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快走快走,朱营长请客啦!”
几个战士簇拥着朱理容往十字街中心的“闻香来”酒店走,后边还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跟了进来。
酒店的老板见来了红军,忙笑脸迎出来:
“请进请进,这边坐,这边坐——”
他拱着手把朱理容等人让到屋子东南角一张圆桌前,桌北面左手靠墙是货架,陈列一些杂货,还有四五个封缸酒坛。货架前两步是柜台。柜台西边横两张餐桌。中间是店门与十内十房通道。圆桌的上座排列三个有靠背的木椅,左右和下座都是长条凳。这个不大的酒店中,只有圆桌显得体面一点。
老板在红军到来之前,风闻红军买卖公平,纪律好,不仅不躲避,而且还感到可能会有好生意。红军进来前,已经把桌椅收拾好了。他看到几个红军进酒店,头一个身材稍高而单瘦,眼睛不大而圆亮,肩上挎驳壳十槍十,腰上围满四五厘米一隔的黄皮子弹袋,令人一眼就看出是红军长官。他请他们坐,随面大声地喊:
“伙计,给红军备好的酒菜!”
朱理容走前面,跟他进来的人,任意入坐,什么上座下座,全不在意,还有几个虚位。
酒店的小伙计先端上来一壶茶,按照这地方的十习十俗,吃酒前要先喝一杯茶。朱理容摆摆手,说:“我们进的可是酒馆,不是茶馆啊!”
店老板随机应变,说:“好好好!到底是军人,痛快,把茶撤了,上酒上菜。”
老板刚要走,又被朱理容拉住:“你这里有什么好酒?有什么好菜,说给我听听!”
“酒是封缸老洒。菜有牛肉,猪杂碎,豆腐,玉兰片……”
“好,都给我来最好的!”
“对,都来最好的!我们朱营长不会亏你们。”
“好好好!来最好的!”老板答应着,忙活去了。几个“吃客”跟朱理容打起哈哈来:
“朱营长,今天咱们好好来几杯。”
“我要和营长见个高低!”
“算了,算了,你那臭水平还和营长见高低?”
“对,三杯酒下去,你就成一条死狗了!”
正说着,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朱理容一见,马上大声嚷叫起来,“老洪,老洪你服输不服?”
洪再畴是三营营长,参军前当过地主的小雇工,常以此自诩。政十治处要他参加政十治学十习十,他带理不理。平时好和朱理容开玩笑,又是朱理容的老乡,几天前,朱理容找他借钱,他问:
“什么时候还?”
朱理容说:“打了仗准能还你!不光能还,还能请大伙的客。”
“别吹牛,还不了怎么办?”
“我是这个!”朱理容用手做个龟状,“爬着走路。”
“好!”
“我要是能请大家的客,你怎么办?”
“我也学这个。”洪再畴也学个乌龟样子。
“好,一言为定。”
洪再畴听朱理容问他,忙说:“老朱,我服你啦,难怪他们说你有这个本事!”
“怎么着,爬一个?”朱理容伸出手又做乌龟状。
“服输了就不要爬了吧!”洪再畴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入席了。
战士们哄笑起来。非要洪再畴爬一下,朱理容格外高兴。他心里有一种满足感。说笑间,酒菜已端上桌来,人们就吃喝起来。这个要和朱营长干一杯,那个说朱营长下次可别忘了我。
喝过三杯之后,朱理容不喝了。他说:“老板,再上酒,今天要让弟兄们喝个痛快!”
老板答应着,又抱出一坛酒来。
在朱理容看来,请客也是一种乐趣,他有一个十习十惯,就是打了胜仗,请大家吃一顿。钱吗,自然是打仗的时候追击搞来的。他有个气慨,敢于战斗之前答应请别人战后下馆子。此刻他美滋滋地看着别人喝酒吃菜,自己却慢悠悠地吸起烟来。
这时候他的桌上也有人来来去去,有些和朱理容比较熟悉的,向他打个招呼,又请入席,席已满了,有些酒足饭饱的人,看着有人来就自觉地离席,对朱理容说声谢谢,朱理容说:“谢什么,下回打仗跑快一点就行了。”
几个人一出门,咂咂嘴,说:“这回,咱们打了一个‘打士豪的土豪’!”
“对,打了个‘打土豪的土豪’!”
有人退席,又有人入席,这样川流不息。朱理容虽早已经吃饱,就是不走。他们从上午十一点钟,一直吃到日头偏西。洪再畴喊:“弟兄们,差不多了吧!朱营长还送给大家每人一盒烟!”
“是吗!营长不光请喝酒,还请十抽十烟!”
“营长,给我们什么好烟十抽十?”
朱理容又被洪再畴将了一军,他想报复一下,屏了气,圆眼一睁,有板有眼地说:
“十抽十烟,没问题。不过在座的有些是青年,青年不能十抽十烟,这是军队青年十团十的号召,我的烟不能给青年。”
大多数人都赞成,因为过了青年年龄的当然有烟;属于青年期的,多不十抽十烟。只有洪再畴不同意,因为他虽然是青年,有时偷着十抽十烟。朱理容叫老板拿烟来,十抽十烟的一人一包,只缺他的。
洪再畴左顾右盼,急得手足无所措,大家笑起来,一个排长说:
“今天洪营长想整人,反而整到自己头上了。”
洪再畴苦笑着,连哈大气,一个排长看他窘到无地自容,就为他解围,向朱理容说:
“给洪营长一包吗。”
“可以,但马上说四个字。”
“哪四个字?”
“我服输了。”
洪再畴无话可说,只好认输。
又是一阵笑声,笑声刚落,朱理容对老板说:“算帐吧!”
老板拿来算盘,三下五除二的啪啦几下,说:“三十四块二十毛十五,红军嘛,少收点,算个整数就行了。”
朱理容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入席,也不知道时价,老板箅多少就多少。他掏出腰包数钱,数来数去只有三十二块。他抬眼望望老板,说:“就这么多了!”
老板说:“这,这我要蚀本了。三十四块二十毛十五就够便宦的了。我还让你一着,不要零头了。”
朱理容两眼发红,嘴里喷着酒气,说:“我只有这么多钱,你看怎么办!”
“你们红军可不象白军,吃了不给钱,一拍屁十股就走。”
“对呀,对呀。红军给钱,你收着就是了。”
朱理容说着,他的“吃客”都离席了。老板拉住他的衣袖,说:“钱不够哇,我是小本生意,亏不起……”
“不就是两块多钱吗?下次给你!”
“下次?下次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你,红军不能吃饭不给钱。”
“谁说红军吃饭不给钱?”朱理容大声嚷叫起来:“给了你这么多还嫌不够!”
“谁说红军不给钱?朱营长什么时候不给钱了?”
“你赚得还不够哇?你赚红军的钱,还没找你算帐呢!”
“对,”“吃客”附和,“把钱收回来!”
他们满以为这样一吵嚷,老板就不吭声了,谁知道瘦瘦的老板不吃这一套,他以前在锦江下游见过红军;他知道红军是很有纪律的。
“营长,你们红军的规矩我懂。借东西要还,买卖公平,更不要说喝酒了。要不,见见你们上司去!”
“找我们上司去?我看你那样子就是不法的资本家,做买卖的土豪!”
老板急了:“我是资本家?我是土豪?你打听打听,我这个‘闻香来’酒馆历来买卖公平!要是这样,只好找你们上司了!”
“哎,这位不法资本家要敲诈我们,大家说怎么办?”
“没收他的东西!”
朱理容酒意正浓,又有人怂恿,牛劲上来了,大声说:
“叫营没收小组来,把他货架上我们能用的东西没收了。”
一个兵指着另一桌的酒客叫道:
“营长,他就是没收小组副组长。”朱理容一看上正是营部副官。
他立即到朱理容面前,朱理容命令他行动。
副官知道政十治部有过规定,军队集中行动,营级授权没收地主财产,要经过十团十没收委十员会的批准。这时全忘了,就以没收委十员会第一小组的名义,指使人们搬运货物,
老板和他的伙计“寡不敌众”,小伙计急得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郭楚松和黎苏开完会从这里路过,听到酒店里面吵吵嚷嚷乱做一十团十,一问才知是朱理容他们在这里喝酒。还没进去,小伙计垂头丧气地说:“红军要没收我们的东西啦!”
郭楚松对黎苏说:“你问他是怎么回事。”黎苏很快出来,皱着眉头向郭楚松交谈几句,郭立即大步走进了酒馆。
朱理容和没收小组的人正在紧张地搬东西,忽然有人说:“营长,司令来了。”
朱理容这才看见满脸怒气的郭楚松已经站在他面前。
“司令……”
郭楚松没有理他,非常严肃地向他的部下下口令:
“立正!向后转——开步——走!”
郭楚松的口令,有一种魅力。口令在他口里喊出来,有一种推动力和号召力,个个都听口令行动。
这一伙军人走出了酒馆,又被郭楚松一个“立定”的口令,定在了大街上。
黎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郭楚松,郭楚松问:“欠老板的钱还了没有?”
“还没有。我身上没有钱。”
郭楚松十摸十摸十衣袋,只十摸十出一块银元,到门口向着还在立正的酒徒说:
“你们都喝了酒,现在还差一块二十毛十五,能不能凑一下?”
“我们都给了酒钱。”
“给了酒钱为什么不走,还在这里起哄!”
营部副官开口了:
“我还有八十毛十,”他向前几步,从衣袋里掏出交给郭楚松。“还差四十毛十五呢?”
又一个人出来,说他有几十毛十钱,他把衣袋一掏,数了四十毛十五分钱,前进几步,双手交给郭楚松。
郭楚松喊了声解散的口令,叫他们走了。他又回到店里,把钱递给老板说:“你收下钱,数数。”
老板高兴地接过钱,连声说:“不用数!不用数!”
又连续表示感谢,说:“红军到底是不一样。”
回到宿营地,朱理容有点害怕了。他知道部队的纪律是严明的。郭楚松、杜崇惠他们是会追究的。他惴惴不安地等到熄灯,依旧没有消息。他想好了许多辩解的言辞,等待着他被叫去。
洪再畴又来找他,刚才发生那一幕时,洪再畴已经走了。他是听别人说了之后才来的。
“老朱,跟小老板捣什么乱呀?”
“他十妈十的,十奸十商十奸十商,无商不十奸十,那小子告我的恶状。”
“你还怕他告状,你和郭司令的关系又不是一般关系。”
“那也不行,他能容许我犯纪律?”
“我看没那么严重……顶多批几句……”
两人说着,十抽十起烟来。这回,却是洪再畴请客。
第二天一早,集合号音把直属队和第一十团十集合到村边的场里。朱理容看见郭楚松、杜崇惠一脸严肃地站在队前,自知事情不妙。
果然,十团十长向郭楚松报告以后,郭楚松说:“请杜政委宣布纵队的决定。”
杜祟惠清清嗓子,拉长音说了声:“同志们——”
队伍刷的一下立正了,他本应该请队伍稍息的,可他没有,手里拿张纸,念道:
“为严肃军纪,给违犯政策纪律的一十团十一营营长朱理容以停职处分。从即日起,到炊事班去挑一星期行军锅!由班长朱福德指挥。”
杜祟惠把领导上作这个决定的道理解释一下,主要是说现在十共十产十党十的革命任务是处在资产阶级民十主革命阶段,是消灭封建剥削,而不是消灭资本主义剥削。况且那个酒店老板,只请两个帮工,自己也参加劳动说他是资本家就是错误的,何况没收。
朱理容一点也没有听见,郭楚松讲话,他也没有听进去,只记住了他将停职去挑行军锅而且要受朱福德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