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四·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5

十一月二十二日,童霜威、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离开南陵去武汉。路线,是由南陵起旱路,经过青、贵池、殷家汇到安庆。然后,由安庆坐船去武汉。

启行时的形势是:南陵上空常有漆着太徽的日机三架或六架、九架地飞过。苏州、吴江、常熟均已失守。无锡、江一线正在激战。南京下了初雪。冯村从武汉来信,说他已经到了汉口。童霜威复信冯村,要他在武汉租赁住处,准备到武汉后可以有落脚之地。

临行前的几天,从南陵县长朱大同到江怀南、江聚贤和王汉亭、王氏孀妇,请了又请,天天摆了酒席盛大欢送。江聚贤查了黄历,说:“拣个黄道吉日出门吧!历书上注着十八日不宜远行,十九日诸事皆宜。历十九日正是历十一月二十二日。”

童霜威要去武汉,心情激奋,心头既充满了去赴国难的豪情,又有一种去重新得到任命开创事业的向往。对南陵县,从县长朱大同到江家兄弟和王汉亭、王氏孀妇的欢宴和盛情感到满意。方丽清心情也十分兴奋。虽然为同江怀南刚刚把晤却又要分离感到一种遗憾,但在江三立堂交往并不方便。被江怀南那张巧嘴抚慰一番,心里变得甜丝丝的,回味无穷。江怀南宣称:如果战局结束得早,一结束就可见面;如果战局延长,也会到武汉探望。想到童霜威去武汉能够政治上得意,她有光荣感;想到自己与童霜威同行,南陵县大家盛情欢送,到武汉少不了又有人盛情欢迎,心里那种虚荣,使她陶醉。武汉大都会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生活,吸引着她想离开这偏僻寂寞处处落后的南陵县城,去武汉后如果回上海租界,似乎比较容易,更使她毅然决然要同童霜威一起去了。所以,她脸上也常有喜和笑容,用秋波凝望江怀南时,有时甚至使江怀南害怕露出马脚,总是在私下里悄悄提醒她:“当心点!当心点!不要给人看出来。”

家霆也高兴。他早不想在江三立堂长住了。南京不能回,去武汉他也高兴。到武汉能上学又能见到冯村都使他满足。他将自己带到南陵县的课本和他看的《万有文库》里的一些书,装在一只作书包用的小皮箱里,准备自己随身提着上路,显得兴致勃勃。

只有金娣,她总是微微露出哀愁,脸上缺少喜。江怀南回南陵的第一天,方丽清无缘无故打了她一顿。打她时,方丽清说的话,她懂。方丽清掐着她的嘴巴说:“你要敢不听老的话,我掐死你!”“你要敢多嘴嚼舌,我割掉你舌头!”偏偏第二天晚上,县长朱大同来看望童霜威。江怀南回避不见。童霜威在前院接见朱大同,江怀南在后院突然溜到方丽清房里去了。金娣见方丽清房里漆黑,端盏煤油灯一头闯进去,给方丽清跑上来迎面两下耳光,照例又是一番老话:“你瞎了眼了?我要戳瞎你的眼,扯烂你的嘴!”

不过这次又加上一句:“你要敢不听话,就将你留在南陵县送给江家大老爷做小老婆!”这可吓坏了金娣。她知道,江家大太太的丫头小英,算命的说她将来能生贵子,江聚贤很快就要收房做三姨太。金娣连连求饶:“太太,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将我送人,我一定听你的话!..”现在,方丽清并没有将金娣留下,金娣也高兴不起来。她明白:跟着到武汉,她也是要挨打挨骂的。对她来说,哪里都一样。绵绵无尽的苦,哪天才是个结束?她眉间哀怨,只有当家霆在无人时同她说说话,她才略为感到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县长朱大同,老于世故。有一度,因为听说童霜威的官职已经解除,显得比较冷淡,也不到江三立堂来请安了。这一度,听说童霜威要去武汉赴国难,他态度变了,恨不得用出浑身力气来拍马屁,天天都要到江三立堂来向童霜威请安问好。江怀南起先对朱大同是避而不见,十九日那天,见到报载苏州、吴江均已失守,决定露面。他包扎起左臂,谎说负伤,亲自先到县府看望朱大同,胡吹了一番吴江失守,自己怎么坚持到底才撤离险险丧生的情况。倒博得了朱大同一番钦羡。谈起童霜威去武汉,朱大同又亲自到江三立堂献策,说这一路,时常发生土匪拦路抢劫杀人的事,决定派四个武装察护送到安庆。他又费尽心机打着童霜威过去的“秘书长”招牌,同青县联系,将公路上仅有的两辆破旧客车,调来一辆,送童霜威一家上安庆。

走的那天,天明前,四处公鸡“喔喔”啼叫头遍,童霜威一家就起床了。江怀南来送,表现得依依不舍。偏巧,一早敲钟放了空袭报,幸好未见日机来临。报敲钟解除后,童霜威一家离开江三立堂走出东门。东门里的青石路太窄。那辆客车行驶不便,只好停在城外。童霜威一家由江聚贤、江怀南及朱大同、王汉亭等陪送到了城外。西北风凛冽,水面已经结冰,天寒地冻,一派萧索。童霜威想到华北正面战场上,从八月到十一月接连丢了南口、张家口、大同、保定、沧州、归绥、包头、石家庄、邢台、德州、太原,真是一溃千里。如今南方上海、苏州、常州等地也已失陷,大好河山,断送敌手,心情阢陧,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江氏兄弟、朱大同和王汉亭热情送行。江聚贤做主让江三立堂做了一面大匾,上写“民众救星”四字,让佃户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放鞭炮送来给童霜威。童霜威看了匾上的字,反倒局促不安,只好连声说:“不行不行,不敢不敢!”匾当然不好带走,最后,童霜威对朱大同说:“朱县长,这块匾留给你吧!”朱大同说:“这上面写了秘书长的名字,还是带走的好!”童霜威连连摇头。江怀南知道这块匾童霜威受用不了,说:“那就留下,我们给挂在江三立堂,作为秘书长在此地从事抗战的纪念吧!”

一伙人一起送到城外。江三立堂的佃户挑着两担提篮,贮美酒和菜肴为童霜威送行。酒壶为了保暖,全套着崭新的“茶幄”!。在郊外,江氏兄弟和朱大同、王汉亭一再斟酒饯行,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李白的名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南陵县喜鹊多,有几只花喜鹊“喳—喳”叫着飞过头顶,歇到一棵大树上去了。江怀南笑着打躬,说:“恭喜恭喜,秘书长!喜鹊登枝,大吉大利,谨祝顺风!”

那辆客车,外形破旧,蓝白相间的彩,喷漆大部早已剥落。

四只车轮上沾满尘土泥浆。但这样的客车,在这种时候,已是难能可贵。没有它,从南陵启程步行到安庆,至少要三四天以上。有了它,早上启程,夜晚就可抵达。如果赶得从容一点,中途在贵池县住一夜,第二天上午也笃定可以到达安庆。朱大同派的四个察,连同江聚贤、江怀南弟兄派的老殷,五个人护送童霜威一家四口人到安庆。客车上除了坐人以外,空的地方全堆上了箱笼、网篮、铺盖卷和杂物。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进,车屁股后冒起一阵滚滚烟尘。童霜威戴着獭皮帽,绸缎皮袍外穿着獭皮领马呢大衣。方丽清在丝棉旗袍外穿着灰背大衣。出门上路,他们有意要穿得体面,表现出身分来。两人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家霆穿着黑呢短大衣,金娣穿了一件花棉袄,两人坐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的后面。接着坐的就是穿一套紧身黑布棉袄头戴瓜皮帽的老殷,他太上贴着黑膏,脸上几颗白麻子特别显眼。老殷会打拳使棒,紧身黑棉袄长长地盖住部,对襟密密麻麻的扣子从领口一直到底。家霆看到他就想起看过的电影《荒江女侠》里的那种江湖大盗,又觉得老殷不如干脆叫作“老鹰”,那模样太像一只黑的老鹰了!老殷背后坐的是朱大同派来护卫的四个武装察,一个个都像木头人似的坐得笔直。

汽车摇摇晃晃,七哼八哼。方丽清用绣花手帕捂着鼻子,嫌汽油味太浓,又嫌灰尘飞扬、冷风扑鼻,更嫌车子太颠,一路仍在嘀嘀咕咕,怨天尤人:“真倒霉,苏三起解也没这么苦!”“抗什么战呀?不打仗多好!”“这死地方下次杀我头我也不会再来了!”..她的话,童霜威听了心烦,家霆听了气恼,金娣听了害怕。虽然这不是骂她,她被打骂惯了,只要听到方丽清开口表露出不高兴,她就会吓得心惊肉跳。

家霆去武汉心里高兴。他是个常会沉湎在神奇幻想中的少年,对天下的广阔,有时会沉思默想,对大自然的美景,会心醉神迷。同金娣坐在一起,家霆先是因为金娣长得像班上的女同学欧素心,想起了南京的学校和老师同学们。接着,又想起了潇湘路家里的庄嫂、尹二和刘三保。他忽然轻声问金娣:“你想庄嫂和尹二他们吗?”金娣摇摇头。家霆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心想:她对谁好像都没有感情?

冬天的安徽农村,显得分外贫穷凄凉。薄雾中错落有致的田地、农舍、林木,全像涂了一层灰黄。偶尔有烧石灰的小窑上飘着青烟和白烟。铺着白霜的田野,瘦小的公鸡追逐着瘦小的母鸡,野狗吠叫。田间空阒阒的一片枯黄。老鸦在凋零枯秃了的树丛间“呀!—呀!”乱叫,飞着兜圈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庄稼人,有的赶着骡车颠簸着在土路上行走,有的挑着柴火、挑着蔬菜,零零落落,蹒跚着脚步在公路两侧匆匆行走。天冷,哈出气来如同白雾。车在颠动,童霜威的心情异常沉重。这是在向安庆去。他老是想着褚之班在安庆做地方法院院长的事:褚之班真是神通广大,不知走谁的门路竟又到安庆做了院长。那么,现在我到安庆找不找他呢?安庆并没有熟人,当然,去找省政府、省部也完全可以,我是去到武汉赴国难的,他们理所当然地会招待并且安排一切的,但不找褚之班,他会不高兴吗?..童霜威想到自己丢掉官职的事,心里就充满了不快。但褚之班后来向冯村声明过,他并没有散传单,说他们仍是好朋友。那么,即使他言不由衷,又怎么能不去找他呢?..想起这些,童霜威心里像塞满了猪似的难受。

老殷同那四个察在闲聊。谈的是在这一带路上,有打闷棍谋财害命的,有剪径的土匪,上个月还在青县和南陵县毙过几个绑票的。南陵税务局的一个小公务员在这条路上给土匪砍了五刀,衣服剥得赤条条的死了。

间或,看到公路边的茅舍土墙,又低又矮,大都裂开了粗阔的罅缝,有的用柱子抵着地勉强支撑着。土墙上刷着白粉,有着青天白日徽,新刷了“抗战必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字标语,似乎带来了一点抗战的气氛。汽车在中午时分到了青县打尖。

县小小的破旧城楼上长满了野草,已经坍塌缺落,只凭朽败的楼椽在支撑着残局。汽车进了小城门,街边有些小摊,卖豆腐脑的排着一溜条凳,烘胯饼、做锅贴的将平锅“当当”敲得震天响,都在招徕顾客。在一块空地上,汽车停下,大家下车拍掉身上的尘土。老殷找了一个小馆店请童霜威、方丽清去吃饭。所谓小馆店,实际是一个门前搭着篷顶的摊子,放着板桌,上面摆着插有黄竹筷子的竹筒,叠着些粗花碗,放着几盆早已烧熟的现成菜:炒2菜干丝、红椒烧小鲫鱼,红椒炒豆腐..小馆店里还卖面条和菠菜豆腐汤。见有阔人进来吃面,要饭的叫花子马上围上来一,几个伤兵也在边上张望。方丽清嫌馆店脏,宁愿不吃,也不让金娣吃,捂着鼻子要金娣陪她回汽车上坐着去了。童霜威也嫌脏,忍耐着同家霆一人吃了一碗肉丝面,又掏出一把零碎票来打发叫花子。他让老殷和那些察、司机在另一张桌上坐下,等着店家下面条吃,自己带了家霆吃完面条离开小店走回汽车上去。没想到刚走近汽车,听到方丽清大叫救命,见一伙伤兵正围着汽车起哄。童霜威对家霆说:“快去叫老殷他们来!”自己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几个伤兵正在车下指着车上的方丽清大声吼骂。方丽清气红了脸,也在回骂。

童霜威上前,劝解地说:“弟兄们,散了吧!散了..”

一个伤兵脸红脖子粗:“散个屁!老子们在前线流血抗日,负伤来到后方,吃不饱穿不暖!你们当官的带着太太坐汽车吃馆子享清福!她开口就骂我们是‘穷鬼’、‘瘪三’!她还像不像中国人?”

童霜威心里明白,准是方丽清骂了人家,正想道道歉等老殷等来让司机快点离开,家霆已经跑回来挤进人丛到了童霜威身旁。

原来,老殷等已经来了。老殷恶狠狠地捋起袖子,四个察也掏上来。伤兵们不甘示弱一拥而上,有的举起拐棍,有的高叫:“来啊!弟兄们!..”一些在街上闲逛的伤兵听到招呼,都聚拢来了,七嘴八舌吆喝:“揍!”“打!”..童霜威急忙带着家霆上车,连声说:“不不不!..大家散了吧!散了吧!”挥手对老殷和四个察说:“快快快,上车!上车!”已经来不及了!“乒”的一声,车窗上一扇大玻璃被伤兵用石块砸碎了。方丽清“啊呀”大叫起来,“乒”的一声,大玻璃又碎了一块。老殷会拳术,几个瘸少胳膊的伤兵哪是他的对手,早被打得东倒西歪,四个察也摩拳擦掌动手打人。童霜威心里恼火,摇手大叫:“不准打!不准打!”可是拉扯不开了。伤兵们又聚过来,围上来,一场混战,“砰”的又打碎了一块玻璃。正不可开交,伤兵里有人高叫:“快走!”“快跑!”一刹那,伤兵都跑光了。童霜威奇怪,眼睛一扫,原来几个值勤的宪兵正在跑过来。伤兵见到宪兵,像老鼠见到了猫,赶快逃跑。

童霜威不想多留,马上叫老殷等上车,对司机说:“快开车!快!..”

汽车重又开动,一溜烟离开了青,逃窜似的向贵池方向行驶。方丽清气得闷闷拭泪,嘀嘀咕咕骂了起来:“这些杀千刀的伤兵!”老殷左脸上青了一块,是一个伤兵的拐杖打的,他和四个察也都骂骂咧咧。

童霜威在颠簸的汽车里叹气怨艾,觉得无话可说,一路上闷声不响。冷风从被打碎的车窗玻璃缝隙里钻进来,他只能拉起獭皮领子挡风,后来索闭目养神,打起瞌睡来。他一沉默,汽车里笼罩着一片沉默。早上起得早,旅途又疲劳,车上的人在瑟瑟的冷风中都缩着脖子打起瞌睡来了。

渐渐向西。车子仍在颠簸中行驶。傍晚时分,汽车到达贵池县城郊。这里多水,白的水鸟成盘旋飞舞,“喳喳”乱叫。

有些水鸟“噗索索”地从芦苇丛的枯草堆里飞将起来,分散开,成了小黑点子落到四下远处。郊外正在挖掘战壕,许多民夫在用铁铲一锨一锨掘土。气氛使人沉重紧张。车子照例从一个破城门洞里开进县城,引起了两边陋屋前许多老百姓注意。童霜威掏出一张过去用剩的名片,名片上是三个头衔:“中央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秘书长。”他将名片交给老殷,说:“车子开到县政府,你拿名片找县长,告诉他我带家眷来了!”

老殷恭敬地接过名片,对司机说:“往右拐上大街向前就到县政府了。”他去年替江三立堂办事到过贵池县,路很熟悉。

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叭叭”揿着喇叭,驱开行人往前行驶。

快到县府了,看见街路堵塞,人都拥围在街边一块空地上看热闹。汽车再揿喇叭,人也不肯移动了。童霜威焦灼地对老殷说:“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老殷应了一声,立刻开了车门,下车走了。

四边的人,有拥向人堵塞处看望的,也有拥来看汽车的。方丽清板着脸生气,嘴里说:“讨厌!真讨厌!”忽然,“砰!”“砰!”两声响,撕破了空间的沉寂。声凄厉,惊心动魄。声是从人围观处传来的。

童霜威心里着急,说:“放?”

只见人流波似的拥来拥去。方丽清说:“发生什么事了?”

她对司机吼着:“走!快开走!不要停在这里!”

正说着,见老殷从人丛中挤到汽车门边来了,跨上车来,向童霜威报告说:“两个广西兵违犯纪律跑到老百姓家抢东西吃,这不,就给毙示众了!一个只有十五、六岁,还是小孩子;一个二十来岁。两人都叫冤枉。可是一一个都翘了辫子!”

家霆听了,皱着眉说:“真可怜!”

方丽清说:“可怜啥!谁叫他不好好当兵!要叫我带兵,中午在青我把那些伤兵一个个都毙杀头!”

童霜威听不过去了,说:“哪能随便杀人。其实,这两个广西兵凭这点罪也不该就杀!”他想,桂系以对士兵纪律严标榜,实际是树他们自己的威信,拿士兵的命开玩笑。

方丽清不服地哼了一声:“我就要杀!我就要杀!统统杀光!”

见她歇斯底里,童霜威也不说了。人已经开始散开,一些行刑的士兵执法队,吹着洋号列队走了,司机将车向前开去。街上有小布铺、小洋广杂货店。一家小店铺里有炒菜爆锅声和婴孩的哭声传来。屠户案板挂钩上的肉已卖光,老板腆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看热闹。一个打猎的捧着两只山鸡在兜售。..汽车揿着喇叭,开到了一棵叶片凋尽的老槐树旁,县署就在这里,汽车停了下来。

老殷下车迅速拿了童霜威的名片跑进县政府里去了。

仅仅五六分钟,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瘦子,有点黑胡子,穿件灰土布旧棉袍,头发蓬松,形容疲惫,脚步匆匆地跟着老殷走出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秘书模样的矮子,穿件蓝布旧棉袍。黑胡子县长一上来,朝着童霜威就点头哈腰,像早已认识似的连声说:“童秘书长,失迎失迎!请到里面休息。鄙姓徐,徐雪芝,是这里的县长。”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好好好,徐县长,我携眷拟去武汉,路过这里,借宿一夜,明晨我们就走。”

徐雪芝朴实地说:“小地方条件不好,请多包涵。请夫人和公子下车,一起到里边去休息。”

方丽清早和家霆、金娣等都下了车。她微微同姓徐的县长点头招呼,心里不禁想:这个县长的相貌可比江怀南差远了!不但相貌难看,脸疲惫,连衣着也太蹩脚。正想着,童霜威已经带头同那黑胡子瘦县长往县政府里走了。

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是个大学毕业生,陪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到了里院。里院一间大瓦屋里,有个录事模样的老头儿,在用笔抄录文件。瘦县长徐雪芝招呼了一声,老头儿取下老花镜,将笔等收进蓝布笔袋,盖上铜墨盒,忙着同那秘书及县政府另外几个执事人员出来打洗脸水、泡茶水,让厨房里炒菜,张罗开晚饭。瘦县长徐雪芝一再致歉:县城里找不到好的客栈住,只有在县政府里住一夜,在里院临时腾出三间房来居住。老殷和四个察连同司机在前边吃饭。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在后边吃饭。饭菜端上来,方丽清就摇头。米里沙子很多稗子也不少。

一碗红烧肉全是肥的。一盘炒鸡蛋勉强可吃。另外一盘青葱炒豆腐渣和一盘炒青菜无盐少油。一个汤像洗锅水。天冷,菜、汤都冰凉的,炒菜的猪油凝成白,只有米饭尚冒热气。方丽清一边吃一边皱眉头,吃了小半碗饭,说是要带金娣先去看看住的房间。黑胡子县长让秘书陪着到后边安排的住房里去看看。金娣饭没吃饱,也只好陪方丽清走了。

童霜威带着家霆仍在吃饭,同县长谈话。瘦县长谈的全是当抗战县长的苦衷,说自己忙得像陀螺似的转,筹办广西兵的给养怎么困难,要县里派丁修筑工事又怎么困难,目前百姓的负担怎么繁重,当县长的八面应付怎么委屈。虽说是抗战了,但是人民众的动员工作根本没有做!上边不支持,不让做,下边也无办法做。不少老百姓还不知道抗战是怎么一回事,不懂得为什么要同日本人打仗,主要是宣传动员民众的工作没做。并说今夜还要通宵带领保甲长和各户派出的壮丁去挖壕沟。..童霜威听着,感到这县长还是不错的,拥护抗战,对抗战也有信心。只是提出的许许多多困难,确实不好解决。只能嘴里“唔唔”,不断点头,采取了不发表意见的态度。

正谈着,方丽清扭着身子带着金娣从后边回来了。一看方丽清的脸上云密布,童霜威就明白她心里不悦。方丽清绯红着脸在旁边凳子上一坐,说:“今夜不住在此地了!叫司机走!赶夜路到安庆住!”

县长徐雪芝一脸晦气,说:“住一夜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很早就能到安庆的。夜里赶路,到了殷家汇,过江不方便。再说,看这天气,像要下雪了。”

确是不好,在这傍晚时分,天已暗将下来,那矮秘书拿了两盏油灯来放在桌上。眺望屋前的天空,灰白的云很厚,隐隐似有雪意。

方丽清坚决地摇头:“不,不住这里!”

童霜威明知这女人嫌条件差,她决定要走,你拦是拦不住的。

但觉得县长说的话有理,耐心劝慰着说:“今夜就住下吧!非常时期,国难当头,有些事,能马虎的马虎一点,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司机也累了!”

方丽清毫不理会,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我一定要走!”

瘦县长徐雪芝似乎明白了,歉意地手,说:“临时太匆忙,被子是各家凑的,不太干净。要请多多包涵。”

童霜威怕县长难堪,刚才听县长诉苦,使他对县长产生了同情,心里明白方丽清是决不会在这里住了,说:“不碍被子的事。我们急着要赶路,就不打扰了。吃也吃过了,马上走吧!”

县长对这些“贵客”要走,其实心里也求之不得,表着歉意,说:“那,请童秘书长自己决定吧。”

司机和老殷等睡了,又被叫了起来,听说马上开车去安庆,司机面有难,搔着头说:“童老爷!殷家汇江面怕夜里摆渡不行!”

老殷也说:“夜里行车不太安全,童老爷,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

方丽清板着脸,正掏出手提皮夹里的粉盒照镜子敷粉,生气地说:“我讲话是放屁吗?算不算数?带着四个察干什么?叫他们找船还能找不到?”

司机不敢多说,只得点头:“好好,走吧走吧!”

童霜威一家呼呼隆隆由县长等一伙送出县衙门,老殷早把四个察叫来。四个察也已躺下睡觉,心里嘀咕:“这些老爷太太不把人当人!”却不敢做声,一起上了车,与瘦县长等一伙告别。汽车又开出城外,驶行在颠簸崎岖的公路上了。

原野消失在黑暗中,大片大片的荒草与芦苇丛生的水塘渐渐似乎与地面及天空融成一体。水光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黑暗中的镜面一样。

童霜威有点抱怨方丽清。方丽清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还是走的好!这个蹩脚县长,把我们当猪猡!你没看到床上的铺盖呀!黑得像是沟水里泡过的,叫人哪能睡?几间破房,又潮湿又肮脏,房顶上蜘蛛网结得满满的。”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装作没听见。

家霆困了,上下眼皮像涂了胶渐渐要黏在一起了。他对走不走本是无可无不可的,这时想打瞌睡了,正想闭眼,忽见金娣也想打盹。他轻声问:“困了?”金娣笑笑,她身材小巧,纯洁无邪,笑得很好看。家霆忽然感到她很可:黑亮亮的头发,长长的眉,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家霆找着话说:“你上次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事?”

金娣忽然惊吓得睁大了眼,连连看看方丽清。她怕这话给方丽清听见,用手捏了家霆的手臂一下,意思是叫家霆别问。家霆心里纳着个闷葫芦,只好不响。是在南陵县时,有一次,他同金娣聊天。那天,金娣刚挨了方丽清的打。家霆偷偷安慰了她。金娣忽然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家霆问是什么事,她忽然不说了。直到今天,家霆问过几次,她都不肯说。现在又是这样,是一件什么“秘密”呢?见金娣闭上了眼睡觉,家霆在她身边也闭眼打起瞌睡来。

朔风阵阵吹来,冷风袭进车来。彤云密布,天,像一只巨大无缝的黑罩子罩着大地。忽然,飘落雪花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鹅似的洒下来。雪花降落在路上、田埂上、路边的农舍和落尽了叶子的大树上。

天冷,车子在漆黑的夜里亮着灯冒雪开行,像条老牛喘着粗气,摇晃着身子在迈步。车子里熄着灯,一漆黑,只望见外边已是银装素裹的大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大约夜半了,到了殷家汇江边。

雪,越下越大,像荻花,像柳絮,随风漫天飞舞,四下里迷迷茫茫。只听到江水在雪中滔滔流过,“哗哗”作响,“嗵嗵”拍岸。天空洒落着白雪,黑沉沉的江岸上披上了孝衣。岸边偃灯熄火,停泊着一只早被白雪覆盖了的白昼摆渡的大木船。不远处有片沙嘴子的地方搭着个芦席棚,里面大约住着艄公,芦席棚也被雪覆盖着。

童霜威到了这白茫茫的自然环境中,不但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又突然想起了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顿时,心头涌着极复杂的感情,脑际出现了许许多多难忘的人和事。他下车,在冷风中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样下雪的深夜,这么宽阔的江面怎么过去?”

江风呼啸,寒冷彻骨,他身上积雪,脸上拂着雪花,风将他的皮大衣也吹得飘飘摆动。

老殷是个最会替东家办事的能干人,已经带着四个察踩雪走近芦席棚,吆喝着里边的艄公起身了:“出来!”“快起来!”

里边有人答话:“做什么?”

“摆渡!”

“夜里下雪不摆渡!”

“混蛋!”传来捣弄芦席棚的声音。

席棚里睡的两个艄公半醒着,冻得瑟瑟抖地出来了。天黑,看不清两个人的模样,从朦胧的轮廓以及咳嗽声和说话声听来,一个戴顶破狗套头帽子的是老头儿,一个是光着头扎块破包头皮的壮年人。船工的黑身影给白雪衬托出来,“哗哗”在流的江水像一匹无边无际的黑缎在抖动。老殷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不外是要他们划船过江吧,两个艄公仍旧不肯。老头儿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呼啸着的江心,说:“有**!江面上**夜里最多,拱翻过船!”年轻人的声音有着怨气:“风雪这么大,不怕死吗?..”老殷大约还在勉强他们,话声逐渐激烈起来,似乎有一个察已经把手都掏出来上着子弹“喀嗒喀嗒”响。童霜威站在雪地上,空气新鲜但是寒冷,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漆黑下雪的深夜,坐破烂的木船过江,岂不是同生命开玩笑?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该在贵池县政府里住一夜的!都是方丽清呀!现在,进退维谷了!怎么才好?用着艄公过江,难道是什么好方法吗?当然不是!他急急迈步踩着厚雪走到席棚前,瞅瞅两个冷得索索抖的艄公,说:“老殷,不要他们了!我看,等天明雪停过江也好!”

老殷说:“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夜里下雪刮风渡江危险,说:“那怎么办呢?童老爷!”

大雪冷风中,童霜威说:“只好在汽车上过夜了!”雪地上留下了杂沓的脚印,他走回汽车停着的地方,开车门走上去。司机伏在方向盘上打瞌睡。车上,家霆和金娣已经互相依靠着睡熟了。他推推在车上打瞌睡的方丽清说:“不行,夜深天黑,风大雪猛,木船过不得江,危险!”

方丽清尖声高叫起来,语气气恼:“那怎么办?”

“该在贵池过夜的嘛,现在只能在汽车上过夜了!”

方丽清声音里含着怒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

方丽清一肚子怨气带着哭声说:“真倒霉呀!杀千刀的鬼地方!我真不该离开上海,要自己跑来跟你吃这种断命苦呀!..

短命的东洋人呀!打什么断命仗呀!”

童霜威默然。

“那好!”方丽清忽然扑身在短短的仅可供两个人坐的椅座上,和衣躺下,说:“叫老殷他们在车下过夜!”

风吹着雪花,轻轻地飘打在汽车破碎了的玻璃窗上。童霜威看着飘雪,于心不忍,说:“外边太冷,又下大雪。让他们进来挤在后边吧!”

方丽清大声尖叫:“那像什么样子?男女能都乱睡在一起吗?

你不好讲,我来讲!”她竟翻身起来,走到车门前,开了车门。一股强劲的冷风卷着雪片飞进车来,吹得她头发扑面,她对着车下冷缩、疲倦的老殷和四个察高声说:“你们在下边找个地方过夜吧!到安庆你们再好好休息!”说完,“砰”地关上了车门,对童霜威说:“看,你那宝贝儿子跟金娣呀!少爷跟丫头这种睡法成什么体统?把他叫醒!叫他到后边椅子上睡!”

童霜威有点冒火,说:“叫醒他干什么?小孩子嘛!让他就这样睡好了!”说着,他自己在车后边一条刚才两个察坐的椅座上躺下。心里觉得把老殷他们都丢在寒冷彻骨的车外江边,实在太残忍,说不过去。却又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叹口气,装作马虎糊涂,不闻不问了。

他躺着,脚蜷缩着,半个身子在椅座外边,很不舒服。听到车外江边有江水“哗哗”的流泻声,有风啸声,有水鸟像鬼叫似的夜啼,也有老艄公的咳嗽声。老殷在吐痰,几个察有的咳嗽吐痰,有的在叽叽咕咕,不知絮叨些什么。雪,无声地仍在降落。他躺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听着水声,又听到有一只夜鸟悲哀地“吱吱”叫着飞过。他忽然又想到了多少年前,在苏州枫桥镇时度过的一个夜晚,只是这里听不到寒山寺的钟声。许多逝去了的往事,忘却为什么这样困难?而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难忘的记忆呢?

他又想到未来。未来,像这夜雪降落的四外,有点渺渺茫茫。但无论如何,南陵县是必须离开的。去武汉,也是对的。现在,安庆快到了!明天早上,到了安庆,可以坐船去武汉三镇了!这使他心里感到几分欣慰。

在中,他迷迷糊糊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