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兰大师
兰大师来了。
媒体上说,兰大师这次来,是要收济州京剧十团十当家花旦樊冰冰为徒。收徒仪式结束之后,兰大师没在京剧十团十停留,很快就来到济大,然后由乔木先生陪同,到何为先生遗像前敬了三炷香。
中午,乔木先生在镜湖宾馆设宴,请兰大师吃饭。席间谈到去世的双林院士和何为先生,兰大师顿时泪水涟涟。有一句话,兰大师说得至为动情:“两位走了,再也听不到我的戏了。您说,您说,我唱着还有什么劲啊?不唱了。”说完,伏到乔木先生肩头,痛哭失声。虽然乔木先生说过,兰大师的眼泪就像小孩子的尿,总是说来就来,但此时此刻,乔木先生也忍不住双眼噙泪。
有一道菜是兰大师自己点的:酸萝卜老鸭汤。兰大师说:“有一次我来济大,姚鼐先生请我喝了酸萝卜老鸭汤,好喝极了,开胃。我回去就对老双说,下次你去济州,一定要喝。”满满一桌菜,兰大师几乎没怎么动,只喝了两碗老鸭汤。兰大师说,那第二碗汤,算是他替双林院士喝的。
乔木先生问:“梅菊兄接下来如何安排?”
兰大师说:“下午,就不劳乔木兄了。有几句话,我还得交代徒儿。”
乔木先生问:“我听人说,你这次来,还要给栾庭玉母亲祝寿?”
兰大师说:“刚好碰上。他们请不动你,只好请我去。”
乔木先生说:“梅菊兄也要唱上两句?你要唱,我就去。”
兰大师说:“别去!你做寿的时候,我专门唱给你听。”
乔木先生说:“姚鼐先生知道了,可是要吃醋的。”
兰大师说:“好好好!他做寿,我也来,总行了吧?”
陪他们吃饭的,还有应物兄的博士孟昭华。兰大师就是孟昭华开车送来的。这倒不是应物兄的安排。孟昭华现在应聘到了济民中医院,负责中医院的广告策划。栾温氏的八十大寿,就是济民中医院十操十办的。中医院院长王中民是栾温氏的干儿子。干儿子也是儿子。儿子为母亲做寿,当然是应该的。
孟昭华这天开的是王院长的加长林肯。
下午四点钟左右,应物兄也赶到了王中民院长的别墅。它与季宗慈的别墅,同属于一个小区,但面积要大很多。董松龄和吴镇也来了,还比他先到。窦思齐也在。窦思齐正和董松龄讨论减肥问题。董松龄拍着肚子说,吃得很少,为什么还会发胖呢?还查出了一个脂肪肝。窦思齐的解释别具新意。他说,因为我们小时候都挨过饿嘛,现在虽然不饿了,脑子已经忘了,可是各个脏器都还记得呢,记得还很牢。比如你的肝,它会自作主张地把营养都收藏起来,就像松鼠藏东西似,时刻准备着过冬呢,时间长了,血脂就稠了,脂肪肝就来了。
吴镇说:“这就叫积淀。”
窦思齐说:“下辈人,那肝啊,血管啊,就不会再自说自话,替十人做主了。”
吴镇说:“我儿子,二十岁不到,就已经是脂肪肝了。”
窦思齐说:“那就再下一辈。”
大厅的装修风格是中西合璧式的,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墙上虽然悬挂着一幅幅中国山水画,但最大的那幅山水画下十面却装着一个壁炉,眼下里面正是炉火熊熊。不过,那些通红的木炭以及微蓝十色十的火焰其实都是灯具:有炉火的形状,有炉火的噼啪声,却没有炉火的热度。有个穿着灰十色十襻扣袍子的老头,走进了大厅,这老头是拉二胡的。据栾庭玉说,他曾想把这个老头和他母亲撮合到一起。有一次,栾温氏说,以前跟那个“老不死的”在一起,天天吵架,可那个“老不死的”一死,连个吵架的人也没有了。听上去,她好像很怀念那种吵架的日子。栾庭玉就说:“那就给您找个吵架的人?”栾温氏听明白了,立即给了他一拐杖。
在这个老头指挥下,这里很快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戏园子:椅子呈弧形摆放在一个木台子前面,前排正当中的位置自然属于栾温氏,那里摆的是一把老式的太师椅,靠背上有蝙蝠的图案,有寿桃的图案,还有变形的如意,取的是“福寿如意”的意思。
这时候,礼仪小十姐把铁梳子领进来了。
铁梳子跟他们打了招呼,说:“我跟老寿星说过话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做好的套五宝我已经送来了。厨师就留在这,听候使唤。”又说,“窦大夫,你全权代表我,待会记着给兰大师献花。”
窦思齐用埋怨的口气对铁梳子说:“跟你说别来了,你还非要跑一趟。”
他和窦思齐出来送铁梳子的时候,孟昭华走了过来。
孟昭华说:“您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他说:“当初确实生你的气。培养一个博士容易吗?没想到,你不去做研究,不去教书,却来给一个卖狗皮膏十药十的人写讲话稿。不过,我已经想开了。”
孟昭华说:“您不是说过,自古医儒不分家嘛。”
他说:“只要你满意就行。你忙你的去吧。”
这个院子很大,几乎像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设置了路灯和路牌。路牌很有意思,有忠孝东路,还有忠孝西路。通往别墅正门的那条路叫罗马路,但当罗马路穿过别墅,从屁十股后面出去的时候,它的名称又变了,变成了旧金山路。院子里有小桥流水,有水榭亭台。天气晴暖的日子,可以看到水中的乌龟,其中绝大多数是中华龟。不是你要看到乌龟,而是那些乌龟一定要闯入你的眼帘。那些乌龟都是王院长费了大功夫才搞到的,据说有的来自寺庙,有的来自道观,还有一只来自山东曲阜的洙水河。那些龟看上去都很有些年头了,龟甲很大。如果把那些龟甲收集起来,将传留至今的甲骨文全都Copy上去,似乎也绰绰有余。一般的乌龟叫起来声音是咝咝的,它们呢,却是叫十声粗嘎,都有点像鹅了。
孟昭华走后,窦思齐说:“你这个学生,是个人才啊。”
他问:“如何见得?”
窦思齐说,他曾在这里住过几晚,为的是与王院长配合,中西医兼治,治疗省里的一个重要人物。有一天晚上,听见外面的声音,听起来很瘆人,扑扑通通的,就像有人翻墙进来了。由于这里发生过盗窃杀人案,所以他不能不有所防备。正想打电话报十警十呢,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原来是孟昭华带人来录像了。录什么呢,录的就是乌龟交十配的情景。一十共十有四只乌龟在交十配。它们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因为夜深人静,所以听上去都有些四海翻腾云水怒的气势。在强光照耀下,他发现乌龟的生十殖器竟然那么大,“如椽巨笔”用到这里是合适的。那支“如椽巨笔”正在龟甲上泼墨挥毫。摄制组的一个小伙子问孟昭华,乌龟不交十配的时候,十陰十茎十也会勃十起吗?孟昭华说,当然会了,有时候你十摸十摸十它的龟甲,它就硬了。防御敌人的时候它硬,着急的时候它也硬。闲着没事,它也会硬一个玩玩。摄制组的小伙又问,灯光照着,它们也不受影响吗?孟昭华说,它们那是把那灯光当成月光了,把人影当成树影了。而远处的树影,它们却当成了神女峰,所谓神女雾掩,巫峡云遮。还有比这更好的交十配环境吗?江水浩瀚,星沉平野,日月出入其中,隔岸但见山影。而我们说话的声音呢,在它们听来就像大十浪十淘沙,石崩岸裂,刚好为它们的交十配助兴。当然,它们交十配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快乐,也是为了传宗接代。这是天给了它们这个命。
窦思齐说:“你这个学生,出口成章。”
可惜啊,好钢没有用到刀刃上。他听见自己说。
窦思齐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那个卡尔文也是你的学生吧?”
这一下他知道窦思齐为什么要陪他散步了。原来是要打听卡尔文的。自从卡尔文在十共十济山上被十警十察带走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卡尔文。关于卡尔文的消息,他都是听费鸣说的。费鸣说,有多名女十性十因为卡尔文被查出了艾滋病。卡尔文更是被查出来,已经是艾滋病四期患者,差不多已经病入膏肓了。十警十方让他交代出了与他发生过十性十关系的女十性十名单的第二天,就买了一张机票,把他遣送回了坦桑尼亚。费鸣说:“真是他十妈十的杂种!”
他对窦思齐说:“他只是旁听过我的课而已。”
窦思齐说:“你肯定知道,他又从坦桑尼亚溜回了美国。如果你能联系上他,一定让他闭嘴。他在美国恶毒攻击中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一句话他很想问,但不知道如何开口:铁梳子是否也传上了艾滋病?窦思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说道:“外面有传言说,铁总与卡尔文有什么关系。胡扯,全是胡扯。我以人格担保,他们没有那种关系。铁总怎么能看上他呢?没错,铁总确实叫他卡卡。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铁总还叫我齐齐呢。”
孟昭华过来说,兰大师到了,庭玉省长也到了。
当孟昭华带他走进王院长的客厅,兰大师正在讲酸萝卜老鸭汤。与中午的说法不同,鸭子在此又有了新的含义,成了能否成为京剧大师的标志。兰大师说,京剧大师都和鸭子有着不解之缘。梅兰芳、俞振飞、马连良都喜欢吃鸭子。梅兰芳喜欢吃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俞振飞喜欢吃上海燕云楼的烤鸭,而马连良则是自己做鸭子,菜名就叫马连良鸭子。马连良鸭子好吃哎,皮酥肉烂,香味透骨。蘸着小料,就着荷叶饼,好哎。用济州话讲,就是两个字:得劲!
兰大师对侍立在旁边的樊冰冰说:“所以,你也得吃鸭子。”
樊冰冰说:“弟子听您的,以后多吃鸭子。”
兰大师接下来又提到,不久前他去了江苏。那边有个剧十团十正在排练《西厢记》,邀请他当顾问。他可不像某些人,说是当顾问,其实不顾不问,只知道伸手要钱。他呢,是又顾又问,忙得来,像个陀螺。他提到了《西厢记》里红十娘十的一段唱词,说,虽然鸭子人人十爱十吃,可是在中国经典戏曲里,鸭子却很少出现,红十娘十这段唱词里出现的鸭子,算是少有的一次:
嫩绿池塘藏睡鸭
淡黄杨柳待栖鸦
仔细着夜凉苔径滑
绣鞋儿踩坏了牡丹芽
兰大师竖十起食指,问:“听清楚了?出现了几只鸭?”
樊冰冰说:“两个。”
兰大师浅浅一笑,说:“No也!No也!第一句说的是水鸭,第二句说的是乌鸦。此鸭非彼鸦也。记住了?”
樊冰冰说:“恩师,记住了。”
兰大师又对栾庭玉说:“这《西厢记》,昆曲是一个味,京剧是一个味。一个是糯米年糕,一个是小米黄金糕。北方人还是喜欢吃黄金糕。若是用京剧来演,不叫座,就取我项上人——头——”兰大师的话形如京剧道白,又拱手对栾庭玉说,“还请栾大人多多支持我们的国粹啊。”
栾庭玉说:“兰大师这是批评我,对国粹关心不够啊。”
樊冰冰立即摇着兰大师的胳膊,说:“恩师,栾省长很关心国粹的。”
兰大师说:“你看这小妮子,多么知道替父母官说话。”又对樊冰冰说,“那你以后可得好好学,好好练,不能给父母官丢脸。”
樊冰冰拼命点头:“嗯、嗯、嗯。”
这天的礼仪小十姐,都是济民中医院的护十士客串的。她们穿着旗袍,脖子上系着红丝巾,不管是走还是站,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左手捏着右手,手放在肚十脐位置。这会,两个礼仪小十姐走过来,对栾庭玉说:“首长,老寿星问,什么时候开始?”
栾庭玉说:“别问我,问老寿星的干儿子。我忙昏头了,今天才想起来是我们家老太太的生日。都是王院长十操十办的,我事先一点不知道。王院长呢?怎么没有看到他?院长夫人怎么也没见到?”
礼仪小十姐说:“院长夫人在老寿星身边侍候着呢。”
栾庭玉又问:“中民呢?王院长呢?”
礼仪小十姐看着孟昭华。孟昭华犹豫了一下,说:“听院长夫人说,王院长昨天去了北京,按说中午就该赶回来的,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刚才打电话问了他的助理。他的助理说,王院长是故意不来的。王院长说,一切都由夫人十操十持。王院长也说了,他虽是悬壶济世,但在有些人眼里,还是个商人。他要露面的话,担心外面有人议论。他本人倒无所谓,只是担心对您不好。”
栾庭玉说:“中民是个细心人啊。”
礼仪小十姐说:“老寿星说,早该开始了。”
栾庭玉说:“这个老太太啊,一辈子都是急脾气。”
兰大师抓紧时间对樊冰冰说:“我给老寿星备下的宝贝呢?”
樊冰冰赶紧将一个烟盒大小的布包送到兰大师手上。兰大师说:“隔着布袋买猫,猜猜是个什么猫?”当然没人猜得出来。兰大师对樊冰冰说:“你猜。”
樊冰冰说:“恩师,我可猜不出来。”
兰大师说:“这是赵皇帝送给佘太君的那个玉牌。我从北京带来,送给老寿星的。”说着,就像给小孩子脱十裤十子似的,一点点把那个布包从玉牌上脱了下来。玉牌是黄的,上面刻有字,一笔一画里都有些黑泥似的东西。兰大师似乎要咬它一下,但牙齿并没有挨着那玉牌。他把那玉牌交给了栾庭玉:“替老寿星收了。”
栾庭玉往后躲了一下,说:“玉牌?真是皇帝老儿送的?”
兰大师说:“送您真的,您也不敢要。是清人仿制的。”
栾庭玉这才接住了:“兰大师对我太好了,怕我犯错误。”
兰大师笑了,说:“栾大人,您的手一十摸十,假的也成真的了。当年乾隆爷啊,那些贵妃十娘十娘十啊,手里的宝贝也并不都是真的,可您猜怎么着?那些假玩意儿,如今个顶个都成真宝贝了。”
栾庭玉把它交给了身后的礼仪小十姐。
这天,董松龄带来的是一幅书法作品。董松龄说,这是他在日本讲学时,一个日本汉学家送给他的。董松龄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两周前,也就是卡尔文从十共十济山上被带走后的第二天,董松龄打来电话,说,有个日本朋友来济大讲学,这个朋友很喜欢书法,想见乔木先生一面,不知乔木先生哪天方便待客。现在看来,那幅字或许就是那个日本朋友用乔木先生的纸和笔写下的:
芝兰玉树
植于阶庭
柱上曲木
结以相承
应物兄后来知道,同样的十内十容,日本朋友写了多幅。当然不是专门为栾庭玉的母亲写的。它其实是写给太和研究院的。写得不能算好,也不能算不好。一笔一画,一撇一捺,都有板有眼,有童趣,像童体字。
栾庭玉说:“龟年兄,让你费心了。替十我谢谢那位日本朋友。”
应物兄这天来,没带礼物。看到人们纷纷献礼,不免有些困窘。这会儿,听了栾庭玉的话,他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把自己从那种困窘中解脱出来了。他对栾庭玉说:“这幅字,用作寿礼,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栾庭玉本来要把它卷起来,这会儿又把它摊开了。
吴镇说:“我看出来了,这里面有个‘庭’字,也有个‘玉’字。”
应物兄说:“还有个‘栾’字。也真是巧了,这幅字若讲给老寿星听,老寿星定会很高兴的。‘柱上曲木,结以相承’,说的就是‘栾’字。盖房子要有立木,要有横梁,把立木和横梁连接起来的那块曲木,就叫‘栾’。房子结实不结实,跟它关系甚巨。世人都拿‘栋梁’来比喻人才,但若没有那块曲木,再结实的栋梁也没用。”
栾庭玉说:“长学问了。姓‘栾’姓了几十年,竟不知‘栾’字还有这么多讲究。意好!字也好!并且来说,有些字画我转手就送给了朋友。但这幅字,我要当成传家十宝,代代相传。”
这边还说着话,那边已经拉响了京胡。
这天,最先出场的就是樊冰冰。虽然她没穿戏装,但仅凭手势、眼神和体态的变化,仍然可以表现出那个神韵。她唱的是《霸王别姬》那个著名唱段: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十色十清明
适听得众兵丁闲散议论
口声声露出了离散之情
……
众叛亲离,四面楚歌,虞姬拔刀自刎于垓下,是谓霸王别姬。那个抹脖子的动作优雅极了。应物兄想,幸亏乔姗姗不在这里,她若在肯定会提出异议:哪里是霸王别虞姬,分明是虞姬别霸王。是啊,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愿意较这个真。在她那里,女十性十是不存在被动语态的。如果你对她说:“请给我打电话。”她肯定会说:“不,你给我打电话。”哦,打电话与接电话的动作,在她那里也有公母十之分。
兰大师对栾庭玉说:“这小妮子,底子不错。这中国几千年的好东西啊,都保存在戏曲里面。一招一式,一唱一叹,一声笑两行泪,都讲究着呢。”
随后出场的,是市京剧十团十的三个小演员,她们表演的是翎子功。
她们身高还没有翎子长。从扮相看,一个演的是吕布,一个演的是孙悟空,一个演的是白骨十精十。演吕布的那个小演员稍高一点,她在伴奏声中疾步扬鞭上场,右手举起鞭子,左手勒住缰绳,头上的双翎如杨柳舞于狂风,但她那张小十脸却是骄矜的,表现的正是吕布骑在赤兔马上摇头晃脑的得意。随后,她绕到蹦蹦跳跳的白骨十精十旁边,用翎子在白骨十精十脖子上抹了一下,又把翎尖弯到自己鼻子下十面闻了闻。这时候,孙悟空跑上前来,朝着白骨十精十就是一棒,然后又弯过翎尖,用翎尖挠起痒来。众人不由得拍手叫好。掌声中,孙悟空跑下台来,变戏法似的从身上十摸十出一个蟠桃,跪献给了栾温氏。栾温氏拿着那蟠桃,在孩子头上敲了一下。众人再次拍手叫好。
豆花是在翎子功表演之后出场的。
因为唐风说过,栾庭玉夫人又怀上了,连栾庭玉自己都说“已经取得了阶段十性十成果”,所以应物兄的目光忍不住落到了她的小腹位置。好像变化不大。现在他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唱,压根儿不会唱。虽然她这里拜师,那里拜师,但连皮十毛十也没有学到。当然了,如果考虑到她到处拜师,只是为了博得栾温氏的欢心,那么从孝心角度考虑,你还必须对她表示敬意。
她唱的不是京戏,而是豫剧。
这当然也是为博得老太太喜欢。老太太最喜欢听的就是豫剧。
全场最为难的人就是那个老琴师。他还在调试琴弦呢,她就已经亮开了嗓门。老头脸一紧,迎头赶上了。刚才,老头在伴奏的时候,眼睛是半闭着的,现在却是双眼圆睁,紧紧盯着豆花的嘴巴。豆花唱的是《花木兰》的著名唱段《谁说女子不如男》:
刘大哥说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人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棉
……
她唱完之后,人们竟然忘记了鼓掌,直到大师叫了好,人们才想起来应该报以掌声。掌声过后,兰大师对栾庭玉说:“夫人的发展空间很大啊。”豆花刚走出十台子,转眼间又回来了。倒不是为了谢幕,而是因为栾温氏已经走出来了,她得赶紧上去搀扶婆婆。栾温氏拄着一根拐杖,还带着一个道具,那是一个用黄绸子包裹的纸盒子,代表着帅印。此外还有一个道具,出乎意料,那个道具就是金彧。金彧现在扮演的是丫鬟,当然应该算作一个道具。她搀着栾温氏另一条胳膊。哦,老太太的嗓子,已经不能用糠心萝卜来形容了,只能用萝卜干来形容了。她唱的是豫剧《穆桂英挂帅》选段。她那身行头是穆桂英的祖母佘太君的,包括与行头相配的拐杖和丫鬟,但一开口,唱的却是穆桂英: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十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十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
我不领兵叫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
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豆花躬下十身来,将栾温氏的衣襟整理了一下,然后迈着小碎步围绕着栾温氏转了一圈。肯定是事先商量好的,兰大师要现场辅导一下。据说,王中民后来交代,那个辅导费是十万元人民币。此时,只见兰大师走上台子,双手合十,向老太太表达着敬意。他还把嘴巴凑向栾温氏,说:“唱得比我好!”好像担心栾温氏耳聋,他的嗓门提得很高,吓得栾温氏侧身躲了一下。其实,严格地说来,他并没有指导栾温氏,他指导的是豆花。他捏住豆花的手,指导她怎么围绕着老太太转圈。他把豆花的一只手弯到十胸十前,胳膊肘抬平,又让她另一条胳膊平伸出去,然后推了她一把,让她转圈。在他的辅导下,豆花转圈的动作活像是公鸡支棱着翅膀围绕着母鸡飞奔。兰大师自己率先鼓起了掌,并且连声说道:“好,好,好!”大师还示意众人,掌声应该更响一点,并且问他们:“你们说,好不好欸?”
大家的喊声整齐划一:“好!好!好!”
然后,他又指导金彧,只有一句话:“下巴尖要收,不要抬起来。”
金彧收了一下,兰大师说:“好!收得多了,再稍抬一点。好!”
然后,兰大师搀着老太太退场了。
因为兰大师还要赶飞机,所以老太太退场之后,栾庭玉陪着兰大师直接去了餐厅。“应物兄同志,你也过来。”兰大师说。到了餐厅,发现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一碗粥,还有几样小菜。兰大师说,他晚上只喝粥。这天,他喝的是用乌鸡汤熬出来的粥。兰大师用勺子舀着粥,慢悠悠地说,他率十团十去美国演出时,程济世先生曾到现场观看。
“中午我没讲,怕老乔生气。”兰大师说。
“不,不会的。他们现在挺好的。”他赶紧解释。
“那就好。”兰大师说,“程先生给我题了五个字。”
“哦,是吗?哪五个字?”
兰大师想了一会,好像没能想起来。兰大师是这么说的:“别人说你好,你不要放在心上。说你不好,你要记着,好好改进。”
说着,兰大师用十毛十巾沾了沾嘴,掏出手机,让栾庭玉和他看手机里的照片:果然是兰大师与程济世先生的合影。兰大师当时演的是《贵妃醉酒》。照片应该是在后台照的,兰大师还没有卸装,其扮相实在是太美了,都近妖了。兰大师把手机收了起来,换了另一条十毛十巾擦了擦手,又喝了几口粥。
兰大师说:“程先生说了,太和挂牌的时候,要我来一趟。”
应物兄还没说话,栾庭玉就说:“到时候,我亲自去北京请您。”
兰大师说:“到时候,只要我还能动弹,我一定来。”
接下来,兰大师问到一个人:“程先生说,有个叫灯儿的,是个二胡大师,可惜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让她给你伴奏,那才是珠联璧合。我想问一下,灯儿是谁?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你们帮我打听一下,她的弟子是谁。到时候,就让她的弟子来给我伴奏。”
他正想着如何回答,栾庭玉说:“济州确有几个琴师,都是灯儿的弟子。到时候,我们优中选优,先带给大师看看,能不能用。”
这当然就是哄兰大师高兴了。
这天,由孟昭华开车,应物兄和栾庭玉亲自送兰大师去了机场。樊冰冰自己开车在后面跟着。应物兄后来知道,后面跟着的可不仅是樊冰冰的车。还有中纪十委进驻济州的专案组的车,挂的是济州牌照。他们当然是担心栾庭玉跑掉。栾庭玉和兰大师寒暄的时候,应物兄在手机上搜到了兰大师在美国演出的相关报道。演出地点是纽约大学史克博拉艺术中心,兰大师当时演出的是《贵妃醉酒》《霸王别姬》片断。程济世先生确实曾到现场观看,并对这位兰梅菊大为赞赏,并题写了五个字:翩然云间鹤。
他疑心这是程先生对兰大师的讽刺。“翩然云间鹤”一语,出自清代戏剧家蒋士铨的杂剧《临川梦》: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本来是讽刺那些装模作样的伪隐士的。
当然了,他对他的怀疑也有怀疑:兰大师无论如何是跟“隐士”不沾边的,既非“隐士”,也非“伪隐士”。程先生称兰大师为“云间鹤”,有可能真的是在表达自己的直观感受。也就是说,在程先生眼里,兰大师就是一只热心于传播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的仙鹤。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栾庭玉问他:“听说乔总又去了美国?哪天回来?”
他知道他问的是乔姗姗。乔姗姗如今已是GC集十团十在济州的总负责人。这个消息,他还是听巫桃说的。当他打电话向陆空谷求证的时候,陆空谷说:“这是旧闻了。我已辞去GC的工作,所以你不要问我。”
这会,他对栾庭玉说:“听我女儿说,她昨天刚到。”
栾庭玉说:“听说象愚兄已经走了?”
他说:“小颜走了,他追小颜去了。”
这是他和栾庭玉最后一次谈话。栾庭玉在三天后被双规了。他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早上,多天没有露面的费鸣突然来了。外面下着雨。费鸣虽然带着雨伞,但进来的时候,后脑勺、肩膀却都是十湿十的。从窗户看出去,雨下得并不大,甚至听不到雨声。所以他只能猜测,费鸣是因为心事重重,都没有注意到雨伞早就被风吹歪了。
莫非费鸣又是来辞职的?
当初劝说费鸣加入太和研究院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费鸣大概是在吴镇被任命为副院长之后不久,第一次提出辞职的。他问起原因,费鸣说了四个字:一说便俗。除此之外,不愿再多说半句。他当然极力挽留,劝说费鸣再等一等,等到太和研究院正式挂牌之后再作考虑。当然,他也委婉地提醒费鸣,董松龄明年就要退休,到时候太和研究院的人事安排肯定会做调整。他觉得,费鸣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天,费鸣不开口,他也就打定主意,不主动提起此事。
他正在审读范郁夫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国语〉中孔子言论与孔子形象》。与《左传》相比,《国语》偏于记言,记录的大都是贵族之间讽谏、辩说以及应对之辞,主要通过对话来刻画人物。《国语》中,有孔子八条未出现在《论语》和其他典籍中的言论,在范郁夫看来,这几条言论极为重要,是对孔子形象的补充。
费鸣说:“应老师,可以耽误您几分钟吗?那件事,您可能已经知道了。”
哪件事?他有点放松了。看来费鸣还是来谈工作的,并不是来辞职的。
他在范郁夫的开题报告的首页上写了一段话:“《国语》中,孔子讲夔、讲蝄、罔象以及神兽龙,与《论语·述而》中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显然相悖。柳宗元《非国语》有云:‘君子于所不知,盖阙如也。孔氏恶能穷物怪之象形也,是必诬圣人矣’。”
然后,他抬起头来,问:“哪件事?”
他以为费鸣要说卡尔文。
从昨天到今天,微信十群十里都在讨论卡尔文。卡尔文在推特上连载了回忆录《How happy we are》,这个题目其实是卡尔文对“不亦乐乎”的翻译。他写到了他在济州的生活,其中提到了栾庭玉、葛道宏、铁梳子。关于栾庭玉,他提到铁梳子曾送给栾庭玉的俄罗斯套娃:列宁肚子里有个斯大林,斯大林肚子里有个赫鲁晓夫,然后是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叶利钦。他特别提到,那是用金子做的。关于葛道宏,他提到葛道宏曾多次邀请福山来济大做讲演,并请他去找过福山,因他没能请到福山,葛道宏对他态度大变。关于铁梳子,他的用语极为下流,说铁梳子虽已绝十经,但十性十趣不减。他当然也写到了别的女十性十。那个十胸十脯上被他画过怀表的女孩也出现了。
当然也没有放过应物兄。卡尔文写到道:“应物兄还是比较忠厚的,请我吃过鸳鸯火锅。但是,三先生说了,大先生说过,忠厚是无用的别名。”
是谁把它译成中文,并发到朋友圈的?
它很快就被删掉了,但随后,它又以截屏的形式继续传播。
卡尔文尚未写完就自十杀了,并对此进行了直播。
他自十杀的方式倒是中国式的:上吊。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中文:“吾日三省吾身,快乐吗?不快乐!不快乐吗?也快乐!怎么办呢?悲欣交集,死了去毬!”
这会,应物兄对费鸣说:“我不愿再谈这个人。他真是个杂种。”
费鸣说:“哦,是啊,不过,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这才十警十惕起来,问:“又有什么事?”
费鸣说:“豆花死了。”
接下来他又听费鸣说:“栾温氏生日第二天,豆花失踪了。现在已经在长庆洞找到了。她应该是去长庆洞敬佛去了。因为她是庭玉省长的夫人,所以她不愿让人们看到,就去了长庆洞。她应该是在洞里流产的。应院长,你听着呢吗?”
“听着呢。你说。”
“栾庭玉已被控制。”
“你是说,他们怀疑是他干的?”
“不,豆花死前,举报了栾庭玉。”
“这消息可靠吗?”
“我是听侯为贵说的,应该不会有错。侯为贵说,有关方面甚至把栾庭玉家里的两只鹦鹉都带走了。栾庭玉的外甥说,那鹦鹉是他和姥姥养的,能留下吗?”
“你去忙你的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我知道您最担心的是‘太研’会不会受到影响。您不用担心,‘太研’还会存在下去的。明天上午,学校将召开处级以上干部会,宣布葛道宏调离。葛道宏将到省教委出任副主任,但保留原来的级别。董松龄将代理校长。”
他想起来了,他已经收到微信通知,明天上午到巴别开会。
原来是宣布这项十内十容?
“董校长对‘太研’是不会放手的,不然他不会让吴镇出任常务副院长。您的工作不会有变化,您以后将专门负责‘太研’的学术研究。”
“我们得好好想想,这事如何去跟程先生说。”
“最好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说,因为程先生最近可能比较——”
“比较什么?不会是身十体有什么问题吧?”
“那倒不是。是珍妮那边有点情况。珍妮生孩子了,那孩子是三条十腿十。”
“哦,男孩?好啊。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确实是三条十腿十。从大十腿十根又长出了一条十腿十。要是再短小一点,可以认为那是鸡十鸡。要是长得靠后一点,可以认为那是尾巴。但它不长也不短,不前也不后,末梢还有一只脚。其实这也是旧闻了。珍妮把那孩子掐死了。珍妮说,中国人就是这样做的。十妈十的,有屎盆子就往我们中国人头上扣。她已经被拘留了。”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他把“怪物”两个字咽了回去。
“窦思齐说,这是因为大人吸毒所致。这种情况很常见的,医生早就见怪不怪了。一个月不遇上几起,医生还会觉得奇怪。老窦说了,那孩子就是活下来,也是天生的瘾君子,活不长的。与其活不长,不如早死早托生。”
费鸣虽然没提辞职,但他知道费鸣其实是来告别的。他第一次将费鸣送到了楼下,然后把雨伞递给了费鸣。
费鸣说:“我哥哥与蒋蓝的官司打输了。”
他说:“不就是一套房子嘛。”
费鸣说:“我也是这么劝他的。还有一件小事,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告诉你。易艺艺并没有堕十胎。她可能很快就要临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