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照片
照片上的程刚笃,眼皮还没有睁开呢,应该是刚抱出产房。脸皱得就像核桃。而程先生的说法,则是“状如榖树皮”。应物兄还记得,说这句话的时候,程先生用的是济州方言,将“榖树”说成“gu chu”。程先生还顺便解释说,榖树并非树,说的是粗糙干瘪,皱皱巴巴。程先生手中的照片下十面有一行字:
体重2.31kg,香港玛丽亚医院。
第二张照片上,那张脸就长开了,胳膊和十腿十都像藕节,比前一张照片更像婴儿,更像人。一句话,脱离了植物的形态。不过,那本影集里,没有程刚笃母亲的照片。这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好像那婴儿不是某个具体的女人生出来的,而是某种植物结出来的果实。也就是说,他又回归了植物。
这是应物兄刚认识程济世先生时发生的事。那本影集就放在程先生的案头,程先生有时候会翻一翻。每当这个时候,程先生都皱着眉头。既然程先生没有提到程刚笃的母亲,应物兄当然也就不便多问。
等他见到程刚笃的时候,那个四斤六两重的肉十球,已经长成了一百六十斤的庞然大物。有一次,他去看望程先生的时候,刚好看到珍妮和一个肉十球在看录像,看的是一部老掉牙的情景喜剧《我十爱十我家》,中英文字幕。珍妮就是从这部喜剧片中了解中国的。她已看过很多遍了,有时候看着中文给英文字幕挑错,有时候看着英文给中文挑错——没错,按她的话说,因为看得太多了,她已经忘记那是中国情景喜剧。
珍妮脚踝的刺青是个动物图案,她说那是中国龙。怎么会是中国龙呢?它的肚子那么大。中国龙是可以把一根高十耸的华表从下缠到顶的。它不是中国龙,而是斯皮尔伯格电十影中的恐龙,一种剑刺龙。珍妮说她以前的男友也是中国人,来自台湾。她很想到大十陆去。她最想看的是兵马俑,因为它们很十性十感。兵马俑竟然很十性十感?珍妮说那些兵马俑的面部表情,一个个都很沉醉,就像做十爱十时的沉醉。他觉得,那是他听到的最有趣的解释。
关于珍妮与程刚笃,应物兄想起了黄兴曾讲过一个故事。程先生给刚笃买了一辆Porsche,刚笃要带着陆空谷和珍妮去兜风,但陆空谷没去。刚笃就和一个朋友把车开到珍妮的宿舍门口,停下,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刚笃让朋友开Porsche,他自己带着珍妮坐出租车,跟在Porsche后面。刚笃吐着烟圈,问珍妮:“前面那辆车怎么样?”珍妮说:“好车。”刚笃又问出租车司机,出租车司机当然也说那是好车。刚笃对珍妮说:“那是我的车,送给你了。”珍妮很感动。珍妮并没有告诉刚笃,她的母亲是福特汽车公司的股东之一,家里就是做车辆租赁和汽车保险的。后来,刚笃知道了,曾经想撤退。但珍妮说,家族生意跟她没有关系,她的理想是周游世界。
“就像你们的孔夫子。”珍妮说。
珍妮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去福特,而是来到黄兴的GC集十团十。奇怪的是,珍妮竟然主动提出照看黄兴的宠物,一头驴子。她喜欢驴子,认为驴子很聪明,还很有勇气,想踢谁就踢谁,想尥蹄子就尥蹄子。她还说,她可能会因为喜欢驴子而加入驴十党十,虽然她本人的政十治倾向更接近象十党十。对人们把驴子称为蠢驴,她很生气。
应物兄记得,她曾跟他谈起了著名的“布里丹之驴”:如果在驴子嘴边挂上两束一模一样的草,驴子就会饿死,因为它不知道该吃哪一束草。珍妮认为,这其实正好说明了驴子的聪明,它善于比较和分析。如果是一头牛,它就不会考虑那么多了。他记得她的一个动作:或者两臂交叉搂着自己的肩膀,或者两臂交叉放在十胸十前,显得矜持而害羞。但有一天,他陪着程先生一家出去郊游的时候,她和刚笃在一个坡地上就干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大:“Oh,yeah!Oh,yeah!”她甚至还模仿起了驴叫,有如花腔女高音。哦,她其实一点也不矜持不害羞。
她当然也经常提到一些让他觉得难以启齿的问题。比如有一天,她问他:“什么叫装×?”
“珍妮,中国话很雅的,你怎么专挑这些话?”
“你们的电十影、电视里经常这么说啊。”
“你去问刚笃吧。”
这天晚上,应物兄接到了珍妮的电话。说过要陪着程先生来北京的事情之后,珍妮问:“从北京到西安,有飞机吗?”
“想看兵马俑?”
“有飞机我就去看看。去贵州有飞机吗?”
“去贵州看什么?”
“贵州不就是黔吗?我想去看看黔之驴。”
“珍妮,你到底想看兵马俑呢还是想看黔之驴?”
“那我就从兵马俑飞往黔之驴?有飞机吗?”
你到底是来陪程先生呢,还是来看驴子的?当然,这话应物兄没问。他问到了程刚笃:“刚笃也要去看兵马俑、看驴吗?”
“不,这次他不去。他说他下次再去。”
“就你一个人陪程先生来吗?”
“你是不是想让陆空谷去?可她在欧洲,这次去不了。”
“那你告诉她,我们随时欢迎她回来。你能不能说服程先生来一趟济州?你陪他来,我可以派人陪你去看兵马俑和黔之驴。”
“你自己跟他说啊。求他,又不会降了格。”珍妮说。
“你们是坐黄兴的专机?”
“黄兴的专机可以在世界各地降落,但就是不能飞到你们那里。你们的航空管制太厉害了。”
这句话让他很不舒服。如果她不是珍妮,他肯定要反驳她一通,虽然他并不知道航空管制具体是怎么规定的。但我总得回应一句,免得她继续胡说八道。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又听见珍妮说:“敬修己先生本来也要陪着先生去北京的,可他着急得很,用你们中国话说,急得狗挠墙,今天已经提前去了。他要先去香港,再去北京。”
郏象愚回来了?他的心顿时乱了。珍妮接下来还问了一句话,他是如何回答的,自己都记不起来了。珍妮问:“老头子问你,这次去能听到济哥叫吗?”他想,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回答应该是:“可以,当然可以。”
其实不可以。我从哪里弄到济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