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子贡会带一匹白马过来呢?
虽然陆空谷发来的视频中有白马,但我们的应物兄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白马会从视频中走到济州。
子贡的车队是直接从蒙古高原开过来的。应物兄是早上六点零五分从陆空谷处得到消息的。幸亏事先他们有所准备,不然真的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应物兄、邓林和葛道宏,于七点半就赶到京港澳高速公路济州出口处迎接子贡大驾光临。陆空谷提醒得对,子贡没有在出口处停留。车队开过来之后,两辆十警十车一前一后,护送车队前往希尔顿饭店。应物兄乘坐邓林驾驶的白十色十别克,弯道超车率先赶回饭店。而葛道宏乘坐的那辆灰十色十别克,则是跟随车队缓缓前行。
车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辆巨型大巴:比一般的长途大巴还要长,还要高,有三个车门,两侧各一个门,还有一个门是在屁十股后面。车身上的“GC”标志,似乎说明它是从美国总部开过来的。费鸣认为,驴子就应该待在大巴上面,而黄兴则应该坐在第二辆奥迪车十内十。那是一辆新款的奥迪A8LW12 quattro防弹轿车,最新资料显示,其防弹十性十能甚至优于坦克。
车队在希尔顿饭店门口停下以后,应物兄立即向那辆奥迪A8靠拢。车门开了,但出来的人却并不是子贡,而是子贡的私人医生李新。他向李医生伸出了手,李医生却没有和他握手,而是去系西装扣子了。李医生的第一句话,又是典型的新加坡英语,将宾语用作了主语,还使用了被动语态:“That person there cannot be trusted。”因为李医生在系扣子,两只手都停留在肚子上,这不能不让我们的应物兄产生一个错觉:李医生说的好像是他自己。当然了,随着李医生把目光投向车队,应物兄知道他说的是车队中的某一个人。那个人及时出现了,但只是露了一下头,看到还没有人下车,就又缩了回去,悄悄关上了车门。就在那一瞬间,应物兄认出他是济州畜牧局局十长侯为贵,他们以前在华学明的生命科学院基地吃过烤全羊,那不是一般的羊,是山绵羊,山羊与绵羊的杂种。奇怪!侯为贵是怎么混到车队里的?
应物兄的手还在两人之间悬着呢。尴尬是难免的,不过,他反应很快,并没有把手收回去,而是继续往前伸,绕过李医生的腰部,把车门关上了。这时候,陆空谷从车的另一侧下来了,朝他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她和李医生并排站到了一起。她好像刚刚骑马归来,穿着中筒马靴。
咣当一声,随着大巴侧门开启,一个踏板伸了出来,就像吐出了一条巨舌。随后应物兄就看到那匹白马。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马头。仲春时节,在刺目的十陽十光下,那个马头给人的感觉几乎是十抽十象的,梦幻一般,甚至显得灵异。有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子贡的保镖。保镖剃光头,戴着耳麦,穿黑十色十西装,戴白十色十手套,穿黑十色十尖头皮鞋。然后又走出来一个保镖,就像前者的双胞胎兄弟。出来之后,他们背着手,面对着踏板站着,脸上同样毫无表情。因为都剃着光头,穿尖头皮鞋,乍看之下,应物兄觉得他们就像扑克牌中的黑桃Q。他这个感觉是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的:那匹马突然打了一个响鼻,喷十出来的星子有如碎玉迸溅。李医生看着天空,手指在空中捻了一下,说:“打响鼻是为了除尘,济州空气够脏的。”李医生,该说新加坡英语的时候,你却不说了。
直到这个时候,应物兄才迷瞪过来,陆空谷给他发那个视频,其实就是要告诉他,子贡鸟十槍十换炮了,带到济州的不是驴子,而是白马。
子贡终于露面了。不过,应物兄并没有立即认出那是子贡,还以为是随从,比如专职马夫。子贡虽然牵着白马,却落后白马一个脖子,好像不是他牵马,而是马牵着他。现在,子贡一手牵马,一手拿着帽子。他脑门贼亮,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确实就像戴着十毛十皮面具。紧随子贡出来的一个人也是保镖。跟前两个保镖一样,剃着光头,黑十色十西装,白十色十手套,戴着耳麦。
费鸣嘀咕了一句:“眼睛一眨,驴子变马。”好像有奚落意味,但更多的是惊奇,因为接下来费鸣长喘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压惊。
黄兴丢开缰绳,往前走了两步,张十开十双臂和他拥抱。葛道宏已经下了车,正往这边走。应物兄迎着葛道宏走了几步,然后跟他并排走回来。走的时候,他的身十体是侧着的,同时一只手伸在前面,是给葛道宏引路的意思。平时他从不这样的,但这是小乔的提醒。小乔说,在外宾面前需要这样,不然他们认为咱们不懂礼貌。到了子贡跟前,还没等他介绍,子贡就说:“栾长官,幸会幸会。”
应物兄赶紧说:“这是葛道宏校长。”
子贡就改口说:“校长大人好啊。程先生让我问候校长大人。”
葛道宏说:“黄先生一路辛苦了。栾省长中午要接见法国贵宾,是事先安排好的,下午栾省长将亲自接见黄先生。”
子贡说:“黄某在哈佛的时候,就拜读过校长大人的文章。校长大人是一代鸿儒啊。”
葛道宏说:“不敢当,不敢当。”
子贡又说:“校长大人一脸佛相,贵人啊。”
葛道宏笑了:“佛相?不敢当。不过,虽然说我们十共十产十党十人是不信佛的,但听到您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谢谢!”
子贡说:“贵人信佛,佛在。贵人不信佛,佛自在。有何当不得?有贵人相助,黄某当不虚此行。”然后,黄兴拥抱了葛道宏,两个互相拍着后背。
子贡也看到了侯为贵,正要跟侯为贵拥抱,侯为贵向后一躲,指着邓林说:“这是栾庭玉省长的秘书邓林同志。”
子贡说:“好啊,邓大人。”
邓林倒也面十色十平静:“栾省长要我第一时间向您问安。”
然后子贡指着侯为贵说:“山高路远,苦了这位仁兄了。”
侯为贵说:“栾省长的客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邓林说:“是栾省长让我通知侯先生,悉听黄先生吩咐。”
怎么回事?这事我没听邓林说过啊?应物兄觉得有点奇怪,但并没有多想。侯为贵是畜牧局局十长,可能正好到蒙古谈什么项目,遇上了黄兴先生,然后就有了后来的一路相伴。
子贡问:“卡尔文呢?”
侯为贵说:“他?他到了济州,人就不见了。”
原来,侯为贵是与卡尔文同车返回的。此时,应物兄的感慨,首先是针对费鸣的。费鸣的听辨力实在惊人。起初,当费鸣告诉他,陆空谷发来的视频中有卡尔文的时候,他还有点不相信呢。他后来知道,是在京港澳高速路的济州出口处,铁梳子派来的车直接将卡尔文接走了,接到了桃都山别墅。用卡尔文后来的说法,铁梳子当天亲自为他沐浴洗尘,浴缸里泡着野桃花。
子贡说:“他十腿十长,跑得快。”
奇怪得很,济州师范学院的宗仁府教授也来了。宗仁府教授是研究《圣经》的。应物兄早年写过一篇对《诗经》的雅歌与《圣经》中的雅歌进行比较分析的文章,为此请教过宗仁府。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宗仁府是踫巧路过还是专程赶来欢迎子贡的?宗仁府跟子贡也认识吗?好像不大可能。哦,上次见到宗仁府,还是在乔木先生家里。宗仁府将自己的论著送给乔木先生指正。很奇怪,木瓜看到宗仁府就吓得往沙发底下钻。宗仁府指着木瓜说:“这狗叫什么名字?”
乔木先生说:“木瓜。”
宗仁府问:“中文名字我不管,英文名字呢?”
巫桃说:“叫Moon,月亮的意思。”
宗仁府说:“好是好,但文化意义不大。狗是谁?狗是诺亚方舟的成员,是人化自然的代表。世上多亏有了狗,不然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建立不了一个世界的。你们可以叫它舟舟,Boat,听上去就是‘抱它’。”
乔木先生皱起了眉头,说,已经定了的事,就不要改了。
几年不见,宗仁府已经老了许多。头顶是光的,但为了掩饰那种光,就把左边的头发梳到右边,将右边的头发梳到左边,就像过桥米线。
宗仁府做了个自我介绍,说:“我是研究基督的,欢迎使者来到济州。”
白马此时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来回转着圈。是不是因为晕车了,才原地转圈的?好一匹骏马!除了眼窝和蹄子是黑的,全身都是白的,没有一根杂十毛十。连屁十眼周围的十毛十都洁白如雪,就像长寿老人的眉十毛十。但吊在肚子下十面的生十殖器,则是红十色十的,就像一根削了皮的胡萝卜。
关于这匹白马的身世背景,应物兄是后来知道的。这匹来自蒙古草原的白马,出身极为贵重。当年成吉思汗横扫欧亚大十陆的时候,曾经从百万马匹中挑选白十色十骏马作为自己的坐骑,并宣称它是天神的化身,人们也就称它为成吉思汗白马。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白马以代代世袭的方式被人们供奉。成吉思汗当年曾经下诏,任何人不许骑乘、役使、鞭打。此诏已传承七百多年,至今有效。而眼前这匹白马,就是成吉思汗白马的转世。
接待小组的人早就到齐了,葛道宏把他们挨个介绍给了子贡。
介绍到华学明的时候,华学明说:“我是应物兄的朋友。”
子贡说:“知道,知道,华先生是养驴子的。”
华学明说:“黄先生的驴子还好吧?”
子贡说:“驴子?放到蒙古了。”
华学明说:“黄先生放心,马比驴子还好养,我有信心把它养好。”
这句话多余了。子贡听了,也是一愣,但没有说什么。
介绍到费鸣的时候,葛道宏说:“这位是费鸣博士。”
子贡说:“知道,知道。”
费鸣说:“我也是应物兄教授的弟子,很高兴为黄先生服务。”
子贡说:“贤侄啊!程先生送你那把剪子,好用吗?”
费鸣说:“我舍不得用,一直珍藏着。”
子贡说:“庙堂之器,要用。器之为用,存乎一心。”
哦,错了,子贡!你是想说,那把剪子因为是程先生送的,所以贵重得很,但“庙堂之器”却是比喻一个人有治国才能。当然,也可能没用错,是在提醒葛道宏,费鸣有大才,应该重用。费鸣大概就是这么理解的,拱手谦虚地说道:“谢黄先生夸奖!我当努力,不负黄先生之望。”
当葛道宏将科研处处长、基建处处长等人都介绍完了之后,应物兄想,子贡大概会向葛道宏介绍自己的随行人员,葛道宏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已经转过身十子,要引领子贡朝那边去。但子贡却没有这样的意思。子贡跟葛道宏又拥抱了一下,然后跟应物兄又拥抱了一下。对应物兄的拥抱,子贡这次还要贴面,那十毛十茸茸的胡子具有狗皮褥子的质感。哦不,应该说像儿童牙刷。子贡身上有一股子香味,很浓郁,很奇异,好像不是来自人类。它确实不是来自人类,因为它来自那匹转世白马。当然严格说起来,它还是来自人类,因为马身上的香水毕竟是人类酿造的。后来有一天,应物兄从李医生那里得知,给那匹马使用的香水,得有专人调制,配料非常复杂:有法国的黑醋栗,有突尼斯的橙花油,有美国的含羞草,还有拉丁美洲的番石榴,此外还有威士忌和杏仁。是中国杏仁还是美国杏仁?他后来看到了那个香水瓶子。上面的字,用的都是拉丁文。只要一用拉丁文,学问就大了。应物兄只能感慨学无止境。到了这个年纪,即便书山有路,学海有舟,也没用了。这不是颓唐,而是知天命。
这会他问子贡:“先生身十体好吗?”
子贡说:“好得很。前些天,黄某刚陪先生登山游泳。”
那天,在门口迎接子贡的,还有应物兄几个弟子。其中就包括易艺艺。她脖子上挂着相机。子贡把她当成了记者。发现她把镜头对准自己的时候,子贡就问她:“小十姐从何处来?蒙古、北京,还是香港、台湾?”还没等易艺艺回答,一个保镖就闪到了易艺艺的身后。也没见那个保镖做什么动作,相机的某个按钮就打开了,里面的数码储存卡就弹了出来,刚好落到保镖另一个手心。那个动作如此之快,连易艺艺都没有感觉到。
易艺艺说:“我也是应物兄教授的弟子。我是Jenny的朋友。”
子贡说:“Jenny?Jenny Thompson?她很快就来了。”
这个时候白马飘然而去了。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照顾着白马。他们是养马人吗?不像。他们一个是白人,头发金黄;一个是黑人,比卡尔文还要黑。这两个人的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穿戴整齐,脸刮得十分干净,各自背着行囊。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这两个人并没有露面,甚至都没有和他们一起吃过饭。
多天之后,他才知道,这两个人是负责市场调研和开发的。
唯一能够透露他们身份的,是他们的运动鞋的鞋舌上,都绣着狗项圈图案。但谁会注意到他们的鞋舌呢?
现在,华学明陪着他们向一片林子走去。林子旁边那片绿地上,事先已摆好了一筐筐的豌豆苗。那本是给驴子准备的。按照原来的计划,驴子到了之后,稍事休息,华学明将把它接到生命科学院基地。应物兄接下来吃惊地看到,抱着豌豆苗等着白马的,是他的弟子张明亮。张明亮是自告奋勇前来帮忙的。
其余诸人则陪着子贡向酒店大堂走去。是陆空谷带着他们往前走。到了大堂门口,应物兄感到有人拉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邓林。邓林低声说道:“恩师,我有事先走一步,待会再向您汇报。”他正想再问,邓林又说,“别担心,小事一桩,您等我消息。”
子贡对葛道宏说:“劳您大驾了。”
葛道宏环视着大堂,说:“希尔顿果然比我们的镜湖宾馆好啊。好!黄先生住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子贡顺便解释了一下:“黄某很想住在贵校。只是黄某与希尔顿家族交情非浅,住到别处,他们会不高兴的。在蒙古,黄某也住希尔顿。”
在电梯口,陆空谷给脑袋最亮的那个保镖——应物兄现在看出来了,此人不是剃光了才亮,而是原来就亮——使了个眼十色十,那个保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另外两个保镖就立即行动起来,把黄兴、应物兄和葛道宏与别的人隔开了。他们没有动手,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十色十地移步、转身,反剪双手,眼睛平视前方,就准确地传达出了陆空谷的旨意:散了,给我散了,全都给我散了。
他没有看到费鸣。
他不知道,费鸣此时正和邓林急赴慈恩寺。
随后,他们来到了子贡住的八楼套间。套间很大,好像不是套间,而是室十内十四合院。院子里有座假山,用巨大的太湖石堆成,重峦叠嶂,草木葳蕤。山脚下有丛竹子,还有株松树,有一只蝴蝶正在山巅振翅欲飞。子贡香港的住处与此相似,所以子贡大概产生了错觉,与葛道宏说话时,突然冒出了一句粤语:“葛先生是个摔锅啊。”
“摔锅?还摔碗呢。”他笑着对葛道宏说,“黄先生说您是个帅哥。”
“二十年前还勉强算是帅哥。”葛道宏说。
“应物兄总是取笑我,你要批评他。”子贡说。
“他的名气比我大多了。我可不敢批评他。”葛道宏说。
“以前,你可是天天取笑我,取笑我的英语发音。”应物兄说。
“应物兄英语很好,可就是分不清‘word’和‘world’。狡辩道,‘word’即‘world’,一回事。能是一回事吗?”子贡说。
其实子贡的英语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他在美国生活多年,但很多单词都不会写。子贡的英语程度大约相当于纽约街头流十浪十汉的水平。这一点跟应物兄相反。应物兄是会写不会说。黄兴会把“word”写成“world”,应物兄则会把“world”说成“word”。子贡打电话用的是英语,写信写条子却用汉语。他曾看过子贡写给珍妮的一张条子:“驴子打滚,只打了六滚,为何不打八滚?”对于自己用汉语写条子,子贡的说法是:“母语之美,岂能忘也。”
此时,站在门口的陆空谷问了一句:“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子贡看着李医生,李医生轻轻点了点头。
从门缝望去,床单非常平整,过于平整了,好像不是人类的手能够铺出来的,几乎像是镜面。这里的窗帘,每条皱褶之间的距离,也完全是相等的,好像用卡尺量过。
这时候,一件小事发生了。子贡的目光突然变虚了,好像看得很远。其实他是在看山巅那只蝴蝶。有一片荫翳从子贡眼中飘过。李医生感觉到了子贡目光的变化,似乎不经意地侧了侧脸,看向了蝴蝶,然后手指一捻,蝴蝶就不动了。原来,一枚大头针已经飞了过去,刺入了蝴蝶的颈部。它的翅膀还在微微颤十动,翅膀上的图案变得越来越清晰。它依然很美,甚至更美了。它的颈部别着大头针,显得很酷。它向死而生,寓动于静,有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