梅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又说:

“除了杀人,我还想放火,我从小放火,赵红梅,你让我放火吗?”

赵红梅更加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在赵红梅的怀里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着肚子,到镇上拖拉机站找侯宝山。拖拉机站还是原来的拖拉机站,院子房屋的样式,一点没变。但侯宝山不在,“东方红”拖拉机也不在。拖拉机站场院的槐树下,站着拖拉机站的老李和老赵;老李和老赵比前两年老了许多。老李告诉曹青娥,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到魏家庄耕地去了。曹青娥又从镇上到魏家庄。魏家庄的人告诉她,魏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去了吴家庄。曹青娥从魏家庄又到吴家庄。吴家庄的人说,侯宝山开着拖拉机来过吴家庄,但没在吴家庄停留,直接去了戚家庄。曹青娥从吴家庄又到戚家庄,终于听到“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声。循着轰鸣声找去,在戚家庄村西后岗上,看到了“东方红”拖拉机。接着看到侯宝山在拖拉机里坐着,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但拖拉机上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孩子;侯宝山在开拖拉机,那个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机到了地头,侯宝山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机上喊:

“娃他爹,把娃接下来,给他把泡尿。”

曹青娥这时发现,那辆“东方红”拖拉机,比前几年破了许多。侯宝山开拖拉机,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宝山,不是这个侯宝山;她要找的侯宝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死了。曹青娥也没上去跟侯宝山说话,转身离开戚家庄。从戚家庄也没回季家庄赵红梅家,直接去了襄垣县城。在襄垣县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着包袱回了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和牛家的人,都以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书道:

“去延津了,也不说一声。”

曹青娥没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县温庄走家,爹爹老曹也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过饭,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问起延津,曹青娥:

“我没有去延津。”

老曹:

“那你去哪儿了?”

曹青娥不再答话,老曹也不再问。但老曹还是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后。这年秋天,襄垣县温庄的爹老曹死了。这年牛国他哥牛江十七岁,牛国他姐牛香十五岁,牛国七岁,牛国他弟牛河两岁。曹青娥在牛家庄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将丈夫牛书道掰扯过来,两人不再吵架。但这时的牛书道,成了已经去世的襄垣县温庄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这时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别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国记得他小时候,爸牛书道不说话,曹青娥动不动就急。家里大小事务,全由做主,爸蹲在旁边吸烟,也不说话。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拧;拧你的脸,拧你的胳膊,拧你的大,拧住哪里算哪里;边用劲边说:

“憋住,不许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岁。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没有关系,和襄垣县温庄爹爹老曹的死有关系。老曹活了七十五岁。老曹七十岁之后,和七十岁之前是两个人。老曹赶了一辈子大车。七十岁之前,老曹是个不说话的人,遇事也不做主;不做主是因为他做不得主,家里大小事务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个和气。曹青娥小的时候,常骑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后,心里有什么话,都是跟爹说,不跟说。但老曹临死前的五年,似变了一个人。老曹的变,和老曹老婆的变连着。老曹老婆在家里做了一辈子主,动不动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辈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辈子架;但七十岁之后,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对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说什么,她都应承,一切似无可无不可。一个跟人吵了一辈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话突然少了,对人笑眯眯的。老太太个头又高,拄着一根长拐杖,弯着腰与你说话,越发显得慈眉善目。牛江、牛香、牛国、牛河跟爹到襄垣县温庄姥家串亲,都说姥对人亲。老曹七十岁之后,倒变成了年轻时的老曹老婆,唠叨,小心眼,生气,遇事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县温庄串亲,牛江、牛香、牛国、牛河稍微一闹,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气哼哼的。老曹年轻时对人大方,七十岁之后,开始小气。曹青娥小时,他赶大车出门。回来给曹青娥也就是改心买保子和肉盒子吃;现在一家人吃饭,牛江、牛香、牛国、牛河盛饭超过两碗,他的脸就拉了下来。牛江、牛香、牛国、牛河都说,到姥爷家串亲吃不饱。牛书道吃饭时吸烟,一次正月里串亲,全家人吃饭,老曹不吃,拉着脸,气哼哼的;曹青娥以为爹嫌孩子们吃得多,饭后,他将曹青娥叫到里屋,说:

“吃了一顿饭,他吸了我七根烟。”

原来说的是牛书道。串亲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将牛书道骂了一顿。骂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书道吸烟,而是爹爹的子变了。老曹死时,曹青娥并没有特别伤心;死后,也没有特别想他。该想的,老曹活着的后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后三个月,曹青娥突然开始想念爹爹老曹,夜里常梦见他。这时的老曹,又变回七十岁之前的老曹,或六十岁的老曹,或五十岁的老曹,或四十多岁的老曹,或刚买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时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驮着她,笑着在街上走,给她买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让曹青娥当马骑;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拦住轿子不让走,哭着拉住曹青娥的手:

“妮,你嫁走了,谁管我呀?”

或:

“妮,牛书道那人没正,不能嫁。”

在梦里,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书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书道。而是侯宝山;与爹吵了起来。爹见她不听,用手打自己的脸:

“都怪我,当初错听了老韩一句话。”

曹青娥见爹打自己,上前抱住爹的手哭:

“爹呀,这事咱还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梦见爹又与前不同,一个人站在墙根,两手贴着墙,一动不动。曹青娥:

“爹,你咋了?你病了吗?”

爹呆着脸,也不说话。曹青娥:

“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错了,衣裳扭着。”

上前与爹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发现爹的头没了。没头的爹,仍站在墙根。曹青娥惊呼:

“爹,你的头呢?”

一身冷汗醒来,再睡不着。之后半个月,经常梦见爹没头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没有,有时有,有时没有。接着又梦见不是老曹这个爹,而是曹青娥小时候还是巧玲时的爹吴摩西。曹青娥十八岁之前,常常梦见吴摩西;梦得多了,把吴摩西的面目梦没了;面目没了,梦也就少了。现在因为爹爹老曹,又重新梦见另一个爹爹吴摩西。但吴摩西的面目仍旧模糊,或像老曹一样,头干脆没了。两个爹的头都没了,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决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个爹是否也已经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没有死,想看看他的头,他的面目,将这头和面目,重新安到梦中的爹爹头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干啥,曹青娥在家里做主做惯了,也没有跟丈夫牛书道商量。听说她去延津,牛书道也不敢问去的事由,只是问:

“几时回来?”

曹青娥:

“或十天,或半个月,或干脆就不回来了。”

牛书道不敢再问。曹青娥带上两个提包,用手巾系到一起,扛在肩上,让大儿子牛江用自行车将她载到沁源县城,从沁源县城坐长途汽车到太原;从太原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转火车到了新乡;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终于到了延津。前后用了四天。一个月后,曹青娥从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见她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心一直提着;见她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问别的,问:

“十八年前去过一趟延津,十八年后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样啊?”

曹青娥:

“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会去两趟,不然我也不会住这么长时间。我又找到个家。”

要哭的样子。牛国三十五岁之后,他曹青娥开始跟牛国说知心话。一次对牛国说,她一辈子去过一趟延津,但在延津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发现延津跟别的没有去过的生地方没有区别。她小时候记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后的延津,是两个地方。东街变了,西街变了,南街变了,北街变了,十字街头也变了,西街西头,当年爹爹吴摩西和吴香香蒸馒头的院子早没了。比这些重要的是,她没有找到巧玲时的爹爹吴摩西。三十三年前,她与吴摩西失散之后,吴摩西像她一样,再没回过延津。曹青娥没回延津是因为被人卖到了山西,当时才五岁;吴摩西是个大人,并没有被人卖,怎么也没有回来呢?三十三年没有音讯,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记得爷爷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姜记”弹花铺;如今弹花铺还在,弹花不用脚蹬了,装了一部柴油机,弹花锤“哐当”“哐当”在自己翻跟头。但她记得的人都死了。爷爷老姜死了,大伯姜龙死了,三叔姜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姜龙姜狗的后代,见面都不认识。一个孩子被卖,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后孩子又回来了,也是一件大事;但卖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后,就成了“听说”。当年当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帮“听说”的人,也就无人把上辈子人的事当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卖人的事当回事,三十三年后回来,也就没人当回事。虽也百感交集,到说起来,还是一段闲话。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离开延津,去了新乡,去找当年与爹爹吴摩西分手的东关汽车站,汽车站旁边的鸡店。但到了东关,汽车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关;当年的汽车站,现在成了一座化肥厂。化肥厂占地几百亩,十几根大烟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烟,哪里还有当年鸡店的踪影?也就在新乡待了一天。牛国问:

“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乡待了一天,咋一个月后才回来?”

曹青娥:

“我又去了开封。”

国:

“去开封干啥?”

曹青娥:

“虽然在新乡看到一个化肥厂,我还是回到了小时候,这时突然想见另一个人。”

国:

“谁呀?”

曹青娥:

“当年把我拐走的卖老鼠的老尤。老尤是开封人。”

国:

“见他干吗?”

曹青娥:

“他把我拐到济源,当时真不想卖我。”

又说:

“三十三年了,我特别想问他一句话。”

国:

“啥话?”

曹青娥:

“他把卖我那十块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买了头牲口,还是置了块地,还是拿它做了小买卖。”

国:

“事到如今,问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

“就是这些话没用,我也想见见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样,他是所有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说,她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到长垣;从长垣坐轮渡过黄河;过了黄河,又乘长途汽车到了开封。到了开封,开始找老尤。虽然知道三十三年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开封何处,现在又搬到何处;同时对老尤的模样,脑子里也开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后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马市街,去了相国寺,去了潘杨二湖,去了夜市,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个老头,但哪一个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开封找了二十多天。这时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盘缠越花越少,十天之后,曹青娥住不起旅店;这时白天找老尤,夜里睡在开封火车站。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睡觉,头枕一个提包,脚踏一个提包,突然看到了爹。这个爹不是吴摩西,而是山西襄垣县温庄的老曹。接着不是火车站,而是相国寺前的夜市。爹在前边走,曹青娥在后边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么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满身大汗。曹青娥:

“爹,你来开封千啥?”

爹满脸涨得通红,着急地:

“帮你找老尤呀。”

又说:

“刚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拦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着爹,突然一阵惊喜:

“爹,你不是没头了吗?怎么又有头了?”

爹捂着自己的口:

“头是有了,这里难受得很。”

开始抓挠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没心了吗?”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惊醒,原来是一个梦。睁开眼,四周全是候火车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个也不认识。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梦到了爹,而是梦中的爹,头又有了,心却苦得很。

这是牛国他曹青娥,对牛国说的另一段话。

国他曹青娥又对牛国说,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亲爹姜虎,当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县。没想到曹青娥长大,又嫁到了沁源县。但当年跟姜虎一起贩葱的老布老赖也已经死了,也没打听出姜虎当年死在沁源县城的哪条街、哪家饭馆。但从此曹青娥梦里,又多了一个爹。这个爹有头,但无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