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春分时节,天气暖洋洋的,太从淡白的云阵中放出平和的光线;田野里长出绿茸茸的红花草和油菜;红花草开着淡红的花;油菜花金黄灿烂;满山遍野,杜鹃怒放,红的黄的粉的,交相辉映。

这时期,大地复苏,河水解冻,蛤蟆、鳅鱼、鳝鱼、鲫鱼都在水田和沟渠里活跃起来。一的鸭、鹅,清早从笼里走出,奔赴田野、水塘;傍晚,它们大腹便便地一摇一摆地又踏上归途。牛羊相呼,结伴而行。大地充满了活力。

这里在红政权建立之前,大部土地集中在地主手里——多的到百分之八十,少的也占百分之六十,农民租种土地,勤劳耕作,也得不到温饱。工农兵政权建立后,农民平分了土地,深耕细作,放心下肥。农忙时期,不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只要有红军或政机关驻扎的地方,就得到了他们的帮忙。农民除了供给红军以外,还有余粮酿酒、喂猪、养鸡、养鸭。一天三餐,早晚还有糯米甜酒。青年和儿童,模仿红军的装束,戴军帽,打绑,俨然是红军的预备兵。青年妇女,戴着青或蓝的头巾,赤着大脚,和男子一样打柴割草,下田做活,参加各种社会活动。闲暇的时候,三三五五的跳舞,唱歌,游戏;她们钦佩红军的英勇,羡慕红军的光荣,有的和红军交朋友或恋,有的鼓励丈夫、哥哥、弟弟去当红军。

老百姓热自己的军队,踊跃参军。还在井冈山时代,很多人参加朱红军。一九三○年,组织一个小师,编入黄公略的第三军,参加长沙大会战。以后有许多人参加红军第五军、第七军和二十军。至于罗霄纵队,绝大多数都是这个地区的人,他们生长在这里,向东南西北出击,疲劳的时候,就回红区来休息。他们把自己的心魂,寄在赤区域这个大家庭中。雄壮的苏区!美丽的苏区!丰饶的苏区!自由而幸福的苏区!

罗霄纵队经过几个月的奔波之后又回到了苏区。苏区人民喜气洋洋,有的来找丈夫,有的来看儿子,有的来会兄弟。送慰劳品的,唱慰劳歌的,给红军洗衣服补破烂的,一队队,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你来我往,络绎不绝。

北乡区政府设在村中大祠堂。祠堂门口是块不大的草场。进了大门,横过走廊,是一块十五六步见方的院场,左右为厢房,上面是祠堂正殿。农忙时节,本来应该人少,但这几天祠堂里热闹得很,送蔬菜的,担猪肉的,还有提着鸡蛋的,带着油炸豆腐的,来了一批又一批。区政府的工作人员都出动了,清点数目,接收东西。把一个本来不大的场院挤得水泄不通。

从村子西面来了一妇女,头上戴青或蓝头巾,手中拿着木槌,有些带了胰子,有些带着皂角和茶楂饼。为首的是个青年女子,齐眉短发,一束刘海整齐地排列在额前,浓眉,丹风眼,大眼睛下的两酒窝平添了她女的魅力。同其他妇女一样,她手中也拿了木槌,头戴着青头巾,不同的是头巾略往后系着,一朵鲜红的杜鹃花插在左边头发上,在红花映照下,她面润,容光焕发,一双有神的眼睛更显得神采奕奕。她就是余贵秀,作战参谋冯进文的未婚妻,不过,这秘密尚未公开,知情者仅几个人。快到村口,余贵秀越发走得快了,士兵们站在村口,自动地列队欢迎,还有的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余贵秀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领头的是余队长,余贵秀!”

“是啊,有名的支前英雄。”

“听说同我们冯参谋是一个村的。”

“喝,关系还不错!”

她知道这里有熟人,但不知是谁。昕到议论他们之间的关系时,脸唰一下红到耳根,更不敢抬头细看了。

“余队长来了,余队长来了!”有几个人同她打招呼。

“同志们,你们辛苦了。”她只得微笑着扬了扬手,头还是不好意思地抬起来。

分别了几个月,余贵秀时刻惦念她的未婚夫!出发之前,他们就说好了,这次回来就办喜事。现在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可他却一直没有露面,余贵秀心里象是揣了一只小兔子,扑腾乱跳。她整整两夜没有睡好,今天一大早,就把妇女们组织起来,为红军服务,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借机来会会冯进文。

红军战士知道她们是来慰问的,不问缘由,就主动带路,把她们分到各连去了。余贵秀只好招呼大家帮助战士们洗衣服、补衣服,把另一个念头先压下了。

她们到井边提水回来,把衣服浸在水里,带皂角茶楂饼的,就用刀把它们砍成碎末,放入盆中,用热水泡七八分钟后,再用棍子左搅右搅,盆里立即浮起一层肥皂泡沫,然后掺上冷水,把衣服浸在里头,于是所有人动手洗起来,立即响起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

半午过了,朱福德从外面走来了,他看见了余贵秀喜笑颜开地说:“余队长,好久没见到你了。”

余贵秀也笑着说:“朱大叔,你好吧?”

“好——回苏区来了,什么都好。”

“我们望了你们好几天了。”

朱福德前面有个士兵,笑着说:“望我们?怕主要是望冯参谋吧?”

大家都笑了,朱福德也笑了,一双粗糙的大手去:“嘿嘿,还没有见着进文吧?”

“没,咱们都忙着哩,不见他”余贵秀答道,低头继续洗衣服。

“那怎么行,再忙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工夫。我去找他。”说完就连跑带颠地走了。余贵秀喊了几声“朱大伯,你别去!”他理都没理。

余贵秀望着朱福德远去的背影,恨不得跟朱福德一起走才好。“我真笨,怎么就不能找个理由离开一下呢?”她在心里暗暗地自责了一句。

好不容易等到朱福德回来,却仍不见冯进文。朱福德的神态就象打了霜的瓜秧——蔫了,喃喃地对余贵秀说:“他不在司令部。”

余贵秀听得很明白但也不好追问。朱福德走又不走,没打采地站着。

余贵秀手脚快,要洗的衣服快完了,她也忍耐不住了,问朱老大:“他哪里去了?”

朱福德走到他身边,低着头小声说:“听参谋说,昨天保卫局把他带走了,连郭司令事前都不知为什么。”

“保卫局?”余贵秀吃了一惊,手中的棒槌掉到地上,脸“唰”的一下变白了。半响她才说:“我去问问,如果他真是反革命。我就和他一刀两断,如果不是,我们就结婚。”

“不能去,孩子,”朱福德劝说着,在河边来回踱步,“郭司令都不清楚,你还能问清楚?”

“不,我要去,我要弄个水落石出,”余贵秀泣着,口气十分坚决地说。说完,便向区政府所在地跑去。

在郭楚松的司令部里,参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对着发脾气的郭司令,不敢吭声。冯进文被保卫局带走,他们也是莫名其妙。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一定是同抓AB有关,冯进文的老家已经抓了好几遍,区乡干部一茬又一茬地抓走了。红军中也抓过很多人,有些人还是经过“自首”才工作呢。冯进文早就是怀疑对象,只是郭司令不同意抓,才拖下来。这两年当参谋,常常接触外界的人,他偶尔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被保卫系统的工作人员听到了,新旧帐一起算,回到苏区就被抓走了。

这时,进来一个人,银铃般的说笑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哎呀,郭司令,你在这儿,叫我找了好半天。”郭楚松一看,见是杜崇惠的老婆——李桂荣,便吃了一惊。杜崇惠的老婆还是那么贤惠,一进门就亲热得很,说起话来,声清气和,叫人觉着大方而舒服。

“你来了。”郭楚松脸上愠立即换成笑容,不过,笑得不自然,只是嘴角稍微动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桂荣同志,坐吧。”郭楚松手一指椅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二十来岁,蓝头巾下一张圆脸,象新放桃花;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在两道略向上飞扬的眉下闪着光;穿一件青竹布上衣,脚蹬布鞋,右手拎了一壶米酒,左手挂了个小竹篮,不用问,那里一定是鸡蛋花生之类。她旁边站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牵着一条小黄狗,怯生生地瞪着眼睛看着这陌生的地方。

郭楚松向愣在一旁的参谋们努努嘴,示意他们回避一下,这才走到她的跟前,在桌子对面坐下了。

“几天前就听说你们回来了,等了几天,也不见你们回家,我想一定是工作忙,不开身,就和我弟弟一起把东西送到这儿来。你们就在这儿吃吧。”说完把米酒往桌子上一放,腾出右手,打开筐子盖布,里边不仅有鸡蛋、花生,还有蘑菇、木耳、腊肉,满满一小筐。

小男孩把手中的绳子交给郭楚松,说了声:“给。”

郭楚松问:“你牵小狗来干什么?”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说:“司令喜欢吃小狗,爸爸让我送给司令的。”

“是啊,这条小狗是家里自己喂的,他早就说要送给司令的。这也是我舅舅和舅的一点心意。”杜崇惠的老婆在一旁帮腔,

“不行啊,嫂子,东西我们不能收,你拿回去吧!”郭楚松看了这位朴实的农村妇女一眼。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郭楚松马上移开了。

“怎么说呢?”郭楚松心里犯难了。

“郭司令,我姐夫哪去了?”小男孩的发问打破了窘境,说出了她想问的话。

“他……没有回来。”郭楚松结结巴巴地说,但又不能明说。

“他没有回来?”杜崇惠的老婆瞪大了眼睛看着郭楚松,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转,“是不是牺牲了?”

郭楚松没有回答。李桂荣意识到是郭楚松默认她的猜测,又说;“怪不得好几天没有回家。”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她低头用衣服一角擦了一下眼泪,抬起头来,询问的目光又朝郭楚松射来。当然,她是不愿郭楚松证实她的判断的。

郭楚松也看了看她,缓缓地说:“没有。”说完又重复一句,“他没有死。”

一听到这里,杜崇惠的老婆心情和缓些,眼泪也停住了,但还是有些疑虑,进而又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说:“那他是不是执行任务去了,这个人,带封信给我也好,让我……”

“不是执行任务,”郭楚松带着同情和怜惜,向她说了一声,“他走了!”

“走了?!”李桂荣吓了一跳。刚刚转晴的脸一下子又变成愁云了。她试探地问:“他被敌人抓走了?”

郭楚松答:“不是。”

“是逃跑了?”

“还不能这样讲。”

“他到底怎么啦?”李桂荣着急起来。

郭楚松深沉地对她说:“你不要着急。老杜是离开我们了。我现在把他离开红军的情况细细地跟你讲一下。”

郭楚松把杜崇惠出走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最后他说:“老杜从前是个革命者,是值得你的。现在,他离开革命了,离开了你,连招呼也没有打就走了……”面对这位受过苏区小学教育而且对时事政策有一定了解的农村妇女,郭楚松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

大家都沉默着,房子里的空气显得沉闷紧张。半响,李桂荣停止了泣,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出发前我发现他情绪低沉,可没想到他会脱离红军,这实在不象话。但我相信他是好人,走的时候和文件都留下了呢。他会回来的,我等他。”

郭楚松自杜崇惠走后,从杜崇惠的出身经历、格以及他在革命队伍的地位作了分析,认为他是不会回来的。他不愿李桂荣这样一个青年女子盲目地当一个痴情的人,就以开导而带劝解的口气说;“唉!他把你忘了,你何必再想他。”

李桂荣又泣起来。她处在突然出现的矛盾心理中,眼前的现实催促她尽快脱离这种处境,她站起身就走。

郭楚松拦住她说:“把东西带回去吧,你的心意我收下。”

“郭司令,这些东西是送给红军的,你要是不收,我会更难过的。”

“好吧!”

郭楚松把他们姐弟送出门外,天空起了一片乌云。他目送李桂荣悻悻地走开,烦躁的心境中又象多了一层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