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五

《游西湖》终于开排了。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一场战争,战斗的双方,是在省城与“地方势力”之间展开的。省城一方,是以两个导演为主,而“地方势力”,却是以第一导演古存孝为代表的。

省城剧,历来把从外面调来的人,尤其是从地县一级调来的,都统称为“外县范儿”。所谓“外县范儿”,就是与土气、小气、俗气、稼娃气相关联的。无论生活还是演出,都是为西京本土成长起来的人所瞧不上眼的。西京人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即使早先他们也是从外县招来的,只要打小是在西京学的戏,那也是要高出外县人一头搭一膀子的。尽管从外县调来的都是尖子,但了这个门楼子,也就都矮人一等了。这些年,据说光从外县剧调来的副长,都十好几个。一般能在里当副长的,也就是业务尖子了。有人把这种副长“弼马温”,也有“挽笼头”“穿牛鼻绳”的,反正就是套个箍咒,图好管理、能留人才而已。忆秦娥就属于这种“弼马温”之一。从西京本土成长起来的人,边常挂着一串话:“别看你在外县是个什么‘弼马温’副,芝粒儿大的官儿都算不上,西京城的市民都是科级呢。你来,就一个‘拾鞋带’的。即使跑套、穿丫鬟,还得把马朝后抖。前边领头跑的大套、大丫鬟,还有里的老伺候着呢。”忆秦娥一来,先给安了个李慧A组,自是炸了锅了。只是忆秦娥听不到任何信息,不知已经在危险之中而已。

古存孝倒是看明白了。尤其是跟上两个导演,较量过几回合后,他就知在这里当导演,可不是他“闹着玩儿”的。但不好玩,也得玩下去,毕竟长单仰平是支持自己的。尤其是忆秦娥还是自己要来的。不给娃打打气,,兴许一个戏倒下去,就再也扶不起来了。算是把一个好苗子,就彻底毁了。其实他与那两个导演的矛盾,就在对戏的认识上。他持,要一五一十地照老传统排。过去艺人怎么演,今天还怎么演,连一个作都不能变。而上那两个导演,一个是移植样板戏出了名的,一个是从上海修回来的。他们都觉得不能老戏老演,得适应今天的观众,必须加快舞台节奏,不能一招一式地慢慢比画了。甚至在音乐创作上,还要加电声乐队,加什么架子鼓。服装也要改良。舞美也是希望得“人间天上的美美奂”。“一桌二椅三搭帘”的老演,他们统称为“外县范儿”,说是再也不能在省城舞台上复活了。他们持,这是到全的舞台上去打擂台,不能丢了一个省的人。更不能跌了一个剧种的份儿。

古存孝也是一让再让。但一些本的东西,他还是在拼着老命地持。这种持,逐渐转化为一个又一个的笑料,在严肃的排练场,他渐次跌落成不断引起哄堂大笑的“跳梁小丑”了。他说演员上场,必须持老台步,先在幕帘,喊一声“尔嘿”再出场。男的要亮靴底,女的要“轻移莲步上漂”。而那两位导演,死持要去掉“尔嘿”的“怪声”。出场也不准一摇三晃地慢慢“拿捏”“摆谱”,得把更多的戏,让给矛盾冲突和好看的舞蹈。唱也是要加行因素,凡唱得太慢的拖,都一律要改良。这不仅让古存孝不能接受,而且也让忆秦娥无适应。她几乎一唱,旁边就有人发笑。一开口白,也有人做捧状。都在一边指指戳戳地喊:

“看看这‘外县范儿’!”

“快看这‘外县范儿’!”

忆秦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只能用手背挡着,见人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有人就说,里咋调来个傻子,还唱李慧A组呢。

古存孝最近也特别地不顺。解放前娶的二老,也是唱小旦的,几十年都不联系了,结果他们在北山把戏唱红火时,闻风找来了。这个女人在解放后,跟人是结过婚的,又离了。他导演的《白蛇传》《杨排风》,在北山演得最红火时,是口气都能把灯点着的。人的事业顺,气神就足,也特别需要女人,他就稀里糊涂地跟找来的二老,又过在一起了。可没想到,最近大老也找到这偏厦房来了。大老是“文革”中离的婚。那阵儿批斗旧艺人,他在关中的一个地区剧看大门,每天脸上被画得五马六的,这个组织借去批几天,那个组织借去斗几天,都是为了引人,得他反倒比那些“当权派”的“台口”还多,还红火。大老也就是那个时候跟他离的。她的说,是因为她长得有些姿,被一个工宣队的头头踅上了。她不跟古存孝离,那头头就想方设地要把古存孝朝死里整呢。她才这边离了,那边结的。直到几年前,那人得癌症死了,她才一个人又单吊起来。虽说是大老,可年龄跟二老也差不多。大老过去是一个盐贩子家的小姐,亲死后,她爹又娶了一房,在家里不遭待见,有一次连着看了古存孝演的几本小生戏,半夜就跟着他跑了。古存孝那时小生唱得那一个红!二老是另一个戏班的当家花旦,他们在几个庙会上,唱过几次对台戏,也相互有点眉来眼去的倾慕意思,被班主发现后,为了挖人,就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了。那时一个名角儿,娶两房太太,也不是啥稀奇事。解放后,二房是自己离开的。两个女人,过去就不睦。现在又搅和到一起,一顿饭没吃完,就把他的煤油炉子扔到院子里了。晚上,还都抢着朝仄上。整得他,只能在地上窝蜷着。得亏还没大闹起来,要是大闹起来,不定还要招派出所人来抓氓呢。

古存孝是真怀念在宁州剧的那些子,虽然开始也受些憋屈,可自打朱继儒管事后,他就一直活得很滋。作为一个肚里装着好几百本戏的老艺人,他最向往的子,一是被“三顾茅庐”;二是当“座上宾”;三是排戏一切由自己说了算。演员怎么上场下场;在场上来回怎么调度;做些什么作;唱些什么板路;用些什么、布景;穿些什么服装;戴些什么盔头、首饰、簪花,都得自己说一不二才行。他太怀念在北山会演的那些子了,《白蛇传》一炮打红后,他在上,简直享受的是“王者师”待遇。朱继儒长不仅啥事全跟他商量,而且吃的喝的,都会考虑周全。大灶伙食差了,朱继儒甚至亲自上街,给他买了冰糖点心,还有桃、油旋饼、烧、卤猪蹄啥的,啥时想吃,随时都是有东西能朝里撂的。怕他年龄大,饭菜油不厚,还专门给他买了两斤化猪油。每顿吃饭时,他舀一勺,埋到碗底,别人吃完饭,碗里是汤两利皮,而他的碗里,总是沁着一汪汪大油的。吃完了,他再用开把碗一,着喝着,打着饱嗝,那油花花,是眼看着都哗哗自己肚子里了。尤其让他感的是,他最心的大衣,有一晚烟烧了拳头大个窟窿,再也披不出去了。而那一阵,好多场面又是需要披着大衣,才有势的。朱长就那么了解他的心思,竟然第二天就去给他买了一件新的。晚上全集合,解决头一天晚上演出出现的问题时,朱继儒竟然当着全人的面,亲自给他披挂在了。让他顿时感到,头面有斗大,威风甚至胜过三戏里的诸葛亮。他发脾气讲问题时,双肩一抖,大衣准离。发完脾气,他立马感到,大衣是已经有人给他披在肩上了。那是怎样一种权威权势!他古存孝一个眼神,一人沟子上都长了眼睛。见天晚上,把戏演得浑浑全全的。要不是朱继儒给他立起这样的权威,两个多月的演出,恐怕早都演油汤了。可由于他能说一不二,还别说把大衣全抖掉,就是抖掉半边肩,也够一人两条筋的了。那两个多月,就是把宁州剧演成了威震一方的名。忆秦娥、封潇潇等一批青年演员,也就一夜都成大名了。

羡慕省上大剧的好,以为到了西京,他也能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结果,摔在地上,响都不响了。虽然长单仰平对自己也不错,可这里毕竟是近二百人的大摊子。安排他住了偏厦房,他问总务科要一块板子,想把加宽一下,都让年轻科长蹾打了几个来回。问他在山里待得美美的,为啥要朝城里挤?还说:这城里每一块板,都是有下数的,你多要一块,莫非是要我回去把自己家里的板拆一块,给你扛来不成?气得他眼睛直翻白,还不知说啥好。这样的小事,又不好再去烦单长,就只能用几长短不齐的棍,把朝宽扩了扩算了。到了排练场,宣布他是第一导演,可又得不到尊重。但凡他一开口,就都是“不行不行”的兜头凉。开始还没有形成反对的声,后来,几乎是只要他开口,就有人说:“你别说话。”还有的端直说:“把×住。”他也知这是欺生,这是对“外县人”的集制约。可为了忆秦娥,他还是持没有发火,没有愤然离开。

第二导演封子,是个非常强势的人。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一回事。由对词开始,封子几乎天天都在批评“外县范儿”,好像是故意给他“亮耳朵”似的。在他们眼里,“外县人”即等于不懂艺术;“外县范儿”即等于“业余范儿”。忆秦娥一开口,也有一人批评这个字得不对,那个字得不真的。古存孝压儿就不同意他们把秦字音,都成西京。说西京里,好多字是普通话读音,就不是正宗秦儿。可他一说出正宗秦儿来,又引得全场一个劲地发笑,说土得快掉渣了。得他也毫无办。开头几天,他还披过朱继儒长给他买的那件大衣。他觉得这是一件十分幸运的衣服,披上它,不仅有势,而且也意着戏能排成功。可披着披着,他还注意着尽量不把大衣朝掉抖,就这,已经引起好多人反感了。连小场记都敢挑战他说:“哎,老古,你能不能不要披这件大衣,难闻不说,披着摇来晃去的,让人发晕呢。”业务科安排烧倒茶的人,也跟着起哄架秧子:“都快穿背心的子了,你个死老汉还背着这皮,都不怕捂起痱子。”侄子兼助手刘四就提醒他说:“伯伯,别披了,都糟蹋咱呢。”他才没披了的。

终于有一天,一切都总爆发了。先是封子导演提出,还是让李慧B组上。B组是上自己培养的演员,过去演过李铁梅的。古存孝决不同意,说慧后边要火,还有在人上的各种高难度作,没有老戏的基本功,本不行。可胳膊拗不过大,上几乎是一池塘的蛙蛙声,说忆秦娥白、唱都太土气,“外县范儿”太浓,本挑不起这大梁。最后,就让忆秦娥靠边站了。

古存孝去找了单仰平。

单仰平也是有些为难,竟然已经同意了封子和第三导演的意见,说先让B组试试,不行了再换回来。

古存孝就觉得绝望了。

那个B组李慧,从开始就没把他当人。他有个咳嗽的惯,有时一咳,气都喘不上来,喉咙里呼呼哧哧地发着痰音。小场记几次糟蹋他说:“哎,老古,你这咳嗽功夫深,声音好像是从脚后跟朝上传的。”那个演慧B组的甚至大声喊:“哎,古存孝,你个老汉能不能到厕所咳去,恶心得人咋排戏吗?”

古存孝终于把桌子一拍,站起来,当着全剧组人的面美美发了一通:

“我还以为这是个艺术殿堂,原来才是个自由市场。啥狗膏都是能拿到这里来卖的。不是我倚老卖老,唱戏得先做人哩,这人做不好,咋看咋是弯弯椽子,那戏也就甭想唱成啥气候。伺候不起,伺候不起,敝人甘拜下风了。告退,敝人告退了!”

说完,他还作着揖,就从排练场出去了。

古存孝很胖,所以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不免显得有些可笑。他刚一走出排练厅门,就听后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古存孝的老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他真悔恨,不该来省城。要是留在宁州,岂不还是吃香喝辣的好子?他肚子里,有这一生都排不完的戏。一本一折的,连剧本带唱都刻在心底了,随便拉出来都是好戏。可在这里,他就是个“老古董”,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大土鳖”。

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个B组李慧,本就挑不戏,最后还得出洋相。只有忆秦娥才是李慧的最佳人选。可眼睁睁地,就让人家把忆秦娥给拉下来了。他也有些恨忆秦娥,娃太瓜了,人家让她下,让B组上,她也就乖乖下来了,一点脾气都没有。下来她还用手背挡着笑,跟个傻子也没啥区别。她不知这是了虎口狼窝,不争,不斗,就没她的事了。在宁州,有他们几个老家伙扛着,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烧火丫头,竟然成了大名。可在这里,他古存孝算哪路角?怎么都是扛不住的。他本来想再忍忍,看有机会,还想把忆秦娥朝上促一把。可家里那两个闹得,也实在是待不下去了。那已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了。他还害怕出人命呢。加上单长也是话里有话,说要他把个人事理好,别让人说闲话。看来,两个住在他偏厦房里的事,也是走漏风声了。虽然他每晚都住在地铺上。他也希望有一个,能去跟忆秦娥搭脚。他都给忆秦娥说好了,可两个,就是一个都不去,好像他古存孝还成了香饽饽。看来他不离开也是不行了。一旦个重婚罪,氓罪,非同居罪,罪罪都是能安上,没冤枉自己的。老了老了,事业砸了,再让人家一绳捆去,坐几年监,那岂不背晦到家了。无论如何,他得走了,不走已由不得他了。

要走的那天晚上,他到忆秦娥房里,把真实况给忆秦娥说了。他是觉得好好一个唱戏的苗子,不好,就彻底窝死在这大剧里了。

“秦娥,古老师对不住你,把你从宁州来,老师又没本事让你好好上戏。”

谁知忆秦娥傻不唧唧地说:“没事,古老师,让B组上还好,我刚好能在边上看。一下到了大剧,我还真的有些怯场呢。”

“瓜娃哟,这是一场斗争,你没看出来吗?”

忆秦娥摇摇头。

“我真担心,老师走以后,你就被这帮狼吃了。”

“你走?朝哪儿走?”

“老师混不下去了,要离开这西京了。”

“咋混不下去了?”

“我说你瓜吧,老师都让这伙人欺负成这样了,你还问咋混不下去了。老师是啥角,岂能虎落平被犬欺,搁浅滩遭虾戏?古存孝是能咽下这口恶气的人吗?”

“你要去哪里呀,古老师?”

“哪里能容下老师,哪里能让老师好好排戏,老师就去哪里。”

“那你不如回宁州算了。我也想回去,咱都回。”

“娃呀,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古存孝既然离开宁州了,就咋都不回去了。我不想让人说我混不下去,才着尾巴逃回来了。老师这回要朝远地走。也许是甘肃,也许是宁夏,也许是青海,也许是新疆。秦地盘大着呢,反正是不回宁州了。”

“你为啥要走得那么远呢?”

“你还没看出来吗,瓜娃呀,就你这两个要烟、要喝茶、要咥、要头、要品的,要是她们能找见的地方,老师还能待下去嘛!唉!”

“那你走了,两个咋办?”

“我这些年可怜的时候,混得没个人样儿的时候,可从来没见她们来找过、问过。你放心,鳖有鳖路,蛇有蛇路,都饿不死。”

忆秦娥就再没话了。

古存孝接着说:“娃呀,既来之,则安之。你也别走回头路。戏能唱成了唱,并且还不能为唱戏,把人学瞎了。咱就是跟人斗,也不能上邪的。得拿真本事上呢。曲里拐弯、下套、撂砖那些下三滥事,可万万使不得。戏要实在唱不成了,能调到省城,对于年轻人总是好事。生儿育女,也是大事嘛!你年轻,来方长,有起的时候。老师是快死的人了,再也混不得、陪不起了。老师得找个地方,把上憋着的这戏劲儿赶快使出来,要不,阎王就浑浑收走了。唉!”

古存孝是这天晚上半夜走的。

大老和二老都说:他说他要起夜,出去就再没回来。