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伊力哈穆冒险到县里去 中央的新文件

乌尔汗被审讯被强迫

事情发展到了极端,也就走向了反面

这天下午,伊力哈穆冒“险”去县上走了一趟。他的担忧和困惑是这样深远,他急于找领导同志谈一谈,他坐上班车,心中很不平静,三个多月以前,他在这里出席了先进社队的学大寨动员会,还得了奖。过去,从在这里确定县的建制的一九五二年起,他不知有多少次到这里来开会、学、出差办事。即使有很紧急的任务也罢,他一坐上通往县镇的班车,就有一种旅行者的心旷神怡之感。我们的生产队长确实是太忙了,他们整天忙着拾掇那几千亩地,几道渠;不论是星期天还是星期五星期五是穆斯林的祈祷日。,不论是古尔邦节还是落下第一次雪的日子维吾尔风俗,有时在一年的初次落雪的日子举行宴会、联欢、朗诵诗等活动。,他们难得有换一换环境的机会。因此,一旦他要到县里去,一旦行走在布满林荫的大路之上,过桥跨渠,绕行河滩,最后经过县城上以卖过油肉和大半斤(二百五十克拉面)而著名的饭馆,经过门市上是二层小楼,背后有一个占地好几亩的大果园的邮电局,经过有五间门脸那么大的百货店,来到县委会的时候,他总是感到特别舒畅、开阔,好像他是一个受到欢迎和招待的客人。但是今天,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他左顾右盼,甚至还有点怕人,他不希望有什么人看见他是到县委去,他怕会受到阻拦、留难。他来到县委门口,甚至心怦怦跳了两下,本来是自己的县委会,如今,却需要他用一两分钟来平静下来并鼓起勇气走进去,这使他不能不苦笑了。

他向收发室说明自己是来找县委书记赛里木同志的,收发告诉他,今天全天召开县委扩大会,不接待来访者,在伊力哈穆说明自己来自不算太远的跃进公社以后,收发用电话联系了一下。赛里木在电话里对伊力哈穆说:

“少见啊,队长兄弟!您的日子还好过吧?好,好,等一会儿我们谈一谈,请不要走,请到招待所休息一下……”

于是伊力哈穆被引到了招待所,不安的心情随着赛里木电话里的亲切的声音消除了一些。下午三点多钟,招待所的房间又明亮、又暖和。炉灶在过道里,火墙在房间里,屋里没有煤烟,只有一股新拆洗的被单的肥皂味和永远的莫合烟味儿。屋里摆着三张木床,有一张床上正有一个人睡在那里,那人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脸,打鼾打得很起劲。伊力哈穆悄悄地坐在另一个床上,很后悔自己没有携带什么学材料来。他发现在挂衣服的架子下面,为了怕衣服蹭上灰,在墙上用图钉钉着两张报纸,他便轻轻走了过去。谁知报纸是横着钉上的,伊力哈穆又不是那种具有倒着认字的能力的学者,他便歪过脖子,用手捋着一个又一个字母轻声读报。虽然是好多天前的报纸了,而且是用这样一种特殊的姿势来阅读,重温国外的大好形势与各地革命和生产的捷报,仍然使他愉快。直到那个打鼾的客人坐了起来,走了过来。

他伸直了脖子,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陌生的邂逅相遇的人,那人头上戴着一个细毡子做的,系着黑绸子带,有点像个小船、两端翘起的帽子,头发还比较黑,微翘的胡子却差不多全白了,伊力哈穆看着他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那人见了伊力哈穆,眼皮一撩,哈哈笑了起来:

“萨拉姆来依库姆!您不是伊力哈穆吗?”

“哎来诊库姆哎萨拉姆,”伊力哈穆赶紧答礼,“可您是谁呢?”

“哇依小伙子,您把我忘记可不应该啊!您忘了一九六二年咱们一起坐着长途客运汽车从乌鲁木齐到伊犁来了吗?”

“原来是您!”伊力哈穆欢呼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健谈和唱歌的“黑胡子阿哥”,“您是米吉提采购员,对不对?可才两年多,您的胡子怎么这样快就白了呢?”

米吉提采购员微笑着,用手捋着自己的胡子,似乎为胡子的变白而得意。

“您知道么,那个和您坐在一排,您认为他也是采购员的干部,就是这里的县委书记赛里木同志呢!”

“我当然知道了。我们已经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了。至于我说他是采购员,”米吉提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子,“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您说呢?”

“没有的,没有关系。”伊力哈穆笑着说。

“您刚才问我,胡子为什么白了,让我告诉您,”米吉提的态度有一些严肃了,“俗话说,第一次见面的穆斯林是朋友,再次见面的穆斯林便是亲人。我们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您就是我的亲兄弟,我可以把我的生活告诉您。您还记得么,在那趟汽车上,您制止我大谈酥油蜂蜜的情形么?”

“什么酥油蜂蜜?什么制止?”

“瞧,您这个记忆力,当采购员就不合适。要尽量多地记住人,这样办事才方便。您说过不要一谈伊犁就是苹果、白杨、酥油、蜂蜜,这些话已经说得太多了。您记得吗?”

“噢,可能的。”伊力哈穆不记得他说过这个话,然而,这个话是符合他的思想的,所以他点头承认了。

“对啊,兄弟,这几年,我渐渐明白了您的话。我们的生活里可不光是甜甜的蜂蜜和光溜的酥油啊……我老婆有一个兄弟,一九六二年我们到伊犁的时候他正要往那边跑,我们劝呀,拦呀,拦不住,他跑掉了,我的胡子白了三分之一。谁知道去年,他又跑回来了……他在那边受的那个罪呀,就不用提了,离开了故乡和亲人,在那个地方……他老婆得了重病,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一个人越界跑了回来,差点没被打死……唉,人要是犯傻,两头犍牛都拉不回来呀!我们听了又难过,又害怕,我们怕他受到制裁。那些天,我的胡子白了又一个三分之一。他总算哆哆嗦嗦过了这一关,这不,他今年结了婚了……不用说他了。今年呢,搞四清,搞五反,我当采购员,不瞒您说兄弟,有些个手续不全,多领补助费之类的事儿,真正的贪污咱是没有,可也要接受审查呀,作检讨呀,提高认识啦什么的,就这样,我的胡须全白啦,哈哈哈……现在呢,我的经济问题也算审查清楚啦,这不是,我找县委联系,是我们的领导要在这儿选址盖一个酒厂……”

“可您的神还是很好,您的气也非常健康……”伊力哈穆对于由于自己提起的胡子而使得米吉提采购员讲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感到有些抱歉,他从积极方面鼓励地说。

“那当然了。毕竟我们伊犁是个盛产苹果和蜂蜜的地方啊!还有那么多皮子——鲜油……我怎么能不健康呢?我现在在想,也许再过两年,把敌人的颠覆活动彻底消除掉,把我自己身上的病也洗它个干干净净,那时候,说不定我的胡子会重新变黑的吧。您说,不是‘白女’的头发解放以后就又变黑了吗?有这么回事吧?在下也很有希望呢!”

“有希望的!”伊力哈穆边笑边说。

“走,我们一起去饭馆喝两杯去吧!”米吉提采购员盛情邀请,伊力哈穆辞谢以后,他说还要出去办事,与伊力哈穆告别,离去了。

他走以后,伊力哈穆半天半天仍然保持着笑意。虽然他们只是偶然相会,虽然他们的闲谈与伊力哈穆面临的严峻局面毫不相干,虽然米吉提采购员的形象远远算不上先进或者高大,但是,在直挺地站立着听了好几天诽谤之后,他不安地来到了县委会的时候,这位和他很有缘分的同乡,这位乐观、质朴、有点世故和狡猾却又不失其赤诚和天真的胡子阿哥的谈话,仍然是令人愉快的。想到你的周围绝大多数都是好人,都是些感情健康、头脑正常、心地善良的人,而丑类和偏执如章洋者只不过是极少数,这叫人觉得自己是站立在坚牢的土地上的,是不会被一阵风吹倒、吹垮的。

伊力哈穆放心多了,他坐上床,半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其实他睡的时间不长,但他恍惚觉得已经睡了许多小时,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你怎么跑到这里睡觉来了。”于是,他睁开了沉重干涩的眼,这时天已近黄昏,这间房子是朝西的,橘黄的日光布满了屋子。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只见赛里木披着一个皮大衣正向这里走来。

他开开门去迎接,他见着赛里木,他们紧紧相拉着手许久也不放开,他的眼圈红了,许多话涌上了心头。赛里木的样子也有点憔悴,胡须老长,本来赛里木的皮肤是黝黑的,现在却白了许多。但是赛里木的目光仍然是沉着的,而且今天,眼睛里还有一种满意和自信的神采。还是赛里木先开了口:

“……听说您很有收获呀,站会站了几次?没有受不了吧?男子汉嘛!”

“站会”“受不了”“男子汉”,这些农民的语言用到县委书记的口里,发出了奇光异彩,简练、质朴、乐观,富有幽默感,没有唉声叹气,没有怨天尤人,单单这几个词儿,已经给了伊力哈穆以登高望远,海阔天空的感觉,他准备说的相当一部分话,已经用不着说了。

“不要紧,”县委书记坐下来,笑着说,“我比你站得还要多……”

“您也站了会?”伊力哈穆很惊奇。

“站了……县委书记嘛,当然是农村四不清干部的黑后台了。要不然,我早就看你们去了。有好处的,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可以听到许多坐会的时候听不到的东西,可以想到许多坐会的时候想不到的事情。”

“可是……这样搞法,运动会搞歪了的,真正的坏人,甚至于是阶级敌人反而会被掩护起来……”

“所以,席要说话哟!”赛里木点着头,怀着深沉的敬,缓缓地说。

席说话了?”伊力哈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暖流流遍了他的全身,他屏住气,静听着。

“文件刚刚下来,中央文件。您,我,我们大家所关心所忧虑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解决了,解决了!被颠倒了的,将要重新颠倒过来,被抹黑的,将要恢复自己本来的泽。那些认定在浑水里已经抓住了大鱼的家伙,到头来将发现不但是两手空空,而且恰恰是自己挂在了鱼钩上。那些矫造作、大言吓人而实则对实际工作一窍不通的半吊子、投机商和呆鸟,将要从肥皂泡的顶端摔到地上。而人民的愿望,人民的理智,人民的声音,已经和正在体现出来;同时,在革命导师的教育之下,人民更加成熟了、成长了。生活就是这样,经过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正在辩证地、不可阻挡地前进。

伊力哈穆心头充满了光,虽然赛里木给他讲的只是一些要点,文件还要留待通过组织系统向全和全体人民传达。但是,他已经感到了真理的光和热,感到了真理的威严和力量。他想起一九五五年学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文章与一九五八年学席的一封信的情景,只有席说了话,一切才算数。

“走,到家里去吧,”赛里木邀请说,“让我老婆给做抓饭去,庆祝文件的下达……夜晚,你愿意住招待所就住招待所,要不,就住在我那里……”

“谢谢,您请。我这里带着馕呢。我还得赶回去,我跟工作组的一个锡伯族同志请了半天假,如果今晚不回去,章组长说不定要报到公安部门通缉的……”

“没有车喽……”

“会有的,拖拉机、载重卡车、油罐子车或者马车,碰上什么我就搭什么,能搭一段就算一段,搭不到的地方,就靠它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谢谢您,您给了我最宝贵的礼物,我真的是满载而归了呢。”

伊力哈穆搭上了一辆载重卡车,他站在车厢上面。严冬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地削割着他的脸庞,寒冷像无数条小蛇一样从他的领口、袖口、前襟、向全身爬遍;然而,烈火在他的口燃烧,他快乐而自豪,他感到的事业正像这辆车一样,虽然时有曲折和颠簸,虽然迎面有凛冽的寒风,然而它正在飞速地前进,胜利地前进,在马达突突声中,在阑珊的灯火之中,在育着来年的丰收的白雪覆盖的田野上行进。

快到新生活大队的时候,汽车拐弯了,伊力哈穆下了车,他小跑了几步,活动开冻得发僵了的双脚。他看到了泰外库……

泰外库没有脸面和伊力哈穆说话,他不能忍受伊力哈穆对他的关怀,他逃走了。跑了一段,他又呆呆地立在了树边。风小了,月亮已经升高,雪原映射着柔和的月光,道路和田野,杨树枝干和没有割净的草,小桥和渠道,丘陵和房屋,都融合在、统一在月光里了。都瑟缩在、冻结在寒气里了。

伊力哈穆很快赶了上来,他不容分说地再次把自己的棉大衣给泰外库披上,并且用命令的口气说:

“不要推让!这样的天气,任再壮的汉子也会冻出病来的。”

泰外库没有言语,也无语可言。

“走吧。”伊力哈穆换了一个劝解的口吻。

披着棉大衣的泰外库跟着脱了棉大衣的伊力哈穆向前走去。

“您到哪里去了?去找弥拉克孜吗,您见着她了吗?”

泰外库点点头又摇摇头。

两个人安静地并排走着,只听得见脚踩着积雪的吱吱声。过了十来分钟,泰外库觉得身上暖一些了,他又把棉大衣披在了伊力哈穆身上,伊力哈穆也没有推辞。

“……唉,”伊力哈穆叹了一口气,好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维吾尔人把‘人’‘同志’‘旅伴’都用一个词儿来表达,这是很有意义的。情能使人美好,也能使人发狂。这里,最主要的是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有觉悟的人,一个知道自己的志向和道路的人,一个值得人和懂得如何别人的人……”

泰外库向前跨上一步,站住了,他转过身,大睁着眼睛看着伊力哈穆,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他好像在说:

“您,怎么还和我说这些?”

“我告诉您,”伊力哈穆拍了拍泰外库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向前走,“县委书记告诉我,席、央制定了关于社教运动的文件,运动一定会搞好、搞深、搞透的。有些人在搞谋,卑鄙而又狡猾,其实,这只能使他们暴露出尾巴……”

“伊力哈穆哥,您不恨我?”泰外库突然打断了伊力哈穆的话,厉声问道。

伊力哈穆摇摇头,笑了笑,又长出了一口气。

泰外库蹲了下来,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痛快,他从小没有父母,他很少哭,他没有在亲面前大哭的福气,他不懂得怎样痛哭,但是今晚,热泪烫灼着他的冰冷的脸,他呕肠吐肝地哭着,仿佛把二十余年的不幸、冤仇、悔恨和委屈……全部集中在这一次,表达在这一次哭泣里了。

……

送走了泰外库,伊力哈穆往家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家门口的土台上,有一个人影,看样子像一个女人。谁这样晚、这样冷还坐在那里呢?难道是米琪儿婉?不可能,虽然身材相仿,但身影要瘦得多。越近,就越看出那伛偻着的腰,那双臂抱着肩的寒冷和愁苦的样子,那沉重地低垂向地面的头,使开朗沉着如伊力哈穆者也打了一个寒噤,甚至有点骨悚然的感觉。

他放慢了脚步,离着还有二十来步远,他问道:

“谁?”

那人没有反应。伊力哈穆又向前走了几步,稍稍放大一点声音,问道:

“您是谁?”

黑影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全身一震,抬起了头,目光中,伊力哈穆看到了一个面孔非常熟悉的老太婆。

“我,乌尔汗。”“老太婆”说。

伊力哈穆定睛看去,才认出确实是乌尔汗来,但是,她的姿势、她的动作、她的额头的皱纹都使伊力哈穆吃一惊,怎么乌尔汗忽然老成了这个样子!

“您怎么坐在这里……”

“我想找你们……我不敢……”乌尔汗的声音是喑哑的。

“请进,请进,”伊力哈穆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乌尔汗随着他进了屋子,她的惨白的、好像是得了重病的脸,使米琪儿婉差点没叫出声来。

“伊力哈穆队长,米琪儿婉妹妹,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还没有坐稳,乌尔汗就哭诉起来,她呆呆地望着已经睡熟了的米琪儿婉的小女儿,充满悲愤地说。

“今天晚饭以后,章组长叫人通知我,说要找我谈话。我把波拉提江送到狄丽娜尔那里,我就来到了队部,和我谈话的人有章组长,翻译玛依娜尔,旁边稍远一点坐在柜橱旁边的是大队长库图库扎尔哥。”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乌尔汗的脸搐了一下。

“章组长一上来就很严厉,说我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罪恶,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完全是由于四不清干部伊力哈穆的包庇才没有受到应有的制裁……然后说什么?说我这些年又进行了什么大量的破坏活动,让我交代罪行,好像还说要把我消灭干净……我一下子就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就又审问我,还说什么如果顽抗到底的话波拉提江也要受到影响,说他爸爸是罪犯,我们再给你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你的儿子也要管制起来……这一句话撕裂了我的心,他们真懂得往我心灵的伤口上抹盐呀!我哭着求他们,我承认我一九六二年有罪,但是我此后除了看护孩子以外再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多做过一件事。这时,他们不再说我是罪犯了,他们只要求我一点:检举您,伊力哈穆队长……”

乌尔汗闭上了眼睛,她好像又听到了那些尖刀一样的语言,休息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我检举不出来,章组长拍响了桌子,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抓起来呢,我不知道怎么处置我的孩子……”

“抓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事。”伊力哈穆插嘴道。

“他们说,只要我检举您,我就有光明的前途,连我的孩子也会跟着光明起来。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应当检举您什么,这个时候,库图库扎尔哥忽然问我:‘是你说的吗?一九六二年的那天晚上,是我把伊萨木冬从家里叫出去的?’‘没有,没有。’我说。您知道,这事情我虽然和米琪儿婉妹妹提到过,然而我是不敢公开说的,再说,眼见是实,耳听是虚,叫喊的声音嘛,我并不能完全断定是谁不是谁,我并没有抓住任何人的手。所以,后来公社妇联的帕蒂姑丽来问我的时候,我就没敢承认……

“我回答完没有,章组长冷笑起来。他说,可是伊力哈穆曾经向上级汇报过这个情况,而且,至今有人仍然想给库图库扎尔大队长栽赃,既然乌尔汗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么很明显,这是伊力哈穆的纯粹捏造,是伊力哈穆陷害好人,那很好,你乌尔汗就检举这一条吧,伊力哈穆无中生有,用乌尔汗的名义捏造材料陷害大队长。

“我一听就傻了,我怎能昧着良心这样说呢?明明是我对你们说过的话,明明是我自己胆小了,缩了回去,怎么能反过来说是你们不好呢?我乌尔汗是块没有出息的料,我乌尔汗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父母弟妹,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你们这些好心人。我乌尔汗不可救,像一个得了麻风病的病人,白白辜负了医生的好意,弄不好还要把病传染给医生,不是前些天批判您的时候已经把我的名字提出来了吗?然而,三十年来,我没有害过人,我不能害人,我下不去手,我心太软……”乌尔汗咬住了下唇,泪流满面。

“这不是心软,而是正直。”伊力哈穆说。

“……我只好请求他们原谅。我说,我刚才说了假话,我是说过的,我听到那个叫伊萨木冬出去的人的声音像是库图库扎尔哥。

“一句话他们暴跳如雷了,库图库扎尔让我拿出证据,说是要不然就要到公安局和法院去解决。我的天,谁又想和他去公安局呢……”

“该去就去,没什么了不起。”伊力哈穆生气了。

“……章组长想了想,说:‘如果你确实说过,那肯定也是伊力哈穆教唆的。那么你就检举伊力哈穆如何教唆你吧!’组长还对我说:‘你不要抱幻想……’”说到这里,乌尔汗用惊恐的眼睛看一看伊力哈穆,又看一看米琪儿婉,“他们说,要逮捕您,伊力哈穆哥呢。”

伊力哈穆哈哈大笑起来。

乌尔汗仍然充满了悲愁:“您别笑了,事情太危险了。自从一九六二年以来,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问,我虽然活着,但是许多方面,我已经死了。我只剩下一丝丝热气,一丝丝活气,我要抚养波拉提江,让他长大成人,让他娶了媳妇,我就可以闭眼。你们那时和我说这说那,就好像针扎在木头上,确实,我也就是一块呆木头罢了,只要能保住我的儿子。让我给社员做饭,我就给社员做饭。让我给队长烤肉,我就给队长烤肉。我已经没有意志,没有判断,我长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我长着耳朵,却什么也听不着……谁想到就是这样,他们也不允许……

“您知道,库图库扎尔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太毒了,您知道,米琪儿婉,他问我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舍不得检举伊力哈穆,问我为什么不嫁人,究竟是等着伊萨木冬打回来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他的话里的意思是任何一个女人也受不了的,他不许我活着,不给我留活路……”乌尔汗患热病一样地发起抖来,听了她的话,米琪儿婉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

乌尔汗挣脱了米琪儿婉的怀抱,她说:

“我今天要说的话太多了,我要把三年以来,也许是五年以来没有说的话说给你们,我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好,有的人竟那么坏?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我们家的灾难,难道不是来自他吗?他为什么打发帕夏汗去封我的嘴?他怎么一下子就找回了我的孩子?他为什么一会儿对我,一会儿对我,一会儿说我是什么敌人、罪犯,背后却又说什么我是他的亲戚、妹妹?他就是怕我说出他来。可我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晚了,晚了,谁也不相信了……”

“我们相信。”伊力哈穆说。

“你们相信又有什么用呢!反正我自己心里明白了,真奇怪,光你们给我讲,我倒不明白,倒是库图库扎尔自己的所说所做,让我明白了一切。没有比鬼迷心窍,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更痛苦的了,这好比光剩下一个空躯壳,却让人偷去头脑,偷去了心。呵,这真可怕,这好像是被活埋在不见天光的深坑里,你看不见世界,看不见善也看不见恶,你看不见自己。这样的人虽生犹死!现在,我总算看见了一点点,我起码知道你们是好人,库图库扎尔是坏人了!我不憋闷得慌了……他们说明天还要审问我,他们要着我往您的头上泼脏水,他们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我反正不能昧着良心害人……如果我真的受不住了……请你们照料我的波拉提江吧……”

乌尔汗终于把话说完了。她凄然笑了一下,不夸张,不激动,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详。米琪儿婉喊了起来:

“您这是说什么呀?您在想些什么?”

说完,她又把乌尔汗搂到怀里,她的眼泪落到乌尔汗的头巾上。

“我跟您说,乌尔汗姐,”伊力哈穆严肃地说,“他们那样对待您,是不对的。您不要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魔鬼的伙伴。我刚从县里回来,我带回来了最好的消息。对于当前农村的四清运动,席说话了,他老人家知道这些事情,他老人家主持制定了中央文件,很快就要给全全体人民传达了。您说得很对,糊里糊涂是最可怕的,经过这一段,不仅是您,我们大家都看清了是一些什么人在捣鬼,他们是难得的反面教员,他们跑不了了。乌尔汗姐,一切都会好的,一切是个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谎言永远战胜不了真实。波拉提江一定能够长大成人,成为好人,您也可以是人民公社的好社员。”伊力哈穆激动地口吃了,他站起来,拿下挂在墙上的镜框,他把他最看的席与于田县老贫农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照片拿给乌尔汗看。他想起了巧帕汗外祖母,她总是把库尔班吐鲁木看作曾经来过家的一位客人。

乌尔汗并不完全理解伊力哈穆的话。“中央文件”“当前的运动”“传达给全”,这些字眼儿对于她来说是太陌生了。但是,她知道席。土改那年,她们县里演出宣传抗美援朝的文艺节目的时候,她们举着席的像,那时席戴着八角帽……发下的土地证上,也有席的像。就是在嫁给伊萨木冬以后吧,在开始了那腐蚀人、消磨人的灰的日子以后,在波拉提江出世、学会了蹬、起立、发声之后,她也不知多少次教给儿子学着说“萨拉姆,席”吗!但是,这几年,她好像不敢正眼看席的画像了,她好像离开席远了,从那个该死的变故以后,从那个跛子、黑狗、混乱的车站和西去的长途客运汽车上逃回来之后,她总是背着那样沉重的包袱,她不能无愧地,无惧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去面对太影遮盖着她的心灵。但是,今夜,短兵相接的斗争把她到了绝路,到了光明与黑暗的关口。伊力哈穆从县里回来是那样高兴,当真是会有大好的消息,大大的希望的吧,是真的吗?会不会是空欢喜一场?这么多年了,她常常听到好消息,好话语,她常常相信幸福的鸟儿已经栖落在她的额头……后来却发生了她想不到的事情。乌尔汗是贫农的女儿,积极分子,宣传队员,青春洋溢着光辉,镰刀斧头的旗和五星红旗……在乌尔汗的这十几年生命里,原来也存在着这么多英勇豪迈,巨大充实的场景,在她这样的小草上,也凝聚着太的温暖,在她这粒沙子四周,是蓬勃的生命和广袤的大地。

然而,然而她仍然是没有法子可想。

“您住下吧。”米琪儿婉给她准备睡觉的地方。

“不,我不住,波拉提江还在狄丽娜尔家里等着我……我走了。”

“让米琪儿婉送您。”伊力哈穆说。

米琪儿婉送乌尔汗走了将近一半的路,乌尔汗坚持要米琪儿婉回去。“不然,到了庄子我再送您,这一夜,我们就互相来回地送吧……”乌尔汗甚至有了说笑的兴致。

“我可以住在您家。”

“不要了。伊力哈穆好容易今天高兴一点,陪他说话去吧。您有一个好伴侣,要懂得珍惜和关心他。”乌尔汗以大姐的口吻说,其实,她的年龄与米琪儿婉相差不多。

米琪儿婉完全相信乌尔汗的情绪是正常的了,她的态度又坚决,于是转身回去。

米琪儿婉走后乌尔汗也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一方面因为冷,一方面她害怕这寂静的夜晚的旷野会使她刚刚发热了的心冷下来。但是,当她走到庄子前的小渠,走到能看到自己的家的地方,她忽然又发起愁来,说是有了文件了,好人就得救了,真的是这么回事?要是没有文件呢?她乌尔汗能知道些什么?她们又能做点什么?文件?我的天老爷呀,我的看不着也听不明白的文件啊!让真主保佑:多发一些有利于老实巴交的好人、不利于兴风作贼的文件吧,多发一点能让人好好地过日子而不是平白无故地折腾人的文件吧。

小说人语: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虽不重要却是率先出场的米吉提,又出现了。他的胡子变白的三部曲,倒也不恶。而乌尔汗的来访,意味就更深长了:决定的时刻正在到来。

这里提到的中央文件是指一九六五年一月发布的俗称“二十三条”的社教文件。其中矫正了一些原来“前十条”“后十条”的“左”的错误提法,但又提出了“走资派”的更“左”的说法。至于谈到的一封信,是一九五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泽东以“给生产队长的一封信”名义发表的,对于大跃进中的某些虚夸提法,意在有所纠正。对这些,小说人没有什么见解可说,小说人只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尽最大可能找到了一些“政治正确”的依据,在作品中批判了极“左”。

在依靠天才与胆略的人治时代,上心难测,风向常移,或中意而张狂,或拂逆而斛觫,干革命须押宝,做工作如抓彩,欲紧跟而出丑,有疑惑而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