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三十六
秦要美百老汇演出,这在西京,自然是一件很轰的事了。
队伍还没出发,媒先炒作起来。几乎见天都能看见忆秦娥的剧照和消息。即使是采访女二号楚嘉禾,报纸登出来,也成《忆秦娥和她的狐仙姐妹备战百老汇》了。气得楚嘉禾连报纸都撕了。秦好像就是忆秦娥,忆秦娥就是秦;省秦也是忆秦娥,忆秦娥也是省秦;《狐仙劫》是忆秦娥,忆秦娥也是《狐仙劫》了。反正一切的一切,都成忆秦娥一个人的荣誉、一个人的游戏了。问题是薛桂生这个十团十长,一见报,还高兴得兰花指直翘:“让办公室剪下来,快剪下来,朝报栏里贴。”各种专访、采访里,他薛桂生也就是被提提名字而已。实质上,全都在围绕忆秦娥做文章。有一天,楚嘉禾和另外两个主演,还在功场给他提过意见:“哎,薛十团十,咱省秦是不是要改忆秦娥十团十了?如果访美演出,忆秦娥一个人能把《狐仙劫》演了,那就让她一人去好了。何必要拉着五六十人去垫背呢?”“薛兰花”还笑笑地说:“只要宣传了秦,那就是咱们这一行的胜利嘛!人家天天说影视明星的绯闻,你们又觉得人家报纸无聊。人家这下有聊了,见天说秦了,你们又嫌人家不该只宣传了个别人。一定要看到,无论说谁,从本质上讲,都是在提升秦的影响力呢。媒就得找新闻人物、新闻点。要不然,那就没话说,也没人看了。”
到了美更奇葩。
整个接待,主演忆秦娥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在曼哈顿的肯尼迪机场一下飞机,就有人给忆秦娥献花。然后是专车把忆秦娥接走了。了宾馆,忆秦娥住的是套房,其余人全都是两人一间。带十团十的是上边领导,有省上的,还有京城的。连“薛兰花”也是以演员名义来的。说起来可丢人了:他还在戏里扮了个小角,是一只被捣了巢的老狐狸,“携众狐狸过场”。不到一分钟的戏,只见他愤地翘着兰花指,领着一十群十失去家园的小狐狸,是“满悲愤地集过场”而去。乐队一个哈,第一次彩排,就被“薛兰花”得把唢呐炸音了。还有一个,笑得端直把手上的大锣都跌到了地上。连十团十长都跌份成这样,可忆秦娥却风光得像是来的“家元首”。
在演出后台,那更是等级森严。忆秦娥一人一个化妆室,门口还站着“安保”。别人想去,他会不停地“NO,NO,NO”地摆手。据化妆师说,里面可阔气了,不仅摆着鲜花,而且还有单独卫生间呢。其余人是在一个大化妆室里。演员多,明显很是挤巴。薛桂生还请米兰出面协调,看能不能让几个次主演,也到忆秦娥那间化妆室去化妆。只见剧场管事人,又是耸肩又是摊手的,表示决不同意。说剧场没有这规矩。主演化妆室就是主演化妆室。主演化妆时需要安静,需要休息,需要温十习十台词,是不能打扰的。并且还特别补充了一句:“她的劳需要获得所有人尊重。”连媒也是把“长短炮”支在门口,静静等待着主演化完妆出来时,才可以拍几张照片的。并且这里还不能跟主演行任何。要采访,也得在演出结束后才能行。
这次来美,楚嘉禾对米兰这个人,有了不小的看。过去在宁州,她当学生那阵儿,就知米兰跟胡彩香为争主角,闹得火不容的。这阵儿,不知哪筋给起来了,却突然把胡彩香稀罕的,还专门让占了演出十团十一个名额,为几句伴唱来了纽约。胡彩香过去她就不待见。她一十团十,就听说这家伙跟忆秦娥她舅有一呢。连她那儿子,也都说是跟胡三元的私生子。大家在一起,老比照她儿子与胡三元的鼻子、眼睛、巴,甚至耳十垂。都说这娃除了脸没被烧黑外,其余简直就是跟胡三元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就这么个烂货,却给忆秦娥教了一口好唱。是把忆秦娥从黑黢黢的灶门,一路送到了西京的舞台上,几乎完全成秦界的一个诡异神话了。
胡彩香这次来,跟着演出十团十一路也没少丢人。飞机一起飞,就吓得她直喊:“十娘十,心就跟老鹰抓到半天空了一样。老鹰爪子要是一松,老十娘十这一辈子就算代了。死张光荣在家可咋办呀!”在飞机上,闹的笑话更多。要咖啡,她却嫌咖啡苦;要饮料,给人家说不清楚,人家拿的酒来,喝得她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了。整个人形,就不是这个十团十队能带出来的人:上长,下短,还、脸大的。她完全是一旅游大形象,却混在赴纽约的“中秦演出十团十”里。提溜了两个人造革拉锁包,一个拉链还拉不上。说都是给米兰拿的土特产。可笑的是,一块黑乎乎的腊,还刺出一截带把肘子来。她用别针别都没别住。包大得双手提着不方便,她就用巾从中一绑,把两个大拉锁包前后褡裢在乎乎的肩膀上。结果,过海关时,先让把“带把肘子”没收了。气得她还直骂:“死‘城管(其实是海关)’,在哪里都收没东西。”除了忆秦娥,几乎没人愿意跟她走在一起,都嫌丢不起人。关键是她还不知别人的感受。多得要死。只要一讲话,就惹得一阵哄堂大笑。随十团十外事方面的负责人,都批评好几回了,说出门不要扎堆,不要大声喧哗。可遇见这么个了大观园的刘姥姥,谁又能忍住不违反纪律呢。
到了纽约,米兰似乎只把胡彩香和忆秦娥当回事。同样是从宁州来的楚嘉禾和周玉枝,却享受不上那两位老乡的待遇。虽然米兰也私下把她们四人宴请过一次,但对胡彩香和忆秦娥,明显是高看了好几眼,并感深厚得无相比的。周玉枝倒是不在乎,说:“人家米兰跟胡彩香老师是师姐师妹关系。忆秦娥又是人家两人帮过的,自然走得近些。那时我们是学生,跟人家就没任何关系。来了美,人家能单独请我们一次,已是很不错了。你还计较人家,不该没掏钱让咱上帝大厦。戏太过了噢。”
忆秦娥还是老样子,一来就觉,哪儿也不去。除了保证演出,几乎连华尔街都没去看一下。她们倒是落了个清闲自在。不让逛,还是都出去逛了。着华尔街金牛那光十溜十溜的牛蛋,把相也照了。帝大厦也上了。连“9·11”被炸掉的两座大楼原址也去看了。楚嘉禾跟几个人甚至还偷偷去华盛顿逛了一趟呢。
演出也的确成功。还是真的很成功。那次去欧洲演出三个月回来,媒说是“轰欧洲”,大家都想发笑。其实就是去耍“绝活”去了。可这次在百老汇,是真正的大戏演出:故事剧完整;有文有武;并且文戏与唱分量还很重。两场演出,第一场上座率在百分之八十左右。第二场竟然爆棚了。华人观众能占到五分之一,其余还都是老外。并且在演出完后,五次谢幕,时间长达十六七分钟。第二天,美很多媒都报了中最古老剧种秦,在百老汇的演出盛况。忆秦娥的剧照,甚至都有媒是用整版推出的。
尽管大家对胡彩香有一百个瞧不上,可在百老汇的演出,胡彩香那几句伴唱,还真是震撼了全场。照米兰的要求,是一定要胡彩香出场演唱的。“薛兰花”是照米兰的意思,安排胡彩香出现在了剧的高:
〔面对狐仙老巢的崩毁,一白发苍苍的老狐仙,拄一藜杖,颤巍巍地从废墟中走来。
〔她站在陡峭山头上,唱出了这样四句苍凉备至而又神昂十奋的苦音慢板:
山高长的摩崖,
千秋万代的狐家。
百折不回的摧打,
生生不息的发。
〔在老狐仙杖策远迈的路上,聚集起越来越多蓬的新生命。
楚嘉禾虽然那么不待见胡彩香,可还是被胡彩香这四句苦音慢板,唱得心生震颤,后悔不迭。要是当初有眼光,早早把胡彩香住,给自己也教出这一口好唱来,哪里还有她忆秦娥的米汤馍呢?世间真是万事都只能在无从更变的时候,才看出症候来。等看出时,一切也都晚了。不过要能早看出来,都成了神仙,恐怕这个世界也就只能都兴风作妖了。这个该天煞的胡彩香,出了一路的丑,没想到,最后在百老汇,却因几句唱,而红火得也上了报纸,成了演出的“大亮点”。
米兰在演出结束后,竟然上台来,是抱着胡彩香号啕大哭起来,她说:“你没变,就是这个声音,四十年前就唱得这样让人心碎。”
楚嘉禾想,四十年前的心碎,恐怕跟今天的心碎,完全是两个概念了。只有争主角的人,才懂得这种心碎的残破程度:那是要滴血,要搅成泥的。
回后,忆秦娥的戏竟然拥到机场,拉起横幅,打起锣鼓,把忆秦娥是抬着上一辆大轿车接走的。
楚嘉禾回到西京才知,对忆秦娥的宣传早已铺天盖地了。连胡彩香那几句唱,都有人提说。而她一个堂堂女二号,竟然翻遍报纸和各种网络,只字未见。她本来就是一个碎,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地说:
“你十团十真是古怪,这明明是秦出访,省秦出访,怎么宣传报出来,都成忆秦娥一人的事了呢?既然她一个人能成,那就让她去美唱独角戏好了,怎么还要拉一堆人去呢?你们都是泥塑木偶吗?这扣碗的底子,也垫得太窝囊了点吧。嗨,你还没见忆秦娥那个土老帽十娘十,才张得搁不下呢。现在死了傻孙子,没事了,也瞎收拾瞎打扮起来了。在忆秦娥去美的时候,她把两掉光了的眉,也文成了两个死百脚虫的样子。本来就薄气,这下还画得红赤赤地翻了出来,活像白骨她了。她整天穿条大花子,还是萝卜形的。上还绑了块印度女人才绑的那种说衣服不像衣服、说披肩不像披肩的大花布。先头她还是拿个花扇子,在南城门外人十群十背后,战战磕磕地扇着,舞着。有时脚笨的,都能把自己别倒。现在可不一样了,都敢举一把花不棱登的‘太平伞’,走到人前,又是哨子、又是整队伍的,都在领秧歌舞了。开口秦娥长,闭口秦娥短的,生怕没人知她是忆秦娥她十娘十似的。还有一件事,可是把我快笑死了。就在你们去美演出,说是轰了百老汇的第二天,我到城墙下闲转呢,见忆秦娥她十娘十,张得把《天鹅湖》里的‘四小天鹅’都跳上了。说是跳的芭蕾,却放的是《好汉歌》,‘大河向东,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只见她领着舞,一跛一跛地出来,还起了一个‘大跳’呢。‘嗵’地落下来,差点没把城墙砖砸个窟窿。嘎嘎嘎,嘎嘎嘎,你说好笑不好笑,真正是槌城,三年都成了了。”
楚嘉禾听着她对忆秦娥她十娘十的糟践,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却又有点笑不出来。她接着叨叨说:
“别看忆秦娥闷闷的,那都是表面现象,会来事得很着呢。你没算算,这些年,几乎把一家人都到西京城了。听说她姐现在也玩起文化了。说开了个啥子文化公司,又是给单位办庆典,又是给人持婚礼,还又是承揽演出的。说最近还拍起《都市碎戏》来了。连她姐、她姐夫,还有那个老白骨,都出镜做演员了呢。还说戏好卖得很,一年拍成了几十集,在灞河把房子都买下了。她弟那个不着调的东西,你说迟早都会跟她舅一样,要蹲大牢的。结果人家现在还开了网络公司,雇下一帮人,专做秦传播的点击生意,听说把歌舞十团十的一枝花都掐了。你看你,都混的啥名堂:戏没唱成个戏,家没成个家。活得还别说忆秦娥,连人家周玉枝都不如。人家两口子把子过的:生了儿子,前些年还了指标,又生了女子。算是儿女双全了。说在曲江把复式楼都买下了。你再看看你,看看你,都把子过成啥样子了?不是我说你,一辈子啥都下不了心,连找个男人,都看不住。呼啦一下,把婚离了,结果人家这两年又在海南翻起来,都是家几个亿的大老板了,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你……”
“别说了好不好。这些事哪一样不是拜你所赐?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一回来你就嘟哝,都嘟哝我一辈子了,还想嘟哝。求求你,别再管我的事了好不好?我有我的活好不好?你整天给我爸出主意呢,倒是把爸从副行长成了正行长,不就是个正科级嘛。现在也退休了。一退休,在县上连鬼都没人理了,正科级又能咋?唱戏这行,跟其他行业都不一样,别说你不懂,我也不懂。咋红火,咋窝黑,都是说不清不明的事。你就别再给我瞎掰扯了,我求你了。”
楚嘉禾哭了。她气得也拎着包走了。出门时她还嘟哝了一句:“听不听,我都把话撂在这儿:你就是个受气包。不是你不能唱,而是你缺心眼。一个人想成事,没有一些过人的心眼还能成?你就等着在家怄气伤肝吧,活该!”
她走后,她号啕大哭了一场,气得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完了。她不仅是生唱戏的气。最让她窝火的,就是自己的那个男人,躲债、跑路、背运了好几年后,突然在海南又咸鱼翻了。这次翻起来,几乎让过去的烂尾工程、闲置土地,一下赚了几个亿。并且最近赫然上市,市值更是高达几十个亿了。当她知这件事后,立即领着儿子去了一趟海南。千说万说,可你是在人家最艰难的时候,与人家刀割洗的。是撇清了所有可能产生的债权纠纷离去的。现在回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家虽然给了“前”礼遇,但覆难收,替补队员都给人家把儿子生下了。并且那个“替补”,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他的一个大学生。年龄还比她小了十三岁。人长得猛一看,酷似甄嬛。她是诚惶诚恐而去,失落魄而归。儿子人家还是想认,并且希望让他收养,以便得到更好的教育。她倒是死都没有丢手这最后的生命稻草。
其实这些年,给她保媒拉纤的也不少。自己亲自上门纠的也络绎不绝。有时把门槛都能踢断了。但都没有她认为遂心合意的。她觉得,自己唱戏没唱过忆秦娥,把男人总得找得胜过她一筹吧。忆秦娥的两任丈夫,都算是丢人现眼一回,这让她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可要找个像样的男人,尤其是与她年龄相配的半老男人,真是比找条温顺乖十巧的狗都难。好男人都有下家。来瞀乱她的,也就是瞎瞀乱。给你表忠心,说是要离婚娶你,可千万别信那鬼话。那都是心急火燎时的托词。一旦得逞,他有一万个理由跟你“劈”。还都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你的名誉呢。尤其是从海南回来以后,她觉得自己的男人是更难找了。与其找个让人发笑的,不如落个“单耍俏”的。自己虽然是这把年龄了,毕竟保养得好,姿还是充满了回头率的。在她的戏里,也有几个算得上是“高大上”的人物。她只是懒得理而已,但凡给点好脸,都会颠颠地就来了。
她这几天在想一件事,还是忆秦娥的事。
忆秦娥从美演出回来,一些戏突然吵吵着,要给忆秦娥个什么“演出月”。说让忆秦娥把她几十年演过的戏,全部演一遍。然后,这些戏还在网上联名,准备以多家单位联合的名义,给忆秦娥授予什么“秦金皇后”的牌子呢。这事已经把风声闹得很大了。楚嘉禾虽然也知,人家就是再给秦授两个、三个金皇后、银皇后、铜皇后,也未必能临到自己。可这事,总是让她心里像吃了死苍蝇一样难受。难就任凭忆秦娥这样把名声坐大,直到遮云遮月,让别人都活得暗无天吗?也就在她心里挠搅得无抑制、排解的时候,她的一个长戏,打电话来问候她。她知这家伙的心思,就笑着让他来家里了。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她是一肚子苦,不知该怎么诉说。而那个长却是心急火燎的,别有一番缱绻惆怅。她是穿着一很漂亮的衣,坐在沙发上。长的眼睛,就一直在那时开时合的丰硕部上扫着。她说到了忆秦娥可能得到的更大荣誉,认为这样一个生活极其烂的女人,是不配享有秦金皇后美誉的。长听到“生活烂”这个词,很是有些兴奋,就问咋个烂。楚嘉禾就把忆秦娥十四五岁被一个做饭的强;然后把一个封潇潇的玩成了酒鬼残废;还有四个老艺人与她之间的“诲诲盗”;直说到单跛子、封子;还有现在活着的薛兰花;包括派出所的乔所长,说乔所长新近也死了老,是腺癌,不定都是被忆秦娥气死的呢。等等等等。当然,更少不了对刘红兵与石怀玉“始乱终弃”的不平。她几乎是一口气说了二十多个与忆秦娥有染的男人。那长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她说:
“不说了,不说了,说得我都想变成坏男人了。”
“你以为你是啥好东西。”
“知就好,知就好。放心吧,我就是笔杆子,绝对会在网上,还有其他手段,把这个忆秦娥彻底臭的。”
说着,长顺势就把她压到了上。
她也很自然地配合起来。
“你真有这本事?”
“这样说吧,这事,是咱的拿手好戏。咱都帮领导过好几回了。我头儿就是这样上去的。”
“牛。”
“你等着瞧么。”
“你这晚了不回去,老都不问你啥去了?”
“单位加班写材料。”
“哎,你准备咋样写呢?”
“得咋臭咋写。想把谁臭还不容易。”
“那你说咋样才能把忆秦娥得比屎还臭?”
“你能不能让我把事办完再问?”
“一定要写上这就是个烂货。从十四五岁就烂起。”
“你是好货。你是好货。你是好货。你是好货。你是好货……”
“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哎,要快哦,不然她还真把金皇后的帽子给戴上了。”
“你真讨厌,别再说忆秦娥了好不?你到底是让我想你么,还是想她。”
“敢,你个臭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