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四·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3

十月上旬,方丽清带着金娣,终于由上海到了南京,在南京住了几天,十月中旬又从南京经过芜湖来到了南陵县。

她从上海出发那天,一早,坐火车到南京。临走时,姆和两个哥哥送她到上海火车北站。

不断地用手绢拭眼泪,对她说:“我放是放你去了,这颗心却是放不下的。这一路,多危险。我只有求菩萨多保佑,天天在家里给你烧香叩头。你到了那边,快点来信。”

大哥方雨荪说:“妹妹,你去是对的,嫁夫随夫嘛!现在政界的要人有几个是正经的?你要是不去,老是不在啸天身边,万一他在外边胡调,欢喜了别的女人,或者干脆弄了个二房,就不好了。所以我是赞成你去的。”

小哥方立荪是参加青红帮的人,拜在杜月笙手下做门徒,在上海白相人和巡捕房里都吃得开。先叮嘱金娣:“你是陪嫁丫头,好好侍候小姐!要是不识相不听话,小心收你的骨头,卖你到咸肉庄!上去!”又对方丽清说:“妹妹,这个仗,看来是要打下去了!我看,打是打不过东洋人的,物价也还要看涨!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着,做生意照样可以赚钞票。你倒不如劝妹夫也到上海来。有他出面给我们拉拉关系,做起生意来,赚了钞票分红我们可以带他一股。他犯不着躲到什么皖南的小县城里去。不过他这人脑筋死得很,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这点你自己要拿点颜出来,要叫他怕你!你说一他不敢说二!从来发财的大好佬多数怕老婆,你要管得他跟着你转!”

老太听儿子这么说,连连点头:“是啊,你又没有生育,他那个小赤佬儿子对你是不会贴心的。你对姑爷要凶些,有些男人顶下贱,请酒不吃吃罚酒,就怕女人一哭二饿三上吊!你不能让他,要把他的钞票和他的心都抓在手心里,叫他服服帖帖!”

方丽清连连点头,也连连淌眼泪。姆和两个阿哥真是对自己再关心也没有。北火车站已经遭过轰炸,虽然拥挤着人,仍显得景象凄凉。方丽清只舍得买了二等车票。上火车时,金娣一个人拿不完所有的东西,“红帽子”替她把带的箱子和藤包等搬进了车厢。有些学生模样的人来为慰劳前方抗日将士募捐,方丽清先是想转过脸避开,但一个女学生上来了,方丽清见人家都在大把掏钱,也只好捐了一只两角小洋的银角子。

方丽清带金娣对号坐定以后,马上叫金娣给她捶背、捶,她自己含着“采芝村”的粽子糖倒也悠闲自在。火车启行,“轰隆轰隆”、“嘁喀嘁喀”,过了昆山,车厢里挤进来了不少难民。难民买的是三等车票,拥进了二等车厢,就同原来二等车厢里的乘客发生了争吵,吵得天翻地覆。车厢里秩序混乱,空气浑浊。方丽清嫌汗臭,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后悔没有买头等车票。车子离开嘉定继续开行,她觉得自己的魂灵还留在上海,头脑里还老是像在家里同姆一起听无线电里播唱申曲《哭妙根笃爷》,同姆一起在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买衣料和化妆品,同两个阿哥坐了汽车在南京路和霞飞路上兜风。

火车老牛破车,在十点多钟才到苏州,像条死蛇一样停住不动了。月台上,有叫卖罐头瓜子和松子糖、糖渍杨梅的。方丽清买了两罐瓜子,打开一罐独自嗑起来,仍旧叫金娣给她捶。谁知,一会儿放起报来了。先是空袭报,忽然又放起紧急报来了。

紧急报声就像一个泼妇拉开嗓门拼命在嘶叫。听到这种刺耳的声音,叫人心里发急,身上发麻。见旅客们纷纷下车逃报躲避飞机,方丽清对金娣说:“金娣,快把箱子和藤包拿了,下车去!”

金娣年岁小,力气也小,好不容易从高高的行李架上将箱子和藤包拿了下来,还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包和盒子没法拿。方丽清气得连连跺脚,瞪着眼骂:“死鬼!杀千刀!你白吃饭?这么些东西不拿,我问你怎么办?要是掉了我要你的命!”

金娣身材小巧,巴不得自己有四只手,也巴不得自己个儿长高力气变大,能多拿多背点东西。可惜不行,一只皮箱一只藤包已经够她背和提的了。她勾着腰又急又累,满头冒汗。方丽清只好自己也动手提了一些大包小盒的,留了一些实在没法拿的物件和东西在车厢行李架上。两人在纷乱的人流中拖泥带水地走下车去,上了站台,向站外跑。

车外,秋日的光灿烂。蓝天一碧,万里无云。天上响起了轰轰的飞机声,出站的人四散奔跑。有老百姓,也有背大刀的兵士。一些糖食店、烟纸店都急急上了排门。飞机声越近,人们的秩序越乱。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挽着一篮子红蛋,准是生了孩子分送亲友的喜蛋,她奔跑时摔了一跤,染红了皮壳的鸡蛋滚得满街都是。

方丽清满头大汗,嫌金娣走得太慢,一路叱骂:“死鬼!你不快走,让飞机炸死你!”她听说日本飞机轰炸厉害,可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现在,正跑在街上,听到身边跑着的人大呼小叫:“呀,东洋飞机来了!”“飞机来了!”

九架日本飞机,鲜红的太徽在机翅上闪光,飞得高高的,三架一队,三架一队,又是三架一队,一九架,飞过头顶。飞机是西去轰炸路过的,没有停留,也没有盘旋,转眼不见踪影了。有人点点戳戳在骂:“呸!不得好死的日本鬼子!”..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使人想起:房子毁成了瓦砾,烧焦的木材腾起的烟。

飞机远去,方丽清惊魂方定,在街边上了排门的一家理发铺门口,她同金娣并肩站着。理发店里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中堂挂着一幅给烟灰熏黄了的关老爷和关平、周仓的墨画像。两人站着,也不知怎么办好。幸好,放解除报了,刚刚逃出火车站的旅客又拼命涌进车站里去。方丽清带着金娣一起朝车站跑。金娣跑得踉踉跄跄,方丽清也跑得气喘吁吁。方丽清一边跑一边嘴里仍是骂个不停:“死丫头!死鬼!杀千刀!带你出来屁用也没有!”

火车仍停在原地未动,方丽清和金娣从拥挤的人流中挤近自己坐的车厢。月台上,来了一伙宣传抗日的青年男女,唱歌,呼口号,分发传单。金娣看得出神,方丽清无心理睬。她心里懊恨,一场虚惊加上一场折腾。早知无事,干脆不下火车还好些。她用力掐了金娣一把,说:“看看看,看瞎了你的眼!快搬东西!”两人将箱子藤包又放上了行李架,浑身出了汗。金娣的鬓发湿了,像孩子般细白的头颈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车厢里人又拥挤不堪,两人开了车窗想透透气。忽然,金娣用手帕拭着汗叫了起来:“太太,快看!江县长!”

方丽清转眼一看,可不是么!正是江怀南呀!江怀南穿一身灰派力司中山装,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手里拿一根“司的克”,那张白净而带着秀气的脸,显得很神,走路也有架子,很潇洒。身后,跟着一个穿灰长衫戴眼镜的秘书模样的人,夹着公文包。两人一前一后,正在月台上昂首阔步地走,看样子是上火车的。

方丽清像淹在水里看到了救生圈,伸出头去叫了一声:“江县长!”

江怀南听见了,回头一看,顿时满面堆笑,“哎”了一声,说:“啊,原来是师母呀!在这里见到太高兴了!师母是从上海回南京去吗?”他突然震惊于方丽清的美丽,方丽清确实真像“电影皇后”胡蝶。尤其笑时脸上那两个酒窝,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太迷人了!

方丽清在车窗里笑着点头:“是呀,我打算去南陵县呢!”她怕脸容不整,急忙从手提包里掏出小镜子来照一照脸,扑一扑粉。江怀南说:“师母,快下来吧!我们一起上头等车去!补票就行。那里舒适些。”说完,也不管方丽清愿意不愿意,做着手势对身后那秘书模样的人说:“快快快,把公文包给我。你上车去帮着把童太太的物件搬下来,我们一起到头等车厢里去坐。”

秘书模样的人,从人丛里挤着上了二等车,同方丽清和金娣将箱笼物件全部从窗洞里往月台上卸。剩下些零碎物件,三人一同捧着提着通过人丛挤下车来。江怀南也殷勤地帮着方丽清将她手里提的皮夹子和装着吃食的大包小包接过来,说:“要快点才行。非常时期,火车说开就开,保不住敌机还会光临。我带路!”说着,他带头往前走,讨好地照看着方丽清,一边走一边说:“师母,走好,走好!”

方丽清喜欢江怀南的殷勤巴结,心里明白这个模样带点风流的县长手面阔绰,为人灵活。她本来脸上含笑,却又嫌金娣将一只新买的牛皮小箱子撞在月台边的铁柱子上了,心疼箱子上擦去了一块皮,马上虎起了脸,咬牙切齿地轻声骂了一声:“死鬼!”要不是碍着江怀南在身边,早就“啪”的一巴掌打上去了。

江怀南已经注意到了,有意排遣,说:“师母,秘书长前几天还有信给我呢!他在南陵县舍间住着,一切都好。鄙县虽然偏僻,很安宁,没有战争的威胁,飞机不会轰炸,不比江南京沪线一带,时刻叫人提心吊胆。”

方丽清叹口气说:“唉,其实在上海租界上住着顶好了!又闹猛,又安全。吃啥,白相啥,样样不缺!”

已经到了头等车厢前,江怀南叫秘书先上前,也不知同车厢门口的检票的说了些什么,又塞了些钞票,马上方丽清、金娣和江怀南都上了车,头等车比二等车里空得多了,绿丝绒的座位又软又漂亮。江怀南和方丽清带着金娣找了个四人座对面坐下。箱子、提篮、网篮、大包小包、大盒小盒都在架子上放好以后,江怀南叫秘书去办补票手续,自己同方丽清攀谈起来。

谈话继续着刚才的题目。

江怀南指手画脚地说:“其实,在上海住着也不安全。南京路华懋饭店和汇中饭店之间的那段马路上掉过炸弹;大世界十字路口也掉过炸弹,街心指挥交通的安南巡捕也炸成了肉酱;南京路、浙江路口先施公司那里落下的炸弹炸死炸伤好几百人。”

方丽清闻得到江怀南的白净脸上像是涂了“蝶霜”,一阵阵雪花膏香味冲入鼻子。她叹气说:“唉,打啥短命的仗,真害苦了老百姓!”

邻座边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陌生老年人,听见了方丽清的话,伸过头来,快嘴急舌地插嘴说:“太太,这话太不对了!这是抗日战争!早该跟日本鬼子拼一拼了!你怎么能那样说?”

方丽清板起了脸,不理不答,嫌金娣想打瞌睡,“啪”地用右手勾起的食指敲金娣的头,给金娣吃了个“栗子”,嘴里骂骂咧咧:“死人!死鬼!”显然很难说她骂的是谁。

江怀南笑着对那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老年人点头,他猜测这人很像个大学教授,敷衍地说:“她不是那意思,嗨嗨,她不是那意思!..”但话题却改了,轻轻转脸对方丽清说:“我这次到南京去,打算住一二天就回来。实在公务繁忙。不然,真想送你到南陵去!”

方丽清问:“你在南京住哪里?”

“安乐酒店。”

“住我们潇湘路公馆吧!房子空着,你要用车也方便!”方丽清又从手提包里拿出小镜子和粉盒,对着镜子细心地扑粉。她不发火骂金娣时,确实挺美。

方丽清的热情邀请,使江怀南心里高兴,爽快地点头:“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讨好地轻声说:“夫人,你真太像‘电影皇后’胡蝶了!”他突然改口将“师母”变成了“夫人”。

“是吗?像谁?”方丽清有点卖弄风,明知故问。

“‘电影皇后’胡蝶呀,真太像了!惟妙惟肖!”

方丽清高兴地笑了:“是有人这么说。”

江怀南旁若无人,赞叹而又谄媚地说:“你真福相!”

方丽清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感情复杂的微笑。

火车站上,哨子声响,火车鸣笛,旗号打了以后,火车开始动了。一会儿,火车慢吞吞卖力地“乞卡乞卡”出了站,“轰隆轰隆”地运行起来。两边秋天江南水乡的田野在眼前纷纷向后退去。

自从被那头发灰白的老年人抢白指摘以后,方丽清情绪受了影响,不愿多讲话了。头等车厢里,空位较多,也不一定非对号入座。那老年人忽然挪了位置到远处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从一只纸盒里拿出蛋糕“吧嗒吧嗒”地吃起来,悠悠看着报纸。他走远了,方丽清斜瞥一眼,骂了一句:“死赤佬多管闲事!”

江怀南排遣着说:“是啊,不过,夫人,你不要放在心上!这种人犯不着同他吵。现在的人,高叫抗日最时髦,其实你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上前线?他就哑口无言了!”说完,“咯咯”一笑,用拍马屁的微笑和眼光望着方丽清。他本来叫方丽清“师母”,现在改口大叫“夫人”。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听他叫自己“夫人”,方丽清感到心里发热。

金娣又要打瞌睡了,方丽清在她大上狠狠拧了一把,金娣疼得一惊,连忙睁开眼来。

火车继续在江南的原野上向西疾驶。

方丽清问江怀南:“江县长,你是做父母官的,现在同东洋人打仗,吴江离上海近,你一定忙得很吧?”

江怀南出香烟来,想点火吸烟。大局使他心焦急,忍不住就想吸烟,但觉地想:也许童霜威夫人不喜欢男人吸烟呢!就又将烟收进了口袋,叹一口长气,神秘似的伸颈过来,像说悄悄话似的对方丽清说:“师母,不,夫人,不瞒你说,我这倒霉县长干不得呀!”

“怎么呢?”方丽清问。她从这一表人材的县长眼里看到了一种焦虑和忧愁。

江怀南又叹一口气,酸溜溜地说:“唉,我的事一点也不想瞒你呀!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见到你就想把我的事都告诉你!..”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感情丰富,声调甜美亲切,简直像一个有极湛表演技巧的风流小生。

方丽清的心头猛地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说不明白的感情。这个讨人喜欢的县长,她早听童霜威说过:“是个怪人,家里殷实富有,本人明强干,却年过三十五岁坚持不娶。他的理论是:事业第一,不创一番事业决不结婚。”虽然童霜威笑着说过:“这年轻县长并不吃素,听讲他的桃事不少,但他不结婚要创一番事业却是实在的。”方丽清在南京第一次见到江怀南时,本来觉得他并不算很漂亮,现在看惯那张白净脸,看顺眼了,觉得江怀南仪表俊秀,很体面。童霜威虽然有气派,到底年岁比自己要大十多岁。这个年轻的县长,却与自己同年。见到他那种讨好的表情和姿态,方丽清心里发烫,觉得这个年轻的县长善于体贴人,对自己这么亲近,出乎意外,因此,脸也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忸怩着说:“你有些什么事呀?”

江怀南做了个眼看看金娣,似乎是说:“丫头在这里,有些事不便说呢!”他的两只灵活的眼睛简直会说话。

方丽清皱皱眉头,突然对金娣说:“起来,到车门那里去站站,不要坐在这里老是要打瞌睡!”

金娣像个木偶似的,听话地站起来,将乌黑的一条长辫挪到前来,向前边车门那儿走过去了。

江怀南谄媚地笑着说:“唉,本来在吴江做县长,我有两条指望:一是办好威南农场,发一笔大财;二是想拿吴江这种小县做个跳板,适当的时候跳到苏州或者镇江甚至南京去的。可是,现在,打仗了!一切看来都成泡影了!”

方丽清忍不住问:“威南农场也完了?”她出一包仁丹,拈了几颗放在嘴里,心痛地想:损失真是不赀呀!

江怀南含含糊糊地说:“唉,要是这仗不打下去就好了!那,我们的湖田的收成,我们工厂的产品都能像聚宝盆变戏法一样地变出来。发起财来,不是几千块,而是几万块或者十几万块。可是打仗了,就不好办了。战火一烧过来,上有飞机炸,下有大炮轰,东洋兵还未来烧杀,我们自己的队伍却如狼似虎,要这样要那样。我这小小的县太爷就应付不了。我现在常有预感:一是怕军情紧急,不知哪天应付不了差使误了军需,动辄就军法从事,那就不是罚俸三月而是杀头毙了!二是就算应付了自己的军队,又怎么应付东洋兵呢?我是地方官,一县之长,要我与吴江存亡,东洋兵来,我是自杀还是被杀,谁能知道?..”说到这里,他两只眼睛变得多情起来,瞅着方丽清,像要滴下泪来。

方丽清突然心动了。她忘不了童霜威今年年初说过的有关江怀南的一段话。童霜威说:“不要小看江怀南!此人将来在政界必然能飞黄腾达,如果经商,也有希望成为百万富翁..”这使她对江怀南萌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好感。现在,听江怀南这么说,她插言道:“唉,你快不要干这倒霉的县长了吧!”

江怀南点头说:“是呀,夫人!我这趟到南京,就是为的这件事呀。我想找找谢元嵩,再找找别人,买通一下关节,无论如何,让我能保住一条命。我这人,大才没有,小才还是有的。百万富翁做不成,十万富翁恐怕并不犯难。只要能让我急流勇退。可惜童秘书长不在南京,我给他写过信,请他帮忙,但他倒似乎并不赞成我退下来,回我信时说了不少抗战的大道理,劝我好好干。我明白,他也许是为了威南农场的事,不愿我离开吴江。可是他该为我设身处地想想呀!夫人,你说是不是?”说这番话时,他流露出一种自命不凡的样子。

方丽清听他叫“夫人”,老是省略掉姓氏,心头怦怦跳,脸上绯绯红,心里矛盾。确实,为那些湖田和威南农场着想,是应当叫江怀南干下去。但如果为了江怀南的处境和生命危险着想,又怎么能不助他一臂之力呢?江怀南露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使她喜欢。女人是喜欢那种有能力的男人的。

她犹豫着,没有想到江怀南从公事皮包里掏呀的,取出一个钻戒来了。那颗金刚钻总该有将近一克拉重吧?晶光灼亮,辉焰夺目,生在上海滩上大商人家的方丽清,对这种货行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眼花缭乱,没容她多想,江怀南已经用自己绵软的手捏住了她的手,替她将钻戒戴在食指上了。这只大钻戒同她原来戴在中指上的一只翡翠戒指放在一起,把她的手衬得又白又嫩,煞是好看。方丽清微微泛出笑容,一片红晕飞上她凝脂般的面颊,嗓眼里呜噜了一声:“不..”却连她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只见江怀南笑着在赞叹:“啊,夫人,你的玉手美极了!”

童霜威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手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使她听来比音乐还要悦耳的话。同童霜威在一起,她常感到寂寞,同这个吴江县长在一起,她感到有味也有趣。方丽清将手缩回来,脸更红了。但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发现先前那个多事的花白头发的老年人,似乎远远在用两只火辣辣的眼睛扫射过来,正瞅着她和江怀南。她夹着一丝局促和羞涩轻轻地说:“那个讨厌的老甲鱼又在盯着我们看了!”

江怀南瞥了那老人一眼,说:“不去管他!”又双关地含有深意地说:“我只怕一个人,好在他在南陵县。别人我都不在乎!”他说时嬉皮笑脸,大胆豁达。

方丽清喜欢他这种大胆和嬉皮笑脸。听了他的话,心醉神迷,感到一种缱绻的亲近,使她的心荡漾起来。稍停,她轻轻地含笑低声说:“你真滑头!”又补充一句说:“现在不谈吧!到南京后,我好好招待你。到了潇湘路一号我公馆里再谈。”

火车继续向南京方向奔驰。江怀南高高兴兴地讲着许多使方丽清感到有趣的山海经,滔绝。

方丽清原来熟悉的潇湘路一号公馆,同她现在见到的迥然不同了。

战火并未烧到南京,战争之神飞翔着的影已经笼罩。战争的气氛,使潇湘路一号变了模样。

她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坐火车到达南京时,是夜里八点钟。火车一路上停停开开,躲过两次空袭,一次在常州,幸好没出事;一次在靠近镇江的地方,火车进了有名的镇江大山洞,躲在漆黑抹乌的大隧道里,也平安无事。在快到达南京时,听同车的一个旅客说南京被炸得百孔千疮,死伤的人不少,经常停水停电,近来日机常常夜袭,闹得人不得安宁。知道了这些情况,夜里八点钟火车到达和平门车站时,只见四下黑黝黝的,简直像间一样。

火车到达南京无定时,所以事先方丽清也没法叫冯村和尹二来迎接。在和平门车站下车后,江怀南陪方丽清在车站上借了电话打到潇湘路一号,让尹二开车来接。

接电话的就是尹二。

方丽清问:“冯秘书呢?”

尹二有点油腔滑调:“他忙得很,不在家。”

“你快开车来接我,我在和平门车站,快!”

尹二“哟”了一声:“哟!太太,车子不是你来信说不准用了吗?早停放在汽车间里睡觉一动也不动了!汽油没有,轮胎也放了气!”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反正,我是没法开车来接太太了!叫辆丁三汽车公司的出租汽车回潇湘路不好吗?”

方丽清气得要死,骂了一句:“死人!”就“克”地挂断了电话。

江怀南在一边全听得清清楚楚,劝慰地说:“要是在下关车站,雇辆丁三汽车或者别的野鸡汽车倒是方便。这里却雇不到。叫辆马车去吧!”他又讨好地轻轻说:“坐坐马车倒也别有风味!”

当然,也只好坐马车去了。方丽清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将所有物件叫“红帽子”一起搬上了马车。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马车,深浓的夜中,马车夫赶着马车,皮鞭在头上“刷刷”响,马蹄“’’”,铁箍轮子在石子路和柏油路上震响,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使人感到分外冷落、凄清与不安。冷僻的马路两边,停电后处处像有鬼影憧憧。

江怀南问马车夫:“日本飞机常常夜里来轰炸?”

马车夫是个胡子已经雪白的老头儿,头戴一顶破毡帽,穿得破烂不堪,擤着鼻涕,慢吞吞地用山东话回答:“唉,可不!可也给咱们的高射炮和飞机揍下来不少!”

江怀南又问:“炸死的人多不多?”

“老百姓当然不少。可当大官的他们有的跑了,有的躲到乡下去了。谁在城里住在家里挨炸弹?”

江怀南不再说话,闭上了嘴,紧紧贴着方丽清坐,又轻声说:“夫人,我看还是在南京少住两天。你该尽快离开南京去南陵。”

方丽清感到陶醉,感到了江怀南的体温。发现金娣在觑着江怀南紧贴着她,心里生气,对着金娣吼了一声:“死鬼,扶好箱子!

要是掉到车下去了小心我掐死你!”

金娣吓得连忙用手扶着皮箱,不敢再管闲事。她低着头闷闷数着马蹄声敲打地面的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盼望快点到达潇湘路。离开灯红酒绿的上海租界,看到这夜晚寂静无声的南京城,她心里有点恐惧。

他们三人九点多钟到达潇湘路一号。“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大声叫嚷:“太太回来,!”

停电,潇湘路一号黑黝黝的一片凄凉。庄嫂端了蜡烛来,方丽清和江怀南带了金娣走进客厅。江怀南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疲劳了,出烟来吸。方丽清叫金娣上楼先去收拾房间。庄嫂忙着送洗脸水并打手巾把给江怀南擦脸。尹二一会儿送茶来了,说:“太太运道好,今夜没有空袭。不然,一戒严,就回不来了。”

方丽清本想臭骂尹二一顿,碍着有江怀南在,又想到别给佣人说闲话,解释着说:“幸亏在苏州遇着吴江县长江老爷,一路上多亏着有他照应。”说着,催促庄嫂说:“快准备晚饭!多办几样菜!再给江老爷在少爷房里把床铺安排好,换上干净被单被褥。”

尹二说:“家霆房里有冯秘书的客人住着。”

方丽清睁圆了眼睛,几乎要叫嚷起来:“什么?他的客人?什么客人?”

庄嫂替冯村解释:“冯秘书说是他的一个同学,住几天就走。”

方丽清站起身来,朝家霆房门口走去,用手推开门,里边漆黑,也没点蜡烛。客厅的烛光将光亮撒了一片进去。只见里边桌上摊满了报纸书刊,又闻到一股劣等香烟的气味,方丽清皱起了眉。尹二说:“客人姓柳,今夜跟冯秘书一起出去了。”

方丽清哼了一声,嘴里叽咕说:“乱七八糟弄些人来住,事先也不说一声!”

庄嫂又解释:“听冯秘书说,先生知道这事。先生有信来,说可以让他住的。”她说完,因为忙着要去办晚饭,匆匆走了。

方丽清皱皱眉,不做声,说:“那叫江老爷住到哪里去?”她瞟着江怀南,忽然感到江怀南的脸型,很像电影《火烧红莲寺》里的英俊小生郑小秋。

江怀南一直坐在沙发上闷烟没讲话,这时开口了,说:“不要紧,我..我马上出去找客栈住。”

方丽清生气地说:“那怎么行?这样吧..”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叫金娣给你在楼上啸天的书房里用他睡午觉的竹榻给你准备被褥。你马马虎虎将就一夜吧!”她这话在江怀南听来,似是有意高声说给尹二听的。目的似是说明:楼下实在没地方住了,只好上楼睡。

江怀南故作客气地摇手:“啊,不不不,不麻烦了吧!”

方丽清却大声说:“你是啸天的好朋友。深更半夜的,南京又常有轰炸,你不住在这里,啸天知道了要责怪我的。这里房间并不少,你就赏光住下来吧!”

江怀南心里乐得痒痒的,也不推辞了,笑眯眯地坐着吸烟、喝茶,也不说话,是默允了。

方丽清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请坐一会,我上楼洗洗脸,一会儿就下来。”又向尹二吩咐:“快去,催庄嫂办饭,一会儿我陪江县长一起吃饭。”说完,她娉娉婷婷地上楼去了。

淡黄的烛光摇摇晃晃,微微颤抖,不断有飞蛾和小虫来扑灯,“噗嗤”、“噗嗤”烧死在烛火前。

江怀南见方丽清走了,起身在客厅里踱步。烛光摇晃着将他的黑影子映照在墙壁上,歪悠悠地忽而来忽而去。客厅花架上,一只彩釉花盆里,栽着一株“月月红”,嫣红的花朵,翠绿的枝叶,在烛光下分外神。江怀南用脸凑上去闻闻花香。他觉得:天下事,真是难以预测。谁能想到,第一次我来时,以待罪之身战战兢兢在这里见童霜威。心里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可是曾几何时,我却成了这儿的上宾,童霜威的夫人也邀请安排我到楼上过夜了!

从她对他的眼神、态度,从她对他的那种破格的亲热,从她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调侃,从她对他的吃与住的安排上,他都感到他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一种特殊地位。这种特殊地位,使他觉得是用小钱换了一笔大钱。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还富得像一座金库!掌握了她的心就是掌握了金库的钥匙,掌握了钱财。掌握了她,也就可以通过她掌握了童霜威。他有了一种买航空奖券中了头奖的快感,踱着方步,竟轻轻哼起京戏来:“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只是可惜,该死的战争!可怕的空袭和可厌的灯火管制,有点煞风景!..但在这种情况下的邂逅,却又使人感到别有滋味。他踱了几圈,又坐在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倚陷在柔软的沙发上,全身舒适。

墙下,屋前,秋虫放声奏鸣。听得出有蟋蟀,有金铃子,有油葫芦,也有纺织。..在这静静的秋夜,和谐地唱着使人发生感触、引起思索、感到凄凉萧瑟的歌。

方丽清是不怠慢贵客的,很快就洗脸更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下楼来了。可惜烛光太暗,只闻到她身上的“夜巴黎”香水味和脂粉香。她的衣饰都是朦朦胧胧的。江怀南刚想说上两句赞美话,庄嫂不识相地进来请去吃饭了,说:“太太,江老爷!请用晚饭吧!”

江怀南和方丽清只好站起身来,向吃饭间走去。

方丽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叫道:“金娣,快把楼上先生的‘三星斧头’白兰地拿来!”

饭菜丰盛。虽然没有时鲜菜,但庄嫂下了挂面,炒了开鸡蛋,开了咖喱鸡罐头和宁波油闷笋罐头,又蒸了南京咸板鸭和咸肉,切了两盘,更炒了一盘碧绿的青菜,倒是有荤有素,鲜味美。方丽清冷眼看看桌上的菜,突然问:“怎么没有杀几只鸽子?”

她还没有忘怀被她吃剩的那十几只鸽子呢!

庄嫂歉意地笑笑,没有回答。好心善良的她,自从家霆去南陵后,叮嘱过刘三保:“‘老寿星’,鸽子你一定要好好喂着,千万别让猫偷吃了。家霆走时是十五只,回来要还他十五只。”刘三保点头应承:“那还用说!我虽喝酒也不会拿鸽子当下酒菜呀!”可现在,太太回来了,第一顿饭就要吃鸽子,后的心好毒呀!

江怀南客气地说:“我不吃鸽子什么的,这些菜都合我胃口,好得很!”算是解了庄嫂的围。

金娣拿了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了。方丽清给江怀南开瓶塞斟酒,拼命往江怀南碟子里搛菜,嘴里不断说:“吃呀吃呀!”

她不要庄嫂在旁边侍候吃饭,说:“庄嫂,你去厨房里忙吧,这里留金娣侍候。”

庄嫂走了,留下了金娣。正在这时,听到前边有脚步声和人声。方丽清吩咐道:“金娣,快去看看是谁,这么吵闹?”

金娣刚走不久,又回来了说:“太太,冯秘书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

方丽清刚要说什么,没想到冯村已经出现在吃饭间门口了,说:“啊呀,师母回来了!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去接!”忽的,他看见笑着在烛光下站起身来拱手的是江怀南,不禁“哟”了一声说:“啊呀,真是巧会!江县长也来了!”

江怀南得体地带着热情说:“冯秘书,别来无恙?在苏州火车站巧遇童太太。这不,我就陪着来了,顺便也想见见仁兄。敌机常常轰炸,这里是城北,人烟稀少些,也安全些,今晚决定借住一宿了。”

方丽清问冯村:“啸天有信吗?”

冯村在饭桌旁坐下,说:“有,前天还有信来。他在南陵县住得也腻烦了,有想去武汉的意思。现在政治中心移往武汉。他去,我倒是赞成。”

方丽清夹菜吃面,说:“武汉远得很,越跑越远,充军吗?去干什么!”

冯村解释:“抗战嘛,得有同日本人拼一拼抗战到底的决心。

师母你是准备去南陵吧?这太好了!你去,秘书长也可以有个照应。”

方丽清哼了一声,说:“一再叫他到上海,他偏不去,要带着宝贝儿子到安徽南陵乡下去。要是在上海租界上住着,我也不会吃这么大苦头到南京来。这一路,苦头真是吃足了!”

江怀南向冯村解释着说:“是呀,在苏州时遇到一次空袭,后来又遇到过两次空袭。乱世出门难,一路真是够辛苦的!”

方丽清说:“幸亏碰到你,江县长,一路上真是多亏你照顾,将来让啸天好好谢谢你。”突然又面对冯村说:“你在前边家霆房里招来了个什么人住着?”

冯村平静地答:“哦,一个过去的同学。他路过这里要去武汉,只住一二天就走的。”这些天,柳忠华从苏州被保释出狱来到南京,他就留柳忠华住几天将息将息,吃点好的,添置点衣物,又找了不少书籍、报刊让他阅读,准备资助他点盘缠让他去武汉。没想到方丽清突然回来了。他是个机灵人,明白方丽清见他留人住在潇湘路会不高兴,所以歉意地又说:“明天我就打发他动身。不过,是个读书人,正正派派的。”

方丽清好像顾不上听他唠叨,停止吃饭,自言自语,又像在撇清什么,说:“唉,住就住下吧!乱世嘛,有什么办法!不过,今夜只好委屈江县长住在楼上书房里了。”

江怀南嚼着炒蛋,说:“书房很好,书房很好。我这个小小县长,能住府上秘书长的书房,是抬举我!无尚荣光!”他说得风趣,不但逗笑了方丽清,连冯村和在一边侍候的金娣也抿嘴笑了。

方丽清挥挥手,对金娣说:“你走!客人在,要有话谈!”

金娣求之不得,轻轻去厨房了。方丽清突然问冯村:“秘书长来信,对几个佣人准备怎么办?还是照样支付给他们工钱?”

冯村点头说:“是呀!”

方丽清给江怀南搛菜下酒,皱皱眉头说:“这不是太阿屈死了吗?一个月白白付出那么多钞票,蚀本生意能长做吗?我早写过信给啸天了,要他解雇,顶多留一个刘三保我看也可以了!”她见江怀南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马上亲自动手用小碗给江怀南舀大汤盆里的挂面。江怀南惶恐不安,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冯村自顾自地说:“秘书长有信在我那里。他的意思是维持原样。他估计这场战争有拖下去的可能,但也有很快结束的可能。他说:这是乱世,不能以小失大,能看守好房子物件就值得。”

江怀南接过方丽清盛了递来的面,连连点头,对着方丽清说:“对呀对呀,秘书长有眼光,也有算计!几个佣人工钱也不多。目前主人走了,正是需要用他们的时候。”

他这里话还没有完,忽然听到骨悚然的空袭报声响了!

并未先来预备报,一下子来的就是紧急报。恐怖的报声透过夜空,像一个悲伤的老妇在捶顿足地号哭,声音凄厉。

方丽清“啊呀”一声,说:“怎么办?”她放下了面碗。

江怀南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面,说:“冯秘书,你们平常遇到这情况怎么办?”

冯村说:“我们已经惯了,被轰炸将胆子炸大了!平时敌机夜袭,照样睡觉。庄嫂、尹二和刘三保他们从不躲报。尹二有时倒是出外参加值勤的。”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他们的命本来就不值钱!”

江怀南放下碗筷,说:“还是躲一躲好!”

冯村站起身来建议:“到前面花园里去吧!”

方丽清高叫金娣:“金娣,快上楼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她怕夜凉感冒。报声这时突然停歇了。

金娣“嗷”了一声,从厨房方向走进吃饭间来,又“噔噔噔”地穿出吃饭间上楼去了。

方丽清、江怀南和冯村三人一起快步到了花园里。花园里的秋虫正在台阶、草丛、树根、篱笆桩边鸣叫。四面八方传来“”“吱吱”“嘀铃铃”的声音。一会儿,金娣来送外套给方丽清披在身上。花园里自从童霜威走后,虽然刘三保依然常常刈草,草仍在疯长。脚踩在草地上带有弹,01作响。花园在夜间有一种荒芜的景象。那些大树,黑黝黝的,叶片陆续飘落。那片竹林,在风中摇曳着枝干轻轻私语。花坛上一些盆菊,正开放着。刘三保将它们集中放在一起,偶尔有风拂过,能在草腥味中闻到一股带味儿的菊花清香。天,似在降落着细微得难以察觉的秋霜,潮湿而凉气袭人。站了一会,听到远处天际有飞机声,也有炸弹隆隆的爆炸声,但人体和地面并不感到震动。是因为离得远的原因吗?

冯村打着哈欠说:“现在,敌机夜袭,常被我机远远阻住。有时进不了南京城,敌机胡乱扔下炸弹就逃跑了。”

江怀南说:“阿弥陀佛!但愿如此!”他想对方丽清亲热些,碍着冯村在身边,只好暗暗同方丽清眉来眼去。趁冯村不注意时,悄悄用手、用肘轻轻地碰一碰方丽清的胳臂或者手掌,仿佛是安慰,也仿佛是传达感情。

秋虫似乎疲乏了,有时叫得热闹,有时肃静无声。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像凝固了,过得特别慢。

终于,很快解除报了。大家离开花园回屋里去。

方丽清让冯村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该早点休息了,让金娣带你到书房里去住!那里安静,也干净点!”

江怀南从方丽清的话里感受到了一切,他在夜里看不清方丽清两只漂亮而带着妖媚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出此刻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回答了她一个含蓄的微笑,说:“好好好!好好好!”

当然,冯村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在后面离开一段距离跟着走的金娣似乎看到了点蹊跷,但她不敢多嘴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