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结尾申酉之交(下午5 时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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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认识时间?它是一个圆圈?一支飞箭?一条奔向大海的河流?一只骰子?一架不断加速的太空船?它真的可以卷折、弯曲?……时间流逝著,而钟鼓楼将永存。

钟鼓楼高高地屹立在京城北面。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鼓楼在元代时名齐政楼,到明代永乐十八年(1420年),它才被改建于现在的位置。如今的鼓楼西边,还有一条 “旧鼓楼大街”,所以要知道元代齐政楼的位置,并不困难。清朝接用了明朝的全部宫室坛庙,嘉庆五年 (1800 年)对鼓楼进行过一次大修,再次肯定了它镇守于全市中轴线北端的位置。据说当年鼓楼上面安置著二十四面更鼓,每面直径都有一米半左右,都是用整张的牛皮蒙制的。一九○○年“八国联军”入侵时,鼓楼亦被劫掠,如今二十四面更鼓仅余一面,而且鼓面上还留下了侵略者的刀痕。

钟楼在元代时是万宁寺的中心阁,明代未动,清乾隆十二年 (1745年)重建后,才呈现出今天的面貌。

直到一九二四年以前,钟鼓楼都履行著向全城居民报告时辰的职责。

用什么来计算时间?

最早,在鼓楼上置有铜铸刻漏,据说是宋朝传下来的国宝。所谓刻漏,就是利用水在不同大小的铜壶中均匀滴漏,而度量出时间来的装置。据说当年的铜漏壶一有四个,从上到下依次的名称是:天池、平水、万分、收水。漏壶之间安有铙神,设有机械,能按时击铙发声,每次击铙八声,颇为准确。铜壶中自然需经常添水,冬天为了防冻,则注入温水。可惜如今的鼓楼上仅有漏壶室,铜刻漏已荡然无存了。

到了清朝,改用更香来计算时间,从确度上说,似乎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是一种倒退。

钟鼓楼怎样报时?

白天,正午时分钟楼要鸣钟。

夜晚,鼓楼要报出五个更次。第一更约在晚上八点,报这一更叫“定更”。然后每一更次击鼓一通,每次击十三下。二更约在夜里十点,三更约在午夜零点,四更约在深夜两点,五更约在凌晨四点。当年的文武百官听到三更鼓后便要准备起床,四更鼓后便要赶到午门外集合,五更鼓后便要鱼贯入朝,跪在太和殿前的称为 “海墁”的地上 “听旨”。

“定更”时不仅要击鼓,还要相应地撞钟。到四更报 “子正”时,又要再相应地撞钟,这一次报时活动有个专门的称谓,叫“亮鼓”。

在 “定更”与 “亮鼓”之间,每隔半个时辰 (今天的一小时),钟楼还要独自撞钟一次。

“定更”与“亮鼓”的击鼓、撞钟法,是这样的:两名更夫到时候分别在钟鼓楼上,手提 “孔明灯”,遥相对照,作为信号 (当年人们称之为 “对灯儿”),然后分别进入楼击鼓、撞钟。击、撞都采取 “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的节奏,并重复两遍,计一百零八下。击鼓在前,撞钟在后,悠悠然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钟鼓楼沈默五十八年了,但在这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下午五点来临时,它们却雄姿依旧,仿佛随时都可以发出新的讯号……

岁月悠悠。时间毫不间歇地流逝著。人们落生在这个世界上,最早意识到的是包围著自己的空间。这空间有著长度、宽度和高度,其中充满了各异的形态、彩与音响……而后人们便意识到还有著一种与空间并存的东西,那便是不著、握不牢、拦不住的时间。在所存在的空间里度过著不断流逝的时间,这便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于是乎喜、怒、哀、乐,于是乎生、死、歌、哭……

但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是单独地存在著。他必与许许多多的人存于一个空间之中,这便构成了社会。而在同一个社会中,人们的阶级意识不同,政治方向不同,经济利益不同,人生态度不同,道德品质不同,文化教养不同,格旨趣不同,生理机制不同,竞争能力不同,机遇遭际不同……于是乎便相争相斗,相激相荡,相斥相离,相轻相嫉……同时也必定伴随著相依相靠,相汇相融,相亲相慕,相尊相许……而这种人类社会的流动变化,从整体角度来说,便构成了历史;从个体角度来说,便构成了命运。

在匆匆流逝的时间里,已经和即将有多少人,意识到了一种神圣的历史感和庄重的命运感呢?

但是,不同的人对时间的感受是各异的。

薛永全师傅从荀家回到自己家,还没进到新房中,便突然感到一种晕眩。他扶住苫棚的撑架,喘起粗气。正好路过的海西宾看见这情景,忙过去扶住他,对他说:“薛大爷,您先到我屋里歇歇吧!”

海西宾一个人住在里院北边的东耳房中,薛师傅想了想,也只有到他那儿歇歇合适,便由他扶著去了。

海西宾让薛师傅靠在床上,自己去悄悄叫过了殷大爷来。

殷大爷行医虽挂的是正骨的牌子,但对其他一般外科病症,也能诊断施治。他给薛师傅号了号脉,便说:“不碍的。高血压上来了,加上你那个哮喘的根子没断,所以头晕、闷。我给你推拿推拿,不一会儿准能松快。”说著,便解开薛师傅领扣,先给他按喉下的天突

海西宾已对殷大爷汇报过卢宝桑的动向,殷大爷判断说:“他进了”一品香“?那他八成是让咱们给冤屈了。要身上真掖著雷达表,拽他进那儿他也不会去。”海西宾对殷大爷更加佩服。这会儿殷大爷给薛师傅推拿,他在旁边毕恭毕敬地瞧著,他想,不该光学打拳,也该跟殷大爷学学推拿正骨……

薛永全合著眼,随著结拜兄弟的按推拿,心中浮出了一阵阵一片片时而朦胧时而清晰的思绪……

在薛永全当喇嘛时,他一度相信时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也就是说,时间是回圈不已的。他从师傅奥金巴所教授的佛经中得知,那回圈不已的时间是按“劫”划分为阶段的。每一次从开始到毁灭构成一 “劫”,一 “劫”中又包括 “成”、“住”、“坏”、“室”四个小阶段,称为“四劫”,每到“坏劫”时,便有“水”、“火”、“风”三灾出现,于是乎世界归于毁灭。人只有皈依佛门,潜心养,求得解脱,才能超出这种时间的轮回。倘不能解脱,便要无休止地在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这“六道”中如车轮般旋转不停地生死相续。

现在的年轻人到佛寺去游玩,看到寺门外山墙上写著 “法轮常转”

的字样,往往不知何意,因而毫无联想。当年的薛永全看见它,却必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既然时间是一个回圈不已的大圆圈,那么,一圈转完之后,必有另一圈,因此存在著一个来世。当年的死囚被押赴菜市口行刑时,常常大声地嚷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嚷者有这种自信,围观的人中如薛永全者,也认为事乃必然。

他虔诚地相信过 “因果报应”。今世行善积德,来世必有好报。今世为非作歹,来世必为饿鬼、畜生。

他的这种圆圈式的时间观念,为中华人民和国的成立所动摇。

他眼见著庙会中的恶霸得到了 “现世报”,他自己同千千万万北京市的底层市民一样,充分地得到了人民政府的恩泽,温饱迅速而稳定地得到了保证,生活日趋富裕纯净,而眼前的北京城,随著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发生著显著的变化:长安街和天门广场的展拓,“十大建筑”的同时出现,公汽车、无轨电车的急速发展,水井的废除和自来水的普及,“老爷”“太太”一类称呼的消失和 “同志”“师傅”这种称呼的兴起……都不断地把他那圆圈式的时间观念扳成为直线式的时间观念。在商场的夜校中,他学了简明中国史,他才知道这直线式的时间那过去的一端是“从猿到人”,而未来的一端是“产主义”。据大儿子薛纪徽有一次告诉他,实际上时间是既无头也无尾的,“从猿到人”

以前还有 “从虫到猿”,并且还有 “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从无地球到有地球”……等等;而“产主义”以后也还会有矛盾冲突,人类社会还会有发展变化,并且到最后地球还可能毁灭,而那时候的人类可能已经安全迁往宇宙中别的地方了……等等。他对薛纪徽所说的抱怀疑态度,不过,时间自 “从猿到人”而奔向 “产主义”,是个并非封闭的圆圈而是一条向前发展的直线,这个观念毕竟在他的头脑中扎下了根来。

对于国家来说,在眼下直线式奔流的时间里,是搞社会主义建设。

“四海晏清,八荒率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薛永全心中有这样一种责任感。他自己在看守仓库的平凡工作中恪于职守,同时对于两个儿子,也时常嘱咐和督促他们为国家认真工作。对于他自己和他的家庭来说,在眼下直线式流逝的时间里,是 “男大当婚”,但求有个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安”的局面。薛纪徽两口子既已生下一女,但愿薛纪跃两口子再生下一男……

没想到薛纪跃的这场婚事,竟闹出了如此风波。眼看又有一些重要的亲友要来贺喜,该铺排最后一茬酒宴了,新子却依旧呆在公婆屋中,不肯回到新房,而且更随时可能赌气跑回家!

在眼前事态的刺激下,薛永全那旧有的时间观念,竟有所复萌。

殷大爷给他按推拿著膻中时,他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是我以往作的孽,报应在了今天?……他想起了当年把出生不久的亲女儿,经 “修绠堂”书铺掌柜,送给那官宦人家的往事。这是他一生中所作出的最大的亏心事。是呀,那是“鬼子”撤退、国民“接收”不久,隆福寺庙会虽说看上去热闹,可人们手里的钱“”得厉害,连庙会上原来最牛气的 “金象为记”的卖梳篦的 “金象张”,在奥金巴提著黄布口袋去收摊租时,也叫苦不叠,要求赊租。薛永全当时靠跟著奥金巴外出念经已然不能维持生活,便在每逢历一、二、九、十隆福寺有庙会的日子里,去哈德门(即崇文门。“哈”应读成?a.)外东晓市帮大摊主拉排子车运货,挣一点外快。可就在薛大生下那闺女不久,有一回他拉著排子车路过哈德门,被一辆美国兵开的吉普车撞得人仰车翻;那吉普车显见是故意把他那排子车撞翻的,当排子车上的货物滚了一地,薛永全摔得腰伤肘碎之时,吉普车上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薛永全一要赔偿货主损失,二要看病吃,实在养不活那闺女,才忍痛将她送给了别人。那由中间人隐去了真实姓名的官宦人家,原要送他一笔钱财,他同薛大都严辞拒绝了。他们岂是出卖亲生骨肉的禽兽?他们实在是百般无亲,才让女儿去寻一条温饱有靠的生路!

那官宦人家也严词拒绝了他们隔年与女儿相会一次的要求。

自从女儿被抱走以后,三十多年来音信全无,解放后薛永全也曾试图打探出那家人的去向,因为中间人“修绠堂”的掌柜早已去世,竟毫无线索可寻。现在,在薛纪跃的婚宴出现风波时,不知怎的,薛永全忽然想到了那不知所终的亲闺女。她让人抱走时,还穿著一双薛大用旧袈裟布缝出来的虎头鞋!难道今天的事真是……报应?

窗外传来一阵欢笑声。分明是从婚宴上传来的。其间突出著荀大嫂扬声逗趣的嗓音。啊,婚宴仍在喜幸的气氛中往下进行。这么说,也还够不上是遭了什么报应。荀磊不一会儿把那表买回来,新子一回心转意,一切又都能恢复正常……既如此,又何必胡思乱想呢?

“怎么样?好受点了吗?往开了想吧,过一会儿,就什么都好了……”殷大爷又开始用双拳给他按背俞。因为他现在是虚披著棉袄,海西宾怕他冻著,便把屋里的炉火得旺旺的。

他确实感觉好受多了,同时,不仅承受著旺盛的炉火的热力,也承受著友情的温暖。他那几乎要弯成圆圈的时间观念,又反弹成了直线。他微微一笑,点点头……殷大哥原是在庙会中用三根木棍捆起架子,从架子顶上拴下两根皮条,靠脱光膀子练皮条把式糊口为生的。

他俩相交以后,无话不谈,引为知己,遂结拜为兄弟,他们之间,是可以托妻付子而完全放心的。是的,殷大哥说得对:“过一会儿,就什么都好了……”岂止殷大哥维护著自己,这小小年纪的海西宾,不也知道帮助人吗?更有那荀师傅一家,说起来非亲非故,不过是用一个自来水管的里外院邻居,可他们对自个儿多有情义!这难道都是前世积德的善报吗?那么著解释太虚无缥缈!人家荀兴旺早年是个八路军,后来又一直是大厂子里的工人,人家真有那无产阶级的思想觉悟,真能做到同志之间互相关心、互相护、互相帮助啊……

所以,寻思到头,身外的时间也好,世道也好,自身的寿数也好,命运也好,恐怕也还不是轮回往复那么个情况……

“事在人为”。而且“众人拾柴火焰高”。当殷大爷给薛永全拿著虎口时,他觉得自己身心都已恢复到健康状态。他微笑著说:“不碍的了。我该回去接碴张罗了。一切都能好起来的……”

钟鼓楼原是一种公报时器。它是以音响来报时的。

如今钟鼓楼休息了,它们仅仅作为一种古迹而存在。至一九八二年年底,北京市的公报时器有两处,一处是北京火车站,它有两个对称的钟楼;一处是西长安街的“电报大楼”,它高耸著一个钟楼。

它们不仅能发出报时的音响,而且还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以带 “刻度”的钟面和长短指标随时显示著时间,确度在五分钟以

显然,作为一个社会活动频密繁忙的大都会,北京市可供行人仰望校时的公报时器是太少了。应当再增添一些不同高度、不同种类、不同样式的露天公报时器。尤其应当多多设置一些既比机械钟价廉而又能使确度达到一秒之的石英电子数码显示钟。

报时器的稀少,确度方面的粗放,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我们还不是那么善于珍惜时间。在不少机关里,“研究研究”、“考虑考虑”、“讨论讨论”……以及“别急,等一等”、“忙什么?侯一候”……乃至于“那就下午再说吧”、“那就明天再办吧”……之类的“口头禅”,仍在继续流行,便是明显的例证。

必须改变这种陋。改革,首先要改革关于时间的观念。

张奇林便是一个从这一点改起的改革家。

现在是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的……什么时间?

张奇林坐在波音 747 班机上,伸腕看著他的手表。那是一块上海钻石牌手表。当时指标指著十七点整。他很清楚,腕上的手表所显示的,仅仅是格林威治国际标准时间所规定的北京时间。现在飞机大体上是由东朝西飞,而地球正同时由西向东转。因此,现在究竟是几点钟,不能笼统地回答。

那一刻,印度新德里正当下午十四点三十分,而苏联莫斯科却恰好是中午十二点。张奇林所要去往的西德法兰克福是上午十一点,法国巴黎是上午十点,而英国伦敦仅处于早上九点钟。至于飞机尾部所越离越远的一面,东京是十八点,夏威夷是二十三点,旧金山已是午夜一点,而纽约已到了凌晨四点钟。

令张奇林痛心的是,尽管他所领导的那个局里的绝大部分干部,都持有大专的文凭,但真正具有科学的时间观念的人,却所占比例不大。

什么是时间?

从严格的科学定义上说,时间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由过去、现在、将来构成的连绵不断的系统。是物质的运动、变化的持续表现。”

我们平时心中所想、口中所说的 “时间”,实际上是指对上述的物质运动、变化的持续表现的一种计量。这种计量,从人类社会初成之时,便以日月星辰的变化为依据,而渐趋细密确。到了近代社会,世界各国都接受了“格林威治平时”的规定——即以英国伦敦格林威治天文台本初子午线为标准的地方平太时,为 “世界时”。当然,让每一个人都弄懂什么叫 “真太时”、“平太时”,都弄清世界时区的划分以及“标准时”和“地方时”的区别,那是很困难的事。但张奇林觉得,他手下的干部们至少应当知道,当代社会关于时间计量的确度,已达到了怎样的一种水平,因而所谓“一寸光一寸金”的古语,在当代的价值观念面前,已经是如何地粗疏而失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把“一秒”当作最小的计时单位。究竟多久是“一秒”?有人说 “嘀嗒”一声是一秒;有人说手表上的秒针移动一小格便是一秒;聪明点的人会说,一年、一月、一比一小时的多少分之一是一秒。其实,由于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都不是均匀的。因而以它们为基准建立的计量时间系统——“平太时”、“历书时”也不是均匀的。所以,要确定何谓一秒,必须另找更稳定的参数,于是近代的科学家们发现原子部能级跃迁所发射或吸收的电磁波频率极为稳定,便据此为基准,建立了很均匀的计量时间系统,称为“原子时”。“原子时”的一秒的长度,规定为铯原子跃迁频率9,192,631,770 周所经历的时间。这便是当前全世界公用的秒长,也即是人们计量时间所应用的基本单位。

至于当今世界上的计时器,钟鼓楼般的报时,日晷般的显示,早已成为一种陈迹;机械元件的钟表也渐渐只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且越来越成为一种装饰为主的物件;凡需求得确的活动,都越来越依赖于石英钟,目前人类已制造出了每天误差不超过万分之一秒、频率稳定度高于 10-9的石英钟。即如当今世界百米赛跑的纪录,已确到百分之一秒以上,倘若你能比世界冠军快上百分之一秒,那么你便是新的世界纪录的创造者;对于你来说,岂止是“一寸光一寸金”,那仅仅百分之一秒的价值,显然远在一寸金子的价值之上!

一个国家机关,一个社会生产的指挥机构,如果不建立符合于当代社会发展的时间观念,怎么可能发挥它的指挥和协调作用?

所以,张奇林一上任,他的头一个措施,便是在当天上午十点钟,进行了一次预先布置好的大查,查结果如下: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响起十点整的蜂鸣音时,机关办公楼门厅的电钟指著十点零三分,所查的几间办公室的壁钟分别是十点零一分、九点五十六分、十点零八分和十点十三分!而当时食堂的闹钟指著九点四十九分,司机班的值班室的座钟指著十点零六分。被查的个人计时器,与电台报时吻合的倒不少,但错前错后的也不乏其例,如行政处的傅善读,他腕上的名牌手表便足足慢了十分钟——经查实,不是表本身的质量问题,而是他在一次停走上弦时,根本就没把时间拨准。

张奇林在十一点钟召开了全局紧急大会,宣布了查结果,并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他宣布在中午十二点时,由广播室再播出一次中央台的报时音,同时要求全局所有的钟表在那报时的蜂鸣音中都要校准时刻。他大声地呼吁:“让我们从今天中午十二点起,以新的时间观念来抓紧工作!我们要时刻想到,全世界的科学技术、经济生活都在一秒复一秒地向前推进,我们在科学技术和生产建设的许多方面既然已经落在了别人后面,我们便应当有一种紧迫感,焕发出一种奋发突进的革命热情……从今天中午十二点起,我们要把 ”研究研究“、”考虑考虑“、”讨论讨论“、”等等看“、”慢慢来“……这一类官僚主义的作风和语汇扔进垃圾箱!该研究的要立即研究!不该犹豫的要断然作出决策!该讨论要抓紧讨论,不要言不及义、推托扯皮!既然是该办的事就不要等!就不能慢!上午该办的事不要留到下午,今天该办的事不要拖到明天!如果是不需要办的事,不该办的事,那么就必须停办、拒办!……”

他努力的结果,究竟怎么样呢?没有什么具体的“对立面”——如某些电视剧里所出现的尖嘴猴腮或脑满肠肥的“保守派”——来反对他,但是他遇到了更难对付的对手——那就是存在于很多人身上,乃至于他自己身上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的那种东西,即惯的惰力。

他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而且,从工作实践当中,他极为震惊地发现,就整个世界范围而言,严格地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或“时间就是生命”这一类的概念也已经开始过时。因为许多事的成败,恰恰并不在于抓紧时间去一环环地做,而在于是否掌握住了有关的最新资讯。为解决一个代号为 G.S的最佳方案问题,局里专门成立了一个临时小组,由他亲自挂帅,真可以说是争分夺秒地进行了讨论、起草、修改、敲定——他们“仅仅”用去了十天时间,便形成了一个可交付实践的方案,效率不可谓不高。但随即就有技术情报组的庞其杉,主动递来一份材料,原来国外早有这种方案公开发表在杂志上,并且细节拟定得比他们的最后方案更加详尽、合理!他们仅仅是没有养成掌握和利用资讯的惯!倘若他们有这个惯,不用开十天会,仅仅依靠一个灵便的情报系统,便能够在一天之,或者几小时乃至十分钟之,迅速地解决问题。这件事发生之后,他才下决心将原来“聊备一格”的技术情报组,升格为技术情报站,并且力排众议,把庞其杉这个人推到了站长的“宝座”上。他还计划迅速地用最先进的电脑设备,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技术情报站武装起来。

他真可谓是雄心勃勃。

但是他从各方面都不断地遇到麻烦。今天中午接到的“告发信”,便是一例。固然傅善读把信上所揭发的问题,解释得 “天衣无缝”,但要弄清整个情况,抓住事情的实质,显然既不能只相信那“两名外单位众”,也不能光听信傅善读的“一面之词”。要处理好这个问题,时间似乎也并不是最关键的因素,重要的也还是资讯——他所掌握的有关资讯实在是极其有限,因此即便他在这飞机之上,乃至在出国的整个行程之中,不断地 “抓紧”时间去分析、判断,也是无济于事的。

既然如此,他也便决定乾脆把这桩事“冷藏”起来。何况部里的纪律检查委员会自会抓紧时间调查处理,也许等他回国之时,事情便已然得到了较为圆满的解决。

“空中小姐”将银闪闪的小推车推到了他那排座位旁,他要了一杯纯净透明的矿泉水,同时揿了一下座椅上的按钮,使那盏光区只限于他那个座位的顶灯发出光亮。于是他一边啜著矿泉水,一边读起一份当天的《CHINADAILY》(中国日报)来。

空间是时间的载体,而时间又是空间的存在形式。一个空间,一个时间,谁也离不了。然而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有的对空间的关注超过了时间,有的对时间的重视又超过了空间。

这天下午三点半以前,于大夫已经由傅善读陪同,乘小汽车从机场直接来到了结湖居民区。张奇林一到机场,便到海关办手续,办完手续便进入了隔离区,因此于大夫在机场一不过停留了十来分钟,张奇林所乘飞机尚未起飞,她却已经开始了对即将迁入的新居的考察。

在离开机场时,她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她让张秀藻火速赶到结湖去,一同和她检验傅善读即将安排给他们家的新居,看是否满意,以便作出是待秀藻爸爸回来再说,还是不待他回来便搬入的决定。

傅善读向管理员要来了钥匙,亲自带著于大夫去检验那两套相临的单元。

于大夫沈浸在对那居住空间详加检验的乐趣之中。

三楼,这是最好层次。她很满意。

两个相邻的单元,一个在右首门,有两间开窗能形成对流的房间,尽管小间面积略觉小了一些,但另有一个凹进去的小厅,除摆上饭桌吃饭,再铺排一张折叠床,安顿保姆,当不成问题。另一个在中门。

一进门的门厅不算小,但所有窗户一律朝南,冬天固然温暖,夏天空气无法对流,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缺点。两间的厨房都不够大,不过煤气灶的位置和高度倒还适宜;厕所一边是坐桶一边是蹲坑,这倒无所谓,只是多出来的地方并不富裕,倘若安放了洗衣机,便无法安放浴盆。壁橱尚可,台还嫌略小……看来搬入以前至少得先做两件事:请人用油漆漆出半截“墙裙”;把大屋顶上那简陋的碗形塑胶罩的灯,改装为美观大方的全遮蔽型的吊灯……但两套住房如何分住呢?是在秀藻结婚之前,全家的卧室和餐厅都设在右首门中,把中门那套完全用来给老张充当书房和会客室呢,还是一开始就让秀藻独占一套?……盘算来,盘算去,于大夫忽然又觉得这样的两套还是不解决问题,如果能把其中一套换成三间一套的,就更好了……

张秀藻很快地便来到了现场。她随著母亲在两个单元里转来转去,不过她心不在焉。真的很快就要搬到这里来了吗?那么,她将失去某种很重要的东西。是的,他不她,而且甚至于不知道她的单相思。

她每次从学校里回到那个小院,甚至也不一定遇到上他,遇上他也往往只能有极其短暂而尴尬的那么一点点接触——就象今天早晨,她捧著装有油饼的小笸箩,而他拿著红喜字和浆糊,相逢在那吊著旧藤椅的门洞里一般……可是她仍舍不得切断同那个小院的联系。她知道,固然从理论上推导,她即便搬到了结湖,也还可以回那个院子串门;但从实践上看,她是没有那种勇气的,并且那些原来的邻居们,一定会惊讶她何以会对他们恋恋不舍……

“你看,都快四点半了!老傅和司机小王在下头一定等得不耐烦了。”于大夫催促著张秀藻,“你倒是满意不满意呀?表个态呀!”

,您满意就成,我是无所谓的……”张秀藻随口应答著。

“这两扇门开的真不合理,瞧,冰箱如果能放在这儿多好,可偏这边这扇门碍事儿……”于大夫还在细加检验。

张秀藻甚至搞不清说的是哪扇门。

她走到台上,望著由高高低低的楼房构成的天际轮廓线。不知怎么搞的,她心头涌出了前些天抄在日记本上的维克多·雨果的诗句:难道恋能自主?两人相悦为什么?

你询问流水吧,询问风儿的吹拂,夜扑灯火的飞蛾,熟透的葡萄上光的照射,询问一切在歌唱、呼唤、期待、絮语的造物!

询问四月里欢闹的深鸟窝!

热的心叫道:“我自己怎么知道呢,我?”

她觉得这首诗几乎每句都敲击得她心弦剧烈地颤动。她几乎吟出了声音来。可是想到她的情况并不符合“两人相悦为什么?”这起始的问句,一阵酸辛袭上心头。她眼里涌出了泪花。

“秀藻!你怎么又跑台上去了?快下楼吧!老傅怕都著急了!”

于大夫大声地呼唤著……

但傅善读彼时却并不希望她们马上下楼来。他正在楼下自行车存车处那儿的公用电话旁给洛玑山打电话。他为什么急著给他打电话?

他们交谈著什么?除了他们双方,谁也弄不清。

同一时间里,詹丽颖也在打电话。

她也是跑到地安门邮局,才打上了公用电话。就是那个隔音间,就是那架电话,两个钟头以前,澹台智珠也利用过。

她费了很大劲,才挂通了她人那个单位的长途。时逢星期日,单位里只有值班员,而值班员并不知道她人患病的事,但詹丽颖却一通上话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倾泻起她的愤慨与不满来:“你们怎么搞的?领导都跑哪里去了?怎么不管我人的死活?中央的知识份子政策,你们落实得也太差了!什么?不知道?凭什么不知道?!怎么可以不知道?!跟你们说吧,你们的心思我全明白——就因为我人要调走,你们就如此冷漠无情!哼,我要向中央反映!你们等著瞧吧!

什么?……查一查?问一问?还查问个什么?我都接著电报了!等一等?等多久?你找领导去?好,我等!你去先告诉他们,我詹丽颖不是好欺负的!我到了就跟他们算帐!不,一会儿就跟他们算帐!你告诉他们,我人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要负法律责任!“

她气鼓鼓地挂了电话,等对方再打过来。

隔音间外有人敲著玻璃门,催她快点。她爽推开门,伸出头来,对那人说:“你别处打去吧!我有急事,这电话我包了!”

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当即跟她争辩起来:“公用电话大家用,你一个人怎么能包下呢?何况你现在又不打……”

“我等长途。”詹丽颖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能让别人插进来。我的长途说不定马上就过来。”说完“砰”地关上了玻璃门。

那人很不以为然。见她只是双臂合抱前,并无电话可接,便拉开玻璃门,探进了头去,商议地说:“我就几句话,你让我先打吧。反正误不了你的长途。”

詹丽颖粗暴地说:“你别在这儿捣乱!”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那人被激怒了,同她隔著张开的门缝争吵起来:“你霸著公用电话不让别人使,你才是捣乱!”

詹丽颖毫不思索地 “还击”,对方欲罢不能,便继续同她争吵,最后不但周围的顾客过来劝解,营业员也走出柜台来干预……

四川的长途接过来了,那边刚说了一句:“领导没有找到……”詹丽颖便劈著嗓子叫喊起来:“岂有此理!简直是草菅人命!都干什么去了?搞特权去了!谋私利去了!享清福去了!……”

结果,弄得那边接电话的人对她印象极为恶劣,甚而心里掠过了这样的念头:“这样的人!要是再有运动,非得整整她不可!”这边的顾客和营业员听她那么一顿乱叫乱嚷,也都认定她“人头太次”。

唉,詹丽颖啊詹丽颖,你本是一个最善良最热情的人,即如今天这一整天,你为他人贡献出了多少无私的关怀、照拂、慰藉与援助!

这不仅体现在神上,也体现在物质上。然而你还是被你那糟糕的格所误!俗话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但悠悠的岁月,怎么就磨不掉你格中那多余的“刺”?……

其实,詹丽颖的人是在他妹妹家发病的,妹妹、妹夫将他送进医院急诊后,妹妹便跑出医院给詹丽颖拍出了电报,并且给哥哥单位的领导打了电话,领导搁下电话马上就到医院去了;医生很快作了确诊:急胆囊炎,并立即采取了应急措施……在医院办公室,詹丽颖人单位的领导及时地给詹丽颖所在的单位打了电话,让值班室作了电话记录—— “因为詹丽颖的人急胆囊炎发作,可能需要动手术,建议允准詹丽颖及时赴川……”——并嘱托值班人员明天一早便向他们领导汇报;这之后,又给詹丽颖住地所在的胡同的公用电话打了长途,但未得詹丽颖的回电——对方不知道詹丽颖正在地安门邮局,而詹丽颖也没想到对方已在医院……

当然,出现这种事态,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国电信事业的落后,即使是北京这样一座位居首位的城市,到一九八二年年末,电话也远未普及,不仅拥有电话的家庭所占比例极小,公用电话的数量也远不能满足市民要求。这说的还是用金属导线传递资讯的电话。而就在那个时候,世界上一些国家已经研制成功了以光导纤维传递资讯的电话,有的并开始投入了实际使用。这意味著一种体系的变化。

包括詹丽颖在的中华民族啊,你将怎样追赶上去?……

澹台智珠走出电梯时,劈面遇上了慕樱。

两个新邻居互相点了点头。

慕樱当时心情很好。她从院里出来以后,先去了部里医务室。其实医务室的小套间,才是她现在真正的家。她在那里仔仔细细地又梳洗打扮了一番。“女为悦已者容”,真是一点不错。中午去见嵇志满时,她一心所想的并不是怎样取悦于对方,而是如何体现出自己的尊严和教养,因此她把发式弄得比较服帖,裹了一条本白的线围巾,外面穿了一件掐腰的薄黑呢大衣;脱去大衣,上身是玫瑰紫的西装外套,露出里面的鸡心领衣,以及衣里面的浅褐尖领衬衫;下身是深蓝的弹力呢筒,脚上登一双与西装外套相呼应的玫瑰紫高跟鞋。现在她是来见齐壮思,因而从头到脚都予以改造,她力求显得年轻、潇洒而又不露雕琢痕迹。头发她使其蓬松开来,在双耳后形成一种抛物线的飘逸效果。围巾和大衣都为她所淘汰。她头上似乎是随便地扣著一顶浅蓝线便帽,上身只穿一件款式新颖的深蓝“登山褛”,那 “登山褛”上这里、那里缝缀著一些白和灰的装饰条纹,并不对称,但显得既波俏又和谐。“登山褛”左边的袖子上有个带拉链的暗兜,正好可以放进一个硬封皮的 “通讯录”,她用那 “通讯录”

将那张“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夹住,搁进了那暗兜之中。

脱掉 “登山褛”,里面是一件草绿的粗线高领衣,不点缀任何装饰品,而以一种春草般的纯朴夺人心魄。下面是一条屁股包得相当紧的准牛仔——她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的,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条普通的劳动布工作,没有牛仔的那种宽镶边和外露的大兜,并且也不那么紧绷在身上,但实际上却深得牛仔之三昧,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格外袅娜、灵动。脚上,她故意穿了一双半旧的黑皮高跟靴。

她没有带提包,手上只戴著一双与头上帽子相呼应的浅蓝线手套。

自从齐壮思向她提出:“请你不要打扰我。”那以后她也确实没有去打扰过他。甚至在部里办公大楼的走廊上迎面相遇,前后左右又没有什么别的人,她也仅只是对他坦然地笑笑,便各自走开。不过,她总觉得从齐壮思那双依旧饱蓄著雄狮般力的眼睛里,朝她放射出了某种类似电流的光——毋庸理智地分析,凭直觉,她便深信他其实还是喜欢她的,他不让她打扰他,是因为他肩上承载著重要的事业,他有著一种高度的革命责任感,而并不是因为她的打扰会使他感到厌烦。

因此,她觉得自己实际上享受著一种主动权。只要她并不过分,在某种情况下闯进他的生活打扰他一下,他甚至是会感到高兴的。当然,她必得量好尺寸,及时身,而绝不能急躁冒进。来日方长嘛!

当她在地铁的站台和列车上,以及当她从大街走进这幢大楼并来到电梯之前,她感到周围不时有人朝她投来不那么友善的目光。她微微地昂著高傲的头颅。她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在这样评价她:呵,真时髦!

当她在电梯门前,按亮了上行的揿钮后,她心中飘过了这样的思绪:是呀,我承认我时髦。可时髦有什么罪过呢,难道我落生在这个世界上,就该永远困守在老家那个灰的小镇?就该永远把那种一圈大红、一圈大绿、一圈土黄、一圈宝蓝的袜子,认作是天下最美丽的袜子?……

对于慕樱来说,时间是一支射出去的箭。原来,她在箭尾上,现在,由于她自身的努力,她已附著在箭头。在 “时间运行”的过程中,箭头永远优于箭尾。在我们日常生活里,与时间紧密相联系的语汇究竟有多少? “时机”、“时尚”、“时宜”、“时势”、“时兴”……包括 “时髦”,这都是“箭头”上的观念,慕樱以与这些观念合拍为荣。

慕樱很早便把契诃夫名剧《万尼亚舅舅》里的这句台词,当作自己的 “座右铭”:“人的一切都应当是美的:心灵,思想,面貌,衣裳。”

但美的观念是固人而异的。在同一 “时间之箭”上,“箭头”的观念往往与“箭尾”的观念截然不同。慕樱现在遵从“箭头”上的观念。即如情问题,她以为只要是真诚的,并排除了强迫手段,便无论施之于何人,都是合理而道德的。又如衣著打扮,她以为必须打破男穿男、女穿女,少穿少、老穿老……之类的框框,而应悉听尊便,只要自己和人满意,便无所谓合适与否。

听到了电梯下落的声音,慕樱全身漾开激动的波纹。她事先没有给齐壮思打电话,但她坚信能够见到他,并被单独接待。她将使他大吃一惊——她不跟他说别的,而仅仅是谈论邮票。她将以一个纯粹的“邮友”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将是多么有趣的事!并且,她将并不白白奉送他那张 “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而是同他进行协商、交换!最后,她将率先申明她还有事要办,不等他作出反应,便立即飘然引去……

电梯门打开了。在走出来的几个人里,有一个是同院的澹台智珠。

慕樱本能地朝澹台智珠点了个头。慕樱没看过澹台智珠的戏。但她从詹丽颖那里得知了关于澹台智珠的各方面情况。她不能理解澹台智珠怎么能同一个工人生活了这样久。也许,是因为澹台智珠总演那种宣扬封建道德的戏,中毒太深了吧?……

慕樱乘电梯升上去的时候,澹台智珠已经走出了楼门。在同慕樱相对一点头之后,澹台智珠心头也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些对慕樱的想法。澹台智珠从詹丽颖那里知道,慕樱不仅和原是大学同学的丈夫离了婚,而且还放弃了孩子。仅这一点澹台智珠便不能理解。在澹台智珠的观念中,凡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因仗势霸占、坑蒙拐骗而造成的婚姻关系,都应予以破除;但倘若是自由恋而缔结的姻缘,便不能儿戏般地随意加以变化。王宝钏的苦守寒窑、白子的断桥责夫、赵艳容的金殿装疯……之所以具有永恒的感人力量,正在于情的忠贞和专一,这似乎也是世界上其他民族大多数人的恒定观念——否则,你就不好解释为什么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悲剧至今仍在催人泪下,而尽管奥赛罗残暴地掐死了苔丝特梦娜,观众仍对他充满了同情与痛惜……据说慕樱甩掉她丈夫的理由,是 “没有同语言”和对方的 “庸俗浅薄”。这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谁都可以用这两条理由来掩盖自己喜新厌旧、趋炎附势的卑鄙心理。《豆汁记》里的莫稽,不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为他抛弃金玉奴辩解吗?而李甲把杜十“转让”给孙富,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作为堂皇的依据;杜十的 “怒沈百宝箱”,便不但不值得同情,反近于“无理取闹”了!……

澹台智珠和慕樱这两个同龄的中年妇女,其情观和道德观就是这般地大相径庭。

不过当她们在那电梯前短暂地相遇之后,她们各自对对方的“腹诽”,也就仅仅是一两分钟,她们有著各自的生活轨迹,有著各自的心绪与期望……

原来澹台智珠还想同那位评论家继续交谈下去,但一下子又来了许多她所不熟悉的客人,因此她便告辞出来了。评论家一直把她送到电梯跟前。

“你不要慌乱。剧肯定是要改革的,但不会是退回到旧社会的戏班子状态。”临分手时,评论家亲切地对她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一定帮你上去。至于明天晚上的宴请嘛,咱们一言为定——就按刚才商量好的方案办……”

澹台智珠心里热乎的,真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位评论家——他为人古道热肠,艺术见解却绝不墨守成规,他一贯鼓励澹台智珠在继承流派的过程中刻意求新,闯出新的独特的风格。

电梯门开了,澹台智珠走了进去,评论家向她挥手致意,并且说,“代我问李铠好!你跟他说:明天他要不去,我会生气的!”

澹台智珠心里更加感动。

……当她一小时前来到评论家家里,向评论家倾诉出一切以后,评论家诚恳地对她说:“这样吧,明天你那个 ”萃华楼“的宴请,改成到我家附近的那个”燕云斋“吃涮羊肉吧。由我出资。你通知他们的时候就说,我看了你们前些时候演的 《木兰从军》,想跟你们大家交换交换意见,热闹热闹——这也确实是我早有的打算,只是因为这一阵太忙,所以一直没有主动同你联系——我想”板鼓“和”京胡“都会来的吧?说实在的,你们本是个合作得很不错的艺术集体,我要为你们继续合作、攀登艺术高峰打气!当然,我也有相当尖锐的意见——从你们的创腔,到”板鼓“的节奏处理,到你贴片子的方式……我都要坦率地直陈我的看法;同时,我还要带头慰劳李铠,没有他作为后盾,你也难在舞台上焕发出光彩!……就这么定下来吧——那”燕云斋“虽说名不见经传,是个”知青“办的小饭馆,可涮羊肉的质量和服务态度,都保证能让咱们满意;他们那个小经理,又恰巧是个京剧迷,现在年轻人里京剧迷不多呀,你看,明天晚上,大家不都能很快活的吗?”

澹台智珠当时也曾提出:“哪有评论家破费请我们的呢?从来都是搞创作的请评论家,好贿赂出好话来啊!明天的钱一定还是由我来付……”

评论家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完了他说:“你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很有趣的话——好话都是贿赂出来的!那么,因为明天我主要是提意见,”说坏话“,所以我得反过来付罚款,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说得澹台智珠也笑了。

……澹台智珠朝地铁入口走去。她恢复了镇定与自信。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恰好是五点整。她忽然急迫地想把同评论家会见的情况告诉李铠。啊,李铠,亲的人!在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上,说来说去,唯有你是最贴心的人!不仅是在我陷入绝望的境况下,你携住我无力的手,带我浮向了希望,就是在我重新赢得事业上的成就后,也唯有你,是真诚地著我的全体——从灵到肉,从作为一个妻子到作为一个演员——还记得那个例子吗?一位崇拜者到了后台,他本来大概不惜跪倒我的脚下,但当他发现卸了装的我竟有著一张浮肿的脸庞,而且我部的静脉曲张,竟到了每次演完必须立即按摩的地步……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双眼里明显地流露出惊诧与失望!原来他的只是台上的那个澹台智珠……又怎么能忘记那一回呢?为了开拓戏路,我试演了尚派名剧 《失子惊疯》,一个 “屁股座子”没有摔好,使我身心都受到损伤,观众席中不仅发出一片惋叹,还有个别人喊了倒好;回到后台,几个同行也只是问:“你怎么搞的?”“平时练得不是不错吗?”唯有你,冲进后台的第一句话是:“你摔坏了吗?”那一晚,你坚持不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家,而去为我叫来了出租汽车,当总务科居然拒绝报销那笔车费后,你毅然放弃了当月购买一双新皮鞋的计划……啊,李铠,你那宽厚的膛,是供我将养的田原;你那茁实的情,是滋润我心灵的甘泉!我不能失去你,犹如你不能失去我一般!亲的人儿,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立刻找到你,告诉你一切——咱们别怵 “大师姐”,咱们有人支持,咱们能够渡过危机,咱们要试著搞真正的改革!……

对于澹台智珠来说,时间仿佛是小溪奔向河流,河流奔向大海;而她便是一条从小溪出发,游向大海的鱼儿,现在她已经游入了河流。

她知道,哪条鱼儿也不能凭藉侥幸便顺流而下,因为还有险滩,有涡流,有钓钩,有网罟……通向大海的通路是公用的,但只有那永远清醒、永远奋进的鱼儿,才有可能终于达到理想的境界……

时代进步了,人们不再依赖钟鼓楼报时,即便公计时器遍布每一个路口,人们也还是要拥有自己独享的计时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钟,几乎每一个成人都有表,而且有的家庭不止有一座钟,有的成人不止有一块表——随著普及型的廉价电子表上市,儿童们也开始拥有表了。

荀磊没有按父亲的指示到王府井去,他到了地安门百货商场便到存车处存下了自行车。因为他估计薛大爷所说的那种雷达小坤表,地安门百货商场里就有货,更何况商场斜对过,辛安里胡同边上,还有一家专售钟表的钟表服务部;能就近解决问题,使那新子快些转嗔为喜,岂不是事半功倍吗?

荀磊走进商场,寻找著售钟表的柜台。就在这时、他心中浮出了关于人与计时器关系的种种思绪。

他知道,同院西耳房的海屋里,有一架紫檀木外壳的老式挂钟,上方雕著类似蚌壳、卷涡的装饰图案,下方挡住钟摆的小门上,嵌著一块椭圆型的珐琅,上面绘有一枝嫩黄的洋玫瑰。那挂钟的外壳早已失去了光泽,有的接榫处明显松动,珐琅画的白底子已然变黄,那枝洋玫瑰的形态更显得格外古怪——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西欧情态,如枝型蜡台、鲸鱼骨撑起的长裙、带尖塔和吊桥的古堡……等等。

那挂钟除了“文革”里的“破四旧”阶段一度摘下藏起,避了一阵难外,几十年里一直陪伴著海,忠实地与她度著日日夜夜……但那挂钟早就停摆不走了,有一回海西宾把荀磊找去,向他请教:“你不是修过薛家的座钟吗?你给看看我这个,还能不能修好?你要没工夫,只要你说声能修,我就抱到地安门修理部去……”荀磊一看吃了一惊:“这是个古董啊!”海西宾问:“外国来的吗?”“不,晚清时候,咱们中国自己造的。”荀磊告诉他,“你别抱去,你要抱去,他们该动员你出售了——他们收购去倒也不为收藏,因为咱们中国历史太悠久了,不是明朝以前的东西简直算不上什么文物……他们将拿去卖外国人,卖高价,给国家挣外汇……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让外国人得著咱们那么多古董,即便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你留著吧!”他俩正说著,海回来了,顿时动了气,她叨唠说:“西宾,谁让你把它给取下来的?谁说我打算修它来著?都是你多事儿!甭修!就那么挂著挺好!

不用它打点儿,我也能知道到了什么时辰!“看,这就是海同计时器的关系——她的余年已用不著计时器作确度量,她所需要的,仅是那计时器所唤起的无尽的回忆!

但就在海隔壁,张叔叔家里,却格外重视计时器的准确,他家人人有手表自不必说,钟也不止一座——一进门的堂屋中高悬著个方形的棕乾电池电子走针钟;张叔叔的书房里,书桌是带日历、温度计的国产闹钟,书架里是日本八音电子音乐钟……另一边的卧室里,肯定还有别的钟,而且,他家所有的钟表几乎永远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时保持一致……

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反映出人们不同的需求、格与情趣。詹阿姨家的座钟是通红的外壳,红得比鲜血加上火焰还更耀眼!澹台阿姨家的“鸟巢挂钟”大概是从信托行买回来的,每当报时的当口,一只布谷鸟便会转出木雕葡萄叶遮掩著的鸟巢,出来鸣叫。有一回给慕樱阿姨送信,她难得地在家,记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产的仿古钟——一个古希腊形态的女神,背上长著肉翅、手里举著一个天球,天球里嵌著一个钟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欧的古董,其实那钟体不过是成本低廉的印刷电路……又何必去举别人家为例呢?父亲前些时还为他们屋买了一台新的座钟——是烟台产的老式木壳座钟,最上方有一匹扬著前蹄的金马,两边是顶端尖圆的长柱,下边是厚重的仿须弥座,钟摆前方的玻璃门上是牡丹花的图案。冯婉姝乍看见时,不禁笑著说:“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声点!”又对她解释说:“我爸早就盼著买这么个座钟了,开头是家里生活困难,买不起;后来是手里有钱,买不著;现在他终于买到了,就跟你终于弄到一张斯图加特芭蕾舞演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戏票一样……”冯婉姝这才朝厨房吐吐舌头,领会地点点头。

是的,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越来越著重于它的形态,甚至竟完全从一种超计时的审美需求出发,去对待计时器。薛家的新子就是如此,这块雷达小坤表,将体现出公婆对她的尊重和偏,体现出薛纪跃对她的钟情与信用,同时也将使她在同一水平线的同事、邻里、学友……中,赢得意外的赞叹与羡慕。荀磊深刻地领悟到这一点以后,便发誓即使必须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买到它。

星期日的商场里,顾客稠密。荀磊正转动著身子寻找钟表柜台时,一个人从他身后飞快地走过,两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叭哒”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荀磊忙对他说。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东西。本是因为他慌忙走动,从后面撞著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后本想也道一声“对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年岁小许多的小夥子,便“哼”一声,扬长而去。

那人是龙点睛。荀磊自然不认识。

龙点睛从韩一潭家里拿到那份“留著究竟是个祸害”的诗稿,出得那个四合院以后,本是打算把诗稿带回家里再烧掉的,可是当他路过胡同口的那排浅绿的垃圾桶时,他想:乾脆就在这里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算了,难道还会有人把它拣起来,拼接复原么?回家烧,妻子要问,还得费唇舌解释……于是,他便在那里撕将起来,谁知偏来了个老头——他不知道那是胡同里专门拾废纸的胡爷爷——手拖著个小毂辘车,一手拿著根带“粘针”的竹棍,高声地对他说:“同志,您别撕,您就扔给我吧——”让他吃了一惊。他还是把那诗稿撕得粉碎,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瞪了老头一眼,才快步离开那条胡同……

他按原计划进了这百货商场,到照相用品柜台买了一个袋装式照相册,便急著赶回家去——他晚上约了一位编辑到家里 “随便谈谈”,他打算赶在那编辑到达之前,把那些他与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进这个照相册中,这样,他在请编辑听新录的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名曲时,只要将相册递过去,便能坐收“尽在不言中”的效果……

龙点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犹如雨过天霁般明丽,但与那位拾破烂的老头的相遇,究竟还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影,故而他的中枢神经里,仍迸射著“那稿件可别……”的意外火花,当与荀磊相撞、照相册落地之后,他急促中将“照相册”说成“稿子”,实在是并非偶然。

但龙点睛冲出百货商场大门以后,也就将心中那道影驱逐。他望著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想: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在这人生的战场上,我要抓紧一切机会不放啊!

对于他来说,时间好比是一只握在拳中的骰子。

荀磊在同龙点睛碰撞之后,对于龙点睛的失礼,倒无动于衷。但龙点睛口中呐出的“稿子”二字,却触动了荀磊的心事。在骑车出来时,他本是命令自己将惨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阁的,此刻却禁不住又心潮起伏。

仅仅是因为他年轻!他能够做、并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仅仅是因为还轮不到他来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视!而最古怪的是,这事明明是国家需要尽早做成的,并且 “有资格”去做的人,还没有去做,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还是不被承认!有的人宁愿留下空白,也要论资排辈!……

荀磊因为陷入了沈思,一时盲目地在商场中转悠起来。他想:西服、领带、太镜、电子琴……这些东西几度被视为腐朽堕落,几度被批判取缔,但终究还是由一批年轻人带头使用推广,而站住了脚,渐渐成为平常事物,现在不是连和国家的领人,也穿起了西服吗?

不是连讴歌革命战争的影片中,也采用电子琴伴奏插曲了吗?我们这古老的民族啊,你应当进一步以博大的怀,恢宏的气魄,收容、消化一切于我有用的新事物,并应当进一步甩开步子,赶上世界科学技术和生产发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尽管世界上仍旧以原有的秒、分、刻、时、日、月、年……

来计量时间,但在我们的心目当中,应把现在和将来的时间,看作一个不断在加速运行的星际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学技术的进展是多么缓慢啊,资讯传递的数量和速度又是多么可怜啊;而今天,电子电脑已经发展到了第五代,越来越接近人脑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学论文的发表量,已达到了 6000-8000篇,每隔二十个月,论文的数目就增长一倍!……

怎么能懈怠呢?怎么能碰了钉子就罢休呢?荀磊握紧了拳头,他想:买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译稿,另投到哪家出版社?或许,这次该亲自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爽把自己的心情,向他们合盘托出?……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钟表柜台前。他一眼便看见,恰好有他所该买的那种表。啊,太好啦!他靠拢了柜台……

人一饮酒,便幻入了仙境,时间于他们来说,便仿佛凝固。

在 “一品香”烟酒店里,李铠早已喝得半醉,他中淤积的闷气,使他恍若堕入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洞中,那洞很深,且充满了急转弯,他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似乎总看见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闪,裙子角一扫,却总撵不上她;而一只长著大长脸的蓝蝙蝠,总在他面前飞来舞去,切断著他的视线。他已经累得疲力竭,却毫无撵上澹台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为什么是戏台上的装扮,似乎是《木兰从军》最后一场 “对镜贴花黄”的扮相,李铠曾经对她说:“你这身行头比别的戏里的全强!”她曾经高兴地把双手一合:“真的吗?”可现在她连正脸也不给李铠看上一眼……

忽然,李铠眼前出现了卢宝桑,卢宝桑亲热地招呼著他。他楞了楞神,心想这位是谁呢?啊,想起来了——常到薛家串门的那个“楞头青”嘛!一个人只能喝闷酒,两人凑在一块儿却能喝 “逗闷子”(开心。)酒……想到这儿,他便忙站起来招呼卢宝桑。

卢宝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过这酒店,灵机一动钻进来,打算拼个死醉的,没想到一迈进门坎就看见了李铠;而一看见李铠他便联想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联想到了 《豆汁记》,由 《豆汁记》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个丐头;由这一点他又对澹台智珠产生出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而当他落座以后,他又立即将这种亲近感奉献给了李铠——他倒没把李铠联想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

莫稽,人在电火般的联想中,常常具有这种密的筛汰力。

李铠没有料到,卢宝桑一杯酒下到肚里,便哇啦哇啦地夸上了 “珠大姐”。他说几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记》,他都要到场叫好,他夸完唱工夸做派,夸完扮相夸行头……滔绝地说:“那金玉奴,真让珠大姐给演活了!珠大姐戏路子多宽!为人多厚道!观众想看 《失子惊疯》,北京能上这出戏的人没有不是?杨荣环人家平日呆在天津,不随便到北京来露不是?咱们珠大姐为满足观众,嘿,带著病就上了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云活著也不过如是——也就单是一个”屁股座子“生硬了点,呵,台下就有那不要脸的起上了哄。什么玩意儿!

你上台试试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戏的,串一出给你们开丑眼,你就给脸不要脸了!散了戏,我在剧场门口憋著,那坏小子刚一出来,我就给了他一拳……“这么一路叨唠下去,倒也罢了,李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卢宝桑夸来夸去竟夸出了这样的话:”姐夫!您说那金玉奴仁义不仁义?豆汁,剩饭,紧著给落难的人不是?她家要丢了手表什么的,能随便赖人家偷的吗?……珠大姐在台上丢了孩子,也没说让那个丫头寿春跑下台来,搜查我呀!……“

卢宝桑扯著嗓门那么一聒噪,小酒店里的酒客们都知道了李铠的身份,立时就有好几位凑拢了过来,对他表示敬重和关怀,一位老人对他说:“敢情您是智珠的当家的呀!听说智珠晚上散了戏,都是您把她往家接的呀!我给您们俩道乏啦!我最喜看智珠的戏,她玩意儿磨炼得呀!一出 《木兰从军》,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的活泼,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几位中年人一声接一声地问:“您那口子又在排什么戏哪?”“她创那新腔,您总是头一个饱耳福的吧?”

“多年看不著《红拂传》了,智珠能给露露吗?……李铠不及答腔,他们几个竟不知怎么地争辩起来了——啊,原来是其中一位说了句”《木兰从军》里的布景太实……“其他几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杠。因为大家都在微醺状态以上,”酒言无忌“,几句话不合,竟至于满脸溅朱,几乎动起手来。

“成了成了!”卢宝桑站起来,吆喝他们说:“有什么意见,一个一个跟姐夫说!姐夫自会记下来,告诉给珠大姐,嘈嘈个什么劲儿!”

便真有几位认认真真地挨著排向李铠诉说起他们的意见和建议来……

李铠只觉得那幽长的山洞似乎终于到了尽头,长脸蓝蝙蝠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而澹台智珠所装扮的女装木兰,终于停住了脚步,徐徐地朝他转过身来……

“行啦行啦!”卢宝桑又突然大喊起来,训斥那几个不知趣的酒客说,“人家姐夫还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戏码的事儿呢!谁象你们,有了闲工夫就泡在这儿,没结没完地灌呀、磨牙呀!……”

李铠突然酒醒。他庄重地站了起来,抻抻衣襟说:“我真得回去了。

各位,少陪!“

人们纷纷热情地向他告别,仿佛欢送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

李铠边朝门边走去,边下意识地从衣兜里出了一支香烟,搁进嘴里。但是他继续伸手在衣兜里索一通之后,却没有找到打火机和火柴——他出来得匆忙,本没有带。正当他在门前踌躇时,卢宝桑一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个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听卢宝桑说:“给!姐夫你留著用!”

李铠也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便对卢宝桑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李铠站在“一品香”门口。前面是鼓楼,后面是钟楼。一阵寒风从钟鼓楼中穿过,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打了一个嗝儿。

他彻底地清醒了。

“爸!”突然跑过来小竹,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里还噙著泪花儿,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胳膊。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爸!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你也不回家,爷爷著急哩,让我来找……”

“急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他掏出手绢,弯腰给小竹擦著眼睛。

“爸,回家去吧!”小竹朝回家的方向拽著他的胳膊。

“怎么能回家!”他拍了一下小竹的后脑勺,更加严厉地说,“走,到鼓楼前头接你去!接著她,咱们再一块回家!”李铠挺脯,牵著小竹朝鼓楼前走去。

他招呼小竹时,一直都用的是右手。当他牵著小竹朝前走去时,他才意识到左手中还握著卢宝桑给他的那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

凉飕飕、硬梆的,仿佛是一块手表……卢宝桑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己呢?

李铠把拳起的左手伸到眼前,张开,于是,他才知道卢宝桑送给他的,是一个小巧玲咙的进口超薄型打火机。不用说,那一定是卢宝桑得来不易、最为珍的物品之一。他心里一时非常感动。

李铠再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中,用那打火机将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时间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如果说要做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那么容易,那么不用争取,在时间面前人人自然而然是平等的。

不过,在平等的时间面前,不同的人却采取著不同的态度来消耗它,因而构成不同的遭际,形成不同的感受。

路喜纯骑著自行车回家。当他又一次骑过地安门十字路口时,恰恰是下午五点钟。他为薛家的婚事付出了几乎长达十小时的劳动。临告别时,薛大、薛纪徽和孟昭英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外。薛大非要给他“汤封”——原来的“汤封”丢了,薛大另包了一包——他诚恳地婉辞了,他说:“大,我来帮忙,图的是练练手艺,图的是让你们看著喜幸,闻著味香,吃著可口,你们和客人满意了,我心里头就痛快了……我要为 ”汤封“来,有的菜我还不弄呢!”薛大非要把 “汤封”塞给他,他躲闪著,倒是孟昭英一旁劝道:“,路师傅既是坚决不要,我看也就随他吧。其实,人家今儿个不光帮咱们弄了一天的菜,还无缘无故地受了一场气,咱们就是拿出多少钱财来,也赔补不起!

我看,不如就打今儿个起交个朋友吧,欢迎路师傅赶明儿来串门!路师傅有什么要咱们帮忙的,来说上一声,咱们抬就去!……“薛纪徽也说:”难得遇上个路师傅这么个好人,还教给我们怎么让水管子化冻……路师傅啊,真是欢迎你来串门儿,不光来这儿,也欢迎你到我们那边的家去。我们那儿更好认,就在北海后门东边,恭俭胡同里头,你记下门牌号码……你可真去!“路喜纯便说:”不瞒你们说,我父母双亡,没个亲戚,你们要真不嫌弃,我赶明儿得空了,还真来!“薛大这才收起”汤封“,感动地说:”路师傅,小路!你就真来!我们就算你的一门子亲戚!“

双方都没有想到,经过一天的接触,竟变得这般亲近。巍巍鼓楼怕也在俯瞰著他们,体味著这人生的滋味……

临骑上车之前,路喜纯又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那个亲戚,卢宝桑,人头的确次,没个积极的生活目标,光知道足吃足喝,猛撮一顿;我早先就认识他,跟他一向合不来……可今儿个的事儿,我有个看法,就是那雷达表,兴许他的确没偷——他这人以前从没偷过东西,我想他不至于打今儿个变成了 ”佛爷“,我希望你们不要太难为了他。他这人也有可怜的地方……有一阵子新房里来了好些个人,谁也认不全,是不是有那专门趁火打劫的,混在了里头?别冤枉了卢宝桑!……”

路喜纯这话一出来,薛大他们更加感动。这个小夥子,卢宝桑把他得罪到那么个份儿上,他倒还怕卢宝桑遭冤枉!

他们真是依依惜别。都是平凡的人,可中涌动著的,都是不平凡的感情……

路喜纯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一天。他创造了美,并让许多人享受到了这美,他自己也便获得了一种美感——当然,这其间有对美的亵渎和伤害,但是天下创造美的事业,哪有一帆风顺的呢?路喜纯骑车往家里去,心里充满了快乐,并且充实了他的抱负……

是的,现在在那个小饭馆里,他仍然只能上白案,并且经理对他,仍是那般地漠视,但这种情形,难道会永远存在下去吗?就是在白案上,他也还可以结别的师傅,争取尽快打破目前品种单调的沈闷局面……他听何师傅说过,过去北京小吃里的好多品种都快失传,象包子类里的干丝包、三丁包、三冬包……蒸糕类里的千层糕、水晶糕、山楂蜜糕……为什么不能就在他们那个小饭馆,试著恢复几样呢?顾客肯定欢迎,而饭馆的收益肯定猛增!当然,实现起来肯定阻力重重,可嵇老师那话说得真对,要有历史的眼光!……

在那夕收敛余光的冬日下午,路喜纯———个普通又普通的北京青年,心情怡悦地、问心无愧地,骑车远离了钟鼓楼。

可是另外一个人在同样的时刻,却心怀鬼胎、忐忑不安地滞留在钟鼓楼前的大街上。

那便是姚向东。

他双手插在登山服的口袋里,一只手攥著一把钞票,一只手攥著那块雷达小坤表。刚从薛家溜出来时,他心里一度充满了狂喜。他竟成功了!当他逃至鼓楼前大街上时,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百万富翁,啊,“马凯餐厅”,等你四点半一供应晚餐,我要马上进去点几个名菜!

都有什么来著?对了,“安东鸡”、松鼠鱼“,还有什么 ”黄雀肉片“……

怪有意思的!敢情还有用松鼠肉跟鱼肉一块儿做的菜!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烟袋斜街把口的食品店,让售货员给他包上五个油酥卷,售货员让他付款,他在衣兜里把那“汤封”的红纸弄开,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售货员把钱找给了他,他拿起包著油酥卷的纸包,没走出店门就掏出一个大嚼起来。出了大门,他边吃边走,还没走拢后门桥,已经把五个油酥卷全塞进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横穿过马路,进了帽儿胡同口上的食品店,掏钱买酸;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惊慌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旁边猛然响起:“你掉东西啦!”他扭头一看,是个岁数不小、身板壮实的男人,他低头一看,原来他从兜里带出来的一张红纸……他弯腰拾起那张红纸,忽然失去了买酸的勇气,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门。他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喊话的人在盯著他的后背……他一气溜到了后门桥南边,才停下来喘气。

那人会不会是 “雷子”(小流氓的黑话,指公安局的侦察员。)呢?

越寻思越象!

他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那人出了食品店,并没朝他这个方向张望,而是拐进了帽儿胡同,他吁出一口气来。可是他心里从这时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终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购部前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马路对面恰好是“益民信托商店”。那里面有一件比杨强强这件还帅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那手表卖出去,他就足能买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托商店南门,那里写著:“收购部。谢绝参观。”据说到那里出售东西,得拿户口本、工作证一类的证件给人家看才行,姚向东倒有学生证,可能往外亮吗?他坐在那里,楞楞地望著对面,望著收购部,心里不禁懊丧起来。他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活象攥著两个滚烫的煤球,那块雷达小坤表更像是刚从煤炉子里夹出来的,还冒著红得发蓝、发白的火苗儿!

姚向东站起身来,脚底下象踩著刚出轧机的钢板,懵懵懂懂地一会儿朝南边疯走,一会儿又穿过马路、朝北边行……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小时候在胡同里做游戏,姚向东最装坏蛋——尤其是日本“鬼子”和德国纳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著从电影上听来的日本 “鬼子”

进军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双脚使劲一并,学著从电影上看来的德国纳粹士兵的伸臂礼:“嗨——希特勒!”……他从假装自己是坏蛋、被好人追捕的过程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最后他心甘情愿被装扮成八路军和红军的同伴 “击毙”——闭上眼睛,满脸怪相,扭曲著身子,毫不吝惜衣地全身滚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头一回偷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真地成为坏人了,却深刻地体验到了作为坏人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走著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著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后头哭著走的小娃娃,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著他问:“你他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沈沈气,心想,或者,乾脆把手里攥的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 “横”(读作?e??,厉害的意思。)得不行,平时听地嘴里吐出来的 “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拆,那么,乾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著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著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试探地说:“你他的甭跟我犯贫!这么著吧,我请你上”马凯“,咱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和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夜里 “掏窝”啦,给罪犯戴 “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人民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要显示自己的独立,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属于爸爸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贡献,去逐步获得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 8 路公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

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著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确——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待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著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著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确地校正著。张秀藻一瞥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著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当一块儿去啊……

荀磊没有觉察出张秀藻惊疑探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后,感慨地说:“十二月十二!双十二!唉呀,你看,我差点忽略了——这是爆发”西安事变“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张秀藻也一惊。是啊,一整天都快过完了,怎么总没能想起“西安事变”来!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应说,“那是一九三六年爆发的……

到今天整整四十六周年了!“

两个年轻人这时对望了一眼,有一种电火般的东西,撞击著他们的灵魂。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种超乎个人生命、情感和事业之上的无形而坚实的东西,那便是历史。

荀磊建议说:“我推车陪你走回去吧。”

张秀藻默默地点了点头。

荀磊忽然觉得,有许多想法可以同这个同代人交流。当他们顺著鼓楼根行走时,荀磊议论说:“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已经有过那么一次醒悟——在无声无息流逝著的时间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历史感……

尽管从很小开始,大人就给我们上历史课,给我们讲历史,可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历史”这两个字在我心目当中,只是一门功课,只关系著一定的分数。比如,填空题:中日“甲午海战”,发生在哪一年? “八国联军”的 “八国”,是哪八国?……尽管我得过不少满分,可是,实话实说,很长的时间里,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历史……直到我从英国回来,经过万里跋涉,终于又到达这钟鼓楼脚下,一眼望见了这鼓楼后身那口废弃的铁钟时,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眼睛发热,嗓子眼发涩,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历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很难能用语言表述清楚的,那是一种思想、情感、知识、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综合效应……简单地说,就是我头一回万分清楚地意识到了,我在流逝的时间中所应奔赴的位置和我所应承担的责任……也许,那也就是所谓的使命感———种把人类历史和个人命运交融在一起的神圣感觉……“

张秀藻被深深地打动了。听了这番话,她对荀磊产生出一种超出之上的情感。这种情感一上涌,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阵强烈鸣中,她忍不住激动地呼应说:“对极了!我觉得自己走向成熟的开始,也就是这种历史感和命运感的萌发。记得今年暑假我们一同学到山西,在黄河壶口大瀑布面前,我就产生了类似你刚才说的那么一种感觉……当然,也许比起你的感受来,这只能说是朦朦胧胧的,可我自己很珍视它!……”

眼看已经拐进他们住的那条胡同了。荀磊觉得应当把他们这偶然触发,然而很有兴味的谈话继续下去,便建议说:“乾脆,你一会儿到我家吃饺子去吧。吃完饺子,咱们几个同代人畅开聊聊——不光有冯婉姝,还有我的一个……要算堂妹吧,打河北农村来的,她带来了好多农村的新资讯,能大大地开拓咱们的思路……咱们就痛痛快快地聊聊这个主题:时间——历史——命运——使命……好吗?”

张秀藻愉快地答应了。她忽然觉得维克多·雨果的那篇情诗并不算怎么成功。倒是这位文豪在弥留之际留下的一句话,更为动人心魄:“人生便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现在她同荀磊,同冯婉姝,还有那位来自农村的同代人,他们所经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该有多么不同啊;他们对斗争的理解,更不可能与那位异国的文豪相同。然而,当他们聚在一起时,她无妨借用雨果的这句 “临终遗言”,来引出活泼而深入的讨论……想到这些,她对即将搬离那四合院,更有一种依恋不舍之情,并且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动以同代人的身份亲近周围年轻的邻居们,而感到疚。快走拢院门时,她鼓起勇气提议说:“要是你们家不嫌吵,乾脆,我把海西宾也叫到你家去,正式开个”同代人恳谈会“,好吗?”

“太好了!”荀磊高兴得把一只手拍到后脑勺上,欢呼起来,“你看,这不就翻开咱们小院历史上的新篇章了吗?历史,原本是可以由我们去创造的啊!”

两个年轻人先后轻快地进入了院门。

一九○五年,伟大的科学家因斯但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从根本上动摇了原有的时间观念。他指出,两件事发生的先后或是否 “同时”,在不同的观察系统看来是不同的。量度物体长度时,将测到运动物体在其运动方向上的长度要比静止时缩短,与此相似,量度时间进程时,将看到运动的时钟要比静止的时钟走得慢……

那一年,在中国是清朝光绪三十一年。尽管独揽大权的慈禧太后勉勉强强地接受了铁路、电灯、照相术、机器船一类的西方科技成果,并且下诏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举制度,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能够知道并且理解因斯但这一划时代的科学理论;高踞北京城北面的钟鼓楼,依然从极为落后的时间观念出发,粗糙地报告著时辰……

一九一六年,因斯但又提出了广义相对论,进一步说明空间和时间其实都是可以弯曲、压缩或延伸的,完全击败了古老的认为时间绝对的观念。

那一年,清王朝虽已覆灭,但末代皇帝仍在紫禁城中继续过著帝王般的生活,同时野心家袁世凯从头年起就演出了一场称帝的闹剧,进步的中国人不得不花费很大的力气来同这种倒行逆施展开斗争……

愚昧和迷信仍旧纠缠著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钟鼓楼按老规矩击鼓撞钟,人们的时间观念毫无改进……

从那以后,又有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中国不但有自己的相对论研究学者,而且,越来越多的有知识的人开始建立起全面的时间观念——在宏观世界 (即肉眼可见的世界)中,时间可以大体上看成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的,但在微观世界 (分子、原子、各种基本粒子)和超宏观世界(宇宙中的星系)中,时间可就不一定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了,它有时会被反卷或弯折。

据说有一种称为“速子”的基本粒子,它的运动速度竟比过去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光还快,因此,在观察“速子”的运动时,你甚至可以认为时间是在倒流;而在宇宙中有一种不可见的星体,称为 “黑洞”,据说它是天体彻底的重力崩溃的产物,它的质量之大,密度之高,可以使进入它的重力场的一切物质和辐射“陷落”其中,因此它不但可以否定时间,甚而可以使时间在它的附近静止。假如我们地球派出一只飞船去探察 “黑洞”,可能要一百万年以后,地球上的人才能得到飞船飞拢 “黑洞”的消息,但飞船上的钟却可能只走了几分钟乃至几秒钟,飞行员当然简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

啊,时间!你默默地流逝著。人类社会在你的流逝中书写著历史,个人生活在你的流逝中构成了命运。啊,北京城!北京的市民!钟鼓楼边的住户!该怎样来描述你们?人类社会,人的心灵,远比相对论所描述的物理世界复杂、深奥!总的规律是有的,但它将怎样体现在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我们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这天所认识的这些人物,将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我们对他们的分析、预测和评价,将被时间所确认,还是将被时间所否定?

薛纪跃和潘秀娅能否和谐相处、得到幸福?薛永全能否继续保持心的平静?薛大和她的两个儿媳——特别是与二儿媳潘秀娅之间,是否仍将不断地爆发出微妙的矛盾冲突?薛纪徽终究还是会淡忘那“装车”、“卸车”的场面,而在新资讯的刺激下更加奋发吧?荀兴旺夫妇将怎样送走杏儿,并将怎样看待他们那不可更易的儿媳冯婉姝?杏儿将怎样向母亲和枣儿交待首都之行,并将怀著怎样的情绪回忆这一段遭遇?荀磊在冯婉姝支持下将那译稿另投别处后,是否还会遇到困难?冯婉姝对荀磊的情,是否将永不衰减?张奇林夫妇搬入新居后,是否能保持同原来那些“小市民”们的联系?张秀藻经过那一晚的“同代人恳谈会”后,将会在她的笔记本上增添一些什么样的诗抄?庞其杉的情报站站长能不能当稳?傅善读和洛玑山的行为后来究竟得到怎样的评议?詹丽颖有可能改变她的格吗?齐壮思将怎样对待慕樱的追求——特别是在他离休之后?而慕樱的情观和道德观,在社会的进一步发展中,是将遭到大多数人唾弃,还是将被大多数人宽容乃至接受?嵇志满从迷梦中惊醒后,将作出何种反应,并将有怎样的结局?澹台智珠能终于达到表演艺术家的高度吗?李铠能彻底摆脱心理上的暗影吗?韩一潭是否终于能勇敢地独立思考?龙点睛一定会“有志者事竟成”吗?海西宾难道永远保持对名利的淡薄?梁福民和郝玉兰何时能够改变他们那种低收入、低消费的生活惯和心理状态?姚向东究竟是及时地被挽救过来,还是竟从此沈沦?卢宝桑是总也搞不上物件,总到处去“足撮”吗?路喜纯后来究竟跟谁一起到照相馆拍了礼服结婚照?胡爷爷还要捡多久废纸?海老太太的吹牛还会不会出圈?小莲蓬、小竹这些孩子长大了,将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周围的世界?……

看来,这一切都具有某种不确定

然而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除非发生某种难以预料的灾变,北京的钟鼓楼将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见证而永存。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钟鼓楼高高地屹立著,不断迎接著下一刻、下一天、下一月、下一年、下一代。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七日开笔

一九八四年五月三十日竣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