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泰外库的车夫生活

泰外库想方设法弄清情书事件的来龙去脉 终于得知了真相

自从那一个难忘的夜晚以来,泰外库像石头一样地沉默。他的不负责任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而按照伊斯兰教的法典,对谎言的惩罚应该是割去说谎者的舌头和耳朵。

马车重新又交给了他。拉运人粪尿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而民兵连的事情紧张起来了,艾拜杜拉经工作组和队长之手把车交还了他。他现在的任务是为社员拉运取暖用煤。

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起来,套好车。白的辕马拉着咿咿呀呀的车从沉睡的村庄走过。每当走过麦素木的杏园的时候,他的心都紧缩一下,这个长着黄白扁平的脸孔的狐狸和他的乌兹别克女人又在策划什么新的谋吗?他怎么明明早已看出这一点却没有提防呢?为什么他这样听话地钻到人家的口袋里,任凭人家的驱赶呢?马车继续往前走,过一道渠沟,过一道小桥,过一道大桥,上坡,走上了公路。天仍然黑着。冬天的星星似乎比夏天还要密集,它们也挤在一起取暖吗?如果取下一颗星星挂在他的车辕上,道路就会亮多了吧!呵,太冷了,他从车上跳下来,跟着马车跑上一大段,让身子暖和一些。

他跳回到车子上,轻轻拉了一下套绳,马停下了,马车停在了离新生活大队医疗站不远的地方。一颗大而蓝的启明星正在医疗站上方深紫的天空上闪光。有时候,隔着大窗扇和窗帘,透出一些微亮,弥拉克孜已经起床读书了吧?她的炉子里装的煤好烧好用吗?如果他泰外库能给她卸一车最好最好的察布查尔无烟煤该有多好啊……有时候,木扇窗一片漆黑,弥拉克孜还正在甜甜地睡着吧?你的那个荒唐的、不成器的、使你感到羞辱的崇拜者正在凝望着你呢……你知道吗?你原谅吗?

你是不会原谅的。你是永远不会接受的。泪水已经模糊了泰外库的眼睛。他抖一抖套绳,车又向前走了,两道眼泪在长满短须的腮上冻成了冰霜。

东方的地平线开始发亮了,出现了一抹褐紫,一抹绯红,一抹橙黄。当马车走过伊宁市的时候,城市正沉浸在灰褐的微明里。沿街的店铺灯火通明,土炉里升腾出的烟气,第一炉馕饼马上就要开始烤制了。有几个勤劳的妇女正在清扫门口的积雪,她们听到马头上的铃声,抬起头来注视一下泰外库的车辆。已经有挎着书包的学生上学了。还有一批早起的人是古板严肃的老者,现在正是第一次早课的时候,泰外库时而听到老人赞颂安拉和穆罕默德圣人的谦卑诚挚的祝祷声。

冬天的太怯生生地出来了,虽然它很谦虚,却仍然给世界带来普照的光辉。雪白了,天蓝了,几只围绕着热气腾腾的新鲜马粪盘旋的乌鸦也显得更黑了。马车离开了公路,走上通向煤矿的、颠簸的土路,而且时有丘冈和洼地,马连同它拉的车和人,似乎都要被颠酥似的。

到煤矿了,他远远离开那些围着煤火取暖的热情粗犷的赶车人,在丢给马匹一捆苜蓿以后,他也从腰间褡包里掏出一个冻得尽是冰渣儿的馕,掰下一块,放到口里。

一般地说,将近中午的时候,煤就装好,车就往回赶了,现在拉煤已经不像初入冬时那样紧张了,多数家庭已经有了积蓄了嘛。在装好了车,喂饱了马,而自己也吃下了两个带着冰渣儿的馕饼,喝了一茶缸子热水以后,泰外库在煤块上铺上一条破麻袋,自己坐到麻袋上,车就不慌不忙地往回转了。泰外库很少举鞭,很少吆喝,虽然吆喝牲口的语言几乎成了这些天他为自己保持下来的唯一的语言了。有什么可着急的呢?他已经不是那么糙糙的了。而且他发现,经过艾拜杜拉两个月的调理,似乎马的脾气也变得平和一些了,它们很少像过去那样忽快忽慢、互相挤撞。也有些时候,那匹架辕的白马偷一点懒,在拉粪的时候停下了蹄步,这对于马匹的劳役与生存规则说来,本来是不能允许的——马小便时允许停步,大便时绝不可以;而且,按泰外库过去的看法,拉粪停车,近乎对驭手的冒犯和藐视;但是,现在,泰外库也予以宽容等待了。

冬至过后,天一天比一天长,虽然气温升得很慢,但是,中午的太直射到人的脸上、身上,已经有明显的暖意。甚至直接接受光照射的冰雪覆盖的街道的表面,有点水汪汪的样子,好像抹了一层油一样地发亮。而且,信目远望,在树尖楼顶上面的蓝天之上,正午时分,已经有家鸽飞翔,已经有最早升上天空的小小的风筝摇摆着身姿。

这是冬天的晴日。严冬育着春天。紧连着初春的冬天,为春天的盛开的花朵扫清了地面,去掉了一切不必要的杂草和黄叶,为来年的大地准备了丰厚的汁——雪水,这样的冬天不同样也是应该被喜和感谢的么?

泰外库坐在码得整整齐齐的煤块上。他蜷曲着穿着肥大的毡靴的双,拉紧了无扣的光板皮大衣,竖起了大衣领子。他觉得怪暖了呢。于是,又从原路回去。起伏的土路,公路,繁荣而又幽雅的小城,工厂、驻军、摩托连,车队、油库,大的和小的水磨,冬天,水好像冒着热气。新生活大队,医疗站。桥梁,上坡和下坡。来来往往的车辆,不论是凌晨的黑暗与微明中,还是正午的光中的一切,不都是可的和值得珍视的吗?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在远远地离开他,都在向他关上自己的门。他的马车在狂奔,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向哪里去,他的马车经过了最美的城市和乡村,然而这一切又都抛在了他的身后。这一切都不属于他。因为,现在的事情正好比驾车的马惊了,它愚蠢、疯狂、不听调教;这样的马,不正是他自己;这样的车,不正是他的生活的形象吗?

他成了真正的孤儿了,原因全在于他自己。然而,仍然有一只手在拉着他,在温暖着和指引着他,像这二月的正午的天空上的太、白鸽和纸鸢一样地向他报道着春天。这是伊力哈穆的手。一想到伊力哈穆,他就颤抖;一想到伊力哈穆,他就低下了头,却又抬起了头,他直视朝霞和旭日,道路和田野,矿井的煤炭和房舍里的炉火。他还看见了弥拉克孜的大大的、美丽的和刚强的眼睛。也许从此弥拉克孜再不会正眼看他;也许他在弥拉克孜的眼中已经一落千丈,甚至已经被开除了“人籍”;也许弥拉克孜很快就会嫁人,和那个不知名的令人嫉妒的幸运者生儿育女,居家度日;然而,恰恰是这个时候,在他极度悔恨和极度悲伤的时刻,他好像真的了解了一点弥拉克孜,靠近了一点弥拉克孜。在他痛心地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和不足的时候,他好像离弥拉克孜更亲近了。

下午,他根本不休息,在卸了煤、卸了牲口之后,他还在马厩里,不是收拾车和套具,就是帮助饲养员铡草,修理食槽和马灯。晚上,他参加学“二十三条”文件和揭开七队的阶级斗争盖子的会议。他不发言,但是他听得认真,想得更认真,他一夜一夜地想。为了弥补过去动脑筋太少造成的失误,他费力地动着脑子……

泰外库去找麦素木,他问:“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麦素木装糊涂。

“我们应该怎么样继续揭发批判斗争伊力哈穆呢?”

“唉唉,算了吧,我才不管这些呢。请问,人生需要的是什么呢?按照我们维吾尔男人的说法,人生,这就是塔玛霞儿——嬉戏,玩耍!从生下的第一天,这是塔玛霞儿的开始。在你离开人间的时候,这是你的塔玛霞儿的完结。回顾一个人的生活,他的塔玛霞儿也够美的了呢。我们什么没吃过?我们什么没见过?我们获得了人生的各式各类的消息。现在,我们回到农村来了,我们做一个农民。我们在农村盖了房子,我们有杏树和苹果树,有牛和母鸡,有黑狗和白猫。我还有一个乌兹别克老婆。而在梦里,我有成结队的女人,都是白白的,甜甜的,招人疼的。我是大队加工厂的出纳员,我走到哪里都受到人们的尊敬。请问,我们还需要什么呢?算了吧,我再也不管那些个运动不运动的了。”

麦素木的调子是泰外库没有意料到的。看到了他这种惊奇和迷惑,麦素木很满意,然后,他补充说:

“然而,我们也决不允许别人侵犯我们。我们是维吾尔的男人。如果有人抢走我的老婆,我就要和他血战到底。如果有人骂我是人,我就要割掉他的舌头和毬把子。决不含糊。”

这些字眼儿又使血液往泰外库的脸上冲了,然而这次的血气上扬是想给麦素木一个嘴巴。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问:“可我们写的控告呢?我们控告了那么多。效果在哪儿呢?哪一条也说不实在。众反而对我们不满意。”

“您是说您的控告吗?您是说大家对您有意见吗!”针对刚才泰外库用的主语是复数的“我们”,麦素木强调着挨骂的只有一个单数的“您”。“不用管那些。控告就是控告。这是您积极参加运动的表现,是您追求进步的表现,是对工作组的最大支持,即使控告的材料不太落实,即使控告错了您也是好样的,您也是不受谴责的。相反,只有包庇四不清干部的人才是应当责备的,是有罪的。”

……泰外库没有和他再谈下去。麦素木真是个机灵鬼,看来他已经觉察到了一点什么,他现在努力想把伸出的脖颈缩回到甲盖里去。

泰外库去找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说:

“您没看出来吗?现在伊力哈穆正在煽动人们找我的麻烦,他肯定不会饶过你的,你已经和他结下了冤仇。或者是我们胜利,我们把伊力哈穆告倒,或者是他胜利,我们完蛋。只要他还在七队当队长,您就不用想有好日子过,您甚至连讨老婆的想法也不必有……有他没您,有您没他,事实就是如此。”

“我为什么要和他势不两立呢?他其实又没有把我怎么样。”泰外库瓮声瓮气地说。

“唉,兄弟,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您是个真正的维吾尔男子,而伊力哈穆已经不是维吾尔之人!你知道人们怎么称呼伊力哈穆吗?人家说,他是王伊力哈穆,赵伊力哈穆!那年为了包廷贵的猪的事,他向公社委讲了你多少坏话呀,如果不是我阻拦,说不定你要受到迫害呢。”

“……可为什么大家都说您当时是支持包廷贵的呢?”

“唉,唉,您什么都不懂。那不过是表面上应付罢了。我应付上级,是为了保护你。而伊力哈穆呢,他才是没安好心!”

“那我们怎么办呢?”

“您不是控告了吗?您不是已经发过言了吗?一口咬定,坚持到底,实在不行拼它个两败俱伤,也不赔本。反正包子款已经交了,还能不等包子熟就走掉维吾尔谚语,犹言“一不做,二不休”。吗?反正已经和伊力哈穆撕开了脸,还能中途退兵吗?”

泰外库点点头。他想,麦素木和库图库扎尔都称颂我是什么维吾尔男子,看来这一称号还真有点危险呢。

泰外库去找尼牙孜。尼牙孜说:

“去吧去吧,我再也不管这些狗扯羊肠子的事了,反正欺侮我就不行!人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厉害了!你大哥尼牙孜不是好惹的!他伊力哈穆总算也尝到了一点辣味。至于麦素木和库图库扎尔,我也无需乎事事都听这两个狗怂的。哪个人不是为了自己?他们为什么要关心我呢?我是他俩的大大吗?不,我不是他俩的大大。我是他们俩的巴郎子吗?不是的,我也不是他俩的儿子。您以为如果别人当队长就会喜欢我这个尼牙孜吗?不,不会的,不过是有的人抓得紧一些,有人松一点点就是了。抓得松的人更坏,他们憋着劲,他们在等待时机,准备到时候切下我的肉片炒皮牙孜。当官儿的人是不会喜欢我的。当官儿的人总愿意你少吃粮,多出力。可我呢,我想着的是多吃粮,多吃肉,多花钱,可就是要少出力。中国是这样,苏联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现在是这样,马木提乡约时候是这样,一百年后还是这样……

“章洋章组长也是一样,这可是个大好人,这可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能同情我只因为他不在这里当队长。最多半年,他就走了,从此一去不再回来。他不管我们的工分,不管我们的账目,不管缴公粮,卖余粮,不管调拨化肥和发救济款;这样,他就抱打不平,同情我而且喜我。一旦他管上这些,一旦他当上咱们的队长,他发起神经来一定会要我的命。兄弟,你太嫩啦,你需要教育,需要成长,你要敢于钻到各式各样的洞洞子里积累经验这句话有猥亵含意。。慢慢跟我学吧,我的命根子兄弟!喜欢尼牙孜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尼牙孜自己。喜欢泰外库的人也不会有第二个,除了你这个傻瓜泰外库以外。我现在关心的是别的事……兄弟,你的车明天去伊宁市?”

“从那里经过的。”

“你把我带上。我还要把那几捆玉米秸装上。你把我和玉米秸拉到牲畜市场,等我把玉米秸卖掉,你把玉米秸送到买主的家,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去拉黑的煤炭还是白的化肥一律由你。请不要说不行,对么!”

“那时间可就太晚了……”

“所谓时间又有什么呢?最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又怎么样?上苍给我们的天饷,可不只是几个小时呀,慷慨的人才会得到保佑,讲友情的人才会得到护持……卖完麦秸,我请你去吃薄皮包子,我出钱。你不知道,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一捆玉米秸卖的价钱比一筐玉米棒子还多……等到钱凑齐了,等到工作干部走了,我要买牛呢。到那时候,你做茶的熟就由我供应,钱也不要你的。”

“为什么要等工作干部走了才买牛呢?”

“这……这……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了。有多少办法呢?有人糊涂,有人不糊涂。怎么样,说定了吧,明天早晨你套上车先到我家来……”

泰外库点点头。第二天,他果然赶着车来了。偏偏尼牙孜并没有做好准备,因为他虽然向泰外库提出了请求、泰外库也答应了他,但是他没有相信泰外库真的会给他帮忙。怎么可能仅仅是他口头上许诺了一次,而泰外库口头上答应了一次,就当真付诸实行呢?谁不是口头上满口答应而实际上丢诸脑后呢?他正在睡觉,泰外库竟叫他来了。他当然不能放弃这送到门上来的大车,一个大傻子和一个傻大车,只有马儿还算是聪明一点。

尼牙孜一边现搬现捆玉米秸,一边心想,泰外库是个容易摆弄的傻瓜,说了一声薄皮包子就把车赶了来,如果是抓饭和手抓肉呢?他还不给我扛一年活?如果是个明的车夫,至少先借机勒索上两顿薄皮包子才能来真的啊,算了吧,这顿薄皮包子就算我已经请过了。

玉米秸装好了,车子已经移动,尼牙孜忽然又灵机一动,喝止了马匹,跳下车来,跑回院里,从房后扛来了一根圆木。解释说:

“这是我从伊犁河里捡回来的。”

伊犁河泛洪的季节,偶尔有从上游林场冲下木材的情形,有一些贪财的勇敢分子是能捡回这种“洋落”来的。但尼牙孜绝不可能。他又,又懒,又不会游水,别说这么大一根木头,哪怕岸边有个柴火棍,他一下水恐怕就要被急流卷个无影无踪。看来,更可能是偷来的。例如,附近兵的一个子弟学校正在大兴土木,这不会不吸引尼牙孜这种雁过拔的人。

泰外库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木头。“就是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尼牙孜连连声明,而且点头哈腰,向泰外库做出一种摇尾乞怜的下贱样子。

泰外库微笑了一下,示意尼牙孜上来。天已经发亮了。已经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尼牙孜更感到泰外库是一个傻瓜。感到傻瓜不充分地利用,那就像吃饭不吃光,榨油不榨尽一样,简直是辜负了胡大的恩典;那是一种罪过。于是,在牲畜市场上,他拉着泰外库随着他卖玉米秸,和顾客反复地要价还价,又耽误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他确信再呆下去不但不可能多卖一分钱而且说不定要削价的时候,他才做成了交易。泰外库赶着车把玉米秸送到了买主的家中,卸下去以后,尼牙孜转着眼珠,和泰外库商量:

“您说,这根木头在哪里卖好呢?”

“是啊,要挑一个好地方。”泰外库响应地说。

“可农贸市场是不准卖木材的。”尼牙孜有点发愁。

“我们慢慢地赶着车在街上走,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这根木头的。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泰外库出主意说。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赶车是干什么的,车,已经成了尼牙孜的专用马车,而泰外库,已经成了尼牙孜的专用车夫了。

尼牙孜很满意。看来从这个大个子身上能够榨取的油水还远远没有到头。他们缓缓地赶着车在街道上走着。尼牙孜感到有一点饿了。当当真经过一个包子铺而且发现已经开始营业(一上午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他提议说:

“咱们去喂一下肚子吧!”

泰外库又同意了。他们停下车,拴好马,又使车里的木头对着饭铺的门,以便照管看护,两个人走进了包子铺。一进饭铺,尽管还没有几个顾客,尼牙孜先说:

“呵,我要去找一个好座位!”

他的眼珠子乱转起来,缩着脖子,脸上挂着一种窃笑的样子。这位自命明非凡的算计家,就是这样浅薄,这样愚蠢,这样赤无耻地玩弄着一眼能看穿的手段。那个年代的用餐规则是先买票,后就座,他的所谓找座位,就是不去交钱买票,躲开紧紧靠门而设的出纳专柜。那么谁去付款呢,那还用说?其实他还不如直说:“泰外库,我今天想叨扰你一顿薄皮包子呢!”如果他那样说,泰外库倒完全可以愉快地接受一次“敲诈”。请人吃几个包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但是尼牙孜这种愚而诈的丑恶至极的样子,却使泰外库真想掐住他的后脖领子,像捏起一只臭虫一样把他从饭馆门口的高台上抛下去。但是,他忍住了,他的脸上又显出了笑容,自己走到开票的窗口,交了钱和粮票,端着两大盘葱头和羊肉丁馅的、滴着羊油的、皮薄如绸纱的包子来找尼牙孜。包子皮薄得达到了半透明的程度,隔着皮能看到肉块的大大小小的个头与紫与白相间的葱头,而且包子皮上随着馅子显出了凸凸凹凹的不规则的花纹。

尼牙孜的样子,宛然是一个理所当然享受侍候和供奉的老爷。他们面对面坐着,吃了几个包子,尼牙孜眼睛又转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包子!如果再喝一点啧呣啧呣犹言“有滋有味”。的水——天方的圣泉“天方的圣泉”本指伊斯兰教圣地麦加的泽母泉,这里无耻的尼牙孜竟以之指酒。,该有多好!”

泰外库没理他。

“要不,我去买上一瓶子吧。您喝吗?泰外库兄弟?”尼牙孜逗弄道,他知道,做为一个“维吾尔男子”,泰外库一定会抢先去买酒的。

“好的。您去吧。”没想到,泰外库是这样说。

“这……这……”尼牙孜尴尬起来,鼻尖和太上都沁出了汗珠。“要不,您买去吧!”尼牙孜硬着头皮说。

泰外库控制住自己的冷笑,他站了起来,买回来一瓶酒。

喝了一杯以后,尼牙孜就飘飘然了,原来泰外库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和他在一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身上有榨不干的油水。幸亏今天是尼牙孜和他在一起,如果是别人,岂不要把他钱袋里的钱全部骗去?啊,如今的世界上,有多少、滑、损、坏的人啊!他张口道:

“唉,兄弟,您不懂呀!现在,坏人太多啊!伊力哈穆,那是个不讲情面的恶魔呀。你找他通融点事情,简直比给磨盘钻孔还难……热依穆,那是怕老婆的熊包……阿卜都热合曼,那是个假积极分子,我就不相信他那么热人民公社。还有……”

尼牙孜提到一个人骂一个人,不论是他的“朋友”库图库扎尔和麦素木,也不论是和他毫无关系的哪个小孩子。甚至当泰外库提到章洋的时候,尼牙孜也骂了起来:

“谁知道世上怎么会出来这么一个装腔作势的雄鸡,这么一个嘶喊吼叫的叫驴!”

“等一等,”泰外库打断了他的话,“昨晚上您还说过只有章组长是一个大好人,只有章组长一个人是真心同情您,因为他不管这里的缴售粮食和支付工分……”

“没有的话,”尼牙孜把泰外库推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好话。姓章的是异教徒,我还能夸奖他?坏人,坏人,都是坏人……”

于是,泰外库明白了,尼牙孜是这样一种人:清醒的时候,他只仇视好人,清醒的时候他记得要拉拢坏人;喝一点酒以后,他开始仇视全人类,一喝酒就骂遍所有的人。这样的人泰外库过去也不是没有见过。他领教一次就再不搭理这样的人了,因为他懂得,他今天如何在你的面前拿着酒杯骂别人;昨天或者明天,他曾经或者将会同样地捏着酒杯在旁人面前骂你。

泰外库不想再听他的凭空谩骂了。他变了一个话题。

“您准备买牛吗?趁现在便宜赶快买吧。您又有草,再有一个多月青草就接上了。现在买一个母牛,一年就有喝了。等天一暖,小牛下来以后,买起来就贵了。”

“现在不买!”尼牙孜带一点酒意,他说每一句话的时候最后都拉长了声音、降低了音调,好像每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想要呕吐似的。“我还要让伊力哈穆赔我的牛呢。”

“不一定能赔给您吧!”

“不赔也让他恶心恶心!谁让他老想管束我呢?”

“尼牙孜哥,”泰外库靠近了尼牙孜,放低了声音,“我一直想问问您呀,您原来的那头牛,好模好样的,为什么要宰了呢?”

“您不懂!你是小孩子!”尼牙孜干脆放肆地说起“你”来。看到泰外库并无愠,他就更加高兴了。他说:

“你知道个啥!这几年饲草特别缺。我先从队上要上一个牛的饲草,再把牛宰掉,卖肉。实在需要喝茶了,我就从乡邻众人那边淘换一点牛。然后等到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再一卖草,加到一起不但能再把一头年轻、多的牛买回来,而且还能赚几个钱呢!何况,这里头还有政治!”尼牙孜得意地用手点了点泰外库的肋骨,泰外库不由得躲避了一下。他的躲避使尼牙孜产生了一种强大感、胜利感,他扬头哈哈大笑。

“您真行。”

“没有疑问。我还能不行吗?我不行谁行?说起从前我们祖上也是些不简单的人物啊!”

“怎么不简单呢?”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看来,在他自己的来历上,他倒真做到了守口如瓶。

“……看来,艾拜杜拉打您,也没有这回事喽!”

尼牙孜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笑得口水鼻涕乱飞,还把盘子一推,把一个包子弄得落在了地上。

“你不懂。这都是政治斗争,其实,我倒挺适合政治的。那些搞政治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过是没有去罢了。只是,会上发言,检举、批判不给多记工分,这真不合理。弄得我只顾得倒腾玉米秸和木头了。”

“您的木头是这么——”泰外库把眼一闭,把右手的食指一挑一曲,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姿势,“偷来的吧?”

“什么叫偷?到了谁的手里就是谁的。就和这瓶酒和这盘包子一样。哈哈……”尼牙孜笑得更厉害了。上身也坐不稳了。

泰外库却不想让他醉倒。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出,自己一口喝光了。然后,他给尼牙孜端来一大碗酽酽的茯茶醒酒。他好像漫不经心似的问道:

“您挨打的那天夜间,曾经被救护到新生活大队的医疗站,是吧?”

“嘿嘿。”

“您没在医疗站看到一张信纸吗?”

“什么信纸?是那张浅绿的信吗?库图库扎尔说那是什么来着?是你给那个一只手的丫头写的信?不,不,我没见过,哈哈哈……这里有这么几种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我见过,不但我见过而且这封信归了我,但是你傻小子不知道,你上哪里知晓去?哈哈哈,你是百分之百的苕料子。第二种可能是我没见过,如果我没有见过我怎么会知道这封信呢?那么,更大的可能是我梦见了一封信,是麦素木最后拿到了这封信,麦素木又从哪里得到了信呢?从你大哥我这儿呗!可我什么时候议论过传播过你的信呢?我拿到了信又怎么样呢?我不识字。我不识字就这样厉害,这样明,我要是再识了字,胡大能允许吗?”

尼牙孜把包子盘子又一推,扎煞开两臂,趴到桌上想睡觉。泰外库一托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托了起来。泰外库说:

“告诉你。我去煤矿了!”

“木头,木头……”尼牙孜结结巴巴,含糊不清地说。

“木头你自己扛着,谁知道你木头是怎么来的?啐!”泰外库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戴正帽子,紧一紧皮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木头从自己的车上往下一滚,咣当,圆木滚到了地上。

泰外库的表情、声调、动作都完全变了,特别是他的圆瞪的、充满了轻蔑与憎恶的目光使喝得迷迷糊糊的尼牙孜打了一个寒噤,似乎酒醒了一半。他呆呆地望着泰外库。叭,一个响鞭,马车跳跃着远去了。

小说人语:

马车夫的生活,马车夫的格,永远闪烁在马车夫头上的寒星,马车夫对于不必星夜起床赶马车的人的生活的观感……你是新疆的最动人的民歌之一。

男人有自己的混账,自己的愚蠢。他的底线是因了慷慨、诚实与大度屡屡吃亏。懂得忍耐的男人终于对更加混账和愚蠢的坏人还以了颜

好人常常是上当再上当,倒霉再倒霉,终于再不上当。坏人常常是,得计再得计,盈利再盈利,终于,赔掉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